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存着我大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塞到张磊手里,看着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我把存着我大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塞到张磊手里,看着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张磊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盏快要灭掉的灯,瞬间闪烁了一下,充满了不解和委屈。他手里还提着我的行李,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是我换下的衣物和刚开的药。
风有些凉,吹得我刚出院的身子骨有点发颤。我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没再看他,转身朝马路对面我那条老巷子走去。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知道,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我林卫国这辈子,靠着一手木匠活,拉扯大四个女儿。人家都说我福气好,四个女儿,就是四件贴心的小棉袄。可棉袄也要嫁人,嫁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四个女婿,一个比一个“出息”,一个开公司,一个当干部,一个在大学里教书。只有最小的这个,张磊,跟着小女儿晓敏,守着个半死不活的电器修理铺,穷得叮当响。
这次我心脏搭桥,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前前后后,只有他一个人,像个陀螺似的围着我转。
可我,偏偏就在出院这天,把他赶走了。
外人看了,会骂我老糊涂,不知好歹。可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是在赶他走,我是在“渡”他。这世上的事,就跟木头一样,有直纹的,有斜纹的,有硬的,有软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张磊这块料,是好料,是块能成大器的硬木,可不能让家长里短这些琐碎的刨花,给埋没了。
我得给他一把火,让他自己,烧出个亮堂的未来。
第1章 一根压垮骆驼的电线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着光。
我正在给街坊老李修一把摇椅。那椅子有些年头了,榫卯结构都松了,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地响,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似的。我眯着眼,手里拿着凿子,正小心翼翼地剔着一个旧榫头上的毛刺。
做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个心静。手里的活儿,跟心里是通着的。心一乱,手就抖,活儿就糙了。
可那天,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胸口闷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喘气都费劲。我以为是天气的缘故,没当回事,捶了两下胸口,继续低头干活。
就在我把新的榫头敲进去,严丝合缝,准备起身试试椅子牢不牢靠的时候,眼前猛地一黑,那感觉,就像老式电视机突然断了电,画面“滋”的一声缩成一个白点,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耳朵里“嗡”的一声,手里的锤子“哐当”掉在地上。
我好像听见老李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很远的水里传过来的。我想应一声,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身体不听使唤了,软塌塌地就往地上倒。最后的意识里,我看到那把刚修好的摇椅,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地倾斜,倾斜……
再睁开眼,是医院里那片刺眼的、白得让人心慌的天花板。
消毒水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胳it. 身边围着我的小女儿晓敏,她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旁边站着她的丈夫,张磊。
张磊一脸的憔悴,胡子拉碴,身上的T恤衫领口都洗得卷了边。他见我醒了,赶紧凑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爸,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动了动嘴唇,干得很,像两片被风干的树叶。
晓敏赶紧把吸管递到我嘴边,喂我喝了点水。水润过喉咙,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这是怎么了?”
“爸,您突发心梗,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晓敏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您可吓死我了。”
我缓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四周。单人病房,环境倒是不错。我心里盘算着,这得花多少钱。
“你……你姐她们呢?”我问。
晓敏的脸色僵了一下,旁边的张磊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晓敏吸了吸鼻子,勉强笑了笑:“姐她们都忙,都打过电话了。大姐夫一听说,立马就给您转了五万块钱过来,说钱不够尽管说。二姐夫也托了关系,给您安排了最好的专家。三姐夫……三姐夫说他查了好多国外的资料,说您这个情况,术后康复最重要。”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大女婿王建军,搞房地产的,有钱,忙得脚不沾地。在他眼里,钱能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剩下那百分之一,是因为钱还不够多。
二女婿李强,在机关单位,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为人处世,滴水不漏。他最擅长的,就是动用“关系”,摆平事情,显得他有能耐,有面子。
三女婿陈博,大学教授,知识分子。遇上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解决,是研究。他能把一个普通的感冒,从病毒的分子结构给你分析到全球气候变暖对流感传播的影响。
他们都“来”过了,用他们各自的方式。钱,关系,知识……这些东西,像一张张遥控器,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事情给“办”了。
我躺在病床上,像个被他们远程操控的机器人。他们按了按钮,输入了指令,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去忙他们的大事了。
只有张磊和晓敏,这两个最没“出息”的,守在这里。
我看着张磊,他正笨手笨脚地想给我削个苹果,那双修惯了电器、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拿着小小的水果刀,显得那么不协调。苹果皮被他削得坑坑洼洼,断断续續。
我心里叹了口气。
这半个多月,就是这个不善言辞的女婿,给我端屎端尿,擦身喂饭。医生护士有什么事,都是他跑前跑后。晚上晓敏回去休息,他就蜷在病床边的小躺椅上,稍微有点动静,他马上就惊醒过来。
我心里不是不感动。可感动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是凭着一双手吃饭,觉得手艺人,有骨气,饿不死。可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光有手艺和力气,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了。
那天晚上,晓敏回家给我炖汤,病房里只有我和张磊两个人。
他给我掖了掖被角,低声说:“爸,您安心养着,铺子里的事您别操心,我都安排好了。”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问他:“铺子……生意怎么样?”
张磊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挤出一个笑容:“还行,老主顾多,饿不死。”
“饿不死”,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张磊啊,你跟晓敏结婚,也有五年了吧。”
“嗯,五年多了。”
“当初,我就跟晓敏说,你这孩子,人老实,手也巧,就是……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我话说得很直,这是我的习惯。
张磊的脸红了,低下头,搓着自己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爸,我知道,我没让晓敏过上好日子。”他的声音很低,“我……我没本事。”
我摇了摇头:“本事,不是光用钱来衡量的。”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住院这些天,你姐夫他们,也都‘尽心’了。可我这心里啊,总觉得缺点什么。”
“缺什么?”张磊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没说话。
缺什么呢?缺的是人情味儿,是热乎气儿。钱是冷的,关系是虚的,大道理是空的。只有这碗热汤,这双扶着我的手,才是实的,是暖的。
可这世道,偏偏就认那些冷的、虚的、空的东西。
你越是实在,越是暖和,就越容易被人看轻。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张磊的那个小修理铺,房顶漏了一个大洞,雨水哗哗地往里灌。他一个人,拿着各种工具,想去堵那个洞,可怎么也堵不上。他浑身湿透,冻得发抖,还在那儿拼命地忙活着。而他的那几个连襟,都撑着伞,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我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我看着旁边躺椅上,睡得正沉的张磊,他身上只盖了一件薄薄的外套,眉头还紧紧地皱着。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这孩子,实诚得让人心疼。我这个老丈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生活这盆冷水,浇灭了心里那团火。
第2章 一只苹果的三种削法
住院的日子,像白开水,平淡,却能咂摸出各种滋味。
我的病房,渐渐成了女婿们的“秀场”。他们不常来,但每一次来,都带着鲜明的个人风格,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大女婿王建军是第一个正式露面的。
他来的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最好。人还没进门,那股子混着古龙水和烟草味的气息就先飘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提着一个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果篮,上面还系着个夸张的蝴蝶结。
“爸,身体好点没?”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把果篮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
我正靠在床上,被张磊扶着喝粥。他这一声,吓得我差点呛到。
张磊赶紧放下碗,局促地站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王建军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在张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上停留了半秒,嘴角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轻蔑。
然后,他转向我,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爸,我这边一个项目实在走不开,一忙完就马上赶过来了。钱都安排好了,您就安心住着,要用什么,要请多好的护工,跟晓梅说,让她跟我讲。”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在做项目汇报。三句话不离钱和项目。
我咳嗽了两声,缓过气来,说:“有张磊在这儿,用不着护工。”
王建军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觉得我的回答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看了看张磊,又看了看我,说:“张磊有心是好事,但照顾病人是专业活儿。再说了,他自己的铺子不要了?整天耗在这儿,能挣几个钱?”
这话,说得张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头埋得更低了。
我心里顿时堵得慌。我这个大女婿,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像一把刀子,不伤人,但诛心。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照顾得很好。”我语气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王建军大概是觉得跟我这个老顽固说不通,耸了耸肩,不再争辩。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表,说:“行,爸,您说了算。我那边还有个会,就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他从进来到出去,前后加起来不到十五分钟。那只果篮,像他留下的一张名片,证明他来过,关心过。
他走后,病房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张磊默默地收拾着我喝剩的粥碗,一言不发。
我看着那只华丽的果篮,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王建军没有坏心,他只是习惯了用他的方式来表达一切。在他的世界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亲情,或许也可以折算成一个具体的数额,打到你的账户上。
过了两天,二女婿李强也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保健品。他穿着一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严谨和克制。
“爸,最近感觉怎么样?我跟心内科的刘主任打过招呼了,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您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他。”李强扶了扶眼镜,说话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他不像王建军那样盛气凌人,但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却以一种更隐晦的方式流露出来。
他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病情,用药情况,甚至还拿出个小本子,认真地记录着。那架势,不像是在探望岳父,更像是在基层调研。
张磊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但杯子就放在桌上,一口没喝。
他跟张磊几乎没有交流,偶尔目光扫过,也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在他眼里,张磊大概只是一个“具体办事人员”。
他在病房里待了半个小时,期间接了三个电话,都是关于工作的。他压低声音,但“文件”、“会议”、“领导指示”这些词,还是清晰地飘了过来。
临走前,他拍了拍张磊的肩膀,用一种领导对下属的口吻说:“小张,辛苦了。照顾好咱爸,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递给张磊一张名片。
张磊双手接过来,像捧着什么重要的文件。
李强走后,我看着桌上那两盒保健品和那张名片,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一个送钱,一个送关系。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难题。
第三个来的是三女婿陈博。
他来的时候,还带着他上小学的儿子。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双肩包,像个还在读书的研究生。
他没带任何礼物,手里拿着一沓打印出来的A4纸。
“爸,我把您这个病的最新研究进展都整理出来了。”他一进门,就献宝似的把那沓纸递给我,“这里面有几篇是国外顶级期刊刚发表的,我翻译了摘要。您看,这个靶向药物疗法,虽然还在临床阶段,但前景非常好……”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各种我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什么“血管内皮生长因子”、“细胞凋亡”,说得眉飞色舞。
我看着他,一个头两个大。
张磊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一个劲儿地“哦哦”点头。
陈博的儿子,在病房里跑来跑去,一会摸摸这个,一会碰碰那个,最后不小心把桌上的水杯碰倒了,水洒了一地。
张磊赶紧找来拖把,默默地把地拖干净。
陈博这才从他的学术世界里回过神来,象征性地说了儿子两句,然后又继续跟我探讨起了手术的风险概率。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阿博,我就是个木匠,你跟我说这些,我听不懂。我只想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再拿起刨子。”
陈博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扶了扶眼镜,沉思片刻,然后很认真地回答:“从理论上讲,只要恢复得好,进行适度的体力劳动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木工粉尘对呼吸道有影响,可能会增加心血管系统的负担。我建议您以后还是以静养为主。”
我听完,彻底没了脾气。
跟他说不通。他活在自己的逻辑和理论里,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道道可以被分析和计算的公式。亲情,也被他解构成了一堆数据和概率。
他们三个,就像是来完成一项家庭作业。每个人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交出了自己的答卷。王建军的答卷是金钱,李强的答卷是人脉,陈博的答卷是知识。
他们的答卷都很“漂亮”,但没有一份,是写进了我心里的。
那天下午,他们都走了以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张磊拿起一个苹果,坐在我床边,开始慢慢地削。他削得很认真,刀法依旧笨拙,但一圈一圈,连绵不断。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扎好,递到我面前。
“爸,吃点水果。”
我看着那盘切得大小均匀的苹果块,忽然想起,王建军带来的那个果篮,里面的苹果又大又红,但动都没动过。李强带来的保健品,包装精美,但我连打开的欲望都没有。陈博带来的那些论文,更是像天书一样,被我扔在了一边。
只有张磊削的这盘苹果,让我有了食欲。
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很甜,很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三个,就像是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想把苹果一下子削得完美无缺,结果要么是削掉了太多的果肉,要么是根本就没找对下刀的地方。
而张磊,他手里只有一把最普通的、甚至有些钝的小刀。他不会什么花哨的技巧,只能用最笨拙、最费力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皮削掉,把心留给我。
这份心,比什么都重。
可也正是这份心,让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下去了。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那个念头,就越是清晰,越是坚定。
第3章 一双手的两种价值
手术很成功。
医生说,我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康复。每天,张磊都会扶着我,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来回地走。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但心里那块石头,却越压越沉。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张磊。
他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来医院,给我打好热水,买好早饭。白天,他除了照顾我,就是坐在角落里,用手机看一些电器维修的教学视频,或者跟客户通电话,解释为什么铺子要推迟几天才能开门。
他的手机很旧了,屏幕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像一道伤疤。他接电话的时候,总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不停地跟对方说“抱歉”、“不好意思”。
有一次,我听见他跟一个客户解释,说一个进口烤箱的零件坏了,国内没得配,要从国外订,时间会长一点。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很不耐烦,声音大得我都能听见:“你搞什么名堂?修个破烤箱要一个月?你不会修就直说,别耽误我时间!”
张磊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大哥您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我再找找别的渠道,看能不能调到货……”
挂了电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疲惫和无奈,像一层洗不掉的灰。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张磊的手艺是顶好的。他不像现在很多维修工,只会换零件。他是真的懂原理,会琢磨。一些别人修不好的老旧电器,到了他手里,总能起死回生。
他修东西,跟我做木工活儿一样,有股子钻研劲儿。
可这年头,这种“慢工出细活”的营生,越来越难做了。人们的东西坏了,第一反应是换新的,而不是修。愿意花钱花时间去修的,都是些要求高、又挑剔的客户。钱难挣,气没少受。
那天下午,他正拿着一块电路板,用万用表测着什么。阳光照在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上。
那是一双真正干活的手。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干净的机油印子。虎口和指节上,有好几处深浅不一的疤痕。
我想起另外几双手。
大女婿王建军的手,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指甲干净。那双手,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签合同、握手、敲击键盘的。那双手,能翻云覆雨,能调动上千万的资金。
二女婿李强的手,总是揣在裤兜里,或是背在身后。那双手,稳重,有力,是用来批阅文件、在会议上指点江山的。那双手,代表着权力和秩序。
三女婿陈博的手,白皙,干净,像个女人的手。那双手,是用来翻书、写论文、在黑板上推演公式的。那双手,能触碰到知识的边界。
他们的手,都在创造着巨大的、可以被量化的价值。
而张磊这双手呢?
它能让一台不转的风扇重新送来清凉,能让一台不响的收音机再次唱起老歌。它创造的,是生活里那些微小而具体的温暖。
可这些温暖,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那天,大女儿晓梅和二女儿晓兰一起来看我。她们坐在沙发上,一边削水果,一边闲聊。
晓梅说:“爸这次可多亏了晓敏和张磊。不过话说回来,张磊也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自己的事业不顾,整天泡在医院里,像什么样子。”
晓兰点头附和:“就是。姐夫(王建军)说了,等爸出院,给他安排个活儿干。去姐夫公司当个司机,或者去仓库管管货,总比他守着那个破修理铺强。一个月万把块钱,轻轻松松。”
晓梅说:“可不是嘛。晓敏跟着他,也真是苦了。你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多久没买过新的了。”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张磊正好去给我打开水了,不在病房。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原来在她们眼里,张磊的坚守和付出,不过是因为他“闲”,因为他“没本事”。她们的丈夫,随手丢出来的一个“饭碗”,就是对他的“恩赐”。
她们不懂。
她们不懂,对于一个手艺人来说,自己的铺子,就是自己的阵地。哪怕再小,再破,那也是自己的。手里的工具,就是自己的武器。靠手艺吃饭,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是站着挣的。
去给王建军当司机?去管仓库?那是把一个战士的枪给缴了,让他去看大门。
那不是施舍,是侮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年轻的时候,也穷过。那时候刚出师,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木工房。活儿不多,挣的钱只够糊口。有一年,我老婆生晓梅,难产,急需用钱。我一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开了个大饭店,他说,卫国,别干你那木匠活儿了,没出息。来我饭店当个采购,我给你开高工资。
我当时,犹豫了。
是老婆对我说:“卫国,你是吃这碗饭的人。你的手,是拿刨子和凿子的手,不是去跟小商小贩讨价还价的手。钱,我们慢慢挣。这手艺,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听了她的话,咬着牙,把最心爱的一套黄花梨木料给卖了,凑够了手术费。
那之后,我更加玩命地干活,钻研手艺。慢慢地,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活儿也越来越多,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养大了四个女儿,而是我守住了我这双手,守住了“林师傅”这个名号。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张磊提着热水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看到我醒着,笑了笑:“爸,渴了吧?我给您倒水。”
我看着他,忽然问:“张磊,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那铺子开不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张磊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他把热水倒进杯子里,试了试温度,才递给我。然后,他挠了挠头,很认真地想了想。
“应该……不会吧。”他说,“总有东西会坏的。只要有东西坏,就得有人修。”
“我是说如果。”我追问。
他沉默了更久,眼神里有些迷茫,但很快又变得坚定起来。
“如果真开不下去了,我就去给别人打工。还是干维修。只要能让我摆弄这些机器,我就觉得踏实。”他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我这双手,干不了别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就是这句话。
“我这双手,干不了别的。”
这是一种无奈,但更是一种坚守。
我彻底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这双有价值的手,被埋没在柴米油盐和旁人的轻视里。我不能让他像我一样,苦熬大半辈子,才勉强换来一点所谓的“尊严”。
这个时代,光有手艺和坚守,是不够的。
你还需要一点“资本”,一点“体面”,让你能挺直腰杆,去跟这个世界对话。
而我,我这个做岳父的,能给他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我必须推他一把。哪怕,他会因此恨我。
第4.章 一只工具箱的秘密
离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计划,也在心里反复推演,越来越清晰。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把话说出口,又不显得那么突兀的契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张磊的铺子接了个急活儿,一个老客户的冰柜坏了,里面存着不少货,等着急用。他跟我请了半天假,说下午一定赶回来。
我点头答应了。
他走后没多久,小女儿晓敏就提着汤罐来了。
她看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有些奇怪:“爸,张磊呢?他跑哪儿去了?”
“铺子有急事,他回去了。”我淡淡地说。
晓敏“哦”了一声,把汤倒出来,嘴里忍不住抱怨:“又是铺子那点事。一天到晚瞎忙,也挣不了几个钱。我大姐二姐都跟我说了,让张磊别干了,去我大姐夫公司,怎么也比现在强。”
我喝着汤,没说话。
晓敏看我没反应,继续说:“爸,您也劝劝他。他那个人,就是死脑筋,一根筋。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他总说,自己干自在。自在能当饭吃吗?您看看他,这次为了照顾您,铺子半个多月没正经开张,老客户都快跑光了。咱们家,不能总拖累他啊。”
我放下碗,擦了擦嘴,看着我的小女儿。
四个女儿里,晓敏最像她妈,善良,心软,但也最没主见。她爱张磊,心疼他,但也为他现在的处境感到焦虑和自卑。她被几个姐姐一说,心里就活络了,觉得那才是“为他好”的出路。
“晓敏,”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你觉得,张磊跟着我,是受了拖累?”
晓敏愣了一下,赶紧摇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应该有更好的发展。您看我几个姐夫,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
“风光?”我打断她,“风光是什么?是开好车,住大房子,还是说句话,人人都得听着?”
晓敏被我问住了,讷讷地说不出话。
“你觉得张磊修东西,没出息?”我继续问。
“我……我没这么说。就是觉得,太辛苦了,挣得又少。”
“辛苦?”我冷笑一声,“你大姐夫谈生意,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不辛苦?你二姐夫单位里人际关系那么复杂,每天如履薄冰,不辛苦?你三姐夫为了评个职称,熬夜写论文,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不辛苦?”
“他们那是……那是干大事。”晓敏小声地辩解。
“狗屁的大事!”我声音陡然提高,胸口有些起伏,“在我眼里,凭本事吃饭,把一件东西从坏的修成好的,就是天大的事!”
晓敏被我吼得吓了一跳,眼圈都红了。
我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语气:“晓敏,你跟张磊是夫妻。你得懂他。你要是连你都看不起他做的事,那他在外面,腰杆子怎么挺得直?”
晓敏低下头,委屈地抹着眼泪。
我知道,我的话说重了。但我必须让她明白。
那天下午,张磊赶回来了。他额头上还带着汗,一进门就问:“爸,您中午吃饭没?晓敏来过了?”
我点点头。
他松了口气,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大工具箱。
“爸,我顺便把工具箱拿过来了。您病房里那个床头灯,不是接触不良,老闪嘛。我给您看看。”他说着,就打开了工具箱。
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个工具箱吸引了。
那是一个很老的箱子,铁皮的,边角都磨得露出了底色。但里面,却别有洞天。
所有的工具,螺丝刀、扳手、钳子、电烙铁……都分门别类,用特制的卡槽和绑带,固定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每一件工具的手柄,都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看得出,主人对它们爱惜到了极点。
在工具箱的角落里,我还看到了几件“特殊”的工具。那是一些形状很奇怪的金属小棍和薄片,不像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制式工具。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些小棍问。
张磊正在拧灯座的螺丝,回头看了一眼,笑了:“哦,这个啊,是我自己做的。有些进口电器,螺丝的型号特别刁钻,市面上的工具都对不上。我就自己用钢条,照着样子,一点点磨出来的。”
我心里一震。
自己做工具。
这是老一辈手艺人才有的习惯和能耐。因为那时候,物资匮乏,很多工具都得靠自己想办法。这不仅需要手巧,更需要动脑子,需要对自己的活儿有极深的理解。
我没想到,在张磊这个年纪,还能看到这种“传承”。
他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是灯座里一根线头松了。他拿出电烙铁,麻利地焊好,又用绝缘胶布仔仔细细地缠了两圈。
整个过程,他专注,认真,动作干净利落。那份从容和自信,跟他平时在我几个女儿、女婿面前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判若两人。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他,就是王。
灯修好了,一按开关,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
他满意地笑了,开始收拾工具。
我看着他把每一件工具都擦拭干净,放回原位,那份珍视,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
我终于开口了:“张磊,你这套工具,不错。”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些便宜货,用惯了。”
“工具不分贵贱,分在谁手里。”我说,“我那套吃饭的家伙,跟了我四十年了。每一把刨子,每一把凿子,脾气我都知道。闭着眼睛,我都能摸出来。”
张磊的眼睛亮了,他遇到了知音。
“是啊是啊!”他兴奋地说,“我这把斜口钳,用了八年了,剪电线那一下的力道,跟别的就是不一样。还有这个万用表,虽然老了点,但测出来的数值,比那些新的数字表还准!”
我们俩,一个老木匠,一个修理工,就着一箱子工具,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给他讲怎么辨别木材的纹理,怎么打一个“穿销挂榫”。他给我讲什么是“虚焊”,什么是“电容击穿”。
我们说的东西,南辕北轍,但那份对手艺的敬畏和热爱,是相通的。
我看着他谈起专业时,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法伪装的热爱。
我心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手艺,如果真的被埋没在柴米油盐和世俗的偏见里,那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这个浮躁时代的悲哀。
临近傍晚,我对他说道:“张磊,明天,我就能出院了。”
“真的?太好了!”他由衷地为我高兴。
“明天你来接我,办完手续,我有话跟你说。”我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嘞,爸!我明天一早就来!”
他不知道,我即将要对他说的,会是一句多么“残忍”的话。
第5章 一场没有硝烟的告别
出院那天,天格外的好,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布。
张磊一大早就来了,跑前跑后地办手续,拿药,收拾东西。他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
晓敏也来了,她扶着我,小声地跟我说,大姐他们晚上在城里最好的酒店订了桌,给我“接风洗尘”。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一切都办妥了,张磊背着我的大包,手里提着药,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搀着我的胳膊。我们三个人,慢慢地走出住院部大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是活过来了。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我停下脚步。
“晓敏,你先回去吧。我跟张磊,走着回去,顺便说点事。”我对小女儿说。
晓敏有些不放心:“爸,您这身体……”
“没事,就几步路。巷子口就到家了。”我坚持道。
晓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磊,只好点了点头:“那……那你们慢点。我先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
晓敏走后,门口只剩下我和张磊。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爸,咱们不打车吗?”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一条长椅:“坐会儿吧。”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我看着眼前的车流,沉默了很久。我在组织语言,也在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张磊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没有催促。他以为我只是大病初愈,有些感慨。
终于,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
我把它递到张磊面前。
“这是什么?爸?”他愣住了。
“卡里有十万块钱。”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密码是晓敏的生日。”
张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像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爸,这我不能要!您住院花的钱,该我们做儿女的出。我照顾您,是应该的,怎么能要您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工钱。”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这是给你的。”
“给我?”他更糊涂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话。
“张磊,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张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眼里的光,也迅速地黯淡下去。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盏快要灭掉的灯,充满了不解、震惊和深深的委屈。
“爸……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狠下心,不去看他的表情,“我这把老骨头,自己还能动。晓敏也会照顾我。你,有你自己的事业,有你自己的家。别整天围着我这个老头子转了。”
“我……我没有……”他急切地想辩解,“我铺子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不耽误的。照顾您,是我……”
“你不耽误,我耽误。”我打断他,语气更加生硬,“我看着你,就心烦。一个大男人,窝窝囊囊,守着个破铺子,能有什么出息?我女儿跟着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从我嘴里说出来,也同时在我自己心上,划开一道道血口。
我知道这些话有多伤人。
张磊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双提着我的行李和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把银行卡,强行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这钱,你拿着。算是……算是我替晓敏,补偿你的。”我别过头,不让自己心软,“你可以用它把铺子盘出去,去做点别的。或者,干脆就跟你几个姐夫学学,做点‘正经’生意。”
“爸……”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对我?”
“你没错。”我说,“错的是我。是我当初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了你。”
这句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磊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医院门口,在人来人往的注视下,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流着泪。
他的心,肯定碎了。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爸!”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
我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跟过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铁针,扎在我的背上,又烫,又疼。
我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稳。
我知道,从今天起,在这个最善良、最孝顺我的女婿心里,我林卫国,成了一个不近人情、嫌贫爱富的糟老头子。
也好。
不破不立。
有时候,要想让一棵树长得更高,就必须剪掉它身边那些攀附的藤蔓。哪怕,那些藤蔓,曾经也给过它阴凉。
我走进那条熟悉的老巷子,家的轮廓就在眼前。
我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巷口那棵大槐树下,站了很久。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我摸了摸口袋,空的。那张卡,连同我的决心,都留在了张磊那里。
老头子我这辈子,没求过人,也没亏欠过谁。
唯独这一次,我欠了张磊一个天大的人情,一句真诚的道歉。
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得等。
等到他用那笔钱,用他那双手,真正为自己,凿开一条路来。
到那时,我再去跟他,把酒言欢,赔个不是。
第6章 一桌尴尬的家宴
回到家的第一个星期,日子过得异常冷清。
晓敏每天都来,给我做饭,打扫卫生。但她的话很少,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容。她不敢问我那天到底跟张磊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夫妻俩肯定闹了别扭。
张磊,一次也没来过。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心里清楚,我的话,伤他太深了。
周末的晚上,大女婿王建军做东,在“福满楼”给我办接风宴。
四个女儿,三个女婿,都到了。
包厢很大,装修得金碧辉煌。巨大的圆形餐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王建军意气风发,招呼着大家落座,像个指点江山的将军。
“爸,您尝尝这个东星斑,空运过来的,新鲜!”
“二弟,弟妹,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服务员,把我那瓶珍藏的茅台开了!”
二女婿李强和三女婿陈博,都带着家属,坐在他旁边,客气地附和着。
只有晓敏的位置旁边,是空的。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张磊。
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尴尬。
菜上齐了,酒也倒满了。
王建军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今天,咱们主要是给爸接风!爸大病初愈,这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来,咱们大家,一起敬爸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看着杯中清澈的液体,心里却像灌了铅。
这杯酒,我喝不下去。
我放下酒杯,说:“我刚出院,医生不让喝酒。我以茶代酒。”
王建军的脸色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对对对,看我这脑子!爸您喝茶,我们喝就行!”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他们三个女婿,聊着股票、房价、国家政策、学术前沿……那些话题,离我的世界很远很远。他们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人。
我的几个女儿,则围在一起,讨论着孩子的补习班、新买的包包、哪家美容院效果好。
晓敏坐在我身边,低着头,默默地给我夹菜,一句话也不说。她面前的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但她自己,却没吃几口。
我看着这一桌子的人,他们都是我的至亲。可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酒过三巡,王建军的话多了起来。他拍着胸脯,对我说:“爸,您就放心吧!以后您跟妈的养老,我们哥仨全包了!保证让您二老,过上最好的日子!”
他说的是“我们哥仨”,自然而然地,把张磊排除在外。
二女婿李强也跟着表态:“是啊,爸。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们做晚辈的,义不容辞。”
三女婿陈博扶了扶眼镜,说:“爸,物质方面您不用担心。主要是精神层面,要保持心情愉快,多培养一些兴趣爱好,比如下棋、书法,对身体有好处。”
他们一个个,都在争先恐后地,表达着自己的“孝心”。
我听着,心里却越来越冷。
他们说的,都对,都好。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不过是生病时,身边有个人,能给我递杯水;不过是想说说话时,有个人,能安安静静地听着;不过是修好了摇椅,有个人,能由衷地赞叹一句“爸,您这手艺真绝了”。
这些,他们给不了。
或者说,他们不屑于给。
在他们看来,那些都是“小事”,是可以用钱、用护工来解决的。他们的时间和精力,要用在“干大事”上。
我看着沉默的晓敏,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张磊呢?”我问。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晓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女儿晓梅最先反应过来,打着圆场:“爸,您提他干什么。他……他铺子里忙,来不了。”
“忙?”我冷笑一声,“再忙,老丈人出院的接风宴,也不能不来吧?这是什么道理?”
我的语气很重,所有人都听出了我的不满。
王建军放下酒杯,脸色有些难看:“爸,您就别替他说话了。晓敏都跟我们说了。您住院,他前前后后是出了力,我们都记着。可您出院那天,您不是也……也说他了嘛。”
他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是在说,您自己都把人赶走了,现在又来兴师问罪?
“我是说了他。”我看着他们,“我说他没出息,守着个破铺子,一辈子就这样了。这话,你们是不是也觉得,很有道理?”
没人敢接我的话。
但他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我告诉你们。”我环视了一圈,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在我眼里,你们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张磊。”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王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当面的羞辱。
李强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陈博则是一脸的错愕和不解。
“爸,您……您喝多了吧?”晓梅结结巴巴地说。
“我清醒得很!”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碗筷,被震得“叮当”作响。
“你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一个有钱,一个有权,一个有学问。可你们的心呢?”我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们的心,是热的吗?”
“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们人在哪儿?你们送来的钱,送来的关系,能替我疼吗?能替我痒吗?”
“只有张磊!只有那个你们看不起的张磊,端屎端尿,守了我半个多月!你们谁做到了?”
“你们觉得,给他安排个司机的工作,就是对他的恩赐?我告诉你们,那是对他的侮辱!他凭手艺吃饭,活得比你们谁都干净!”
我越说越激动,胸口又开始发闷。
晓敏赶紧扶住我,哭着说:“爸,您别说了,别生气,您身体要紧……”
我推开她的手,看着那三个脸色各异的女婿。
“今天这顿饭,我吃不下。你们,也好好想想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走出酒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觉得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知道,我今晚,把他们都得罪了。
但我不后悔。
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不吐不快。
这个家,病了。病的不是我一个人的身体,而是所有人的心。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
我不知道我今晚这番话,能不能骂醒他们。
但至少,我把我的态度,表明了。
我林卫国这辈子,看重的,不是钱,不是权,是人,是那份实实在在的情义。
我沿着马路,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巷子口,我习惯性地,朝张磊那个修理铺的方向,望了一眼。
铺子黑着灯,卷帘门紧紧地关着。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笔钱,他用了吗?
第7章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那场不欢而散的家宴之后,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
女儿们来的次数少了,大概是觉得尴尬,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来了,也只是放下东西,叮嘱几句,就匆匆离开。
那三个女婿,更是一个都没再出现过。
我乐得清静。
每天,我侍弄一下阳台上的花草,或者拿出我的老伙计们——那些刨子、凿子,做点小东西。
我的手,还有些抖,做不了精细的活儿了。但我还是喜欢闻那股子木头的清香,喜欢听刨花“沙沙”落地的声音。那能让我的心,静下来。
我常常会想起张磊。
我想象着他拿到那笔钱后,会是什么反应。是愤怒地扔掉?还是无奈地收下?
他会用那笔钱做什么?是把铺子重新装修一下,还是听我的话,真的转行去做别的?
我心里没底。
我甚至,有些后悔。我是不是,把事情做得太绝了?万一他一蹶不振,钻了牛角尖,我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种担忧,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里,时不时地,就疼一下。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让晓敏给我买了一部智能手机。
我让她教我怎么用微信。
我笨手笨脚地,学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勉强学会了打字和发消息。
我找到了张磊的微信。他的头像,是一张电路板的特写照片,名字就叫“A电器维修张”。
我点开他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是半个月前发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重新开始。”
下面配了一张图,是他的那个小修理铺。卷帘门拉下来了,上面贴着一张“旺铺转租”的告示。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他真的把铺子关了?
他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真的要去给王建军当司机吗?
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我拿着手机,手指悬在聊天框上,想问问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说什么?
问他“最近好吗”?太虚伪了。
跟他道歉?我拉不下这个老脸。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又删,删了又点。最后,我一个字也没发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侦探一样,每天都要刷好几遍张磊的朋友圈。
可那里,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任何更新。
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直到一个星期后,晓敏来给我送东西,我才从她口中,探听到了一点消息。
我假装不经意地问:“晓敏,张磊……最近在忙什么?”
晓敏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犹豫了一下,才说:“他……他把铺子盘出去了。最近,好像在找工作。”
“找工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找什么工作?”
“不知道。”晓敏摇了摇头,眼圈有些红,“爸,他……他自从那天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也少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网上看些东西。我问他,他也不说。前几天,他突然就跟我说,铺子不干了。”
“他没跟你说,他想做什么吗?”
“没有。”晓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爸,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跟他说,让他去大姐夫公司的话?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
我看着小女儿自责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
这件事,错不在她,在我。
是我,用最极端的方式,把他逼到了悬崖边。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张磊那张写满委屈和不解的脸。
我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拿出纸和笔。
我想给他写一封信。
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
“张磊: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那天说的话,很重,很伤人。我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这个老头子,脾气又臭又硬,一辈子没跟人低过头。但这声对不起,是真心实意的。
我说你没出息,是假的。其实在我心里,你比他们三个,都有出息。他们挣的钱是多,地位是高,但他们丢掉的东西,也多。他们丢了本心。
而你,还守着。
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我。守着一门手艺,就以为守住了全世界。可这个世界,变了。光有手艺,不行。你还得让别人,看得起你的手艺。
我为什么要把你赶走?我不是嫌你穷,我是怕你‘心穷’了。
我怕你在我们这个家里,在跟你那几个连襟的对比下,慢慢地,就没了锐气,没了自信。我怕你守着那个小铺子,守着那些老主顾,一辈子,就这么温水煮青蛙,过去了。
你是一块好木料,是能做大梁的材料。我不忍心看你,被当成烧火柴,给用了。
那十万块钱,你拿着。那不是我的钱。那里面,有你大姐夫给的‘红包’,有你二姐夫托人送的‘慰问金’。我把他们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换成了实的,给你。
我不要你用这笔钱,去学他们做什么‘大生意’。我希望你,能用它,为你那身手艺,安一个像样的‘家’。
你可以租一个更大、更敞亮的门面,买一套最先进的工具。你可以不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维修单,跟人磨嘴皮子。你可以专心去钻研那些最难、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修理工’,不是一个低人一等的职业。一个顶级的修理师傅,跟一个顶级的医生、顶级的教授一样,都值得尊敬。
张磊,你的手,是宝贵的。别让它,被埋没了。
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你得走下去。
不要记恨我。就当,我这个老丈人,在你身后,用最笨拙的方式,推了你一把。
祝好。
岳父,林卫国。”
我写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把信纸,工工整整地叠好,放进一个信封里。
可是,这个信封,我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
我把它,压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我相信,总有一天,张磊会明白我的用心。
到那时,我会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他。
而现在,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一棵树,在经历了狂风暴雨之后,重新长出新芽。
第8章 一件崭新的工作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巷子口那棵大槐树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张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像是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晓敏偶尔会提起他,说他每天早出晚归,好像在忙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夫妻俩的话,越来越少。
我心里,那份担忧,与日俱增。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亲手毁掉了一个老实人的生活,拆散了一对恩爱的夫妻?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准备拉下老脸,去找张磊问个究竟的时候,转机,却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天,家里的洗衣机坏了。
晓敏打电话叫了品牌的售后维修。
下午,维修师傅按响了门铃。
我去开的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崭新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那身工作服,很挺括,胸口的位置,印着一个我没见过的Logo,下面有一行小字:“匠心精修”。
年轻人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熟悉的、憨厚的笑容。
“爸。”他喊了一声。
是张磊。
他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眼神里,没了以前的局促和躲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和自信。
我愣在门口,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我接到工单,说这里有台洗衣机坏了。没想到,是……是您家。”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他进来。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阳台,放下工具箱。
那个工具箱,也换了新的。是一个德国牌子的,看上去就很专业。
他打开箱子,里面的工具,琳琅满目,很多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进口货。但摆放得,还像以前一样,整整齐齐,井井有条。
他没多说废话,直接开始检查洗衣机。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他的动作,比以前更加娴熟、利落。拆卸、检测、判断故障,一气呵成。
“是主板芯片烧了。”他很快就找到了问题,“得换一块新的。”
他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一个检测设备,屏幕上立刻跳出了一大堆我看不懂的数据和图表。
“爸,您看,就是这个模块的参数异常了。”他指着屏幕,给我解释。那份专注和专业,像一个正在给病人讲解病情的主治医生。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你……你这是……”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他一边更换芯片,一边回答我:“爸,我用您给的钱,还有这些年的一些积蓄,开了一家小公司。”
“公司?”
“嗯。”他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骄傲,“就叫‘匠心精修’。专门做高端进口电器的深度维修和定制保养。我招了两个徒弟,我们现在主要跟一些高端楼盘的物业,还有一些进口电器商行合作。”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你……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
“是您点醒了我。”他说,“那天您在医院门口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我回去想了很久,我明白了。您是嫌我没出息,不是嫌我穷。您是觉得,我那身手艺,不该只值那么点钱。”
“我拿着您给的钱,一开始,是又气又恨。但后来,我想通了。我不能让您,让晓敏,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真的觉得我就是个。”
“我关了铺子,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去南方几个大城市考察。我发现,越是高端的电器,维修的市场就越大,利润也越高。但对技术的要求,也更高。”
“我用那笔钱,一部分报了培训班,学最新的技术;一部分买了最好的设备。然后,我注册了公司,设计了我们自己的Logo和工作服。我想让我的客户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维修工,我们是专业的‘电器医生’。”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听着,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他懂了。
他全都懂了。
他不仅懂了我的用心,还做得,比我想象的,好上千万倍。
他没有被我那些伤人的话击倒,反而把它,当成了一块垫脚石,让自己站到了一个更高的地方。
这块硬木,终于,被那把火,点燃了。
洗衣机很快就修好了。
他收拾好工具,站起身。
“爸,修好了。您试试。”
我走过去,按了启动键。洗衣机平稳地运转起来,发出了久违的、悦耳的声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还是我给他的那一张。
“爸,这钱,我还给您。本金,还有这几个月的利息,我都算好了,一分不少。”
我没有接。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笑了。那是我这几个月来,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笑。
“傻小子。”我说,“我给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那身崭新的工作服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你,凭你这双手,自己挣来的‘本钱’。”
“以后,好好干。”
张磊看着我,眼圈也红了。
他没有再坚持。他收回卡,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爸。”
这一声“爸”,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委屈,有理解,有释怀,更有感激。
我知道,我们翁婿之间那点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那天晚上,我亲自下厨,炒了两个菜。
我把那封压在枕头底下的信,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然后,我给张磊打了个电话。
“晚上,带上晓敏,回家吃饭。”
电话那头,是他带着笑意的、响亮的一声:
“好嘞,爸!”
来源:外向橙子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