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五年,夏末。高粱红了穗子,玉米也长到了一人多高。我把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女同学许晓芬,堵在了村东头那片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我当时血气方刚,脑子里全是村里那些长舌妇嚼的舌根,说她跟镇上来的一个二流子不清不楚。我气得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觉得她不配跟我争全校第一。
一九八五年,夏末。高粱红了穗子,玉米也长到了一人多高。我把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女同学许晓芬,堵在了村东头那片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我当时血气方刚,脑子里全是村里那些长舌妇嚼的舌根,说她跟镇上来的一个二流子不清不楚。我气得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觉得她不配跟我争全校第一。我捏着拳头,压着嗓子冲她吼:“许晓芬,你还要不要脸?”我以为她会哭,会骂,或者会吓得发抖。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就在我准备说出更难听的话时,她忽然朝我走近了一步,不但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反而主动抓住了我的手腕,那一下,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了。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那年夏天的高考说起。那年头,我们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跳出农门。我们整个公社,最有希望的就俩人,一个是我张建军,另一个就是许晓芬。我这人,从小就要强,啥事儿都得争个第一。可偏偏在学习上,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总是被许晓芬压一头。她就像个闷葫芦,平时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坐在第一排,可每次考试,成绩单发下来,她的名字总是在我上头。我心里那叫一个憋屈,把她当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对手。那时候的我们,想法单纯得很,觉得考不上大学,这辈子就跟地里的泥巴一样,再也拔不出来了。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一边佩服她脑子好使,一边又恨得牙痒痒。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村里突然起了风言风语。最开始是村口大槐树下那帮老娘们儿,一边纳鞋底一边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她们说,看见许晓芬好几次坐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从镇上回来,骑车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还说,有人半夜瞧见那小子往许晓芬家墙头里扔东西。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越传越难听。在我们那个保守的小村子,女孩子的名声比命都重要。这话要是真的,那许晓芬就等于“坏了”,是顶顶丢人的事。我一开始是不信的,许晓芬那个人,走路都低着头,跟男生说句话脸都能红到脖子根,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可说的人多了,由不得我不信。特别是我们村的二赖子王凯,更是添油加醋,说亲眼看见许晓芬拿了那小子的钱,还对他笑得花枝招展。
这股风刮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头像是着了一把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胸口乱撞。是嫉妒吗?好像不是。是愤怒?对,就是愤怒!我觉得她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辜负了她桌上那摞得高高的复习资料。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她背叛了我们这场“公平”的竞争。我张建军堂堂正正地跟你比成绩,你却在背后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高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天,我看见她一个人往村东头的河边去洗衣服,脑子一热,就抄了近路,在那片没人去的玉米地里等着她。我要当面问问她,让她给我个说法,也算是给我自己这两年的埋头苦读一个交代。
玉米地的过道很窄,两边的玉米秆子长得又高又壮,叶子“哗啦啦”地响,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得干干净净。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跳得跟打鼓一样。她一拐进来,我就从玉米秆子后面闪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我摆出一副自以为最凶狠的表情,把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吼了出来:“许晓芬,你还要不要脸?”她手里的洗衣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肥皂和衣服滚了一地。她抬起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但就是死死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全村人都在说你,你跟镇上那个二流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对得起你爹妈吗?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我本以为我的话会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脸上,可没想到,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不但没哭没闹,反而慢慢地挺直了腰杆,眼神里那种惊慌失措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像是绝望又像是坚决的东西。她往前走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她又走了一步,我再退。直到我后背抵住了粗糙的玉米秆子,退无可退。她就那么站在我面前,离我不到半尺,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然后,她做出了那个让我记了一辈子的动作。她伸出那双写字握笔的手,一把抓住了我准备推开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但抓得却异常用力。我当时就懵了,一个男生的力气,怎么可能挣不开?可我就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我的手,拉向了她自己……
她没做别的,只是把我的手掌摊开,然后用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那是一个被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硬邦邦的,像是什么药片。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合上,让我紧紧攥住。整个过程,快得就像闪电。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用最快的速度说了一句话:“建军,求你,帮我把它交给我姑,她在县中医院当护士,你高考去县城,就说是我让你送的家信,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说完,她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捡起地上的盆和衣服,头也不回地跑了,那背影,仓惶得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小鹿。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手心里攥着那个神秘的小纸包,还有她留下的一丝冰凉的温度,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叫什么事儿?她不反抗,反而更主动,竟然是为了这个?
我当时完全吓傻了,攥着那个小纸包,手心直冒汗。这玩意儿烫手得很,可丢又不敢丢。许晓芬最后那个眼神,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这人虽然混,但还没坏到那个份上。那几天我魂不守舍,做梦都是在玉米地里。高考那天,我揣着那个纸包进了县城。考完最后一门,我没跟同学一起回家,一个人摸索着找到了县中医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找到了许晓芬她姑。她姑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口罩,眼神很和善。我把纸包递给她,学着许晓芬的话,说是她托我送的家信。她姑接过纸包,捏了捏,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她把我拉到没人的楼梯间,当着我的面拆开了纸包。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像是烧焦了的草药灰,还混着几根头发。
她姑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傻孩子,这傻孩子啊……”我壮着胆子问她这是啥。她姑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叹了口气说:“孩子,这事儿你别管了,也别跟任何人说起,就当没发生过。你是个好孩子,晓芬没看错人。”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一头雾水地回了家,心里头的疙瘩却越结越大。高考成绩下来,我考得不错,上了省城的大学。而许晓芬,竟然落榜了。这消息像个炸雷,把我们村都给炸懵了。以她的成绩,上个重点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怎么会落榜?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都说是她自己不学好,心思野了,活该。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堵得慌。我想去找她问个究竟,可她家大门紧锁,听邻居说,她跟着她爹妈,连夜投奔南方的亲戚去了,走得特别匆忙,像是逃难一样。
大学四年,我再也没听到过许晓芬的消息。那个夏天的玉米地,那个神秘的纸包,成了我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直到很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成了村里人眼中的“文化人”。有一年春节回家,碰到了我们村的老支书。老爷子喝了点酒,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他拍着我的肩膀感叹:“建军啊,你现在出息了,可不能忘了本。咱们村,有些事儿,真是作孽啊。”我顺口问他啥事儿。他压低了声音,跟我说起了当年村里的二赖子,也就是村主任的儿子王凯。他说王凯那小子,不是个东西,当年高考前,就一直骚扰许晓芬。许晓芬家老实巴交的,根本不敢得罪村主任。王凯威胁她,要是敢声张,就让她全家在村里待不下去。村里那些风言风语,全是他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故意散播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败坏许晓芬的名声,让她孤立无援,只能从了他。
老支书说,许晓芬那姑娘,性子烈得很。王凯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有天晚上竟然想翻墙进她家。幸好被她爹发现,拿着锄头给打了出去。可这事儿闹大了,对许晓芬更没好处。村主任家在村里一手遮天,谁敢说句公道话?许晓芬她爹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王凯突然得了个怪病,浑身起红疹,奇痒无比,看了好多医生都看不好。村主任家以为是撞了邪,请了神婆来看。那神婆神神叨叨地说,这是中了“绝户降”,是有人拿了他的生辰八字和头发去作法了。村主任做贼心虚,第一个就怀疑到了许晓芬家。正准备找他们家算账的时候,县里突然下来了调查组,说是接到匿名举报,查村主任贪污腐败的事儿。这一查,好家伙,把他这些年干的烂事全给抖落出来了。村主任倒了台,王凯也成了丧家之犬,没多久就跟着他爹妈灰溜溜地搬走了。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瞬间明白了!那个纸包,那撮草药灰和头发!那根本不是什么“绝户降”,那肯定是王凯在纠缠许晓芬时,被她偷偷揪下来的头发,混着一些能引起皮肤过敏的草药粉末!她把它交给我,让她在医院当护士的姑姑想办法,这很可能是一种用来化验的物证!或者,她姑姑利用医院的关系,把这事儿捅了出去!而那封匿名举报信,十有八九也是她姑姑写的!许晓芬一个弱女子,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况下,想出了这么一招“金蝉脱壳”!她赌上了自己的名声,赌上了前途,甚至赌上了我的善意,为自己和家人换来了一条生路。她之所以落榜,恐怕也是因为那段时间被折磨得心力交瘁,根本没法好好考试。而她们家连夜搬走,是为了躲避王凯家最后的疯狂报复。
那一刻,我坐在酒桌上,手里端着酒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为我当年的幼稚和鲁莽感到无地自容。我以为我是去“伸张正义”,去“质问”她,可在她眼里,我这个满身戾气的“对手”,竟然成了她唯一可以托付的希望。她在那种绝境下,还能保持那样的冷静和谋划,这是何等的智慧和勇气!而我,这个自诩为男子汉的家伙,却像个傻子一样,被村里的流言蜚语蒙蔽了双眼,差点就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人心隔肚皮,我那时候哪懂这个道理。我终于明白,那天在玉米地里,她抓着我的手,不是什么“主动”,而是一个少女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全部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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