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里的生意赔得底儿掉,连带着把那几年攒下的心气儿也一并赔了进去。我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
那年我从城里回来,包下了村尾那个大鱼塘。
城里的生意赔得底儿掉,连带着把那几年攒下的心气儿也一并赔了进去。我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
鱼塘是个好东西,水面宽,像一块巨大的、没打磨过的翡翠,镶在山坳里。风一吹,满塘的水都活了,皱着眉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投进了这塘水里。
起初,一切都好。鱼苗长得欢,水色也正。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沿着塘边走一圈,空气里是水腥味和泥土的混合气息,闻着就让人踏实。
直到我看见了陈婆婆。
她就住在鱼塘边上那栋快要塌了的土坯房里。第一次见她往塘里撒东西,我以为是喂鱼的。
可我走近了,借着晨光,看得分明。
那不是鱼食,是盐。粗粒的,白花花的盐。
她手里攥着一个蓝边儿的破碗,一趟一趟地从家里舀了盐出来,走到塘边,扬起手臂,像个播种的老农。
盐粒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噗簌簌地落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就融化了,消失了。
水面只是轻轻地晃了晃,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盐,那是淡水鱼的克星。
我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躁。
“婆婆,你这是干啥呢?”
她没回头,甚至连撒盐的动作都没停一下。她很瘦,背影佝偻着,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枯树枝。
我又问了一遍,声音提得更高了些。
她这才慢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上全是褶子,像被揉皱了又摊开的牛皮纸。眼睛浑浊,看人的时候,眼神是散的,好像在看你,又好像在看你身后的什么东西。
她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撒她的盐。
那眼神,空洞洞的,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拦在她面前,挡住了她去路。
“婆婆,这鱼塘我包了,养着鱼呢。您这盐撒下去,鱼都要死的。”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缓些,可心里的火苗子“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她还是不说话,抱着那个破碗,像抱着什么宝贝。她想绕开我,脚步很慢,很固执。
我急了,伸手想去夺她的碗。
我的手刚碰到碗沿,她整个人就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一缩,死死地把碗护在胸前,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声音,像受了惊吓的老猫。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是惊恐,是戒备。
我愣住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我所有的火气,瞬间都变成了无奈。
跟一个这样的老人,我能怎么办?
那天,她没再撒盐,抱着她的碗,一步一挪地回了那间黑洞洞的土坯房。
我站在塘边,看着水面上慢慢散开的涟漪,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我和陈婆婆之间的拉锯战。
她每天雷打不动,天蒙蒙亮就出来撒盐。
我呢,就每天掐着点儿在塘边等她。
我试过各种法子。
好言相劝,我说破了嘴皮子,她就当耳旁风。
我给她买东西,米、面、油,拎到她家门口,她看都不看,门“吱呀”一声就关上了。那门缝里透出来的,是陈旧的、发了霉的气味。
我去找村长。
村长叼着旱烟杆,吧嗒吧嗒抽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她就那样,一个人,怪可怜的。你多担待点。”
我又去问村里的老人。
他们说,陈婆婆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利落人。后来她男人没了,她就慢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男人怎么没的?”我问。
“唉,说起来也惨,就是在这塘里……”老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
我明白了,这鱼塘是她的伤心地。
可明白归明白,我的鱼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睡不好,闭上眼就是陈婆婆撒盐的样子,那白花花的盐粒,像雪花一样,落下来,盖住的却是我的身家性命。
我开始变得暴躁,看见塘里偶尔翻起一条死鱼的白肚皮,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把鱼塘用铁丝网围起来。
可转念一想,为了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搞这么大阵仗,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一个从城里回来的“能人”,连个老婆子都对付不了?
我的自尊心,那点可怜的、从城里带回来的残存的骄傲,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只能用最笨的法子,跟她耗着。
每天清晨,塘边都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她来,我拦。
她撒,我挡。
我们俩,一老一少,像两个守着各自阵地的士兵,谁也不肯退让。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
她的世界是沉默的,我的劝说,在她那里,仿佛是另一种语言,她听不懂,也不想懂。
有时候,我会提前把她家门口到塘边的那一小段路给扫干净,把那些硌脚的石子都捡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她每天走这段路,也不容易。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一次,她走到一半,停下来,低头看了看干净的路面,然后抬起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依旧是浑浊的,但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一丝别的东西。
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像水底的石头,一晃而过,再想看,就只剩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了。
夏天来了。
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村子都罩在里面。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塘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滚烫。
鱼儿们都躲在深水区,不肯露头。
陈婆婆撒盐的次数,好像更勤了。
有时候中午头,太阳最毒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她顶着烈日,抱着她的破碗,蹒跚地走向塘边。
她的汗水把额前的白发粘在皮肤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快要脱水的植物。
我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那天中午,我又看见她出来了。
我跑过去,一把抢过她的碗。
碗里的盐,被太阳晒得发烫。
“这么大的太阳,您不要命了!”我冲她吼道。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碗。
然后,她的嘴唇开始哆嗦,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蓄起了水汽。
那水汽越积越多,最后,凝成了一滴浑浊的泪,顺着她脸上的沟壑,蜿蜒地流了下来。
她哭了。
无声地,像一尊流泪的石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所有的怒火,在那一滴泪面前,溃不成军。
我把碗还给她,声音软了下来:“婆婆,天太热了,回去吧。明天……明天再来。”
我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竟然在默许她明天再来。
她接过碗,没再撒盐,转身,慢慢地走回了家。
她的背影,在毒辣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脆弱。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后,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觉得,她往鱼塘里撒盐,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恨。
那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故事。
一个沉在水底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年夏天,特别旱。
从入夏开始,就没下过一场透雨。
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火球,不知疲倦地炙烤着大地。
村子里的老井,水位一降再降。
田里的稻子,叶子都打了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我最担心的,还是我的鱼塘。
塘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原本没到我胸口的水位,慢慢地,退到了腰,又退到了膝盖。
塘边的泥土,因为失水,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像老人干裂的嘴唇。
空气里,水腥味越来越重,还夹杂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死鱼,越来越多了。
每天清晨,我都能从水面上捞起十几条翻着白肚的鱼。
我的心,也跟着那些死鱼,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小伙子,今年这天,算是白忙活了。”
我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清楚。
照这样下去,别说赚钱了,本钱都得赔进去。
我晚上睡不着,就搬个马扎,坐在塘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我那点忽明忽暗的希望。
陈婆婆,依旧每天来撒盐。
她的碗里,盐好像从来没有少过。
水退了,她就往更深的地方走,有时候,水都沒过了她的膝盖。
我不再拦她了。
或者说,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拦她了。
我的鱼塘,已经这样了,再多撒那一把盐,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有时候,我们俩就一前一后地站在塘边。
她撒她的盐。
我抽我的烟。
谁也不说话。
只有风,吹过水面,带来一阵阵的热浪。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像两个在同一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痛苦,却谁也安慰不了谁。
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问她:“婆婆,这水都快干了,您还撒盐干啥?”
她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越来越小的水面。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
“咸……咸着……就不坏了……”
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她却不再说话了,又恢复了那种死一般的沉默。
咸着,就不坏了?
什么东西咸着就不坏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D漪。
水,还在继续退。
塘底的景象,一点一点地暴露了出来。
先是黑色的淤泥,然后是纠缠在一起的水草,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沉下去的破罐子,烂木头。
整个鱼塘,像一个巨大的、正在慢慢揭开伤疤的创口。
那天早上,雾很大。
白茫茫的一片,把整个世界都包裹了起来。
我走到塘边,几乎看不清水面在哪里。
我习惯性地摸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雾气混着烟气,呛得我直咳嗽。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陈婆婆的声音。
不是那种“嗬嗬”的怪声,也不是那种含糊不清的呓语。
是一种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悲恸的哭声。
那哭声,在浓重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凄厉。
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剐着我的心。
我循着哭声走过去。
拨开雾气,我看见了她。
她跪在塘边,跪在那片已经干涸开裂的泥地上。
她的那只蓝边破碗,摔碎在旁边,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
她整个人趴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撕心裂肺。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塘底。
雾气,正在慢慢散去。
塘底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
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个让陈婆婆崩溃,也让我瞬间呆立当场的东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烫到了脚,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傻眼了。
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在几乎已经见底的鱼塘中央,在那片最深的洼地里,立着一块碑。
一块石碑。
那不是一块规整的墓碑,更像是一块被人为打磨过的,巨大的青石。
石碑上,没有字。
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最原始的工具,一下一下,刻上去的。
那石碑,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淤泥里,周围散落着一些白色的东西。
在晨光的照射下,我看得分明。
那是人的骨头。
因为长年累月泡在水里,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石碑,白骨。
这个画面,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子里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陈婆婆不是在往鱼塘里撒盐。
她是在往她丈夫的坟里,撒盐。
这个鱼塘,就是她丈夫的坟墓。
“咸着……就不坏了……”
她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她不是怕别的什么东西坏了。
她是怕水底的那个人,坏了。
她是怕那段记忆,坏了。
这是一种多么原始,多么执拗,又多么深沉的爱啊。
用一把盐,对抗着流逝的岁月,对抗着冰冷的湖水,对抗着这个世界上最无法抗拒的,遗忘。
我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陈婆婆,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想上去扶她,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别人圣地的小偷,卑劣,而又无地自容。
我想起我之前对她的那些不耐烦,那些呵斥,那些自以为是的劝阻。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此刻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
大家都被塘底的景象惊呆了。
村长吧嗒着旱烟,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里的老人们,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那个被水淹没了几十年的故事。
陈婆婆的男人,叫李石头。
人如其名,是个石匠,也是个犟得像石头一样的人。
他爱陈婆婆,爱到了骨子里。
当年,这里还不是鱼塘,是一片低洼的芦苇荡。
李石头就是在这片芦苇荡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卷走的。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婆婆不相信他死了,她疯了一样找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哑了,鞋都磨破了。
最后,她在男人失踪的地方,找到了他那把用了半辈子的石锤。
她就认定,她的男人,就留在了这里。
她求人,在这片洼地的中央,立了这么一块他亲手打磨过的青石,当做衣冠冢。
她说,要让他有个家。
没过几年,村里要修水利,要在这里建一个水库,也就是后来的鱼塘。
所有人都得搬走。
陈婆婆不肯。
她抱着那块石碑,谁劝也没用。
她说,她走了,就没人陪他了。
最后,是村里人硬把她架走的。
水库建成的第二天,她又回来了。
在离水边最近的地方,搭了个土坯房,就这么守着。
一守,就是几十年。
从青丝,守到了白发。
至于撒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记得清了。
有个老人说,好像是有一年,塘里淹死了牲口,捞上来都臭了。
陈婆婆大概是怕水底的男人也那样,就想着用盐把他“腌”起来。
就像乡下人腌咸菜,腌腊肉一样。
盐,能防腐。
在她那个简单而又固执的世界里,盐,就是她能给丈夫的,最后的守护。
故事讲完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阳光照在那些白骨上,泛着刺眼的光。
几十年的水底孤寂,几十年的阴冷黑暗,终于在这一天,重见了天日。
我不知道,对于李石头来说,这是一种安宁,还是一种打扰。
后来,在村里的帮助下,李石头的骸骨被收敛了起来,和那块无字碑一起,迁到了后山。
陈婆婆亲自选的地方,向阳,能看见日出。
下葬那天,陈婆婆没有哭。
她很平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亲手把丈夫的骨殖,一根一根,放进崭新的棺木里。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我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但吐字很清晰。
她说:“后生,对不住了。你的鱼……”
我摇了摇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没关系?说我的鱼死了活该?
在这样一份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女人一生的爱情面前,我那点损失,算得了什么?
连尘埃都算不上。
干旱,还在持续。
鱼塘,彻底干了。
塘底的泥,被太阳晒得龟裂,像一张巨大的、丑陋的蜘蛛网。
我的心血,付之一炬。
我没有再往塘里投一分钱。
我每天,就是坐在塘边,发呆。
我在想,李石头和陈婆婆的故事。
我在想,到底什么是爱。
是城里那些酒吧里,男男女女之间,用酒精和荷尔蒙交换的甜言蜜语吗?
是那些电影里,精心设计好的,生离死别的桥段吗?
好像都不是。
爱,或许就是陈婆婆手里那只破了的蓝边碗。
是那一把又一把,融进水里,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盐。
是那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默的守护。
它不惊天动地,它甚至看起来有些愚蠢,有些可笑。
但它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坚韧,都来得滚烫。
那天之后,陈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她开始走出那间土坯房,在村里慢慢地走动。
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孩子们跑来跑去。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一点生气。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但看见我,会冲我点点头。
那是一种无声的,和解的信号。
有一天,她提着一篮子自己种的青菜,走到了我家门口。
菜叶上还带着露水,新鲜得能掐出水来。
她把篮子递给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她笑了。
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像一朵在秋风中绽放的菊花。
那是几十年来,村里人第一次看见她笑。
那笑,不好看,甚至有些僵硬。
但在我眼里,却比我见过的任何笑容,都来得温暖。
秋天的时候,终于下雨了。
第一滴雨,落在干涸的塘底,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然后迅速被滚烫的泥土吸收。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冲刷着这个干渴已久的世界。
空气里,是泥土被雨水浸润后,翻上来的好闻的气味。
鱼塘,在一点一点地,重新蓄满水。
我知道,我的养鱼生意,可以重新开始了。
但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当初那种急功近利的焦躁。
变得很平静,很踏实。
我看着那片重新变得波光粼粼的水面,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我去找了村长。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说,我想把这个鱼塘,修整一下。
不只是为了养鱼。
我想在塘边,种上柳树。
我想在水中央,建一座小小的亭子。
我还想在亭子边上,用最好的石头,为李石头和陈婆婆,立一块碑。
这一次,碑上要有字。
我要把他们的故事,刻在上面。
村长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后生,你长大了。”
鱼塘的改造,花了很长时间。
我亲力亲为,每天泡在工地上,晒得像个黑炭。
村里的人,也自发地来帮忙。
大家好像都想为这个故事,做点什么。
陈婆婆也每天都来。
她不干活,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忙碌。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里面有光。
那是希望的光。
新的鱼塘,在第二年春天,完工了。
塘边绿柳成荫,水面清澈如镜。
水中央的亭子,飞檐翘角,古朴雅致。
亭子旁边,立着那块我们精心打磨的石碑。
上面刻着:情深如海,岁月为证。
落成那天,我把陈婆婆请到了亭子里。
她颤颤巍巍地,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石碑,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她没有流泪。
她只是看着水面,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说:“后生,谢谢你。”
“这里,真好。”
我知道,她说的“这里”,不只是这个亭子,这个鱼塘。
更是这个,能让她安放半生思念的地方。
从那以后,陈婆婆每天都会来亭子里坐一会儿。
她会带上一些吃食,放在碑前,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家长里短。
像是在跟一个出远门的亲人,拉家常。
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许多。
我的鱼塘生意,也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不再只追求产量,我开始注重品质。
我养的鱼,因为水质好,味道特别鲜美,在城里很受欢迎。
我赚了钱,但没有离开。
我把家,安在了这个小村子。
我喜欢每天清晨,沿着塘边散步,看晨光一点点染红天际。
我喜欢看陈婆婆坐在亭子里,跟她的爱人说悄悄话。
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有我失去的,也有我重新找回来的。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那天早上,我去看陈婆婆,发现她安详地,睡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东西。
我掰开她的手。
那是一块小小的,被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
跟当年李石头用的那把石锤,是同一种材质。
我们把陈婆婆,葬在了李石头的旁边。
两座坟,挨得很近。
从此,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故事到这里,好像就该结束了。
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并没有结束。
它们融进了这塘水里,长在了这柳树的根里,刻在了那石碑的纹路里。
每年春天,我都会在塘里,放养新一批的鱼苗。
看着它们在水里欢快地游动,我总会想起陈婆婆。
想起她固执地往水里撒盐的样子。
那一把盐,究竟有多咸?
大概,就是思念的味道吧。
它能穿透生死,穿透岁月,在一个人的心里,腌制出一片永不腐烂的,永恒的海。
我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
我的孩子,很喜欢在塘边玩耍。
他会问我,那亭子里的石碑上,写的是什么。
我就会把他抱在怀里,指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慢慢地,给他讲那个关于盐,关于等待,关于一个女人和一座坟的故事。
我希望他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可以比时间更长久。
那就是爱。
就像这塘水,看起来平静无波,但你知道,在它最深的地方,一定藏着一些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东西。
它们让这塘普通的水,变得有了灵魂。
也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懂得了,该如何去珍惜。
我时常会想,如果那年没有那场大旱,如果鱼塘的水没有退去,陈婆婆的秘密,是不是就会永远地沉在水底?
或许是的。
她会继续日复一日地撒着她的盐,直到她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
而我,可能会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古怪的、不可理喻的老人。
我们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走向终点。
是那场天灾,像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拧在了一起。
它让我赔上了几乎所有的身家,却也让我看到了人性中最柔软,最坚韧的一面。
这笔买卖,现在想来,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一笔。
有时候,失去,是为了更好地遇见。
我失去了金钱,却遇见了一个值得我用一生去铭记的故事。
这个故事,改变了我。
它让我从一个只知道追名逐利的商人,变成了一个懂得敬畏生命,敬畏情感的人。
我开始放慢脚步,去感受生活中的那些细微的美好。
比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水面上的温度。
比如,风吹过柳梢,发出的沙沙声。
比如,妻子为我做好的一碗热汤面,那腾腾的热气。
这些东西,以前在我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琐碎。
现在,它们却成了我生活中,最珍贵的财富。
我不再焦虑,不再急躁。
我的心,像这个鱼塘一样,变得开阔,而又平静。
我常常会一个人,在水中央的亭子里,坐上一下午。
我会带上一壶茶,一本书。
但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地看着水面发呆。
我在想,陈婆婆坐在这里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看到的,是和我一样的风景吗?
我想,应该是不一样的。
在我眼里,是鱼,是水,是生意。
在她眼里,这整片水域,都是一个人的影子。
风是他的呼吸,水是他的血液,那块石碑,是他沉默的凝望。
她不是在看风景。
她是在和她的爱人,共度一个又一个,平凡而又温暖的午后。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明明知道,水底下,除了淤泥和水草,什么都没有了。
可我却总觉得,李石头他,一直都在。
他看着这个为他守了一辈子的女人,看着她慢慢变老,看着她把思念熬成了白发。
他看着我这个外来者,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理解,再到最后的守护。
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才会让那场大旱,揭开所有的秘密。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的爱人: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你可以,放下了。
他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谢谢你,后生。
这当然都是我的想象。
但有时候,人就是需要一些这样的想象,来支撑自己,走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就像陈婆婆,需要用一把盐,来构建一个关于永恒的想象一样。
前几年,村里搞旅游开发。
有人看上了我这个鱼塘,想把它打造成一个所谓的“网红打卡点”。
他们想在亭子上挂满彩灯,在水里放上音乐喷泉,还要在岸边建一排吵吵闹闹的农家乐。
他们给我开了很高的价钱。
高到,足够我在城里,买一套很好的房子。
我拒绝了。
他们觉得我疯了,说我跟钱有仇。
我没有解释。
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这个鱼塘,对我来说,早就不再是一个赚钱的工具了。
它是一个纪念。
是一个承诺。
是我答应过那两个长眠于此的灵魂,要替他们,守护好这份宁静。
我不能让那些喧嚣,来打扰他们的长眠。
我不能让这个承载了如此深情的故事的地方,变成一个浮躁的,消费的场所。
这是我的底线。
如今,我也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接管了我的鱼塘。
他比我更有经营头脑,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他答应过我,永远不会改变这里的原貌。
那座亭子,那块碑,那满塘的静谧,都会一直,一直地保留下去。
我每天,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来塘边走走。
有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年轻人,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就为了在亭子里,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他们说,这里有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想,他们感受到的,应该就是那个故事的力量吧。
那个关于一个普通女人,用最笨拙的方式,爱了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故事。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亭子里,看着金色的余晖,洒满整个水面。
水面上,仿佛又出现了陈婆婆那瘦小的身影。
她抱着她的蓝边破碗,固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水边。
然后,扬起手臂,把那一把白花花的盐,撒向她心中的那片海。
我笑了。
我知道,这个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它会像这塘水一样,年复一年,流淌下去。
流进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的心里。
告诉他们,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总还有人,在深情地活着。
来源:一往无前豆花t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