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前看好莱坞电影《为黛西小姐开车》,有一幕是黛西小姐和三位女友打麻将。始终疑惑她们为什么玩华人的游戏,自行猜度她们在上海避过难,危难之际学会了麻将就此终身难忘。如今读《麻将:从东方到西方》才晓得,安排这细节确实意在显示黛西小姐是犹太人。当时的犹太女性着实钟爱麻
《为黛西小姐开车》剧照。(资料图)
从前看好莱坞电影《为黛西小姐开车》,有一幕是黛西小姐和三位女友打麻将。始终疑惑她们为什么玩华人的游戏,自行猜度她们在上海避过难,危难之际学会了麻将就此终身难忘。如今读《麻将:从东方到西方》才晓得,安排这细节确实意在显示黛西小姐是犹太人。当时的犹太女性着实钟爱麻将,但爱好之来路远没这么悲伤。
麻将清朝中后期在长三角成型,很快发展到全国,1920年代传去美国风行一时。战后再度兴起,居然被人看做一种犹太游戏。犹太社区这次麻将热由战后持续到1970年代,恰好涵盖了电影故事的时间跨度。
《麻将:从东方到西方》的作者安妮莉丝·海因茨是俄勒冈大学教授,曾经在云南大学任教,这本书正是讲述麻将东学西渐的故事。麻将首次在美国亮相是1893年,英国汉学家威廉·H. 威尔金森把一年前在宁波收集的“多米诺骨牌”赠给人类学家斯图尔特·库林,供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展出。
麻将最重要的早期推广者约瑟夫·帕克·巴布科克是标准石油派到苏州的销售代表,语言能力相当不错,通过本地人接触到商机巨大的麻将。他制作了带有英文字母和数字的麻将,1920年印刷改良后的规则手册,使麻将在上海的英美社区流行起来。那一年他和妻子诺玛把麻将介绍给洛杉矶的富翁们,确认了这套中国游戏蕴含的潜力后,拉人合伙成立了美国麻将销售公司。他注册的“Mah-Jongg”品牌,便是英文“麻将”(Mahjong)一词的源头。
约瑟夫和竞争对手们的营销说辞五彩缤纷,大力迎合20世纪初达到顶峰的东方主义想象,强调麻将是不可多得的体验中华文化的途径。老板们口中的麻将起源于孔子年代,与神秘的古代宫廷精英联系紧密。
面临竞争压力的约瑟夫信口开河,甚至声称自己是麻将的发明者。虽然不久后悄悄放弃了这种说法,但他还是成功地激起了华裔美国人的愤怒。加州的兄弟会“金州本土之子”向哈丁总统赠送了一套产自上海的精美手工雕刻麻将牌,纽约中国总领馆的一位秘书也编写了麻将手册以正视听。
总之,1922年底麻将在美国形成了一股“狂热”,有些Labubu的气象。丝袜、凉鞋、松狮、赛马等等相距甚远的物类都曾被取了昵称叫“麻将”。1923年麻将牌成为美国从上海进口的第六大商品,再过一年国会新增两个税种,麻将就是其中之一。这股热潮又很快由美国传播到欧洲。
1922年,洛杉矶,一群外国女人穿着中式装扮聚在一起打麻将。(视觉中国 图)
麻将让她们喘了一口气
麻将热内部总是夹杂着一种紧张感。
在《排华法案》的年月,吹嘘麻将由中国人精工细作多少显得尴尬。商家喜欢把原材料牛骨混淆成高端产品才用的象牙,其实牛骨和竹子接下来也被塑料和木头取代了,最廉价的麻将居然用上了硬纸板和薄木条。麻将的异域风情自然深入人心,这时再宣扬本土产品的优势就令人左支右绌,商人只好声称低廉的塑料材质清洁耐用、预防疾病。
麻将和早已流行的娱乐方式桥牌也产生了紧张关系。同时一些在华传教士和华裔美国人把麻将归类为赌博,认为它会滋生社会弊端。许多社会焦虑被投射在远道而来的麻将身上,据说女人沉迷打麻将,就不乐意承担相夫教子做家务的传统责任了。还有广为人知的污名是麻将带来眼病、皮肤病之类的疾病。
好在消费主义所向披靡,麻将很快被视为富人游戏,收入没那么高的美国人买一套劣质麻将照样能过过瘾。麻将起初在中产阶级男性俱乐部取代了扑克,不久变成了以女性玩家为主的室内游戏。较早的麻将派对上,白人女性身着宽大的中式服装,不免有“文化挪用”嫌疑。但刻奇的麻将服饰意外应和了进步潮流——她们可以借此机会短暂摆脱紧身胸衣。有意思的是,时尚的华裔飞来波女郎曾经被称为“麻将女孩”。
麻将热潮持续大概两年就衰落了,约瑟夫·帕克·巴布科克离婚后改行从事法律工作。不过麻将还是留在了美国社会,大多数美国民众不再热衷打麻将时,华人仍旧珍视这种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游戏。
很有意思,华裔美国人其实和其他族裔是一起知道麻将的。海因茨注意到,华人社区的人口结构变动令麻将具有身份认同意义。“到1920年,由于排华法案的长期影响,老年人口开始减少,出生在美国的青壮年在社区中占据了更大的比例。”
年轻人面临着成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的抉择,“作为时髦的现代性和中国身份的象征”,麻将恰恰融合了双重身份。作家刘裔昌写到新年的情境,那时年长的唐人街居民在家打麻将或者出门看中国戏曲,而成年的第二代华人则在新年举办麻将派对和跳舞。
不仅华裔,日裔美国人也与麻将存在不解之缘。安妮莉丝·海因茨比较了两种族裔在美国的命运转变:1930年在旧金山天使岛移民拘留中心的华人以及1942年遭到监禁的日裔美国人,都被强制要求参加休闲娱乐活动,麻将也分别派上了用场。太平洋战争爆发使中日两国分别成了美国的盟友和敌人,美国主流社会对两国的看法相应发生了变化,华裔美国人与日裔美国人的命运也不复往日。
至于犹太人与麻将的羁绊,要追溯到1937年全美麻将联盟(NMJL)成立。联盟以女性为主,成功地推动了麻将在美国的标准化,并改良出本土化的全美麻将。在这个过程中,犹太女性、联盟创始人之一桃乐茜·梅耶尔森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
桃乐茜保持着传统社会赋予的尽责女性形象,同时成功地展现了创业才华。联盟不断制定和改良麻将规则,花牌最多时提升到24张,后来又添加了小丑牌,还规定了大概60种和牌的组合。忠实玩家每年都不亦乐乎地购买新的规则卡,帮助联盟发展壮大。
“联盟将美式麻将的权威从男性转移到女性受众,并将财务导向从公司利润转移到慈善事业上,因为在那一代人中,这些雄心勃勃的女性仍然同家庭和社区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同商业和事业联系在一起。”当东欧犹太人来到美国,面临形成和融入犹太裔美国人身份时,全美麻将好整以暇,成为相当重要的社交媒介。
中华麻将公开赛组委会用外文印制的比赛规则。(视觉中国 图)
麻将几乎成了犹太人的游戏
海因茨叙述了麻将几乎成为犹太人游戏的过程,并指出华人融入美国是犹太人可以借鉴的案例。“麻将提供的实际上是一个三角化过程的例子。对于犹太女性来说,这种美国化的中国游戏实际上鼓励了她们小心翼翼地进入主流社会,同时通过使用中国作为第三参照点,保持其群体的独特性,使她们既在美国本土文化之外,又身处其中。”
郊区住宅和中产阶级夏季度假文化在战后兴起,麻将帮助犹太裔女性在那里认识志同道合的朋友。《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出现的卡茨基尔山区是最大的犹太度假区,在那里打麻将“成为1950年代纽约犹太女性成长经历中的一个标志性部分”。
日常生活也是如此。“与孩子们上学期间的咖啡聚会或夫妻间的桥牌游戏相比,第二代犹太裔女性通过在家庭劳动场所打麻将,获得了面向她们同龄人的休闲权利,而当时社会期望母亲在丈夫和孩子在场时应专注于家庭角色。”麻将之夜让家庭主妇们短暂离开了社会预期角色,小赌怡情。20世纪五六十年代,麻将群组通常把一晚牌局的输钱上限定在2美元。打麻将赢来的钱也稍微提升了牌友们的消费水平。
1960年之后所有美国麻将工厂都加入了小丑牌,图案大多是美国化的东方形象,类似于佛陀、孔子。小丑牌被重新命名为“基比策”(Kibitzer),当时常用于桥牌的意第绪语词汇,意思是爱支招的旁观者。由此可见犹太文化对麻将的影响。
1920年代的全国性麻将热潮没有再现,战后的麻将活动依靠族裔、职业甚至性别建立的社交网络存续。除了亚裔和犹太裔的麻将爱好者,值得注意的还有世界各地美国空军基地的社交生活。后者以1941年用俄亥俄州空军基地命名的“赖特-帕特森麻将”为标志,这种游戏类型几乎专属于军官太太的社交生活。
“男主外女主内”式的战后家庭规范在1960年代末瓦解了,麻将在犹太社区的热潮逐渐消逝。对麻将的热情更多存在于集体记忆,成为怀旧或宣泄的通途。菲利普·罗斯在1969年出版的小说《波特诺伊的怨诉》中写出了“极其专横且操纵欲强的打麻将的母亲”。这位刻板印象中的“犹太母亲”就在牌桌上倾诉自己的困扰:“我的亚历克斯突然之间不好好吃饭了,我不得不拿着一把刀子监督他。”
过了许久,1993年上映的电影《喜福会》又激起了一次麻将小高潮,台词更是表述“犹太麻将”比不上中式麻将,令观众们对麻将的历史有了更多兴趣。麻将戏份后来在更多影视作品中得到了表现,譬如大获成功的《摘金奇缘》和《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在年轻的犹太人中,麻将似乎也有重新流行的迹象。
《喜福会》剧照。(资料图)
牌局的噼里啪啦声一直如此,但时移世易,它的形象一直随着外界变动而创新。清末的宣传家借助麻将宣扬共和主义;麻将上平静的梅兰竹菊被蒸汽船、铁路和热气球等高科技产物取代;1930年代末的麻将上还出现了士兵、飞行员等形象,号召民众救亡图存。
当初有人给麻将刻上阿拉伯数字招徕外国玩家,巴布科克甚至把这种创新也据为己有。如今阿拉伯数字和汉字仍然一起出现在美国的麻将上,图案五花八门。在著名高档麻将生产商Crisloid的官网上,牌面上的幺鸡明明是鹦鹉,你还能看到熊、狐狸和菌类,指示东南西北的是四只安静的蝴蝶,宛如一座自然公园。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宋宇
责编 李慕琰
来源:影之青春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