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十年过去,每当妻子林晚秋整理旧物,翻出那张因岁月侵蚀而微微泛黄的纸,总会笑着嗔怪我,说我当年那支英雄牌钢笔的字,写得跟鸡爪子刨过似的,歪歪扭扭。
那张被我从档案夹里抽出来的“市场违规经营处理单”,后来成了我们的结婚介绍信。
几十年过去,每当妻子林晚秋整理旧物,翻出那张因岁月侵蚀而微微泛黄的纸,总会笑着嗔怪我,说我当年那支英雄牌钢笔的字,写得跟鸡爪子刨过似的,歪歪扭扭。
可我知道,她看的不是字。
她看的,是198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一个刚从机关借调到巡警所的愣头青,在原则和人情之间,做出的一个笨拙却坚定的选择。
思绪像被风吹起的旧报纸,哗啦啦地翻回了那个年代。一切,都得从一场不大不小的“投机倒把”案说起。
第1章 闷热的相遇
1983年的夏天,空气是粘稠的,知了扯着嗓子,把阳光都叫得有些焦躁。我叫陈建军,二十三岁,刚从区里机关下派到胜利路巡警所“锻炼”三个月。说是锻炼,其实就是帮忙。机关里待久了,人容易变得跟文件一样,方方正正,缺少点人味儿。领导说,去基层泡一泡,接接地气。
巡警所不大,一间大办公室,几张掉了漆的桌子拼在一起,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风也是热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子烟草、汗水和老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所长老张,张卫国,是个快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平时总乐呵呵的,但一板起脸,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威严。带我的师父叫李胜利,比我大五六岁,是所里的业务骨干,为人正直,就是原则性有点太强,眼里揉不进沙子。
那天下午,我和李胜利刚处理完一起邻里纠纷,浑身是汗地回到所里,就看见门口围了几个人。两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联防队员,正推搡着一个女人进来。
“张所,李哥,抓了个搞投机倒把的!”一个联防队员嗓门洪亮,带着邀功的兴奋。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个女人,就是林晚秋。
她当时的样子,我记了很多年。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布拉吉连衣裙,领口和袖口的滚边都有些毛了。齐耳的短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和脸颊上,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瘦和苍白。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个蓝布包袱,手背上青筋毕露。她没有哭,也没有吵闹,只是抿着嘴,那份沉默,比任何喧哗都更让人心里发堵。
李胜利“噌”地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走过去:“怎么回事?说清楚。”
“李哥,我们在自由市场那边巡逻,看见她没挂牌,在偷偷卖东西。我们一过去,她就想跑,人赃并获!”联防队员说着,把一个布包袱“啪”地放在桌上。包袱散开,里面是十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每一块的角上,都用彩色的丝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在那个年代,“投机倒把”是个不小的罪名。虽然改革的春风已经吹了几年,但政策的落实总有滞后性。对于这种没有营业许可的个人贩卖行为,往小了说是违规经营,往大了说,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处理起来可轻可重。轻则没收物品,批评教育;重则罚款,甚至要记录在案,通知单位。
李胜利拿起一块手帕,翻来覆去地看,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姓名?单位?”他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审问口气。
女人抬起头,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但目光里又透着一股倔强。她的嘴唇没什么血色,轻轻颤抖了一下,才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林晚秋……前进路小学的老师。”
“老师?”李胜利的声调高了八度,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老师不好好教书育人,跑市场上干这个?”
林晚秋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那是一种血色被瞬间抽干的惨白。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影子里。
我当时就坐在旁边,负责做笔录。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莫名地抽了一下。一个老师,抛头露面地在市场卖手帕,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胜利的问话像一把锥子,句句都扎在人的尊严上。
“家里……有点困难。”她过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有困难就搞歪门邪道?有困难可以找组织反映嘛!你这是给教师队伍抹黑!”李胜利还在上纲上线。
我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插了一句:“李哥,要不……先让她坐下,倒杯水,慢慢说?”
李胜利瞥了我一眼,没作声,算是默许了。我赶紧起身,从墙角的暖水瓶里倒了半搪瓷缸的温水,递到林晚秋面前。她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戒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感激。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却没有接。
整个问询过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李胜利问一句,她答一句,声音越来越小。我们了解到,她丈夫常年卧病在床,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孩子和年迈的母亲。她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四口人,实在是捉襟见肘。这些手帕是她熬夜绣的,本想换点钱给丈夫买药,没想到第一次出来卖,就被抓了。
她讲述的时候,始终没有抬头,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那双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旧布鞋上。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是个案犯,她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普通女人。
笔录做完,李胜利把笔一扔,靠在椅子上,看着所长老张,请示道:“张所,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老张一直没说话,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缓缓开口:“按规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李胜利点点头,拿起一份“投机倒把案件处理登记表”,开始填写。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这张表一旦填了,存了档,就意味着林晚秋的人生里,会留下一个抹不掉的污点。对于一个教师来说,这污点可能是致命的。她很可能会因此丢掉工作。
我看着李胜利笔尖落下,看着林晚秋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我胸口冲撞。我一个刚来的“外人”,本不该多嘴,可那一刻,我没忍住。
“李哥,”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你看……她这情况,也确实特殊。十几块手帕,总共也卖不了几块钱,够不上‘投机倒把’的数额吧?是不是可以……按市场违规处理?批评教育一下,东西没收,也就算了?”
李胜利停下笔,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诧异和不解:“建军,你刚来,不懂。规矩就是规矩,开了这个口子,以后队伍就不好带了。”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我有点急了,“她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一个教书的,怎么会干这个?咱们把她工作弄没了,她一家老小怎么办?那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大,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林晚秋也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不再是戒备,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希望和恐惧的复杂情绪。
李胜利的脸沉了下来:“陈建军,注意你的身份!你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质疑规定的!”
空气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攥紧了拳头,还想再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所长,突然开口了。
“小李,你先等一下。”他站起身,走到林晚秋面前,拿起一块手帕,仔细端详着上面那朵小小的兰花,许久,才叹了口气,说:“这手艺,不错。”
然后,他转向我,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小陈,你来说说,要是你来处理,你想怎么处理?”
第2章 一念之间的选择
张所长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整个办公室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李胜利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警告;那两个联防队员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而林晚秋,她那双大眼睛里,燃起了一簇微弱却炙热的火苗,那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时才会有的眼神。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湿了。我只是一个借调来的年轻人,人微言轻,张所长这个问题,像是在给我机会,更像是一场考验。说得好,可能事情有转机;说得不好,不仅帮不了她,连自己都得落个“立场不稳”的印象。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张所,我觉得,咱们执法,为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林老师这个情况,主观上没有恶意,客观上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社会危害。她卖手帕,是为了给丈夫买药,这本质上是家庭困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我特意用了“人民内部矛盾”这个词,这是当时文件里常用的,能有效降低事件的严重性。
“所以,”我继续说道,“我个人建议,可以不走‘投机倒把’的案卷程序。咱们可以定性为‘初次违反市场管理规定’,对她进行严肃的口头批评教育,让她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犯。至于这些手帕,作为违规物品,予以没收。这样,既体现了我们执法的严肃性,也给了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没有把人一棍子打死。这……也符合我们常说的,教育与惩罚相结合的原则。”
我说完,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头顶吊扇“吱呀吱呀”的转动声。
李胜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不赞同我的说法,但他碍于张所长在场,没有立刻反驳。
张所长听完,没说话,又踱回自己的座位,重新点上了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他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我心上敲鼓。
林晚秋的头又低了下去,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似乎又要在漫长的沉默中熄灭了。我能看到她紧绷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就在我以为这事儿没戏了的时候,张所长突然把烟头摁灭,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行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就按小陈说的办。”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
李胜利猛地抬起头:“张所,这不合规定……”
“什么规定?”张所长打断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规定是让我们把一个走投无路的好人,变成一个真正的坏人吗?胜利啊,你记住,我们身上这身警服,不光是权力和威严,更是责任和人心。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如果我们的工作,只是冰冷地执行条文,那跟机器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说得李胜利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低下了头。
张所长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些:“小陈,笔录你来重新整理,写个情况说明,别用那个登记表了。处理意见就写‘批评教育,物品没收’。”
“是!”我响亮地应了一声,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我找来一张普通的稿纸,重新写了一份简单的情况说明,刻意隐去了“投机倒把”的字眼,只说是“在非指定区域贩卖个人物品”。林晚秋在一旁写保证书,她的手抖得厉害,好几个字都写歪了,涂了又改,薄薄的纸片几乎要被划破。
我看着她,轻声说:“林老师,别紧张,慢慢写。”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圈红了。
等一切都办妥,天色已经擦黑。张所长让联防队员把没收的手帕登记入库,然后对林晚秋说:“行了,你可以走了。记住,以后有困难,要通过正当渠道向组织反映,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谢谢所长,谢谢……”她不停地鞠躬,声音带着哭腔。
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朝着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连忙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她走了,那个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李胜利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东西,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有疙瘩。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缓和气氛。
“行了,都别杵着了,下班!”张所长发话了,他拿起自己的草帽,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陈,今天留下,晚上跟我回家吃饭。”
“啊?”我愣住了,“张所,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嫂子今天做了红烧肉,就当是……给你接风了。”张所长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张所长这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请客吃饭,还是对我今天的“擅作主张”有什么别的看法?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他,骑着所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黄昏时分嘈杂的街道。
张所长家住在一个老式的家属院里,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他家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净利落。
“老婆子,我回来了!带了个小同志来家里吃饭!”张所长一进门就嚷嚷。
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说:“回来啦,快洗手,饭马上好。”她就是张所长的爱人,我们都叫她王姨。
王姨很热情,给我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正襟危坐地在小客厅的板凳上,听着厨房里传来切菜和油锅的声响,心里还在琢磨着张所长的用意。
“晚秋,把那盘凉拌黄瓜端出去。”厨房里,王姨喊了一声。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晚秋?是我想的那个晚秋吗?天底下应该……没那么巧的事吧?
我正胡思乱想着,厨房的门帘一挑,一个人端着一盘菜走了出来。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拉吉,只是她换上了一双家常的布拖鞋。头发好像刚洗过,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没有了下午的惊惶和苍白,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见到生人时的局促和拘谨。
她端着盘子,抬起头,看到我的那一刻,也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我们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她手里的那盘黄瓜,似乎都忘了该往哪儿放。
空气中,只剩下厨房里“滋啦”的炒菜声,和我们两个人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第3章 饭桌上的秘密
“哎呀,晚秋,愣着干什么,菜放桌上啊。”王姨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林晚秋如梦初醒,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慌乱地把盘子放在饭桌上,低着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是一个劲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噌地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手脚僵硬,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林……林老师。”
“你们……认识?”王姨一脸诧异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张所长在一旁慢悠悠地洗着手,脸上挂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擦干手,走过来说:“何止是认识,今天下午,小陈可是我们晚秋的‘救命恩人’呐。”
他这话一说,王姨更糊涂了,拉着林晚秋问东问西。林晚秋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原来,林晚秋是张所长的亲戚。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张所长下午的考验,是不是早就设计好的?他是不是故意在看我怎么处理这件事?他请我来吃饭,又是为了什么?
“行了行了,别站着了,都坐,准备吃饭。”张所长发话了,他指了指林晚秋,对我说:“小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女,林晚秋。晚秋,这是所里新来的大学生,陈建军。”
“所长,我不是大学生,就是个中专生。”我赶紧纠正。在那个年代,中专生已经很了不起了,但大学生是金字招牌,我可不敢乱认。
“都一样,都是有文化的人。”张所长哈哈一笑,把尴尬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四方桌上摆了四菜一汤,有我最期待的红烧肉,还有炒青菜、西红柿炒蛋和那盘凉拌黄瓜。对于当时普通家庭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丰盛的晚餐了。
饭桌上,起初有些沉默。王姨一个劲地给我夹菜,热情地让我多吃点。林晚秋始终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几乎不夹菜。我能感觉到她很紧张,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晚秋,别光吃饭,也给小陈夹点菜啊。下午要不是小陈帮你说话,你今天这事可就麻烦了。”张所长主动挑起了话头。
林晚秋的脸更红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夹起一块红烧肉,颤巍巍地放进我碗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陈……陈同志,谢谢你。”
“别客气,应该的。”我赶紧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张所长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白酒,叹了口气,开始说起林晚秋家里的情况。原来,他说的比林晚秋在所里说的还要详细和辛酸。林晚秋的父亲,也就是张所长的姐夫,前几年就去世了。她丈夫也不是生病,而是在一年前因为工厂事故,人已经没了,留下她和一个五岁的儿子,还有年迈的母亲。厂里给的抚恤金,早就用得差不多了。她一个小学老师,每个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这孩子,自尊心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张所长看着林晚秋,眼神里满是心疼,“她丈夫走了以后,我跟她姨想接济她,她死活不要。说自己有手有脚,不能靠别人。今天这事,她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妈的风湿病又犯了,疼得下不了床,买药的钱不够,才想着去卖几块自己绣的手帕。”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发酸。原来下午她说丈夫生病,是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一点体面。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无法想象这么沉重的生活,是怎么压在她身上的。
“下午在所里,我一直没说话,就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会怎么处理。”张所长把目光转向我,“胜利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脑子转不过弯。而你,小陈,你今天做得很好。”
他举起酒杯:“你不仅是帮了晚秋,也是给所里所有同志上了一课。我们是执法者,但我们面对的,首先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们的工作,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而不是用条条框框把人困死。这一杯,我敬你。”
我受宠若惊,赶紧端起面前的汽水杯:“张所,您言重了,我就是觉得……觉得林老师不容易。”
“好一个‘不容易’。”张所长点点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三个字,比文件上那些大道理,管用多了。”
这顿饭,在张所长的主导下,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我们聊了些工作上的事,聊了些社会上的新闻。林晚秋的话依然很少,但她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偶尔,她会抬起头,安静地听我们说话,当我的目光和她相遇时,她会迅速地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发现,她其实很爱笑,只是笑得很腼腆。当张所长讲到我刚来所里,因为不熟悉路,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迷路打转的糗事时,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扫过我的心尖。
她一笑,脸颊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也弯成了月牙,那一瞬间,冲淡了她眉宇间所有的愁苦和疲惫,像一朵在阴雨天里悄然绽放的兰花。
我看得有些呆了。
吃完饭,王姨和林晚秋在厨房里收拾。张所长把我叫到阳台上,递给我一支烟。
“小陈,你觉得我们家晚秋,怎么样?”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啊?林老师……挺好的,很坚强。”我只能这么含糊地回答。
“唉,”张所长叹了口气,“她命苦啊。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照顾老人,太难了。街坊邻居也有人想给她介绍对象,但一听说她这情况,都打了退堂鼓。谁愿意去背这么重的担子呢?”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小陈,你是个好小伙,有文化,心眼也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今天请你来,不瞒你说,就是存了点私心。当然,这事强求不来,得看你们年轻人的缘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乱了。
张所长这番话,几乎就是赤裸裸的“提亲”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一桩“投机倒把”案,一顿晚饭,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看着屋里林晚秋在灯下忙碌的身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4章 月光下的同行
从张所长家出来,已经快九点了。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吹得我那颗混乱的心稍微冷静了一些。
“晚秋,天黑了,你一个女同志不安全。小陈,你送晚秋回家。”临走时,张所长不容置疑地给我下了命令。
“不用不用,姨夫,没多远,我自己回去就行。”林晚秋连忙摆手,脸又红了。
“不行,必须送!”张所长一瞪眼,拿出了在所里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这样,我被“委以重任”,和林晚秋并肩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八十年代的城市夜晚,没有后来的流光溢彩。除了主干道,大多数小巷里都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显得有些尴尬。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她轻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为了打破这沉默,我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林老师,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走着。路过一个卖冰棍的小摊,我停下脚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林老师,你……你吃冰棍吗?我请你。”
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不,不用的,谢谢。”
“就当是……压压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轻佻了。
没想到,她听完,却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如获大赦,赶紧跑过去,花一毛钱买了两根奶油冰棍。我把其中一根递给她,她犹豫着接了过去。冰棍的包装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们边走边吃,冰棍的丝丝凉意和甜味,似乎也让气氛轻松了不少。
“今天下午……谢谢你。”她终于主动开口了,声音依然很小,“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工作要是没了,我们一家人……”她没说下去,但我能想象到那份绝望。
“没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
“不,”她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同事,去冒风险的。李……李同志,他就是按规定办事,他也没错。”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敬佩。她身处困境,却没有怨恨那个对她严厉的人,这份通透和善良,很难得。
“我姨夫他……跟你说了很多我家的事吧?”她忽然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张所说了一些。”
“他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累赘?”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自嘲。
我心里一紧,连忙说:“没有!绝对没有!张所长是心疼你。而且,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很伟大。”
我说的是真心话。在那个年代,一个带着孩子和老人的寡妇,要承受的社会压力和生活重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的坚强,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
她听完我的话,停下了脚步,在路灯下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汪清澈的泉水,映着我的倒影。那目光里,有惊讶,有感动,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轻声说,眼眶有些湿润,“他们都说我命不好,是个拖油瓶。”
那一刻,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我想告诉她,她不是拖油瓶,她是值得被珍惜和爱护的。但这些话到了嘴边,我又觉得太唐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继续往前走,气氛不再尴尬,反而多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快到她家巷口的时候,她忽然问我:“陈同志,你……是哪里人?”
“我就是本市的,家在城南,父母是普通工人。”
“哦,”她点点头,“你这么年轻,又有文化,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我哪有什么大出息,就是混口饭吃。”我笑了笑,“倒是你,林老师,教书育人,才是最了不起的职业。”
我们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她家楼下。那是一栋比张所长家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她站在楼道口,对我说道。
“不客气。”我看着她,“那你快上去吧。”
她点点头,却没有动,似乎还有话想说。她犹豫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还是那种白色的手帕,角上绣着一朵雅致的兰花。
“这个……送给你。”她把手帕塞到我手里,像是怕我拒绝一样,“别嫌弃,是我自己绣的。今天下午,谢谢你。”
说完,她不等我反应,转身就跑进了漆黑的楼道,脚步声“噔噔噔”地很快就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手帕,上面传来一阵淡淡的皂角香。月光洒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的。
那一晚,我失眠了。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晚秋的样子,她低头时的倔强,她微笑时的梨涡,她在路灯下湿润的眼眶。还有张所长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D荡。
我问自己,陈建军,你愿意去背负那个“沉重的担子”吗?
我没有答案。但我知道,从那个月光下的夜晚开始,那个叫林晚秋的女人,已经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第5章 暗流与暖意
自从那晚之后,我和林晚秋之间,似乎有了一层看不见的联系。
回到所里,李胜利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工作上处处跟我划清界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认为我破坏了规矩,走了张所长的“后门”。我也不去辩解,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时间是最好的证明,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张所长则对我愈发器重,经常有意无意地在业务上点拨我,让我学到了很多机关里学不到的东西。他再也没提过我和林晚秋的事,但每次看到我,眼神里都带着一种“老丈人看女婿”般的审视和笑意,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而林晚秋,我们开始有了交集。
起初,是王姨总找各种借口让我去她家吃饭。有时候是“你张所让你来拿份文件”,有时候是“家里买了西瓜,你过来解解暑”。每次去,林晚秋都在。她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在厨房帮忙,或者安静地坐在一旁,听我们说话。但渐渐地,她在我面前,不再像最初那样拘谨和闪躲。她会对我笑,会问我一些关于书本的问题,甚至有一次,还把自己儿子画的画拿给我看,画上是一个穿着警服的叔叔,画得歪歪扭扭,却让我心里暖了很久。
她的儿子叫小石头,五岁,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起初他很怕我,可能是因为我身上的警服。但后来熟悉了,就总爱粘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教他写字。每次我抱着他,林晚秋就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开始主动地去帮她。我知道她家里困难,就托我爸厂里的朋友,给她找一些糊纸盒、穿灯泡的零活,虽然挣得不多,但至少是正当的收入,能补贴些家用。她家的灯泡坏了,水管漏了,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去修。我没告诉她,我一个在机关里连订书机都用不明白的人,为了学这些,偷偷请教了我们院里好几个老师傅。
有一次,我去给她家送东西,正赶上小石头发高烧。她一个人急得团团转,抱着孩子不知所措。我二话不说,骑上所里的自行车,载着他们娘俩就往医院赶。挂号、排队、找医生,我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大汗。等孩子打了针,烧退了,安稳地睡着了,已经是深夜。
在医院寂静的走廊里,她坐在长椅上,看着我,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陈建军,我……”她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轻声说:“别哭,有我呢。”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林老师”或“林同志”。
她愣了一下,把头埋进臂弯里,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一次性哭出来。我没有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把我的肩膀,递给了她。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情侣一样相处。周末,我会带着她和小石头去公园,去书店。我们手牵着手,走在阳光下,就像这个城市里任何一对普通的恋人。小石头坐在我脖子上,咯咯地笑,那笑声,是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
当然,流言蜚语也随之而来。我一个未婚的年轻干部,跟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走得这么近,在那个思想还相对保守的年代,是件很惹人非议的事。所里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口味独特”,说我“想走捷径,讨好所长”。我父母知道后,也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我妈更是直接找到我,声泪俱下地劝我:“儿子,你这是图啥啊?咱家条件是不好,但也不至于让你去找个二婚的,还拖个油瓶!你这是要把自己的前途都给毁了啊!”
那段时间,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我一次也没有动摇过。
我把林晚秋送我的那块手帕,一直贴身放在口袋里。每当我觉得迷茫和疲惫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那朵兰花,仿佛在提醒我,我所选择的,是一个多么善良、坚韧和值得被爱的女人。我爱她的温柔,爱她的坚强,也爱她经历过风雨后依然清澈的眼神。我愿意成为她的依靠,愿意为她和小石头撑起一片天。
我的借调期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意味着,我必须做出最终的决定。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把林晚秋约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自由市场。市场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喧嚣。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一个角落,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晚秋,等我借调结束,回到单位,我就去打结婚报告。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许久,才点了点头。
“建军,”她哽咽着说,“你……你想清楚了吗?我配不上你。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会拖累你。”
我用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给我的,是别人永远给不了的。晚秋,对我来说,你不是拖累,你是我的归宿。”
那天,我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在嘈杂的人群中,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66章 档案袋里的风波
回到区里机关,我第一时间就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报告。
负责审批的是人事科的刘科长,一个五十多岁、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向来以严谨刻板著称的老同志。他看了我的报告,又看了看我附上的林晚秋的情况说明,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小陈,”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你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这次下基层锻炼,表现也很好。但是,婚姻是人生大事,你可要想清楚。对方的情况……比较复杂啊。”
“刘科长,我想得很清楚。”我坚定地回答,“我和晚秋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刘科长哼了一声,“年轻人,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政治审查这一关,你考虑过没有?对方是二婚,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之前因为‘投机倒把’被巡警所处理过,这可是有记录的。这在档案里,就是个污点。你是一个机关干部,你的爱人有这样的历史问题,这会影响你将来的进步,你懂吗?”
我心里一沉。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科长,那件事是个误会。”我急忙解释,“当时胜利路巡警所已经查清楚了,林晚秋同志是因为家庭困难,才……”
“我不管她是什么原因。”刘科长不耐烦地打断我,“我只看档案,看记录。白纸黑字,处理过的,就是事实。小陈,我这是为你好。你再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这份报告,我先给你压着。”
说完,他便不再理我,低头处理起其他文件。
我从人事科出来,心里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我没想到,当初我为了保护她而选择的“从轻处理”,留下的那份“情况说明”,如今却成了我们在一起最大的障碍。那份本应证明她清白的纸,在只认条文的官僚程序里,反而成了一纸定罪书。
这件事,我没敢告诉林晚秋,怕她多想,怕她退缩。我一个人扛着,四处想办法。我去找了张所长,他听完后,也是一筹莫展。他虽然是个所长,但级别不够,人事科那边根本说不上话。他只能替我写一份证明材料,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证明林晚秋的行为不构成“投机倒把”,只能算是一般性的违规。
我拿着张所长的证明材料,再次找到刘科长。他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基层派出所的一个说明,能改变档案记录的性质吗?小陈,我劝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那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我甚至想过,如果组织上实在不同意,我就辞职,不当这个干部了。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区里要搞一个“严打”成果的内部展览,需要从各个派出所抽调一些典型案例的卷宗。我们科室负责协助整理,我被派去胜利路巡警所,调取他们上半年的档案。
在巡警所那间充满霉味的档案室里,我和李胜利一起,翻找着那些已经落了灰的牛皮纸档案袋。李胜利因为上次的事,一直对我心存芥蒂,我们俩一路无话,气氛很是尴尬。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档案袋,上面写着“林晚秋,市场违规经营”。我的心猛地一跳。
鬼使神差地,我趁李胜利去另一排架子找东西的时候,迅速地抽出了那个档案袋。我打开它,里面有三样东西:一份是我的笔录,一份是林晚秋写的保证书,还有一份,就是我当时写的那份“情况说明”,上面有张所长的签字,和巡警所红色的公章。
就是这份“情况说明”,成了我和晚秋之间的拦路虎。
我的手心全是汗,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如果……如果这份东西消失了呢?没有了这份记录,档案里就是一片空白,刘科长所谓的“污点”,也就不存在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违纪,是销毁档案!一旦被发现,我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可一想到晚秋那双充满期待又夹杂着不安的眼睛,一想到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我的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
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李胜利走了过来。他看到我手里的档案袋,脸色一变:“陈建军,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手一抖,档案袋里的几张纸都散落了出来。
李胜利一眼就看到了那份“情况说明”,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鄙夷,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想销毁它?”他冷冷地问。
我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这无声的默认,让档案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们对峙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许久,李胜利叹了口气,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声呵斥我,或者立刻去向张所长报告。他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把地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来,重新放回档案袋。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举动。
他把那份盖着红章的“情况说明”抽了出来,又从旁边一个空白的档案袋里,拿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崭新的“市场违规经营处理单”。
他把那张空白的处理单递给我,然后,当着我的面,把他手里的那份“情况说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这个案子,当时人手不够,忘了存档了。现在,你补上。”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飘落的碎纸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李哥……”我哽咽着,叫出了那声迟到了很久的称呼。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自在的笑容:“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张所长说得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老师是个好人,你也是。快点写,写完赶紧归档,别让人看见。”
我接过那张崭新的处理单,手是抖的。我趴在积满灰尘的档案柜上,用我那被晚秋嘲笑过无数次的“鸡爪”字体,重新填写了那张表格。在“处理意见”一栏,我郑重地写下了五个字:
批评教育,不予记录。
我签上我的名字,日期,往前推了几个月。
李胜利拿过那张处理单,放回档案袋,封好,然后插回了原来的位置。整个过程,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我们都明白,我们共同守护了一个秘密,也守护了一对恋人的未来。
从档案室出来,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看着走在前面的李胜利,那个曾经让我觉得不近人情的“李哥”,他的背影,在那个下午,显得无比高大。
第7章 迟到的介绍信
拿着那张被我重新定义过的“处理单”,我感觉自己像是揣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揣着一张通往幸福的船票。这张薄薄的纸,承载了太多东西:一个女人的尊严,一个男人的选择,一个同事的谅解,还有一个老所长无声的智慧。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人事科。我直接找到了区里的分管政工的副书记。我知道,刘科长那里是说不通了,我必须找到一个能真正理解并拍板的人。
我敲开了副书记办公室的门,把我的结婚报告,以及那份“批评教育,不予记录”的处理单复印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他的桌上。
副书记是个很儒雅的中年人,他仔细地看完了我的材料,又抬头看了看我这个因为紧张而满头大汗的年轻人。
“胜利路巡警所的张卫国同志,给我打过电话了。”他缓缓开口,“他把你和林晚秋同志的事情,都跟我说了。”
我心里一惊,原来张所长早就为我铺好了路。
“小伙子,”副书记看着我,眼神温和而有力,“你很勇敢,也很有担当。你没有因为对方的家庭情况而退缩,更没有因为所谓的‘档案污点’而放弃。你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同志。”
他拿起桌上的红笔,在我的结婚报告上,重重地签下了“同意”两个字,然后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至于这份处理单,”他指了指那份复印件,笑了笑,“我看,这不像是一份处分决定,倒更像是一封介绍信。一封证明了我们年轻干部有情有义、敢于担当的介绍信。”
我走出副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外面的阳光灿烂得有些不真实,我眯着眼睛,看着天上浮动的白云,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亮过。
我和林晚秋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张所长家,摆了两桌酒席,请了最亲近的几位亲朋好友。李胜利也来了,他喝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拉着我的手,说着“兄弟,你一定要幸福”。
那天,晚秋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是她自己熬了好几个通宵做的。她化了点淡妆,脸上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小石头穿着新衣服,在我俩身边跑来跑去,不停地喊着“爸爸”,清脆的童音,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张所长作为我们的主婚人,在婚礼上只说了一句话:“法理之外有人情,愿你们永远记住这六个字,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馨。我们搬进了我单位分的单身宿舍,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虽然拥挤,但每天晚上,看着灯下给我缝补衣服的晚秋,和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小石头,我就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
父母最终还是接纳了晚秋。他们看到了晚秋的勤劳、善良和孝顺,看到了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看到了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所有的偏见和担忧,都化作了对这个新儿媳的疼爱。
几年后,我和晚秋又有了我们自己的女儿。小石头也长成了大小伙子,他学习刻苦,懂事孝顺,待妹妹如同珍宝,我们一家四口,日子过得清贫,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也因为工作踏实,为人可靠,在单位里一步一个脚印地得到了提升。事实证明,娶了晚秋,并没有成为我仕途上的“污点”,反而成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她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搬了新家,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那些在巡警所的日子,也成了遥远的记忆。张所长退休了,李胜利后来也当上了所长。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总要聚在一起喝几杯。
有一次,大家喝得都有些多了,李胜利红着眼睛对我说:“建军,你知道吗?当年撕掉那份档案,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出格’,也是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笑着拍拍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今,我和晚秋都已两鬓斑白。女儿早已成家立业,小石头也成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晚秋在整理旧物时,又翻出了那个被我们珍藏了几十年的信封。信封里,是那张微微泛黄的、由我亲手填写的“市场违规经营处理单”。
她戴上老花镜,凑在眼前,仔细地看着,嘴里还是那句念叨了几十年的话:“你瞧瞧你这字,写得跟鸡爪子刨过似的。”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和她一起看着那张纸。
“是啊,字是丑了点,”我笑着说,“可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写过的,最重要,也最漂亮的一份文件了。”
她转过头,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安详。
我知道,那张纸上记录的,不是一次违规,也不是一次处分。
它记录的,是1983年那个夏天,一个善良的女人在困境中的挣扎,一个年轻人在原则前的抉择,和一个时代里,最宝贵的人性的温度。它是我和晚秋爱情的起点,也是我们相守一生的、最独特的结婚介绍信。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