摘要: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前口袋里别着的工牌,上面的照片面无表情,眼神像是手术室里无影灯的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手机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震动,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前口袋里别着的工牌,上面的照片面无表情,眼神像是手术室里无影灯的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震动还在继续,固执地,不依不饶地,隔着一层布料,将那份焦灼传递到我的皮肤上。
我没看来电显示,也不需要看。
那串数字,我熟悉到就算烧成灰,也能在风里闻出它的味道。
是我婆家的号码。
确切地说,是我那个“名义上”的家。
手术刚刚结束,一场长达八个小时的奋战。我摘下口罩,脸上被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助手小王递过来一瓶水,眼神里带着崇拜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主任,又是那个电话?”
我没说话,只是拧开瓶盖,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火。
从昨天下午开始,这个电话,还有我丈夫林海的,我大伯子林山的,我大嫂的……轮番上阵,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在我手机的通话记录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剿。
我数过,到刚才进手术室前,不多不少,一百九十九个。
加上现在这个,正好两百个。
真是个好数字。
我划开手机,没有接,直接按了静音,扔回口袋里。
世界清静了。
只有消毒水的味道,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让我感到安心。这里是我的战场,我的王国,在这里,我说了算。
不像在那个家里。
记忆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捅开了那扇我不想再打开的门。
门后,是半年前那个分家的下午。
老宅的堂屋里,坐满了人。空气里飘着一股陈旧木头和廉价茶叶混合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婆婆,那个一辈子都挺直了腰杆的女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眼睛半开半阖,像一尊庙里的菩萨,只不过,这尊菩萨不渡人,只断事。
断的是家产。
她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用砂纸打磨过一样,粗粝,不带任何感情。
“老大林山,踏实肯干,这套老宅,还有城里那两套门面,就都归你了。”
我大伯子林山,一个敦实的男人,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那笑意像是发酵过头的面团,快要从他脸上溢出来。他身旁的大嫂,更是掩饰不住地用手肘捅了捅他,眼神里闪着精明的光。
我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林海坐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湿漉漉的,黏腻得让人心烦。
我婆婆的目光,终于像探照灯一样,扫到了我们这边。
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和一闪而过的轻蔑。
“林海,”她顿了顿,佛珠在指尖停下,“你呢,工作体面,你媳妇也能挣,你们不缺这点东西。”
她口中的“你媳妇”,就是我。
一个在她眼里,只会拿手术刀,不会做家务,结婚五年肚子还没动静,甚至连姓氏都透着外人气息的女人。
“妈……”林海刚要开口,就被我婆婆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我还没说完。”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家里的存款,还有三十万,给你们十万,剩下的二十万,留给我养老。”
林山和大嫂对视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十万。
一套几百万的宅子,两间年租金几十万的门面,最后,到了我们这里,变成了轻飘飘的十万块。
这不是分家,这是施舍。
我能感觉到林海身体的僵硬,他想站起来,想争辩,想为我们,为我,说几句话。
我反手握住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我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别说了。
说什么都没用。
在这个家里,我,连同他,早就被划分到了“外人”的行列。
我不是那个能为林家传宗接代的“好媳妇”,他也不是那个能说会道、会讨父母欢心的“好儿子”。
从我嫁进来的第一天起,我婆婆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她嫌我工作忙,说女人家家的,整天泡在医院里,一身的药水味,不吉利。
她嫌我不会做饭,说我做的菜,狗都不吃。
她嫌我不会说话,说我见了亲戚,连个笑脸都没有,像个木头。
她最嫌弃的,是我的肚子。
五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明里暗里,不知道找了多少偏方,熬了多少奇奇怪怪的汤药,逼着我喝下去。那汤药的味道,又苦又涩,像是把全世界的黄连都浓缩在了一个碗里,喝下去,从喉咙一直苦到心里。
我跟林海提过,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
他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妈也是为我们好。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怕检查出来的结果,是我没问题,而是他。在这个家里,儿子是天,是不能有任何瑕疵的。
所以,我默默地喝着那些汤药,喝到闻着味就想吐。
直到有一次,我因为连着做了三天手术,体力透支,刚喝下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就当着全家人的面,吐了出来。
吐得昏天黑地。
我婆婆的脸,当场就黑了。
她没骂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把手里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金贵的身体,喝不惯我们这乡下的东西。”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给我熬过汤。
也再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分家的那天,她的话,就像是最后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你们不缺这点东西。”
是啊,我们不缺。
我凭着自己的本事,从一个山沟里走出来的穷学生,一路读到博士,进了全市最好的医院,成了最年轻的心外科主任医师。我挣的钱,比他们全家加起来都多。
我缺的,从来都不是钱。
我缺的,是那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作为家人的尊重和认可。
可是,没有。
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站起身,没看任何人,径直朝门外走去。
林海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吭。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我婆婆在后面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翅膀硬了,连声‘妈’都不知道叫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很刺眼。我眯了眯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又被我硬生生逼了回去。
我怕它一流出来,我所有的坚强和骄傲,都会瞬间崩塌。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林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来看我,给我带我爱吃的菜,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
我没怪他。
我知道他的难处。
我只是觉得累。
心累。
像一台连续运转了太久,却忘了上油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跟他说,我们分开住吧,给我点时间。
他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过上了“分居”的生活。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手术,查房,写论文,带学生……我把自己忙成一个陀螺,不敢停下来。
我怕一停下来,那些委屈和不甘,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直到昨天。
那两百个电话,像两百颗炸弹,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炸得粉碎。
我走出手术室,脱下手术服,换上自己的衣服。
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新一轮的震动。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林海。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有些沙哑。
“老婆……”电话那头,林海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焦虑,还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我在做手术。”我淡淡地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不该一直打扰你。”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可是,可是我妈她……”
“她怎么了?”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沉了一下。
“她……她突发主动脉夹层,情况很危险,现在就在你们医院的急诊室。”
主动脉夹层。
这五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冷静。
作为一名心外科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种极其凶险的心血管疾病,血管像被撕开的纸一样,血液从破口涌出,形成一个假的腔体,随时可能破裂,一旦破裂,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它被称为“旋风杀手”,发病快,死亡率高,手术难度极大。
而我,恰好是这家医院,乃至整个省里,做这种手术成功率最高的人。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会打那两百个电话。
原来,他们不是来道歉,不是来忏悔。
他们是来求我救命的。
我的命,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可他们亲人的命,却需要我这双他们看不起的手,去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这是不是,太讽刺了?
“……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拖得越久越危险。”林海的声音在发抖,“他们说,这种手术,只有你能做。老婆,求求你,你救救我妈,好不好?我知道,我知道以前是她不对,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可是……可那是一条人命啊!”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电话里,传来他压抑的啜泣声。
我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蹲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抱着头,无助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恨他们吗?
恨。
我恨我婆婆的偏心和刻薄,恨我大伯子的贪婪和无情,恨那个家里所有人的冷漠和自私。
可是,林海呢?
我恨他吗?
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一片没有温度的星海。
我不恨他。
我只是,心疼他。
也心疼我自己。
“把她的病例资料,发到我手机上。”
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好,好!我马上发给你!”电话那头,林海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萦绕在鼻尖。
可这一次,它没能让我感到安心。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激动。
是因为,我不知道,当我拿起手术刀,面对那个躺在手术台上,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过我的女人时,我的心,会不会也跟着一起颤抖。
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了林海发来的文件。
我点开,一张张地看下去。
CT血管造影的图像,清晰地显示出那道可怕的裂口,从主动脉根部,一直撕裂到腹主动脉。
A型主动脉夹层,最凶险的一种。
病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手术指征明确,刻不容缓。
我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了心底。
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我不是谁的儿媳,不是谁的妻子。
我只是一个医生。
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
无论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谁。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灯火通明,亮得晃眼。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群人。
林山,大嫂,还有林海,他们像三座焦急的雕像,守在急诊抢救室的门口。
看到我,他们像是看到了救星,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弟妹!弟妹你可算来了!”林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分家时的得意和 smug,只剩下惊恐和乞求。
“是啊是啊,医生说,妈的情况很危险,只有你能救她了!”大嫂也跟着附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我面无表情地拨开林山的手。
“我是医生,不是神仙。”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手术刀的刀锋,“病人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现在,需要家属签字,同意手术。”
我从护士手里接过手术同意书和一叠风险告知单,递到他们面前。
“手术风险很高,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可能会出现各种并发症,比如脑梗、瘫痪、肾衰竭……最坏的结果,是死在手术台上。这些,你们都要清楚。”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他们滚烫的希望上。
林山的脸,瞬间白了。
大嫂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签吧。”
我把笔,塞进林山的手里。
他的手抖得厉害,那支笔,在他手里像是有千斤重,迟迟落不下去。
“怎么……怎么会这么严重?”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总以为,医生是万能的。
他们总以为,只要把我叫来,一切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他们不知道,在死神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每一个字,都看清楚了再签。”我指了指那几页密密麻麻的字,“签了字,就代表你们接受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
林海从后面走上来,从他哥手里拿过笔,没有丝毫犹豫,在家属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因为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老婆,”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相信你。”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比任何承诺都来得沉重。
我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同意书,转身走向手术室的方向。
“等等!”
身后,传来林山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手术……手术费……”他支支吾吾地说,“大概……大概要多少钱?”
钱。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还是钱。
我忽然想起,分家时,他拿到房产和门面后,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才过去多久?
“准备五十万吧。”我丢下一句话,没有再停留。
身后,传来大嫂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不在乎。
我甚至,有些恶劣地想,这五十万,不知道够不够那两间门面一年的租金。
换上手术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走进刷手间。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我的双手,从指尖,到手肘,一遍又一遍。
这个动作,我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可今天,我的心,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说,救她,你是医生,这是你的天职。
另一个说,凭什么?她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要救她?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水流声,心跳声,还有脑子里那两个小人的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些纷乱的思绪都甩出去。
再次睁开眼时,镜子里,只剩下一双冷静而专注的眼睛。
那是属于医生的眼睛。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无影灯亮起,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敲响了战鼓。
我婆婆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罩着氧气面罩,双眼紧闭,毫无生气。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看到她。
没有了往日的强势和刻薄,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而脆弱的老人。
我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我说:“你最好给我活下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呢。”
说完,我直起身,伸出双手。
器械护士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递到我的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瞬间让我冷静下来。
“开始吧。”
我对着我的团队,下达了指令。
这是一场硬仗。
胸骨被电锯打开,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心脏暴露在我的视野里。
那颗曾经孕育了林海,也曾经对我充满敌意的心脏,此刻,正虚弱地跳动着。
主动脉已经肿胀得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颜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紫色。
情况比术前评估的还要糟糕。
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切除病变的血管,换上人工血管,并且重建所有重要的分支血管。
这期间,需要让病人的心脏停跳,用体外循环机代替心肺功能,并将体温降到极低的温度,以保护大脑等重要器官。
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手术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声音,和我下达指令的声音。
“降温。”
“阻断。”
“停跳。”
“开始吻合。”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区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我的手,稳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穿针,引线,打结……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比。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滑落下来,浸湿了口罩。
巡回护士不停地用纱布,为我擦去脸上的汗珠。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关键的部分,终于完成了。
病变的血管被成功替换,所有分支血管都重建完毕。
“准备复温。”
“准备开放主动脉。”
“准备电击除颤。”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心脏不能恢复跳动,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除颤仪,准备!”
“200焦,充电!”
“离开!”
我拿着电极片,重重地按在她的心脏上。
“砰!”
一声闷响,她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
心电监护仪上,依旧是一条直线。
“加大剂量!300焦!”
“充电!”
“离开!”
“砰!”
又是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突然,“滴”的一声,屏幕上,那条直线,开始出现微弱的波动。
紧接着,“滴、滴、滴……”
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重新在手术室里响起。
像一首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恢复窦性心律了!”麻醉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手术,成功了。
我把死神,从手术室里,赶了出去。
接下来的缝合工作,交给了我的助手。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手术室。
摘下口罩的那一刻,我几乎要虚脱在地。
整整十二个小时。
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精神高度紧张了十二个小时。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林家的人,还守在那里。
看到我出来,他们又一次,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怎么样?医生,我妈怎么样了?”林山抢在最前面,急切地问。
“手术很成功。”我靠在墙上,声音沙哑得厉害,“人已经脱离危险了,等一下会转到ICU继续观察。”
“太好了!太好了!”
林山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转过身,一把抱住身后的林海,又哭又笑。
大嫂也在一旁,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林海从他哥的怀里挣脱出来,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谢谢你……老婆,谢谢你……”
他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我的耳边。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感动。
只是因为,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我在他的怀里,放任自己软弱了那么一小会儿。
然后,我轻轻地推开他。
“我去换衣服。”
我转身,朝着更衣室走去。
身后,是他们劫后余生的欢呼和喜悦。
而我,像一个打赢了胜仗,却满身伤痕的士兵,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换好衣服,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的办公室。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来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办公室的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可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漫长的黑夜里,找不到出口。
我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手术台上那颗重新跳动的心脏,一会儿是分家时我婆婆那张冷漠的脸。
这两个画面,交替出现,像两部不断重播的电影,折磨着我疲惫的神经。
不知道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我没有睁眼,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只有林海,才有我办公室的钥匙。
他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还没睡?”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怕惊扰了我。
我“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睁眼。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他说着,把一个保温桶,放在了茶几上。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皮蛋瘦肉粥的味道。
我最喜欢吃的那家店,离医院很远,开车来回要一个多小时。
我的心,微软了一下。
“吃点吧,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他打开保温桶,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还是热的。”
我坐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碗。
粥熬得很烂,很香。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一碗粥,很快就见底了。
我把碗递给他。
“还要吗?”
我摇了摇头。
他把碗收好,重新在我身边蹲下。
“老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今天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他们对你的伤害。”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依旧是那么温暖,“以前,是我太懦弱了,总想着息事宁人,总想着让你多忍一忍,结果,却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分家的那天,我看着你一个人走出去,那个背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眼圈,又红了,“我当时就在想,我真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
“今天,在手术室外面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妈真的就这么走了,而你,因为恨我们,不肯救她,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想。我真的不敢想。”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你对我,对这个家,有多重要。”
“老婆,我们搬出去住吧。买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离他们远远的。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了。”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搬出去住。
这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是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却感觉,有些不真实。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林海,”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我不是医生,或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做不了这种手术,你们会怎么办?”
他愣住了。
显然,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们还会打那两百个电话吗?你哥,你大嫂,还会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吗?”
我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最残酷的现实。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那么,在他们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我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很累,我想休息一下。”
我重新躺下,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然后,是脚步声,开门声,关门声。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变得坚硬如铁。
却没想到,它还是会疼。
接下来的几天,我婆婆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林家的人,对我,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林山见到我,总是“弟妹、弟妹”地叫着,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大嫂更是殷勤,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送吃的,一会儿是她亲手包的饺子,一会儿是她托人从乡下买来的土鸡蛋。
那些东西,我都让小王分给科室的同事了。
我不想吃。
我怕吃了,会消化不良。
我婆婆清醒后,林海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她,是我给她做的手术。
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我也没有去看过她。
每天查房,我都让我的副手去。
我怕看到她那张脸,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我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医生。
直到她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我刚下手术,林海就在我办公室门口等我。
“妈想见见你。”他说。
我皱了皱眉,“有什么事,让她跟你说就行了。”
“不一样的。”林海拉住我的手,“她……她有话想亲口跟你说。”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的恳求,让我无法拒绝。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病房里,只有我婆婆一个人。
她靠在床头,穿着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几天不见,她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了几分。
看到我进来,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来了。”她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
我“嗯”了一声,在离她最远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段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这次……谢谢你。”她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
“不用谢,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我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她说,“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以前,是我老糊涂了,总觉得,儿媳妇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我看不惯你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也怨你肚子不争气……”
“我总拿你跟老大媳妇比,觉得她比你懂事,比你会来事……分家的时候,我也是存了私心,想着老大不容易,想多给他留点……”
“我没想到……我这条老命,最后,是靠我最看不起的儿媳妇,给捡回来的。”
她说着,眼圈红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这个一辈子都要强的女人,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酸。
“那天,我躺在手术台上,打了麻药,人是昏迷的,可是,我好像能感觉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那个人说,你最好给我活下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呢。”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一定是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没想到,那句话,她竟然听到了。
“是啊,我欠你的。”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我欠你一个道歉,欠你一个公道。”
她挣扎着,想要下床。
我赶紧站起来,“你别动,伤口还没好利索。”
她却很固执,扶着床沿,慢慢地站了起来。
然后,她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那三个字,她说得很重,很清晰。
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早已结冰的心湖,砸开了一道裂缝。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设想过无数种我们再见面的场景。
我以为,我会冷嘲热讽,会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泄出来。
可是,当她就这样,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一个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病人,在我面前,如此郑重地弯下腰时,我所有的怨恨,好像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意义。
我走过去,扶住她。
“都过去了。”
我说。
是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伤害,是真实存在的,不会因为一句道歉,就凭空消失。
但是,我可以选择,不让它们,再继续捆绑我的人生。
我可以选择,放过她。
也放过,我自己。
我婆婆出院后,林海真的开始着手看房子。
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不够的,就去跟朋友借。
林山知道后,主动找到了我们。
他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林海手里。
“这里面有五十万,算是哥……算是我们家,补偿给弟妹的。”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这点钱,跟弟妹受的委屈比,不算什么……但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林海看着我,征求我的意见。
我想了想,把卡推了回去。
“钱,我们自己有。”我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我看到,林山和他旁边的大嫂,都松了一口气。
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收下了这笔钱,就代表着,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但其实,我只是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金钱上的牵扯。
房子,很快就定下来了。
一个离医院不远的小区,三室两厅,带一个大大的阳台。
我喜欢阳光。
我希望,我的新家,每天都能洒满阳光。
搬家的那天,林山和大嫂,都来帮忙了。
连我婆婆,也坚持要过来看看。
她拄着拐杖,在新房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好,好啊。”她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不停地点头,“比那老宅子,亮堂多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玉镯。
“这个,是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你奶奶给我的。”她把镯子,戴到我的手腕上,“现在,我把它给你。”
镯子触手生温,很润。
我知道,这个镯子,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她曾经说过,这是要留给她未来的孙媳妇的。
现在,她把它给了我。
我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我们都没有说话。
但是,我们都懂了。
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口。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和林海,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二人世界。
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为了一根葱应该先放还是后放,争论不休。
我们会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然后为里面的情节,哭得稀里哗啦。
我们会在周末的早晨,睡到自然醒,然后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真好。
这种平淡而真实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至于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伤害的家,我没有刻意地去回避,也没有过分地去亲近。
我们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过年过节,我们会回去吃顿饭。
饭桌上,我婆婆会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叮嘱我多吃点,说我太瘦了。
大嫂会拉着我,聊一些家长里短。
林山会敬我酒,说一些感谢的话。
一切,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我知道,那道裂痕,还在。
它不可能,完全愈合。
但是,它不再像以前那样,狰狞,可怖。
它被时间,被理解,被爱,慢慢地填补,变成了一道,浅浅的疤。
提醒着我,曾经受过的伤。
也提醒着我,如今拥有的,来之不易的幸福。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林海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学着煲汤。
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你干嘛呢?”我笑着问。
“妈打电话,教我给你煲的乌鸡汤。”他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她说,你工作辛苦,要好好补补。”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她说,以前,是她不懂事,用错了方法。”林海转过身,看着我,认真地说,“她说,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你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林海,”我闷闷地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也去检查一下?”
他愣了一下,随即,紧紧地抱住了我。
“好。”他说,“我陪你一起去。”
检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出在林海身上。
他因为小时候得过一场病,导致了弱精症。
不是不能生,只是,几率很小。
拿到报告单的那一刻,他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没关系。”我说,“真的,没关系。”
“我们可以做试管,或者,我们去领养一个。”
“就算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林海,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
“只要有你在,就够了。”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那个吻,很咸,带着泪水的味道。
但是,也很甜。
像一颗,在苦水里浸泡了很久,终于尝到了甜味的糖。
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人。
我以为,会迎来一场轩然大波。
没想到,我婆婆听完后,只是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拉着林海的手,说:“傻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是妈不好,以前,总逼你们……”
她又拉过我的手,把我们俩的手,叠在一起。
“以后,你们俩,就好好过日子。”她说,“有没有孩子,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要好好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没有人再提孩子的事。
大家聊着天,说着笑,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我看着眼前这群人,忽然觉得,他们,好像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吧。
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在看清了什么才是最重要之后。
吃完饭,我和林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轻轻地吹着,很舒服。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婆,”林海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
我看着他,笑了。
我伸出手,抚上他英俊的脸庞。
“不后悔。”我说,“从来没有。”
“以前,我总觉得,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现在,我明白了,婚姻,其实只是两个人的事。”
“只要我们俩的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他把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也是。”他说,“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靠在他的怀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很亮,很温柔。
像他看我的眼神。
我想,这就够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完美。
有遗憾,有伤痛,才更显出,那些温暖和幸福的,可贵。
就像我的那双手。
它曾经,被冰冷的言语,伤害过。
也曾经,拿起冰冷的手术刀,拯救过生命。
现在,它被另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想,它会一直,这样被握着。
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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