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没看到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只看到了他那间积满灰尘的木工房,和我外公苏承山。
我爸林卫国推开家门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他没看到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只看到了他那间积满灰尘的木工房,和我外公苏承山。
三天前,我妈苏晴接到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时,我正在里屋埋头画一张家具的设计图。电话是免提的,那个年轻女人声音里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娇嗲,她说:“苏阿姨,卫国哥现在在我身边呢,我们正在三亚看海。他说家里的日子过得太闷了,想出来透透气。”
我妈没说话,我也没动,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咔哒、咔哒”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一小块冰碴,掉进心里。
挂了电话,我妈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泪就那么无声地淌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洗得发白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了。
她没看我,只是喃喃自语:“小涛,给你外公打个电话吧。”
外公苏承山,是我妈的定心丸,也是我爸林卫国心里最敬畏的人。他是个老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手上那把刨子,使得出神入化。我爸的手艺,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电话里,我把事情说了。外公在那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我过来。”
外公来了之后,没骂人,也没摔东西,甚至都没怎么安慰我妈。他只是在我家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那间被我爸改成仓库的木工房门口。
那扇门,已经很久没开了。
外公推开门,一股木屑混合着尘土的呛人味道扑面而来。他走进去,用手拂去工作台上的灰尘,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早已生了锈的工具,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回头对我说:“小涛,把这里收拾出来。你爸回来之前,我得让他看看,什么叫‘家’,什么叫‘根’。”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爸风尘仆仆地回来,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假期慵懒,推开门的瞬间,那份慵懒就碎成了满地惊愕。
外公正坐在那张老旧的木工台前,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一小块樟木上精雕细琢。他身边,是焕然一新的工房,工具被擦得锃亮,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弥漫着樟木清冽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桐油味。
那香味,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
也是我爸林卫国,早已抛在身后的味道。
第一章 风暴前夜
我叫林涛,今年二十四岁,大学学的是室内设计,毕业后没去大公司,留在了我爸的家具厂里帮忙。
说是个厂,其实就是个大点的作坊,十几号工人,主要接一些定制家具的活儿。我爸林卫国是老板,也是首席木工。
曾经是。
我爸的手艺是顶好的,这十里八乡没人不服气。他年轻时跟着我外公苏承山学艺,外公是远近闻名的老木匠,一把鲁班尺,一柄墨斗,能化腐朽为神奇。我爸得了他七八分真传,加上脑子活,九十年代末就自己开了这个厂。
那时候,厂里做的都是实打实的榫卯结构实木家具,用料讲究,做工精细,虽然贵,但东西好,口碑就这么立起来了。我们家也靠着这个厂,从平房搬进了楼房,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大概是五六年前,市场上开始流行什么板材家具、快消品,样子新潮,价格便宜,对我爸这种传统作手艺的厂子冲击很大。订单越来越少,工人闲着没事干,我爸开始整宿整宿地抽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也就是在那时候,一个叫“李经理”的女人走进了我们厂。
她姓李,叫李蔓,是一家装修公司的采购经理。人长得漂亮,嘴巴也甜,一口一个“林师傅”,把我爸捧得很高。她说,现在不流行那种笨重的老式家具了,年轻人喜欢简约、时尚的,成本要低,出货要快。
她给我爸指了条“明路”:用便宜的颗粒板代替实木,用胶水和钉子代替榫卯,外面贴一层漂亮的木纹皮,看起来和高档货没两样,成本下来了,利润上去了,还愁没生意?
我爸犹豫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和我外公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外公在电话那头吼:“卫国!我们做木匠的,对得起手,才能对得起心!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那木头是有生命的,你不能糟蹋它!”
我爸捏着电话,青筋都爆出来了,也大声回敬:“爸!时代变了!现在谁还跟你讲究那个?我要是守着老一套,厂子就得倒闭,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那次争吵后,我爸最终还是听了李蔓的。
厂子改了生产线,开始大批量生产那种“样子货”。果然,靠着低价和李蔓公司的渠道,订单雪片一样飞来,厂子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前更赚钱了。
我爸买了新车,换了新手机,穿上了名牌衣服,出入各种饭局,称呼也从“林师傅”变成了“林总”。
他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也越来越重。
他那间曾经视若珍宝的木工房,渐渐堆满了杂物,工作台落了灰,墙上的工具也开始生锈。他不再碰那些刨子、凿子,他说,那些是“老古董”,是“穷讲究”。
我和我妈都觉得他变了,变得陌生。
我妈劝过他几次,让他别跟李蔓走得太近,外头风言风语不好听。我爸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懂什么?生意场上的事,逢场作戏而已。没有她,我们厂早完了。”
我妈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他换下的、沾着香水味的衣服洗掉,把这个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她脸上的笑容,却肉眼可见地少了。
这个家,就像我爸厂里生产的那些板材家具,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全是碎料和胶水,轻轻一碰,就可能散架。
而那个来自三亚的电话,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把这个家虚伪的外壳,彻底击碎了。
我妈坐在沙发上流泪的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恨我爸的背叛,也气我妈的软弱。可我知道,她不是软弱,她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维持这个家的体面。
我拨通了外公的电话。
外公家在邻市的乡下,一个很安静的老院子。他老伴,也就是我外婆,前几年走了,他就一个人守着那个院子,守着他的木工房,侍弄他的花草。
电话接通,我喊了一声“外公”。
他“嗯”了一声,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沉稳,有力,像一块上好的老红木。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包括那个女人的名字,李蔓。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我几乎以为信号断了,刚想“喂”一声,外公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和疲惫:“我知道了。”
“外公,您……”
“呢?”他打断我。
“在……在客厅坐着。”
“让她接电话。”
我把手机递给我妈。我妈擦了擦眼泪,接过电话,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爸。”
外公安慰人的方式很特别,他不说什么“别难过”“想开点”之类的空话。他只是问:“午饭吃了吗?”
我妈摇头。
“去,下碗面吃。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肚子。”外公说,“等我,我过来。”
挂了电话,我妈像是有了主心骨,真的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葱花的声音,和烧开水时“咕嘟咕嘟”的声响。
我知道,这个家还没塌。因为外公要来了。
我爸林卫国,他最怕的,不是我妈的眼泪,而是我外公的沉默。
第二章 外公的“战书”
外公是第二天上午到的,自己坐的长途汽车。
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那是他吃饭的家伙,跟我爸厂里那些锃亮的电动工具不一样,他包里的,都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工作服,脚上一双黑布鞋,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却没能磨掉他眼里的那股精气神。
他进门后,先是看了看我妈。
我妈眼睛还是红肿的,但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她给外公倒了杯热茶。
外公接过茶杯,没喝,放在桌上,沉声问:“卫国呢?还没回来?”
我摇了摇头。
外公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站起身,开始在这个不算大的房子里踱步。他的目光很慢,像是在检查一件家具的做工,从客厅的电视柜,到餐厅的餐边柜,再到我房间的书桌。
这些都是我爸厂里这几年新换的,款式新颖,表面光滑。
外公走到电视柜前,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柜门连接的缝隙处摸了摸,又轻轻敲了敲柜板,听了听声音。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最后,他站定在那间被当成仓库的木工房门口。
“这间屋子,他多久没进去了?”外公问。
我妈低声说:“得有三四年了吧。自从……自从厂里改了路子,他就再没碰过那些家伙了。”
外公的眼神暗了一下。
他伸手,拧动了门把手。门锁早就锈住了,他稍微一用力,只听“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屋里光线很暗,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能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旧纸箱、废弃的电器、我小时候的玩具。而在这些杂物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那张巨大的木工台,还有墙上挂着的工具的轮廓。
那里,曾经是我爸的圣地。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爸会在台子上用刨子推木头,薄薄的木花像卷曲的波浪一样翻滚出来,散发着好闻的木香。他会用边角料给我做木头枪、小板凳,他的手很大,很稳,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任何我想要的模样。
那时候,我爸的眼睛里有光。
可现在,这片圣地,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外公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他像一个巡视自己失落领地的国王。他走到工作台前,用手掌抹去厚厚的一层灰,露出了下面斑驳的木纹。他又走到墙边,伸手摘下一把满是铁锈的锯子,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锯片。
锯片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像是垂暮老人的叹息。
“小涛。”外公忽然叫我。
“欸,外公。”我赶紧应声。
“过来,帮我把这里腾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我妈小声说:“爸,您这是要干什么?等卫国回来,看到您把他东西都扔了,他……”
“他回来,正好。”外公打断她,目光如炬,“我就是要让他看看,他扔掉的,到底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一个木匠,连自己的吃饭家伙都能扔,那他的心,也就扔得差不多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外公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评理的。
他是来下“战书”的。
这封战书,不是写给那个叫李蔓的女人,而是写给我爸林卫国。
一场关于手艺、关于本心、也关于一个男人责任的较量,就在这间尘封的木工房里,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外公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了这间工房里。
我们把杂物一件件搬出去,用扫帚、抹布,把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都清理干净。我妈也默默地加入进来,她端来一盆盆清水,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当工房恢复原貌时,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进来,照在那些蒙尘已久的工具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光。
外公打开他那个帆布工具包,把他带来的宝贝一件件拿出来,整齐地摆在工作台上。
有大小不一的刨子,刨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有各式各样的凿子,刃口闪着寒光;还有墨斗、角尺、各种型号的锉刀……每一件,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拿起墙上我爸那把生锈的锯子,用砂纸和油石,一点一点地打磨。
“嚓,嚓,嚓……”
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在工房里回响,像一种古老的咒语。
我看着外公专注的侧脸,他脸上的皱纹,就像老木头上的年轮,写满了故事。我突然觉得,外公在做的,不仅仅是打磨一把锯子。
他是在磨我爸那颗已经生了锈的心。
他要用最传统、最笨拙,也最直击人心的方式,告诉我爸:你忘了的,我还记得。你丢掉的,我帮你捡起来。
现在,就看你回不回得来了。
第三章 尘封的木工房
工房收拾干净后,外公做的第一件事,是“醒”工具。
他把我爸那些生了锈的家伙事儿,一把把从墙上取下来,浸在煤油里。他说,铁器跟人一样,放久了会“睡着”,得用油把它“叫醒”,才能恢复生气。
油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外公便开始打磨。
他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工房门口,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他面前摆着几块粗细不同的油石,旁边是一碗清水。
他拿起一把刨刀的刀片,刀片上锈迹斑斑,刃口都有些卷了。他先用粗油石,蘸着水,一下一下地磨。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推、每一拉,都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磨刀,磨的是性子。”外公一边磨,一边对我说,“心要是躁,手就不稳,磨出来的刃,看着锋利,其实是虚的,一用就卷。”
我蹲在他旁边,看着铁锈在油石上被一点点磨掉,露出底下银白色的钢口。
“你爸当年学艺,第一课就是磨刀。我让他磨了足足一个月,什么时候磨出来的刀片能迎着光,看到一条笔直的白线,什么时候才算过关。”外公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往事。
“我爸……他坚持下来了?”我问。
外公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有天赋,也肯下功夫。那一个月,他两只手磨得全是泡。但他硬是没吭一声。那时候的他,是块好料子。”
“那现在呢?”我忍不住问。
外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木头放久了,会受潮、会变形,但只要芯子没烂,用火烤一烤,用压力矫正一下,还能用。”他抬起眼,看了我一眼,“人,也一样。”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整整一个上午,外公就坐在那里,一把一把地磨。刨刀、凿子、刻刀……等到中午我妈喊我们吃饭的时候,工作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排闪着寒光的工具。
它们像是从沉睡中苏醒的士兵,等待着将军的号令。
下午,外公开始选料。
我们家阳台上还堆着一些陈年的木料,是外公以前送给我爸的,都是他自己收的好木头,有榉木、有香樟、还有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我爸发家后,嫌这些料子出活儿慢,压资金,就一直扔在那里,风吹日晒。
外公走过去,像个老中医给病人号脉一样,一块一块地敲,一块一块地看。
他用手抚摸着木头的纹理,用鼻子去闻木头的气味。
“可惜了,这块榉木,有点开裂了。”他叹了口气,又拿起那块香樟木,“嗯,这块还行,阴干得透,正好用。”
他选定了那块长约一米,宽约三十公分的香樟木。
“小涛,搭把手,把它搬到工房去。”
那块木头很沉,我和外公两个人费了老大劲才把它抬到工作台上。
外公用墨斗在木头上弹出一道笔直的黑线,然后拿起那把刚磨好的锯子,开始解料。
“吱嘎——吱嘎——”
锯子入木的声音,沉闷而有力。木屑纷飞,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郁的樟木香气。这种香气,有安神的作用,也能驱虫。
我看着外公的背影,他的背有些佝偻了,但拉锯的动作依然稳健如山。汗水很快浸湿了他蓝色的工作服,贴在背上。
我妈端了杯茶进来,放在旁边,轻声说:“爸,歇会儿吧。”
外公没停,只是说:“你出去吧,这里灰大。”
我妈看着外公,眼圈又红了,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留下来给外公打下手,帮他扶着木头。
一块料解完,外公又拿起了刨子。
“呼——唰,呼——唰……”
长长的刨花从刨口卷出,薄如蝉翼,打着卷儿落在地上。原本粗糙的木头表面,在刨子的游走下,变得越来越光滑,木头本身美丽的纹理,像水墨画一样,一点点显露出来。
外公干活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里的工具和眼前的木头上。
他的眼神,专注而虔诚,像一个信徒在朝圣。
我忽然明白,对外公来说,做木工活,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修行。
一刨,一凿,一锯,一磨,都是在和木头对话,也是在和自己的内心对话。
这几天,我爸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我妈也没主动联系他。
这个家里,仿佛形成了一个奇异的默契。我们谁也不提那个男人,也谁也不提那件事。外公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这间小小的木工房里,建立起一个新的秩序。
一个安静、专注、充满力量的秩序。
这个秩序,在无声地对抗着外面的那个浮躁、喧嚣、充满诱惑的世界。
傍晚,外公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用了一天的时间,把那块香樟木,变成了一块方方正正、光滑如镜的板材。
他用手在上面轻轻抚摸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就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外公,您这是……要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外公擦了擦额头的汗,神秘地笑了笑:“做一件东西。一件你爸一直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东西。”
他没说是什么,但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我记得我爸年轻的时候,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用最好的木料,亲手给我妈打一张梳妆台。
他说,要用最复杂的榫卯,不用一颗钉子;要雕上我妈最喜欢的喜鹊登梅图;要让这张梳妆台,能传代。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说起木工活,眼睛里全是光。
可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那张他心心念念的梳妆台,却再也没被提起过。
我们家现在用的梳妆台,是厂里生产的欧式风格的板材货,白色烤漆,看起来很漂亮,但抽屉拉起来“吱吱”作响,边角的地方,贴皮已经有些翘起来了。
外公看着那块香樟木,眼神悠远。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但有些东西,只要根还在,总有发芽的那一天。”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木头,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四章 无声的较量
接下来的几天,外公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吃了早饭就一头扎进木工房,直到天黑才出来。
他开始在那块处理好的香樟木板上画线。
他不用现代的设计软件,也不用复杂的图纸。他就用一把角尺,一支铅笔,所有的尺寸和结构,仿佛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时而停下来,用手指在木头上比划,闭上眼睛,像是在脑海中构建整个梳妆台的立体形态。
画好线,就到了考验真功夫的时候——开榫凿卯。
这是整个木工活里最核心,也是最难的一步。榫,是木头凸出来的部分;卯,是凹进去的部分。一凸一凹,一阴一阳,相互嵌合,就能把两块木头牢牢地锁在一起,千年不腐。
我爸厂里早就不用这种工艺了,太费时费力。现在都是用气钉枪,“砰砰”几下,一块板子就固定好了,快是快,但不牢固,也毫无美感。
外公拿起了凿子和木槌。
“咚,咚,咚……”
木槌敲击凿子尾部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外公的手腕微微一抖,一小块木屑就应声而落,不多不少,正好到他画的那条线。
他凿出来的卯眼,方方正正,深浅一致,内壁光滑得像镜子。
我又看他开榫头。他用锯子和凿子配合,几下功夫,一个尺寸精准的榫头就成型了。他把榫头试着往卯眼里一插,“咔”的一声轻响,严丝合缝,晃都晃不动一下。
我看得叹为观止。
这已经不是技术了,这是艺术。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外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停下来,拿起那个刚做好的榫卯结构,对我说:“小涛,你看,这榫头和卯眼,像不像两个人过日子?”
我一愣。
“榫头不能太大,太大了,卯眼就裂了,日子就崩了。榫头也不能太小,太小了,插进去松松垮垮,不牢靠,风一吹就散了。”
他把榫卯拆开,又合上。
“得刚刚好,严丝合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支撑,才能成个家,才能经得起风雨。”
外公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我明白,他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更是想通过我,说给我爸听。
他在用木头,讲述着最朴素,也最深刻的道理。
雕花是最费神的。
外公要雕的是“喜鹊登梅”。他先用铅笔在木板上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两只喜鹊,一枝梅花,构图疏朗,颇有古意。
然后,他拿起了刻刀。
他的工具包里,有几十把大小、形状各异的刻刀。平刀、圆刀、角刀……他用不同的刀,刻画不同的细节。
他的手很稳,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刀尖在木头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一朵梅花的花瓣,就有了层次;一只喜鹊的羽毛,就有了质感。
那两天,我只要一有空,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
看着一块平淡无奇的木板,在外公的手下,一点点被赋予了生命,变得立体,变得生动,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才是真正的“创造”。
相比之下,我爸厂里那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简直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下了外公工作的样子,也拍下了那些雕花的细节。我把这些照片发到了我的朋友圈,没有配任何文字。
很快,下面就有了评论。
有同学问:“涛子,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太牛了!”
有朋友说:“这手艺,现在不多见了吧?这得卖多少钱啊?”
我爸的微信头像,也在点赞的列表里,一闪而过,随即又消失了。
我知道,他看到了。
我不知道他看到这些照片时,心里在想什么。是会觉得怀念,还是会觉得不屑?或者,会有一丝丝的愧疚吗?
我妈这几天话很少,但她的眼神,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空洞。
她会默默地给外公准备好三餐,会算着时间给他泡上一杯浓茶,会把工房里换下的、沾满木屑的衣服拿去洗干净。
她偶尔会站在工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外公的背影,一看就是很久。
她的目光里,有心疼,有感激,也有一种重新燃起的希望。
这个家,虽然那个男主人不在,虽然笼罩着一层阴霾,但因为外公的存在,因为这“咚咚咚”的敲击声,因为这满屋的樟木香气,它又重新有了“家”的温度和味道。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爸的出走,并不是一件纯粹的坏事。
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虽然浇得人狼狈不堪,但也洗去了蒙在生活上的那层厚厚的灰尘,让一些被我们忽略、被我们遗忘的东西,重新显露出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比如,外公的坚守。比如,我妈的韧性。
也比如,我爸曾经拥有,却又亲手丢掉的那份初心。
第五章 归来的人
我爸林卫国是在第五天傍晚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外公正在给梳妆台的镜框雕刻最后一刀。
那天傍晚的霞光特别好,金红色的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外公和他的作品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工房里很安静,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
我爸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
他拖着一个行李箱,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心虚。他大概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妻子,和一个怒气冲冲的丈人。
可他看到的,却是眼前这幅近乎神圣的画面。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门口,像被人点住了穴道。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外公手里的那块木头,和他面前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梳妆台。
那梳妆台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年轻时画在草稿本上,跟我妈描述过无数次的模样。古典的造型,精致的雕花,每一个细节,都和他当年的梦想一模一样。
甚至,比他梦想中的,还要好。
外公没有抬头,他像是根本没察觉到我爸的归来,依旧专注地完成着手里的最后一笔。
当最后一缕木屑落下,他才缓缓地抬起头,吹了吹刀口的木屑,然后把刻刀轻轻地放在了工作台上。
他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僵硬的后腰,这才把目光转向门口,转向那个像泥塑一样呆立着的我爸。
“回来了?”
外公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问一个出门买菜刚回家的邻居。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可就是这种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具杀伤力。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他或许设想过一千种回家后被审判的场景,他可能都想好了如何辩解,如何应对。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外公没有给他审判,而是给了他一面镜子。
一面用香樟木和老手艺打磨出来的,能照见他灵魂深处的镜子。
“进来吧,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外公说着,自顾自地拿起一块砂纸,开始打磨梳妆台的边角。
我爸这才如梦初醒,机械地迈开腿,走了进来。
他把行李箱放在墙角,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工作台前。
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抚上了那块雕着“喜鹊登梅”的面板。那木头温润的触感,那立体生动的雕工,仿佛带着电流,一下子击中了他。
“爸……”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
外公没理他,继续打磨着,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在安静的工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这是您做的?”我爸又问。
外公停下手,把砂纸放下,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他抬起眼,第一次正视我爸。
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悲悯。
“我这点老胳膊老腿,快干不动了。”外公缓缓地说,“我以为,这门手艺,传给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我爸的头,猛地垂了下去。
“可你呢?”外公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爸的心上,“你看看你现在的厂子,做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堆用胶水粘起来的木头渣子!外面贴层皮,就敢卖给人家!那东西,能叫‘家具’吗?那叫‘垃圾’!”
“林卫国,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要做最好的木匠,做能传代的东西!你说手艺人的脸,比钱重要!”
“现在呢?你的脸呢?你的手艺呢?”
外公指着墙上那些被他擦得锃亮的工具。
“你看看这些家伙!它们跟着你,算是瞎了眼了!你配不上它们!你甚至,都配不上‘木匠’这两个字!”
我爸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想反驳,想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要生存就要适应市场。可这些话,在眼前这个古朴典雅的梳妆台面前,在眼前这个须发皆白、却依旧坚守着手艺人风骨的老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所有的借口,都被击得粉碎。
因为他知道,外公说的,句句是实情。
他确实,把自己的“根”给丢了。
为了那些虚浮的“林总”的称呼,为了那些酒桌上的推杯换盏,为了那个叫李蔓的女人带来的所谓“捷径”,他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卖了。
“爸,我……”我爸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错了……”
外公摇了摇头。
“你不用跟我说你错了。”他指了指工房外面,“你该跟谁说,你心里清楚。”
说完,外公不再看他,转身拿起一块棉布,蘸了桐油,开始给梳妆台做最后的上油。
桐油渗入木头,那香樟木的纹理,瞬间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华美,整个工房里,都弥漫着一股清澈的香气。
我爸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他看着外生的背影,又看看那个梳妆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充满了愧疚和无助。
我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外公赢了。
他没有靠争吵,没有靠打骂,他只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告诉了我爸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一个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有魂。
一个手艺人,手可以脏,但心,必须是干净的。
第六章 一碗阳春面
我爸在木工房里站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他就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公不疾不徐地给梳妆台的每一个角落都涂上桐油。
我妈一直没有出现。
我知道,她在等。等我爸自己走出那间工房,走到她面前。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外公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序。他把沾了油的棉布收拾好,洗了洗手,对我爸说:“走吧,吃饭了。”
说完,他率先走出了工房。
我爸跟在他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客厅的灯亮着,餐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是的,三碗。没有我爸的。
我妈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有动。她看到外公和我出来,抬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当她看到跟在我们身后的我爸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g要的陌生人。
这种无视,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难受。
我爸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桌上那三碗面,清汤、绿葱、白面,简简单单,却热气腾腾,充满了家的味道。
一个他亲手破坏了的家的味道。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外公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坐下,拿起筷子,对我和我妈说:“吃吧,饿了一天了。”
他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看看我妈,又看看我爸,也默默地坐下,开始吃面。
我妈也动了筷子,但她吃得很慢,眼神始终没有落在我爸身上。
整个餐厅里,只有我们吸溜面条的声音。
我爸就那么站着,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我看到他的眼圈越来越红。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扑通”一声,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我妈拿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根面条掉在了桌上。但她依旧没有回头。
“苏晴……”我爸的声音哽咽了,“我对不起你。”
我妈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不是人……我被猪油蒙了心……我……”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大男人,开始掩面痛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羞愧,也有巨大的恐惧。他大概是怕了,怕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家,真的不要他了。
外公放下了筷子,他没有去看我爸,而是看着我妈,缓缓开口:“苏晴,面,快坨了。”
我妈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我爸跪在地上,哭得更凶了。
过了一会儿,我妈从厨房里端着一个碗出来了。
碗里,同样是一碗阳春面。
她走到我爸面前,把碗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吃。”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爸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又看看地上的那碗面。
他没有犹豫,就那么跪在地上,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面汤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
他吃得很快,很急,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把空碗放在地上,抬起头,看着我妈,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我妈却先开了口。
“林卫国,你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很冷,“这个家,不是审判你的法庭。你的错,也不是跪一跪,吃碗面,就能抹掉的。”
我爸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今天这碗面,是爸做的。”我妈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你吃下去的,不是面,是你丢掉的良心。你能不能找回来,看你自己。”
“至于我和你,”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我们以后再说。”
说完,她转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不再给我爸任何一个眼神。
我爸站在那里,脸色煞白。
我知道,我妈没有原谅他。
这碗面,不是和解的信号,而是一个最后的通牒。
她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但这个机会,需要他自己去争取。他和她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弥合的。
外公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的面,然后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晚上,我爸没有睡在主卧室。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了一夜。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他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黑暗中,他的脸上满是泪痕。
而那间木工房的门,没有关。
从客厅看过去,能看到那架崭新的梳妆台静静地立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
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这个家庭的破碎,也预示着某种艰难的重生。
第七章 裂痕与弥合
第二天一早,我爸不见了。
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豆腐块。
我妈在厨房做早饭,表情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一招一式,气定神闲。
仿佛昨天晚上那场风波,只是一场梦。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爸是中午回来的。
他开着他那辆半旧的皮卡,车斗里装满了东西,用帆布盖着。
他停好车,一言不发地开始往下卸货。
掀开帆布,我愣住了。
车里装的,全是一块块上好的木料。有花梨,有鸡翅木,还有几根粗大的黑胡桃。这些都是他以前最喜欢,却也因为价格高、处理周期长而放弃使用的木材。
他把这些木料,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搬进了那间木工房。
他干得很卖力,汗水很快湿透了后背。我妈和外公都站在门口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搬完木料,我爸走到外公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我想把厂里那些生产线停了。”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嘶哑,“我想……重新把手艺捡起来。”
外公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路是你自己的,想怎么走,自己掂量。”
说完,外公就转身回屋了。
我爸又转向我妈。
“苏晴,厂里……和李蔓那边,我会去处理干净。欠她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上。以后,我……”
“这些事,你不用跟我说。”我妈打断他,“那是你的厂,你的事。”
她的态度依旧冷淡,像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爸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痛苦,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进了木工房,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我爸就像变了个人。
他遣散了厂里大部分工人,只留下了几个跟他最久、懂点手艺的老师傅。他把那些生产板材家具的机器,廉价处理掉了。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李蔓的公司那边来闹过,说我爸单方面违约。一些习惯了赚快钱的工人也抱怨。我爸顶着巨大的压力,一件一件地处理。
他卖掉了自己的新车,还上了欠款,彻底和李蔓断了联系。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木工房里。
他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林总”,又变回了那个穿着一身灰扑扑工作服,满身木屑味的“林师傅”。
他开始跟着外公,重新学。
从最基础的磨刀开始。
他的手艺丢了几年,生疏了。一开始磨出来的刀片,总是不尽如人意。外公也不骂他,只是让他一遍一遍地重来。
我经常看到我爸一个人在工房里,对着一块木头发呆,或者拿着凿子,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
他和我妈之间,依旧很冷。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妈照常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但她很少主动跟我爸说话。我爸也总是沉默着,他会把我妈做的饭菜全部吃光,会默默地把家里坏掉的龙头、松动的椅子腿修好。
他们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拉锯。
我知道,我妈心里的那道伤口,太深了,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她在观察,在等待。等我爸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悔改。
而我爸,也在用他的方式,赎罪。
外公并没有多待,一周后,他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临走前,他把我叫到一边。
“小涛,你爸这棵树,根上生了虫。现在,他自己愿意刮骨疗伤,是好事。”外公拍了拍我的肩膀,“但伤口愈合,需要时间。心里也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不顺,这个家就顺不了。”
“你要做的,是当他们之间的那阵‘穿堂风’,没事多吹一吹,让气流起来,别让它憋成死水。”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外公走后,那架香樟木梳妆台,被我妈搬进了她的卧室。
她没有用,只是每天都用软布擦拭一遍,把它擦得一尘不染。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件家具。那是外公的爱,是她的底气,也是时时刻刻提醒我爸的一根刺。
厂子的转型异常艰难。
没了低价的优势,订单断崖式下跌。以前的老客户,听说我们又开始做传统榫卯家具,都觉得我们疯了。
“林师傅,你那东西好是好,可太贵了,也太慢了,现在谁还等得起?”
我爸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接一些零散的小活儿,有时候是帮邻居修个桌子,有时候是给寺庙做个功德箱。
赚的钱,连付老师傅们的工资都够呛。
家里的气氛,也因为经济的压力,变得更加沉闷。
我看着我爸日渐消瘦的脸,和他手上新添的伤口和老茧,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开始利用我大学学的知识,帮他画一些新的设计图。我尝试着把传统工艺和现代审美结合起来,设计一些更符合年轻人喜好的新中式家具。
我还注册了几个社交媒体账号,把我爸工作的过程,那些榫卯结构的精妙,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去。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
但我坚持每天都发。
我不想让这门手艺,真的就这么被时代淘汰。我也不想让我爸的这份坚守,变成一个笑话。
裂痕的弥合,注定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无论是家庭,还是事业。
但我相信,只要方向是对的,只要还在往前走,总有一天,会看到光。
第八章 木头会说话
转机发生在大半年后。
那天,我爸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对方自称是市里一个新开的中式茶楼的老板,姓陈。他说在网上看到了我们发的短视频,对我们的手艺很感兴趣,想请我们为他的茶楼定制一批家具。
这是一个大单子。
我爸挂了电话,手都有些抖。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久违的光。
我和我爸一起去见了陈老板。
陈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温文尔雅,很懂行。他看了我们带去的样品和设计图,赞不绝口。
“林师傅,说实话,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能做纯榫卯的老师傅了。”陈老板感慨道,“现在的人都太浮躁,只想赚快钱。像您这样还愿意沉下心来做手艺的,是宝贝啊。”
我爸听了,眼眶有些湿润。
这大半年,他听了太多的冷嘲热讽,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合同签得很顺利。
为了赶工,我爸和厂里剩下的几个老师傅,几乎是吃住都在厂里。
那段时间,我妈开始每天晚上都做好饭菜,用保温桶装好,让我送到厂里去。
她嘴上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的心,正在一点点地软化。
有时候我送饭去,会看到我爸和师傅们围着图纸讨论,或者是在灯下专注地打磨一个零件。工房里,锯子声、刨子声、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奏成了一首最动听的交响乐。
那样的我爸,让我感到陌生,又无比熟悉。
他好像又回到了我童年记忆里的样子,那个对木头充满热爱,眼睛里有光的林师傅。
茶楼开业那天,我和我爸妈都被邀请去了。
整个茶楼古色古香,我们厂做的那些桌椅、博古架、屏风,摆在里面,和整个环境融为一体,显得沉稳而雅致。
来的客人,都对这些家具赞不绝口。
陈老板特意把我爸请到台上,向所有人介绍:“这些家具,都出自我们本地的林卫国师傅之手。没有一颗钉子,全是传统的榫卯工艺。大家可以看看,这才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有温度,有灵魂。”
我爸站在台上,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显得有些拘谨。他拿着话筒,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我妈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台上的我爸,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泪光在闪动。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开到一半,我妈突然开口:“卫国,靠边停一下。”
我爸依言把车停在路边。
我妈转过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这些年,委屈你了。”她说。
我爸一愣,随即疯狂地摇头:“不,不委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混蛋……”
“都过去了。”我妈打断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以后,好好干。家里的事,你别操心。”
我爸再也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我妈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个家,终于雨过天晴了。
那道裂痕,虽然永远不可能消失,但它已经被爱和理解,一点点地填满了。它会成为一道疤,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曾经的伤痛,和现在幸福的来之不易。
后来,我们家的家具厂,靠着茶楼这个项目打响了名气,订单渐渐多了起来。
我爸不再追求数量和速度,他坚持每一件都精雕细琢。他说,我们卖的不是家具,是手艺,是时间,是人心。
我的社交账号也火了,很多人通过网络,知道了我们这个坚持传统手艺的小厂。
我也正式成了我爸的徒弟,开始跟着他系统地学习木工。
我爸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把外公传给他的手艺,又传给了我。
去年过年,我们一家人回乡下看外公。
外公的院子里,那架香樟木梳妆台的原型小样,被他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外公拉着我的手,指着那件作品说:“小涛,你要记住,木头是不会说话的。但一个好的木匠,能让它说话。”
“它会告诉你,什么是正直,什么是坚韧,什么是表里如一。”
我看着那件作品,又看看身边已经有了白发的父母,他们正相视而笑,眼神里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安然与默契。
我好像,真的听到了木头在说话。
它说,家,就像一件榫卯家具。
也许会有磕碰,也许会有裂痕,但只要核心的结构还在,只要那份相互支撑的心还在,修修补补,打磨上油,就还能用上很多年。
而且,会因为那些修补过的痕迹,变得更加独一无二,更加有味道。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