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是粘稠的，混着柏油路被晒化的味道，还有远处工厂烟囱里飘来的、带着铁锈味的烟。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城市都闷在里面。

空气是粘稠的，混着柏油路被晒化的味道，还有远处工厂烟囱里飘来的、带着铁锈味的烟。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不是唱歌，是呐喊，是控诉。

我刚从学校出来没多久，在一家老国营厂的办公室里混日子。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大通铺，十几张桌子挤在一起，头顶上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不是风，是热浪。

2001年，就是这样。

很多东西都旧了，新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那天下午，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但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太阳明晃晃的，像个大火球，要把人眼睛刺瞎。

办公室里闷得人犯困，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像是在给昏昏欲睡的我们伴奏。

林晚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两张桌子。

她是我们厂的会计，年纪比我大几岁，总是安安静静的。

她不像办公室里其他的女同事，爱聊八卦，爱说笑。她总是低着头，要么在算账，要么在看一本很旧的书，书皮都磨毛了。

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刚好落在她的侧脸上，能看见一层细细的绒毛。她的头发很黑，很简单地扎在脑后，有一两根碎发会调皮地垂下来，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我总是不自觉地去看她。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觉得她身上有种东西，和这个吵闹闷热的夏天格格不入。

她像一口深井，外面看着不起眼，但你总觉得里面藏着很多故事，清凉，又深不见底。

下午三点多，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刚才还亮得刺眼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大片乌云吞掉了。

风开始刮起来，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在窗户上敲打出“啪啪”的声响。

办公室里的灯管闪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然后，整个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电了。

这种老厂区，停电是家常便饭。

黑暗来得太突然，办公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在叫，有人在摸索着找蜡烛，椅子被碰倒的声音，文件散落一地的声音，混成一团。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

眼睛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眼前只有一些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被风扬起来的味道，还有雨水即将落下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

“小张，去仓库把备用的蜡烛和手电筒拿出来！”主任的大嗓门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应了一声，站起身。

仓库在办公室后面，要穿过一条又长又窄的走廊。

我扶着桌子，凭着记忆往前走。

脚踩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走廊里比办公室更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伸出手，摸着冰凉的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

空气里有股霉味，是老房子特有的味道，像时间的尸体。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仓库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属于旧纸张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账本、报废的零件、旧桌椅，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不知道蜡烛和手电筒具体放在哪里，只能伸着手，像个盲人一样，在黑暗中摸索。

我的手碰到了冰冷的铁架子，又碰到了堆得高高的、软塌塌的麻袋。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脚步，生怕被什么东西绊倒。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东西。

不是硬的，是软的，还带着温度。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后退，但那个“东西”却猛地向前一步，一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了我。

一个温热的身体，就这么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我的胸前。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不是香水，像是某种花香，又像是刚刚洗过头发的、洗发水的味道。

很清淡，很干净。

我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甚至能隔着薄薄的衬衫，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别动。”

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依赖？

是林晚的声音。

我瞬间就认出来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带着一点点距离感。

可现在，这个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温热的，带着湿气。

我一动也不敢动。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怀里这个温软的、颤抖的身体。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抱住我。

是因为害怕吗？

一个女孩子，在这么黑的仓库里，害怕也是正常的。

可我总觉得，不止是这样。

她抱得太用力了，那种力度，不像是因为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痒痒的。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可能还挂着泪珠。

我鬼使神使地，慢慢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她一下。

可我的手刚抬到一半，就停在了半空中。

我凭什么安慰她？

我又了解她什么呢？

我们只是同事，每天说着“早上好”和“再见”的同事。

我甚至，连她最喜欢看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找到了！在这儿！”

一道刺眼的光束从门口射了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是主任他们拿着手电筒找过来了。

光亮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我们之间这片暧昧又脆弱的黑暗。

怀里的人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我，往后退了两步。

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等我适应了光线，放下手时，只看到林晚背对着我，站在一堆杂物旁边，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你们俩怎么都在这儿？吓死我了，还以为进贼了呢！”主任的大嗓门打破了尴尬。

“我……我进来找东西。”林晚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哦哦，找到了吗？蜡烛在这边，小张，过来搭把手。”

我没说话，默默地走过去，帮着主任把一捆捆的红蜡烛搬出去。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再看林晚一眼。

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我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怕我们四目相对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拥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淋得措手不及。

雨停了，可我身上，心里，都还是湿的。

等我们把蜡烛分发到各个办公室，电，也奇迹般地来了。

灯管又“滋滋”地闪了两下，世界重新恢复了光明。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同事们在抱怨着刚才的停电，算盘珠子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响。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洗刷着这个燥热的世界。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下意识地朝林晚的方向看去。

她已经坐在了她的位置上，低着头，手里拿着笔，好像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一切都和停电前一模一样。

仿佛刚才在那个黑暗的仓库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

我胸口的衬衫上，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我的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从那天起，我和林晚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

我们依然是同事，每天见面，点头，微笑。

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话题。

那个黑暗中的拥抱，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她。

我发现，她并不是真的冷漠。

她会在午休的时候，给窗台那盆快要枯死的吊兰浇水。

她会在食堂阿姨手抖把汤洒出来的时候，默默递上一张纸巾。

她会在同事因为工作犯错被主任批评时，悄悄地帮对方把数据核对好。

她所有的温柔，都藏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里，像月光下的露珠，安静，却晶莹。

我越来越好奇，这样一个温柔的人，那天在仓库里，为什么会那么失控？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想要靠近她。

早上，我会比平时早到一会儿，帮她把桌子擦干净，把暖水瓶灌满热水。

中午，我去食堂打饭，会特意帮她多打一份她喜欢吃的西红柿炒蛋。

她从来不说谢谢，但她会把她从家里带来的水果，默默地放在我的桌角。

有时候是一个苹果，有时候是一根香蕉。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没有语言，全靠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举动来交流。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班都变得特别有盼头。

我期待着看到她，期待着和她之间那些无声的互动。

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棵生长在隔壁的树，虽然没有交谈，但我们的根，在看不见的地下，已经悄悄地缠绕在了一起。

直到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

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伸了个懒腰，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发现林晚的桌子上，还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她今天也加班了吗？可我没看到她人啊。

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她的台灯下，压着一本摊开的日记。

是那种很老式的，带锁的日记本，但锁是开着的。

我不是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

但我承认，那一刻，我没能抵挡住诱惑。

我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伸出手，翻开了那本承载着她秘密的日记。

字迹很娟秀，和她的人一样，干净，整洁。

日期，是停电那天。

“今天，又是我弟弟的忌日。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又真慢。

快的是，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慢的是，每当我想起他，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走的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雷雨天。

也是突然停电，一片漆黑。

他最怕黑，也最怕打雷。

那时候我们还小，家里穷，住在一个很小的阁楼里。

每次打雷，他都会吓得躲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让我别动。

他说，只要抱着姐姐，他就不怕了。

那天，他发高烧，外面下着暴雨，根本没法去医院。

我抱着他，给他唱歌，给他讲故事，想让他舒服一点。

可他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地变凉。

最后，就再也没有了呼吸。

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他生病了，如果我能把他照顾得更好一点……

今天下午停电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仓库里找东西。

黑暗和雷声，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好像又看到了弟弟那张苍白的小脸，听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我好害怕，害怕得快要窒息了。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有个人撞进了我怀里。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身上有种温暖的气息，像太阳。

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就像当年弟弟抱着我一样。

我说，别动。

其实，我是想对自己说，别怕。

谢谢你，那个在黑暗中，给了我一个拥抱的陌生人。

虽然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拥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让我有勇气，从那段痛苦的回忆里，暂时地走出来。”

我的手在颤抖。

日记本上的字，开始变得模糊。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个拥抱，和爱情无关。

那是一个姐姐对逝去弟弟的思念，是一个被困在回忆里的人，本能的求救。

而我，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一个替代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失落，还是该……心疼她。

我默默地把日记本合上，放回原处，关掉了她的台灯。

我走出办公楼，外面还在下着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间黑暗的仓库。

里面堆满了不愿被人看见的，或悲伤，或痛苦的回忆。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锁起来，假装它不存在。

可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比如一个雷雨天，一次突然的停电，那扇门就会被悄悄地推开，让里面的黑暗，倾泻而出。

而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在别人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拥抱。

哪怕，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林晚也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她的位置上。

我们谁都没有提日记的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发现我动过她的东西了。

但我觉得，不重要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仅仅是用眼睛去看她。

我开始学着，用心去感受她。

我能看到她微笑背后，隐藏的淡淡的忧伤。

我能听到她平静的语气里，压抑着的深深的思念。

我不再满足于给她打一份饭，或是帮她擦一张桌子。

我想为她做更多的事情。

我想让她，真正地开心起来。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我就跑遍了全城的书店，去找她提到的那些作家的绝版书。

我知道她喜欢听音乐，我就用我攒了很久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台小小的随身听，还有很多我精心挑选的磁带。

我知道她怕打雷，每到下雨天，我就会找各种借口留在办公室陪她加班，直到雨停。

我做的这些，都很笨拙。

我甚至不敢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她。

我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她的抽屉里，或者夹在她常看的那本书里。

我像一个胆小的、只会偷偷送礼物的圣诞老人。

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是我做的。

但每次看到她戴着耳机，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看到她翻开那本旧书时，眼里闪过的惊喜，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依然没有说破。

但办公室的同事们，好像都看出了点什么。

他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拿我们俩开玩笑。

“小张，又给林会计献殷勤呢？”

“林晚，你俩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每次听到这些，林晚的脸都会红到耳根，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而我，也只会傻傻地笑。

我喜欢这种暧昧的、朦胧的感觉。

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看风景，看不真切，却充满了想象的空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地，慢慢地过下去。

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告诉她，那个在黑暗中给她拥抱的人，愿意用一辈子的光明，去温暖她。

可我没想到，离别，会来得那么突然。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阳光很好，微风不燥。

主任把我们叫到一起，宣布了一件事情。

厂子效益不好，要进行改革，精简人员。

一张长长的裁员名单，被贴在了公告栏上。

我在上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晚。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她？

她工作那么认真，业务那么熟练，怎么会被裁掉？

我冲到主任办公室，想问个究竟。

主任叹了口气，告诉我，这是上面的决定，他也没办法。

他说，林晚是主动申请离开的。

主动申请？

为什么？

我疯了一样地跑回办公室，想找她问清楚。

可她的座位，已经空了。

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盆她每天都会浇水的吊兰，那盏她加班时会亮起的小台灯，那本她看了无数遍的旧书……

全都不见了。

她就这么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站在她空荡荡的座位前，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她。

我去她住过的宿舍，宿管阿姨说她昨天就搬走了。

我打她办公室的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

我问遍了所有我们共同认识的同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好像，是铁了心要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一样。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丢了魂。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都像是在完成任务。

我常常会对着她空着的座位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个黑暗中的拥抱。

那些无声的互动。

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对我动过心？

她离开，是不是就是为了躲开我这个，让她感到困扰的人？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得不到答案。

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

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那么快乐。

失去一个人，也可以那么痛苦。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厂子改革后，我也离开了。

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大城市，找了一份新的工作。

我开始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想要忘记她。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接触了新的事物。

我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以冲淡一切。

可我错了。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刻在心底的烙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你走得多远，都无法抹去。

我会因为在街上闻到一阵相似的洗发水香味，而突然驻足，失神地在人群中寻找。

我会因为在书店看到一本她曾经看过的书，而买下来，翻来覆覆地看，仿佛能从那些文字里，找到她的影子。

我会因为在一个雷雨天，突然的停电，而心脏骤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仓库，那个温暖的拥抱。

她就像一个幽灵，住在了我的记忆里，时不时地跑出来，提醒我，我曾经那么深刻地，爱过一个人。

后来，我也谈过几次恋爱。

那些女孩子，都很好。

她们有的活泼开朗，有的温柔体贴。

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会在她们身上，不自觉地寻找林晚的影子。

寻找她安静的眼神，寻找她微笑的弧度，寻找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我知道，这对她们不公平。

所以，每一段感情，都无疾而终。

我好像，把所有的爱，都留在了2001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有着闷热空气，和突如其来暴雨的夏天。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我换了很多份工作，搬了很多次家，走过了很多座城市。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直到去年，我因为一个项目，回到了那座我离开了很久的北方小城。

一切都变了。

当年的老厂区，已经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栋栋崭新的高楼。

当年我们走过的小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唯一没变的，可能就是，夏天依然那么热，知了依然叫得那么烦。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结束的那天，合作方请我们吃饭。

饭局上，我认识了一个叫李姐的人，是对方公司的财务总监。

她很健谈，也很干练，一看就是那种在职场上摸爬滚滚打多年的女强人。

酒过三巡，大家聊得都很开心。

李姐突然看着我，笑着说：“张总，看你有点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愣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和记忆中那个穿着朴素、素面朝天的女孩，判若两人。

可那双眼睛，那双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眼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林晚？”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小张？”

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好奇的眼光，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扫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拼命地点头。

是，我是小张。

是那个在办公室里，偷偷看你的小张。

是那个在黑暗中，抱过你的小张。

是那个找了你十几年的，小张。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

饭局结束后，我们默契地，一起走出了酒店。

外面的风，很凉。

我们并排走在马路上，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行。”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呢？”

“也还行。”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有很多话想问她。

我想问她，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想问她，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我想问她，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起过我？

可话到嘴边，我又都咽了回去。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现在，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我结婚了。”她突然说。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虽然，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他对我很好，我们有个女儿，今年上小学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挺好的。”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你呢？”她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还是和当年一样，清澈，又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还单着。”我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人习惯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走到一个路口，她停下脚步，说：“我到了，我先生来接我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朝我们这边挥了挥手。

“那我……走了。”她说。

“好。”

她转身，朝那辆车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路灯下，越走越远。

就在我以为，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朝我跑了过来。

她跑到我面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和十几年前那个在黑暗中的拥抱，那么像。

一样的用力，一样的……带着绝望。

“对不起。”她在我的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对不起，当年，我不是故意要离开的。”

“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我爸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厂里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

“我没办法，只能去一个工资更高的城市，拼命地赚钱。”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我怕你跟我一起吃苦。”

“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但都没有寄出去。因为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等我。”

“后来，我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公。他帮我还清了债务，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可今天再见到你，我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肩膀上，滚烫。

我的眼眶，也湿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不告而别。

原来，她也曾……挣扎过，思念过。

我抬起手，想要回抱她，就像我十几年前，在那个仓库里，就想做的那样。

可我的手，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拍了拍。

“都过去了。”我说。

“你现在过得幸福，就好。”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

像要把这十几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和遗憾，都哭出来。

最后，她松开我，擦了擦眼泪，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和当年一样，干净，又带着一丝忧伤。

“谢谢你，小张。”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人，那么认真地，爱过我。”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辆车。

车门打开，又关上。

黑色的轿车，很快就消失在了车流里。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直到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

我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我存了很多年的照片。

那是一张集体照，是我们当年办公室所有人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的人，面孔都有些模糊。

我找到了她，也找到了我。

照片里的她，站在后排的角落里，安静地微笑着。

照片里的我，站在她的旁边，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

那时候的我们，都还那么年轻。

年轻到，以为一次错过，还有下一次。

年轻到，以为一次转身，还有机会再见。

可我们都不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

有些转身，就是一生。

我关掉手机，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很亮，也很凉。

就像我心里，那个永远都无法填补的缺口。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她会继续做她的财务总监，她的好妻子，她的好妈妈。

我也会继续做我的项目经理，继续我一个人的，漂泊的生活。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短暂的交点之后，就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但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在那个夏天，遇见她。

我不后悔，爱上她。

因为她，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爱。

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爱，是成全，是祝福。

是哪怕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那个在黑暗中，给了我一个拥抱的女孩。

那个用整个青春，教会我如何去爱的女孩。

再见了。

愿你，往后余生，再无雷雨，再无黑暗。

愿你，所到之处，皆是阳光，皆是坦途。

而我，会带着我们之间那段独一无二的回忆，继续往前走。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遇到一个人。

一个可以让我，心甘情愿地，为她停下脚步的人。

到那时，我一定会告诉她。

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林晚的女孩。

她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整个青春。

回到酒店，我一夜无眠。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晚的样子。

是十几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辫的清秀女孩。

也是昨晚，那个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成熟女人。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又留下了什么？

第二天，我没有立刻离开那座城市。

我鬼使神使地，又回到了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老厂区。

虽然，这里已经找不到任何当年的痕-迹。

但我还是固执地，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我们办公室和仓库的位置。

我站在那片空地上，闭上眼睛。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办公室里，算盘的噼啪声，风扇的吱呀声，同事们的谈笑声。

鼻尖，仿佛又闻到了当年仓库里，旧纸张和尘埃的味道。

胸口，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个温软的，颤抖的拥抱。

一切，都好像昨天才发生。

可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荒芜。

我在那片废墟上，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我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是当年我们办公室的一个老同事，王姐。

她也是为数不多的，还留在这座小城的人。

电话接通，传来王姐熟悉的大嗓门。

“哟，稀客啊！小张，你小子还记得我啊？”

我笑了笑，跟她寒暄了几句，然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林晚。

“王姐，你……还跟林晚有联系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晚啊……你问她干嘛？”王姐的语气，有些迟疑。

“没什么，就是昨天偶然遇到了，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遇到她了？”王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哪儿遇到的？她……她还好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姐的反应，很奇怪。

“就……在一个饭局上。她挺好的，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了。”

“财务总监？”王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这丫头，可以啊！我就知道她不是一般人！”

“王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忍不住问。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很久，王姐才叹了口气。

“小张啊，既然你都见到她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了。”

“当年，林晚那丫头，其实过得……挺苦的。”

“她不是本地人，一个人从乡下来城里打工。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靠她一个人养活。”

“她爸妈走得早，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那个人，又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从来不跟我们说。”

“我们都以为她是个冷美人，不好接近。其实啊，她就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当年厂子裁员，她其实是在名单外的。是她，主动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一个家里更困难的同事。”

“她跟我说，她年轻，到哪里都能找到活干。但那个同事，家里有老人孩子，不能没有工作。”

“她走的那天，是我送她去的火车站。她就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堆书。”

“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去南方，听说那里机会多。”

“我塞给她几百块钱，她死活不要。她说，王姐，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上车前，她拜托我一件事。她说，如果小张问起她，就告诉他，她回老家结婚了，让他别等了。”

王-姐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射进我的心脏。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当年离开，还有这样的隐情。

原来，她不是不告而别，她是……怕我等她。

她怕她那个看不到未来的生活，会拖累我。

这个傻姑娘。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姑娘。

“那……她弟弟的忌日，是怎么回事？”我颤抖着问。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一个疑问。

“弟弟？”王姐愣了一下，“她哪儿来的弟弟？她就一个妹妹啊。”

“不可能！”我失声喊道，“我……我亲眼看到她日记里写的！”

“日记？”王姐更疑惑了，“那丫头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怎么不知道。”

“小张，你是不是搞错了？她妹妹现在都好好的，在读大学呢，学费还是林晚给出的。”

我的大脑，彻底乱了。

如果，她没有弟弟。

那本日记，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雷雨天，那个让她崩溃的回忆，又是谁的？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升起。

难道，那本日记，根本就不是她的？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

我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当年的蛛丝马迹。

那本日记……

我记得，那本日记，是带锁的。

但那天晚上，锁是开着的。

而且，是压在她的台灯下的。

会不会……

会不会，那本日记，是她故意留给我看的？

她知道我那天会加班。

她知道我，会忍不住去看。

她编造了一个弟弟的故事，一个悲伤的，足以解释她所有异常举动的故事。

她用这个故事，在我 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她告诉我，那个拥抱，与爱情无关。

她告诉我，她心里，住着一个永远无法被替代的人。

她用这种方式，残忍地，拒绝了我。

也用这种方式，温柔地，保护了我。

她不想让我，陷入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里。

她不想让我，因为她，而背上沉重的负担。

所以，她选择了一个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性。

想通了这一切，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蹲在马路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的，不是我们错过的这十几年。

我哭的，是她的善良，她的隐忍，她的……用心良苦。

林晚，林晚。

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你怎么可以，用这么温柔的方式，在我心上，划下这么深的一道伤口？

第二天，我通过王姐，要到了林晚的联系方式。

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仓库里的那本日记，是你故意留给我的，对吗？”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复了。

手机，才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只有一个字。

“是。”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又发了一条。

“为什么？”

这一次，她回复得很快。

“因为，那时候的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

“小张，你是个好人。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

什么是更好的？

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

我再也忍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林晚，是我。”

“……我知道。”

“告诉我，你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结婚了，有孩子了，过得很幸福？”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

“不是的。”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昨晚那个男人，是我请来演戏的同事。”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对我抱有任何幻想。”

“我不想，再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我以为，只要我过得幸福，你就能彻底地，放下我。”

“可我没想到，我还是……搞砸了。”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个女人。

这个我爱了十几年的女人。

她到底，要为我，牺牲多少？

她到底，要用多少谎言，来成全我？

“你在哪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问道。

“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哭。

“林晚，你听着。”

“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还爱我吗？”

电话那头，哭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听到了，那个我等了十几年的答案。

“爱。”

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我一直，都爱着你。”

“从你第一次，帮我擦桌子开始。”

“从你第一次，给我买随身听开始。”

“从你在那个雷雨天，默默陪着我加班开始。”

“我爱你，爱得那么深，那么卑微。”

“我以为，只要我离你远远的，就能把你忘记。”

“可我错了。”

“这十几年，你就像长在我心里的一棵树，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我以为，我就要带着这个秘密，孤独终老了。”

“小张，谢谢你。”

“谢谢你，还记得我。”

“也谢谢你，还爱着我。”

挂了电话，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订了，去她所在城市的高铁票。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我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扛下所有。

不管未来，有多少艰难险阻。

我都要，和她一起面对。

因为，我知道。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爱我爱得，如此深沉，如此……不顾一切。

高铁在轨道上，飞速地行驶着。

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向后倒退。

我的心，却在飞速地，向前奔跑。

奔向，那个我爱了整个青春的女孩。

奔向，那个属于我们的，迟到了十几年的，未来。

我终于，见到了她。

在她公司的楼下。

她还是穿着职业套装，但没有化妆。

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憔悴，和泪痕。

看到我，她愣住了。

眼神里，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我看得懂的，喜悦。

我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跨越了十几年的光阴。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仿佛，要把这十几年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

最后，我伸出手，轻轻地，拂去她眼角的泪珠。

“我来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林晚。”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十几年前，在那个黑暗的仓库里，我撞进了你的怀里。”

“今天，我想告诉你。”

“我愿意，用我的余生，让你撞进我的怀里。”

“不管外面，是晴天，还是雨天。”

“我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说完，我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黑暗中的意外。

而是在阳光下，最真切的，告白。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也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落。

我们错过了，十几年。

但没关系。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把那些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或许不会一帆风顺。

但只要，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因为，我们都曾在彼此最黑暗的时候，做过对方，唯一的光。

而这束光，足以，照亮我们余下的，所有人生。

来源：外向小红花148z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