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书桌上,搁着一只老旧的怀表。它不是家传的,也非什么名贵的古董,只是从一个不起眼的旧货摊上淘换来的。表壳上蒙着一层黯黯的旧铜色,几处边缘已磨出了黄澄澄的本色,像岁月褪下的鳞片。我时常将它握在掌中,那沉甸甸的凉意,便从指尖丝丝缕缕地浸润开来,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块
铜绿上的光阴
我的书桌上,搁着一只老旧的怀表。它不是家传的,也非什么名贵的古董,只是从一个不起眼的旧货摊上淘换来的。表壳上蒙着一层黯黯的旧铜色,几处边缘已磨出了黄澄澄的本色,像岁月褪下的鳞片。我时常将它握在掌中,那沉甸甸的凉意,便从指尖丝丝缕缕地浸润开来,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块金属,而是一小段凝固了的、沉默的时光。
这表的机芯怕是早已倦了,任你如何上紧发条,那三根针也只是固执地沉睡,再不理会人世的晨昏。起初,我总想让它重新活过来,寻了几位老师傅,他们用放大镜细细检视过,却都摇摇头,说里头一个极小的齿轮已然崩缺,是寻不着替换的了。我于是死了心,反倒觉着一种奇异的安然。它不必再为计量光阴而劳碌,只是静静地,成为光阴本身。
我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那凉意底下,似乎能触到一丝往昔的余温。这表的主人会是谁呢?或许是一位严谨的教书先生,在无数个清晨,将它从马褂的暗袋里掏出,温和地提醒台下那些嬉闹的蒙童;又或许,它属于一个远行的商人,在异乡的客栈,伴着荧荧油灯,听着它清脆的“滴答”声,计算着归期。那表壳上细微的划痕,是匆忙间与钥匙的碰撞,还是无意中跌落在青石板上留下的印记?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曾经有一个生命,它的脉搏与这怀表的节律一同跳动,它的悲欢与这表针的流转暗暗相合。如今,那生命早已不知归于何处,只留下这具沉默的躯壳,像一个标点,断在了一行未完的句子中间。
这停滞的怀表,倒比腕上那只电子表更让我觉得真切。那只电子表是顶灵敏的,数字的变换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分秒不差。它报时,却从不提示;它精确得冷酷,将一天切割成无数均等而苍白的碎片。我常常在深夜里,看着那跳动的、荧蓝色的数字,心中会升起一种莫名的惶惑。它告诉我现在是二十三点四十七分,可这“现在”究竟是什么?是正在呼吸的这一刻,还是已然逝去的那一瞬?它流逝得太快,太不容置辩,像一条湍急而空洞的河流,卷走一切,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而桌上的老怀表则不然。它的时间,是停滞的,因而也是永恒的。它像一口深井,将过往的岁月都沉淀在心底,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着无尽的幽深。我看着它,便不觉得光阴是被消耗的,反倒觉得,它是在静静地、丰厚地积淀着。这或许就是一种“小通透”罢——不必与时间赛跑,而是停下来,成为时间的朋友,与它一同静坐。
由这表,我又想起外祖母的那只老座钟。
那是她当年的嫁奁,一座暗红色的木壳钟,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家长。钟摆是黄铜的,沉实而明亮,永远不疾不徐地走着。它的声音也与这怀表不同,是“嗡——嗡——”的,浑厚而悠长,仿佛是从深山古寺里传来的钟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夏日的午后,我常躺在竹席上,听着那“嗡——嗡——”的声响,看阳光透过木格窗,在泥地上投下慢慢游移的光斑。那时候,日子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顿午饭可以吃上一个时辰,一碗绿豆汤要慢慢地放凉。外祖母总是坐在门槛上,就着光,眯着眼缝补衣裳,针脚细密而匀净,那动作,和钟摆的节奏竟是出奇地一致。
那座钟报时的时候,最为隆重。先是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准备声,像一位乐师在演出前的调试,随即,“当当”的声响便沛然而起,清越、洪亮,能传到巷子口去。这时,外祖母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听着,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完了,她便自言自语似的说一句:“三点钟了,该去淘米了。”或是“五点钟了,你外公快回来了。”那钟声,于是成了这个家赖以运转的、庄严的律法。它划分了劳作的时序,也连接了家人的牵挂。
后来,外祖母老了,那座钟也老了。它的声音渐渐沙哑,走时也慢了下来。再后来,它彻底停了。家里人说要拿去修,外祖母却摆摆手,说:“不必了,它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于是,那座钟就静静地立在原处,落满了灰尘,像一个时代落幕时,最后的布景。我那时不懂,只觉得堂屋里少了那“嗡——嗡——”的声音,空落得叫人发慌。如今想来,外祖母的“不必修”,何尝不是另一种通透?她与那钟相伴一生,早已明了,有些东西的终结,是自然而然的,强求它继续,反倒失了那份从容与体面。
这怀表,这老钟,它们所承载的,是一种有温度、有质地的时间。它不像现代时间那样,是一根无限延伸、指向虚无的直线;它更像一个圆,循环往复,与日出日落、春耕秋收紧密相连。在这样的时间里,人是安稳的,笃定的。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自己将归于何处。而今,我们被抛入了一条速度惊人的传送带,目之所及,皆是飞驰的、碎片化的信息,心之所感,尽是催促与焦虑。我们生怕错过什么,于是不停地刷新、追赶,却独独错过了自己内心的节律。
前些日子,我因事去了一个极偏僻的山村。那里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初时令我坐立不安。熬过一两日,竟也渐渐习惯了。村中有一棵极大的榕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岁,垂下的气根又成了新的树干,独木便成了一番林子。每日黄昏,村里无事的老人们,便聚在树下,也不多说话,只静静地坐着,看着日头一点点地西沉,将天边的云染成胭脂,又看着那胭脂慢慢褪去,变成青黛色。他们脸上沟壑纵横,那皱纹的走向,竟和身后老榕树的树皮有着某种神似。他们不说话,可你能感到,他们与那土地,那树木,那流转的晨昏,是浑然一体的。他们的生命,也仿佛是一种缓慢的、坚定的生长,如同草木。
那一刻,我坐在他们中间,掌中握着口袋里那枚冰凉的、停走的怀表,忽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我仿佛听见了另一种时间的声响——它不是“滴答”,也不是“嗡嗡”,而是像草木生长、露水凝结、星辰运转那般,一种宏大至无声的流响。在这流响里,一切的匆忙都显得可笑,一切的得失都轻若微尘。
回到城里,那山中的静谧犹在耳边。我依旧忙碌,依旧要应对许多不得不做的事,但心境却大不同了。我不再死死地盯着腕上那只电子表,为它的每一次跳动而心惊。我学会了在等车的间隙,看一朵云如何变幻形状;在伏案工作的倦怠时,为窗台新种的绿萝浇一点水,看它的藤蔓又悄悄探出了几寸。
那枚老怀表,依旧躺在我的书桌上。朋友见了,总笑我摆个无用的废物。我只是笑笑,不去分辨。他们不知道,这表的“无用”,正是它最大的用处。它时时提醒我,在这奔流不息的世界里,要为自己留一方停顿的天地。人生的通透,或许本就不是什么高深的哲理,它并不在遥远的山巅或浩瀚的书海里,它就藏在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旧物里,藏在一次无心的驻足里,藏在一段被浪费的、却让你心生欢喜的光阴里。
它告诉我,时间的意义,不在于你攫取了多少,而在于你沉淀了多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跑得有多快,而在于你走得有多从容。当你不再把时间当作鞭子,驱赶自己向前,而是把它当作土壤,去深深地扎根,去安静地生长,那么,每一刻,便都是圆满的,充盈的。
那表壳上的铜绿,在午后的光里,泛着幽幽的、温润的光泽,像一句古老的箴言,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而深邃。
来源:喵妹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