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高高在上的嫡姐,沈知夏,就跪在我脚边,哭得撕心裂肺。她拽着我的裙角,一声声地唤我“知秋”,一声声地求我救救她的文博,我们沈家唯一的嫡孙。
人牙子手里的名册翻到最后一页,我指着那个角落里浑身是伤的少年,说:“我只救他。”
我那高高在上的嫡姐,沈知夏,就跪在我脚边,哭得撕心裂肺。她拽着我的裙角,一声声地唤我“知秋”,一声声地求我救救她的文博,我们沈家唯一的嫡孙。
整整十五年。从我被接到沈府那天起,她就一直是那轮皎洁的明月,是父亲捧在手心的珍宝,而我,不过是她光芒下无声无息的尘埃。我学着她的样子读书写字,学着她的喜好烹调茶点,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顺从,就能换来她一丝一毫的垂怜,换来父亲一点半点的正视。
可我错了。十五年的仰望,换来的不过是她出嫁时轻蔑的一瞥,和父亲为了给她凑一份风光嫁妆,而将我生母唯一留下的那点薄产也一并算计了进去的冷漠。
如今,天道轮回,她夫家一朝倾覆,满门获罪,昔日的凤凰跌落尘泥。她跪在这里,求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她从未看在眼里的庶妹。
可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的倾覆,是从一碗冰镇酸梅汤开始的。
第1章 那碗没送出去的酸梅汤
盛夏的午后,蝉鸣像是要把整个院子里的青石板都给掀起来。
我叫沈知秋,是沈侍郎府上的庶女。我的存在,就像这个季节里闷热的空气,无处不在,却又轻易被人忽略。
小厨房里,冰鉴上镇着刚熬好的酸梅汤,乌梅和山楂的酸甜气息,混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是父亲最喜欢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将汤盛入一只天青色的汝窑瓷碗,碗壁上凝结的水珠,凉得沁人心脾。
自我生母去世后,我便被从城外的小院接回了府里。说是小姐,过得却连个得脸的丫鬟都不如。嫡母看我不喜,嫡姐沈知夏更是视我为无物。只有在父亲偶尔想起我这个女儿时,我才能在他面前露个脸。而这碗酸梅汤,便是我为数不多能讨好父亲的路径。
“知秋妹妹倒是好雅兴,这么热的天,还亲自下厨。”
一个清脆中带着几分娇纵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沈知夏来了。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撒花软烟罗裙,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她的身边,牵着她五岁的儿子,我的外甥,徐文博。小家伙虎头虎脑,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小袍,脖子上挂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一看就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
我连忙起身行礼,“姐姐安好。”
沈知夏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像是在打量一件无甚价值的摆设,最后落在那碗酸梅汤上,眉梢轻轻一挑,“给父亲准备的?”
“是,父亲午后总说有些暑热。”我低声回答。
她“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然后她低下头,柔声对儿子说:“文博,快,给姨母问好。”
徐文博却嘟着嘴,小手指向我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嚷嚷道:“娘,我要那个!那个不好看,我要她那个!”
他指的是他自己腰间挂着的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佩,而我这块,只是块普通的青白玉,还是生母留下的遗物。玉质不算通透,边缘甚至还有一处天然的微瑕。
我下意识地将玉佩往身后藏了藏。
沈知夏见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哄儿子:“文博乖,姨母那块玉不好,改明儿娘给你买块更好的,比你爹爹那块还大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那个!”徐文博的脾气上来了,挣脱她的手,直接朝我扑过来,小胖手就来抢我腰间的玉佩。
我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手中的瓷碗一个不稳,险些摔在地上。我急忙护住碗,手背却被溅出的滚烫汤汁烫得通红。
“放肆!”沈知夏终于沉下了脸,不是对我,而是对她的儿子。但那语气,与其说是呵斥,不如说是嗔怪。她拉过徐文博,象征性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不许胡闹,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她嘴上说着,眼睛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过一块破玉,也值得这么金贵?若不是我儿子不懂事,你连碰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我忍着手背上的刺痛,低下头,轻声说:“小孩子不懂事,姐姐别怪他。”
沈知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拉着依旧不依不饶的儿子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知秋。我夫君近来在仕途上遇到点小坎,父亲这边,你若是有机会,也帮着多提点提点。毕竟,我们徐家好了,沈家才能跟着沾光,你这个沈家小姐,脸上不也有光彩么?”
她说话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是在吩咐一个下人。
我捏紧了手里的瓷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顺从地点头:“姐姐说的是,我记下了。”
她走后,小厨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我看着碗里精心熬制的酸梅汤,那股子酸甜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只觉得满心苦涩。
手背上的烫伤火辣辣地疼,可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那点凉意。
我终究是没有把那碗酸梅汤送去父亲的书房。
我默默地将它倒掉,用冷水冲洗着手背,看着那片红色越来越显眼。就在这时,府里的管家张伯行色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二小姐!二小姐!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在发抖,“方才宫里来人了!说……说徐家,徐侍郎他……他贪墨军饷,证据确凿,被……被圣上打了天牢!阖家上下,即刻查抄,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女眷尽数没为官奴,明日午时,在西市发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呆呆地看着张伯,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沈知夏方才那番趾高气扬的话。
“我们徐家好了,沈家才能跟着沾光……”
原来,所谓的光,是这么容易熄灭的吗?
第2章 一夜倾覆
徐家倒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整个京城的上空炸响,余音久久不散。
前一天还是圣眷正浓、门庭若市的侍郎府,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禁军把守、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墙上被贴了封条,朱漆大门上泼满了烂菜叶和秽物,往日的风光与荣耀,都成了过眼云烟。
沈府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出来。我隔着门缝,能闻到里面浓重的熏香,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焦灼。他怕被牵连,怕自己苦心经营一辈子的官声毁于一旦。
嫡母在自己的院子里哭天抢地,骂沈知夏不争气,骂徐家连累了沈府,又怕自己唯一的女儿往后要过什么样的苦日子。她的哭声尖利而刻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心疼爱,更多的,是对自身利益受损的愤怒。
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漠然。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每个人的悲喜,都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院里,绣着手里的那方帕子。针尖穿过素白的绸缎,留下一朵又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桂花。我的生母最擅长绣这个,她说,桂花虽小,香气却能飘得很远,做人也该如此,不必非要争那牡丹的艳丽,守住自己的本心和香气,便好。
可是在这沈府,本心和香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丫鬟小翠端了晚饭进来,见我还在绣,忍不住劝道:“小姐,好歹吃一点吧。大小姐她……唉,也是命苦。”
我停下手中的针,接过饭碗,却没有动筷。
命苦吗?
我脑海里浮现出沈知夏的脸。她总是那么明艳,那么高傲,像一株开在云端的牡丹。她从小就拥有一切最好的东西,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首饰,最好的教习先生,还有父亲全部的宠爱。
而我呢?
我记得我刚被接回府的那年冬天,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生母留下的积蓄早就花光了,府里的汤药份例,嫡母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给我。我烧得迷迷糊糊,半夜里,听见小翠去求嫡母,嫡母却说府医已经歇下了,不便打扰。
后来,是小翠偷偷跑出府,当掉了自己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子,才给我请来了大夫,抓回了救命的药。
第二天我退了烧,听说沈知夏因为练字磨破了点手指皮,父亲便小题大做,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瞧,还赏了无数珍贵的药材。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与她,云泥之别。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生母的忌日。我想出府去城外的寺庙为她点一盏长明灯。我求了父亲,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去问嫡母。嫡母自然是不允的。
我没办法,只能去求沈知夏。那时她正和一群名门闺秀在园子里赏花,我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等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空隙,说明了来意。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用帕子掩着嘴,和身边的姐妹们轻笑了一声,说:“哟,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记着呢?一个姨娘罢了,牌位供在祠堂角落里,逢年过节有份香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妹妹还是别总惦记着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出身,多学学规矩,将来寻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事。”
她的话引得满园的贵女们一阵哄笑。
那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从那天起,我便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我生母一个字。我把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藏了起来,藏得严严实实。
如今,她落难了。我该是什么心情?
我以为我会高兴,会觉得大快人心。可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不进半点波澜。或许是这十五年的压抑,已经磨平了我所有的爱恨。
第二天一早,父亲终于从书房出来了。他眼下乌青,神情憔悴,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把我和嫡母叫到正厅,沉声宣布:“徐家之事,已成定局。圣上震怒,谁求情谁倒霉。我们沈家,决不能被牵扯进去。从今日起,沈知夏不再是我沈家的女儿,与我们恩断义绝。她日后是死是活,是为奴为婢,都与沈府再无干系!”
嫡母一听,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哭喊着:“老爷!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父亲的脸冷硬如铁:“妇人之见!若不如此,难道要我们全家都去给她陪葬吗?此事休要再提!”
他说完,目光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知秋,你姐姐素来与你亲近。明日西市,你……你带着些银两,去看看。若是有可能,便……便将文博赎回来。他毕竟是沈家的外孙,是我的亲外孙,总不能让他也跟着……”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救外孙,不救女儿。
这是父亲的抉择,一个权衡利弊后,最“理智”,也最冷酷的抉择。他要保全沈家的血脉,却要彻底抛弃那个可能会给沈家带来麻烦的女儿。
我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情绪,轻声应道:“是,女儿知道了。”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庶女,一向听话懂事,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帖。
他不知道,我的顺从,只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但这一次,当选择的权利第一次真正落到我手上时,我却想为自己,也为那些被遗忘的过去,做出一个不一样的决定。
第3章 菜市口的哀求
西市的人市,是京城里最肮脏、最绝望的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汗水和霉烂食物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哭喊声、叫骂声、人牙子尖利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悲歌。
我戴着一顶帷帽,在小翠的搀扶下,艰难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脚下的泥地黏腻湿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数人的血泪上。
我很快就找到了徐家的女眷。她们被圈在一块临时的木栅栏里,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昔日里那些珠光宝气、养尊处优的夫人们、小姐们,此刻都穿着统一的粗布囚衣,头发散乱,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泪痕,眼神空洞而麻木。
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沈知夏。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狼狈。那身囚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衬得她瘦骨嶙峋。她的脸颊凹陷,嘴唇干裂,曾经那双总是带着傲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惊恐和绝望。她的儿子徐文博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周围的人对着她们指指点点,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那些曾经想方设法巴结徐家的人,此刻正用最恶毒的语言,享受着将凤凰踩在脚下的快感。
沈知夏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茫然地抬起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了一丝光亮。
那光亮,是溺水之人看到浮木时,求生的本能。
“知秋……知秋!”
她像是疯了一样,扑到栅栏边,双手死死地抓住木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渗出血来。她朝着我大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知秋!妹妹!救我!救救文博!”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周围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充满了探究和好奇。
人牙子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他见状,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这位小姐,是来赎人的?您看上了哪个?这徐家的女眷,可都是一等一的货色,虽说是罪臣家眷,但底子好啊,买回去做个妾室,或者调教调教,送去楼子里,那都是摇钱树!”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沈知夏的心上。她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失。
她不再看别人,只死死地盯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知秋,看在我们是亲姐妹的份上,你救救文博!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只要你救了文博,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下辈子都报答你!”
她开始用力地磕头,额头撞在粗糙的木栅栏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她的额前就一片红肿,渗出了血丝。
徐文博被吓坏了,抱着她的脖子放声大哭:“娘!我怕!我要回家!”
我看着眼前这悲惨的一幕,心中却出奇地平静。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对那人牙子说:“把你的名册拿来我看看。”
人牙子一愣,随即点头哈腰地将一本写满了名字和价钱的册子递了过来。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最后,在名册的末尾,看到了几个被单独列出来的名字。那是徐家的家仆,因为是签了死契的,所以也一并被充为了官奴。
我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林修元。
“这个人,在哪里?”我问。
人牙子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个小子啊!就是给徐家大少爷做伴读的那个。不识抬举,倔得很,昨天还想带着他娘逃跑,被打了一顿,关在后面的柴房里。小姐,你要他?一个半大的小子,瘦得跟猴儿似的,买回去也干不了什么重活。”
“带我去看看。”我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人牙ato子不敢怠慢,连忙在前面引路。
沈知夏见我根本不理会她,反而要去问一个下人,脸上的表情从乞求变成了错愕,随即是更深的绝望。她哭喊得更大声了:“沈知秋!你没有心吗?那是你的亲外甥啊!父亲让你来,是让你救文博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她的哭喊声在我身后越来越远,我却连头都没有回。
柴房里阴暗潮湿,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少年。他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和徐文博一样的囚衣,但已经破烂不堪,身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一道鞭伤从他的后颈一直延伸到肩胛骨,皮开肉绽,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听到动静,警惕地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瘦的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蜡黄,但那双眼睛,却黑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寒潭里的星星,充满了不屈和倔强。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似乎在辨认我是谁。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问:“你叫林修元?”
他抿着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头,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戒备。
我看着他,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温和而善良的妇人的脸。那张脸,曾在我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候,给过我唯一的温暖。
我站起身,转身对人牙子说:“开个价吧。”
人牙子搓着手,眼珠子一转:“小姐,这小子虽然不值钱,但也是官奴,按规矩……”
“我只问你,多少钱。”我打断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钱袋,里面是我这些年靠着做绣活,一针一线攒下来的所有积蓄。
人牙子掂了掂钱袋的分量,脸上笑开了花:“够了够了!小姐爽快!我这就给您办文书!”
办好文书,我带着林修元走出柴房。
沈知夏还跪在那里,她已经不哭了,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两个窟窿。
当她看到我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时,她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人牙子将名册递还给我,谄媚地问:“小姐,这徐家大少爷,您还……”
我没有接话,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了那本名册。
我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个角落里浑身是伤的少年,林修元。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沈知夏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只救他。”
第4章 尘封的旧事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那是我被接回沈府的第二年,也是我生母柳姨娘病得最重的一年。她本就身子弱,又常年住在城外潮湿的小院,染了风寒,反反复复,最后拖成了痨病。
大夫说,需要上好的人参吊着命,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上好的人参,何其昂贵。
我跪在父亲的书房外,从清晨跪到日暮,膝盖冻得失去了知觉,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求父亲救救姨娘。”
父亲最后被我吵得烦了,走了出来,扔给我一小袋碎银子,不耐烦地说:“府里这个月的开销已经很紧张了,你姐姐开春就要及笄,样样都要用钱。这些你先拿去,剩下的,自己想办法。”
那点碎银子,连买一根参须都不够。
我走投无路,只能去求嫡母。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她身边的嬷嬷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说我一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己的娘还不够,还想来拖累整个沈家。
最后,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沈知夏身上。
我知道她有钱。她每个月的月钱是我的十倍,嫡母和父亲还时常给她各种赏赐,她的私库,比我这条命都值钱。
那天,我等在她的院子门口,等了很久很久。她和一群闺中密友吟诗作画,笑语嫣然,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盛,映着她们华美的衣裳,像一幅精致的画卷。
而我,就站在画卷之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终于,宴席散了,宾客都走了。我鼓起毕生的勇气,走上前,跪在了她的面前。
“姐姐,求你,求你借我些银子,救救我娘。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做牛做马,一定还你。”我卑微地乞求着,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漂亮的眉眼间满是疏离和厌恶。她用绣着金线的帕子,轻轻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清冽动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比那数九寒冬的风雪还要冷。
“沈知秋,你是不是跪糊涂了?你的娘,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继续说道:“我的钱,都是母亲给我攒的嫁妆。将来,是要留给我儿子的。难道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动我儿子的根基?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姐姐……”我还想说什么。
她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行了,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管家,把她给我拖出去,以后不许她再踏进我的院子半步!”
我就那样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了那个温暖如春的院子,扔在了冰天雪地里。
那一天,我心里的某些东西,跟着那场大雪,一起被埋葬了。
我没能救回我的娘。
她在我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连一口像样的棺木都买不起,只能用一张破草席将她卷了。
就在我抱着母亲冰冷的尸身,在漫天大雪中哭得肝肠寸断,不知该何去何从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是一个穿着粗布棉衣的妇人,她的手因为常年洗衣,又红又肿,布满了裂口。
她是林婶,徐府里一个浆洗的仆妇。她的儿子林修元,因为聪慧好学,被徐侍郎看中,选去给大少爷徐文博做了伴读。林婶偶尔会来我们这个偏僻的角落浆洗衣物,见过我和我娘几次。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塞进了我的手里。
“姑娘,节哀。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体己钱,不多,你拿着,给你娘买口薄棺,让她走得体面些吧。”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十个铜板和几块碎银,是她全部的家当。
我愣住了。我看着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个素昧平生的下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份足以买回尊严的善意。
而我血脉相连的亲姐姐,却在我母亲命悬一线时,冷漠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我最终没有要林婶的钱,但我记住了这份恩情。后来,我靠着给绣庄做绣活,自己攒够了钱,为母亲办了身后事。
从那天起,我便发誓,人活一世,恩仇要分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切肤之痛,也永世不忘。
……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
西市的风,吹动我帷帽的纱帘。
我看着沈知夏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姐姐,你还记得七年前那个冬天吗?”
沈知夏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继续说道:“那天,我娘快不行了,我跪在你院子门口求你。你说,我的娘,与你何干。你的钱,要留给你的儿子。”
我的目光,缓缓地从她怀里的徐文博,移到我身后的林修元身上。
“如今,你的儿子,也与我何干?”
“我沈知秋的钱,只想用来报答那些,在我最难的时候,给过我温暖和体面的人。”
“这份恩,我记了七年。今天,我来还了。”
我的话音落下,整个喧闹的人市,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沈知夏之间来回逡巡,那些眼神里,渐渐地,鄙夷和嘲讽,都变成了复杂和了然。
沈知夏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或许,她根本就不记得那件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对当年的我来说,那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她没有错,她只是自私。她保护着自己的世界,将所有她认为不相干的人,都推了出去。
如今,我也只是学着她的样子,保护着我所在乎的道义,将她,也推了出去。
第5章 赎身与安顿
我没有再理会沈知夏的反应,带着林修元,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西市。
小翠紧紧跟在我身后,一路上,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我做得太绝,对自己的亲姐姐和外甥太过冷酷。
可她不是我,她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有些伤口,看不见,却会一辈子都留在心上,隐隐作痛。
回到我在沈府那个偏僻的小院,我让小翠去烧水,准备伤药和干净的衣物。
林修元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从西市出来后,他便一言不发,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我把他带进屋里,指了指椅子,说:“坐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了,但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受伤的小兽。
我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喝点水,暖暖身子。”
他接过茶杯,滚烫的温度似乎让他找回了一点神思,他抬起头,终于开口问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干涩:“为什么……要救我?”
他想不明白。在徐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伴读。而我,是主家的庶小姐。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放弃自己的亲外甥,而选择救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又困惑的眼睛,轻声说:“你母亲,是林婶,对吗?”
他点了点头。
“七年前,我母亲病故,是林婶给了我安葬她的银钱。”我没有说得太详细,但已经足够让他明白,“那份恩情,我一直记着。我救你,是为了报答她。”
林修元的身体震了一下,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低下头,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进了茶杯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他的母亲,林婶,在徐家被查抄的当晚,为了保护他逃走,被乱棍打死了。
这个坚强的少年,在满门被抓、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时都没有哭,此刻,却因为我一句“报恩”,而泪流满面。
因为他知道,他母亲那份不求回报的善意,没有被辜负。
我等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继续说道:“从今天起,你就不是奴籍了。你的卖身契,我会想办法销掉。以后,你就自由了。”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小姐……我……”他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用叫我小姐。”我温和地看着他,“我叫沈知秋。以后,你可以叫我知秋姐。这个院子虽然小,但暂时住下你一个人还是可以的。你先安心养伤,之后有什么打算,我们再慢慢商量。”
我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也给了他一份迟来的尊重。
接下来的日子,我以“远房表弟投靠”的名义,将林修元留在了我的院子里。父亲和嫡母对我的事向来不闻不问,听说了也只当是我给自己找了个使唤的下人,并未多加干涉。他们更关心的,是沈知夏的事,在京城里传出了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会不会影响到沈家的声誉。
我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为林修元请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伤药。他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又受了重伤,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好起来。
养伤的日子里,他很少说话,但每天都会捧着书本,默默地苦读。徐家的藏书,他早已烂熟于心。他说,他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能考取功名,摆脱奴籍,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看着他清瘦却坚毅的侧脸,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绝望的自己。我们都是在泥泞里挣扎着向上攀爬的人,渴望着抓住一丝光亮。
而关于沈知夏和徐文博的下落,我也从小翠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
那天我离开后,没有人再愿意出钱赎他们。徐家女眷的价钱被一压再压,最后,沈知夏和徐文博被一个来自北地偏远州县的富商买走了。据说那富商是做皮货生意的,家里有好大一个农庄,买她们回去,是去做最低等的农奴,负责养蚕和织布。
那是个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冬天。
小翠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满是唏嘘和不忍:“小姐,大小姐她……毕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那样的苦,她怎么受得了啊。还有小少爷,才那么点大……”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绣绷上的最后一针收了尾。
我没有赶尽杀绝,也没有落井下石。我只是在她向我求救的时候,选择了拒绝。就像当年,她拒绝我一样。
这个结局,不好,但也不算最坏。至少,她和她的儿子还活着,还在一起。
比起那些被卖入青楼楚馆,或是被转卖几次后客死他乡的官家女眷,她的命运,已经算得上是“幸运”了。
我以为,我和她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我们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各自在自己的命运里浮沉。
可我没想到,一年后,我会再次见到她。
第6章 迟来的对峙
一年后的秋天,京城郊外的庄子上,我见到了沈知夏。
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林修元伤好后,我托人将他送进了一家书院。他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很快便在书院里崭露头角,得到了先生的赏识。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自信和从容。他叫我“知秋姐”,待我如亲人,我们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贫,却很安稳。
而我,也用手里剩下的一点银子,在城外盘下了一个小小的绣庄。我的绣活手艺本就是跟生母学的,颇有几分灵气,绣庄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足够支撑我和修元的生活。
我向父亲提出要搬出沈府,自立门户。他大概是觉得我这个庶女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留在府里也只会让他时时想起徐家那件不光彩的事,便痛快地答应了,只当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我终于彻底离开了那个让我压抑了十五年的牢笼。
这次来郊外的庄子,是为了采买一批新的桑蚕丝。没想到,马车在路上坏了,耽搁了行程。眼看天色已晚,我便在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下,打算第二天再走。
就是在客栈的大堂里,我看到了她。
她正在给客人端茶送水,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挽着,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她的手,曾经是那么的白皙娇嫩,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变得粗糙、红肿,指关节也因为长时间的劳作而变得粗大。
若不是那张脸还有几分昔日的轮廓,我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沈家大小姐,沈知夏。
她也看到了我。
当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她端着茶盘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得她“啊”地一声惊叫。
客栈老板闻声冲了出来,对着她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你个蠢货!笨手笨脚的!这么点事都做不好!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姿色,能招揽点客人,老子早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了!”
沈知夏低着头,任由老板辱骂,一声也不敢吭。
我静静地看着,没有上前。
等老板骂够了,转身离开,她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羞辱,有不甘,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没有像在西市时那样哭喊哀求,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良久,她沙哑地开口:“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只是路过。”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路过?真是巧啊。沈知秋,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从云端跌落泥里,任人作践,你心里是不是痛快极了?”
“我没有。”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你的日子过得好与坏,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怎么会与你无关!如果那天你救了文博,救了我,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是你把我推下地狱的!”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恨意。
“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沈知秋!从小到大,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我承认,我没把你放在眼里,可你不过是个庶女,我凭什么要把你放在眼里?我在沈家,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恨到见死不救?”
她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她吼完了,我才抬起眼,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沈知夏,你真的不记得,你到底哪里对不住我了吗?”
我的问题,让她愣住了。
我看着她茫然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原来,我耿耿于怀了七年的切肤之痛,在她那里,竟是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段尘封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
从我跪在她院门口,到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轻蔑的眼神,每一个讥诮的表情。
“你说,我的娘,与你何干。你说,你的钱,要留给你的儿子。”
“沈知夏,那天,你不是没有救人的能力,你只是不想救。因为在你眼里,我娘的命,无足轻重,不值得你动用你儿子的‘根基’。”
“所以,在西市那天,我也只是学着你的样子,做了一个同样的选择而已。”
“我保全了林修元的‘根基’,因为他的母亲,曾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过我一份体面。而你的儿子……与我何干?”
我将她当年说过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客栈大堂里,一片死寂。
沈知夏的脸色,随着我的叙述,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她的身体开始发抖,眼神从最初的愤怒和不解,慢慢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恐慌。
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个大雪天,那个跪在她面前,卑微如尘埃的庶妹。想起了那件被她随手挥开,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小事。
对她而言,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对我而言,那是压垮我,又重塑我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不是的……”她喃喃自语,脸色灰败,连连后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什么?
她只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她只是觉得,一个姨娘的命,本就轻如鸿毛。
她没有觉得自己错了。
直到今天,当命运的轮回报应到她自己身上时,她才终于尝到了那种被漠视、被抛弃的滋味。
原来,是这么的疼。
第7章 月有缺时
那场迟来的对峙,没有赢家。
沈知夏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人偶。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没有半分复仇的快感,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疲惫和空虚。
原来,恨一个人,也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情。
当这股支撑了我许多年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后,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茫然。
我在客栈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回了京城。
回到我的小绣庄,看到林修元正在院子里晒书,阳光洒在他清秀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看到我回来,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笑着迎了上来:“知秋姐,你回来了。”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阴霾,仿佛都被他脸上那干净纯粹的笑容驱散了。
我忽然就想通了。
过去那些人和事,就像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疤。揭开它,会痛,会流血,但总好过让它在皮肉之下,反复化脓溃烂。
如今,脓疮既已挤出,伤口也该让它好好愈合了。
我的人生,不应该再被仇恨所填满。我身边,已经有了值得我去珍惜和守护的人。
几天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绣庄这段时间所有的盈利,又当掉了我生母留下的那块有微瑕的青白玉佩,凑了一笔钱。然后,我托人辗转打听,找到了那个买下沈知夏母子的北地富商。
我没有去见他,只是派人传话,说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下那间客栈,以及沈知夏母子的奴契。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个富商本就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见有钱可赚,自然乐得成交。
我将那间客栈的地契,和沈知夏母子的卖身契,放在一个信封里,托一个可靠的商队,带给了沈知夏。
信封里,还有我写的一封短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从此,两不相欠。”
我没有把她接回京城,也没有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只是给了她自由,给了她一个可以安身立命、自食其力的地方。
那间客栈,不大,但足以让她和徐文博母子俩遮风挡雨,不必再受人欺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是继续沉沦,还是重新开始,都取决于她自己的选择。
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的体面。也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解脱。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那个背负了多年的沉重包袱,终于被卸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我的母亲,柳姨娘。她还是记忆中那副温婉的模样,坐在一棵开满了桂花的树下,对我温柔地笑着。她说:“知秋,你做得很好。人活一世,要记得别人的好,但也要学会放下别人的坏。心里装的东西太满了,就走不远了。”
我从梦中醒来,泪湿了枕巾。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间之事,本就难有圆满。能够求得一份内心的安宁与平静,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我看着窗外的残月,忽然想起我那块玉佩。它有瑕,不完美,就像我的人生,也曾充满了缺憾和伤痕。可正是这些不完美,才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我。
从今往后,我要带着这些印记,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
第8章 秋水长天
光阴荏苒,一晃又是三年。
我的绣庄生意越做越大,在京城里也小有名气,甚至有宫里的采办,都慕名来订购我的绣品。我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沈府庶女沈知秋,而是人人都要尊称一声“沈掌柜”的女东家。
林修元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去年秋闱中了举人,今年开春,又在殿试中脱颖而出,虽未入三甲,却也得了二甲进士出身,被外放去了一个江南小县,做一任县令。
他离开京城的那天,长亭古道,秋风瑟瑟。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身姿挺拔,眉目疏朗,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他对我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眼眶泛红:“知秋姐,此去经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大恩不言谢,修元此生,定不负姐姐所望,做一名清正好官,为百姓谋福。”
我笑着扶起他,为他整了整衣领,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不用惦记我,照顾好自己便是。”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中百感交集。欣慰,不舍,还有一丝为人父母般的骄傲。这些年,我们名为姐弟,实则情同母子。他是我从泥泞里拉扯出来的希望,如今,这希望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要去庇护更多的人了。
我的生活,平静而充实。
我再也没有回过沈府。听说,父亲因为当年与徐家撇清关系时太过决绝,落了个“寡情薄义”的名声,仕途上再难寸进,这两年已经告老还乡了。嫡母跟着他,日子过得想必也不会太舒心。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偶尔,我也会收到从北地寄来的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写的。
信上的字迹,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工整。信的内容也很简单,没有道歉,没有忏悔,只是平铺直叙地讲述着她们的生活。
“客栈的生意尚可,雇了两个伙计,一个厨娘。”
“文博入学了,先生说他很聪明,只是性子有些野。”
“今年冬天特别冷,后院的腊梅开了,很香。”
“我学会了做北地的面食,文博很喜欢吃。”
……
我从不回信。但每一封,我都认真地看了。
我知道,这是沈知夏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与过去和解,与我和解。她放下了曾经的身份和骄傲,开始学着做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妇人,一个为儿子前程操心的平凡母亲。
这样,就很好。
这天,绣庄打烊后,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泡了一壶新采的桂花茶。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生母对我说的话。她说,桂花虽小,香气却能飘得很远。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也像这桂花的香气。
林婶当年一个不经意的善举,改变了林修元和我两个人的命运。而我,也只是将这份善意,用我自己的方式,传递了下去。
我没有成为一个满心怨恨、以复仇为乐的人。我守住了我的本心,也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那份香气。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清风徐来,吹落一地金黄。
我端起茶杯,遥望向远方的天空。秋水长天,云淡风轻。
我知道,前方的人生路,或许还会有风雨,但我的内心,已是一片晴朗。
这就够了。
来源:欢快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