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默最后一次调整工位上的电子钟时,玻璃表面映出他浮肿的下眼睑。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年——每当行政部门统一更换夏时作息制,他就机械地伸手拨快一小时,像被编好程序的机器人。但今天钟坏了,液晶屏永远停在06:47,恰是他每天被地铁人潮推搡着挤出闸机的时间。
周默最后一次调整工位上的电子钟时,玻璃表面映出他浮肿的下眼睑。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年——每当行政部门统一更换夏时作息制,他就机械地伸手拨快一小时,像被编好程序的机器人。但今天钟坏了,液晶屏永远停在06:47,恰是他每天被地铁人潮推搡着挤出闸机的时间。
“换新的吧。”邻座同事探头说,“这种玩意儿,行政部仓库还有三箱存货。你买个电池就行。”
“不用了。”周默用便利贴粘住钟盘上的裂痕,“就是一个摆件,反正时间走到哪里都一样。”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熟悉的节奏,屏幕里的Excel表格像棋盘般铺开,每个数字都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办公室空调吹出的冷风裹着复印机墨粉的味道,在午后三点准时钻进他翕动的鼻孔。
出租屋的窗帘已经三个月没拉开过。周默在玄关卸下双肩包,精确地压在昨天留下的方形灰尘轮廓上。冰箱里整齐码着十二份便利店便当,保质期像等差数列般延伸到下周。他撕开咖喱鸡排饭包装时,手机自动播放起收藏列表里唯一的播客——《都市蜗牛生存指南》。
“……今天我们讨论如何用37元度过周末……”主播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记住,孤独是性价比最高的消费……”微波炉转动的嗡鸣声盖过了主播后半句话,周默盯着转盘上匀速旋转的便当盒,想起上个月银行发来的房贷利率调整通知,那串数字比他去年体检报告上的胆固醇指标还要刺眼。
周日早晨的敲门声像颗生锈的图钉扎进周默的作息表,他正在给阳台的绿萝浇水——其实那株植物早在半年前就枯萎了,只剩三片叶子还带着绿色,但他仍然保持着每周日九点浇水的习惯,仿佛枯黄的藤蔓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复活。门缝里塞着张对折的社区普查表,落款处签着“周游”两个字,笔迹像小学生般用力。他想起上周物业群里的通知,新来的社区干事要统计独居青年的数据。
“您家的钟……”穿红马甲的姑娘突然指向他身后。周默回头,发现厨房墙上的老式挂钟也停了,分针颤巍巍地卡在“11”与“12”之间,半死不活的样子。阳光透过她背后敞开的门缝,在地板上切出一块刺眼的光斑。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这才注意到女孩马尾辫上别着的向日葵发卡,塑料花瓣在逆光中透明得像是要融化。
“要换电池吗?我这儿有备用的。”她晃了晃工具包,腕上的智能手表闪着绿光。没等回应,她已经蹲下来解开鞋带,运动鞋侧面用马克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周默闻到她头发上飘来的柠檬洗发水味道,这让他想起大学时图书馆门口的那排果树,虽然他从没摘过那些果实。
周游修理时钟的十五分钟里,周默数清了天花板共有四十八处霉斑。这个1994年出生的姑娘说话时总带着不合时宜的元气,像台过载的收音机不断切换频道:从社区老年食堂的优惠券,到流浪猫绝育计划,最后定格在墙角的钢琴上。
总之,就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您会弹《献给爱丽丝》?”她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妈妈总说这是……”
“前租客留下的。”周默终于开口,打断了她,“装隔音棉前当置物架用。”他的视线扫过积灰的琴键,那里现在堆着三本从未拆封的职场成功学和一盒过期的胃药。挂钟突然发出齿轮咬合的声响,钟摆重新摇晃起来。周游离开时哼着走调的《小星星》,脚步声像串散落的音符。周默盯着恢复正常运转的时钟,发现秒针划过数字“6”时总会微妙地停滞——那是他每天被闹钟惊醒的时辰。
深夜的泡面蒸汽模糊了电脑屏幕,周默机械地刷新着公司内网,公告栏突然弹出部门优化名单。他平静地关掉页面,点开租房APP计算存款还能支撑多少个月。阳台外传来钢琴声,断断续续的《致爱丽丝》像台生锈的八音盒在演奏着蹩脚的曲子。推开窗,他看见社区活动中心亮着鹅黄色的灯,周游的身影在窗帘上投出夸张的剪影,她的手指正在破旧的电子琴上艰难地寻找和弦。
周默关上窗,冰箱贴上的便签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他三年前写下的“五年晋升计划”。现在那些字迹已经褪色成淡灰色,像隔夜的泡面汤里浮着的油花。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在“明日待办事项”里删掉“提交季度报告”,新输入的文字光标闪烁着:“去社区中心看看那架钢琴。”
裁员通知是夹在周默的工资条里送到的,他盯着那张浅蓝色纸条看了很久,纸张边缘的锯齿像是被谁仓促撕下,墨粉印着的“待岗”二字晕开些许,像两滴未干的泪痕。办公室已经空了大半,隔壁工位的盆栽枯萎成标本,行政部甚至没来得及撤走离职同事的姓名牌。
周默依然每天06:47出现在地铁闸机口,当电梯将他吐在二十三层的走廊时,他能听见自己脚步声在空荡的办公区产生的回音,像有人在不远处同步模仿他的动作。今天他特意绕到财务室门口——玻璃门上贴着的新通知显示,本月工资将延迟发放,落款日期是三天前。
“周先生?”保洁阿姨的拖把撞上他的皮鞋,“这层楼不用打扫了呀。”她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解聘书,折痕处沾着油渍。周默蹲下来帮她捡起翻倒的水桶,看见水面上漂浮着某张工作证,照片里年轻的面孔正在水下对他微笑。
社区公告栏贴着崭新的海报,周游用荧光笔画的星星刺疼了他的眼睛。“时间银行招募志愿者”几个大字下面,列着用钢琴伴奏能兑换的积分——两小时可以换一次家电维修,四小时能兑换老年食堂的免费餐券。周默的指尖划过钢琴图案时,背后突然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
“抓到你了!”周游的辫梢沾着雨水的味道,怀里抱着塞满毛线的塑料袋,“我就知道你会对这个感兴趣。”她不由分说把塑料袋塞进他怀里,里面滚出几团藕荷色的毛线,像是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周默这才注意到她右手手背贴着创可贴,边缘还沾着些许暗红的血迹。
活动中心的钢琴比想象中更破旧,当周默掀开防尘布时,一群蟑螂从琴键缝隙里四散奔逃。周游却像发现宝藏似的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踏板上。“你看!”她指着琴盖内侧的刻痕,“1962年生产的星海钢琴,比我爸爸年纪都大。”那些模糊的刻痕里,隐约能辨认出“永结同心”四个字,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深深陷进木头里,像是用戒指用力划出来的。
周默的指尖刚触到琴键,就听见某个琴弦发出垂死般的嗡鸣。周游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有木屑扎进皮肤的触感。“别用修理厂那套。”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个调音锤,“我查过资料,这种老钢琴要先把击弦机……”话没说完,她手里的工具就砸在了自己脚背上。
后来,他们花了整个下午清理虫蛀的琴槌,周默用回形针固定松动的止音器时,听见周游在哼一首陌生的儿歌。“《蜗牛与黄鹂鸟》。”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妈妈教的,说做人要像蜗牛……”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周默看见她看了眼屏幕就把手机反扣在琴凳上,来电显示上的“疗养院”三个字一闪而过。
傍晚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周默站在活动中心的屋檐下,看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洞。周游坚持要把钢琴罩好才肯走,此刻她正踮着脚往琴身上盖塑料布,马尾辫的发绳不知何时断了,湿发贴在她后颈像条黑色的伤痕。某个瞬间,闪电照亮她挽起的袖口——小臂上淤青的针眼排成诡异的队列。
“你坐过末班公交车吗?”回程的公交车上,周游突然问道。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座椅上,形成小小的水洼。没等回答,她就自顾自说起大学时坐错车的经历,说如何在终点站遇见个卖糖画的老人,说老人送她的蝴蝶糖画在阳光下融化的样子。周默望着车窗上流动的水痕,想起自己还没交还的门禁卡。
挂钟是在午夜十二点整停摆的。当时周默正在煮第三包泡面,突然听见齿轮卡住的声响。他拆开钟壳时,一张泛黄的纸张飘落下来——离婚协议书的乙方签名处,钢笔狠狠划破了纸张,那个名字和他租房合同上的前任租客一模一样。协议书背面用铅笔写着首小诗:“当钟摆爱上秒针/静止就变成/最漫长的亲吻……”
泡面汤溢出来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是周游发来的照片:那架老钢琴被塑料布裹得像个茧,旁边摆着两杯冒热气的奶茶。消息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三分钟过去,最终只发来一个蜗牛表情包。周默走到阳台上,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社区活动中心的灯还亮着,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像无数静止的时钟。
第二天清晨,周默比平时早了一小时出门,他在活动中心门口等了四十分钟,才看见周游一瘸一拐地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她今天换了双不合脚的雨靴,走路时不断发出“咯吱”声。“给你的!”她塞给他个保温杯,“我妈的秘方,治……”话没说完突然咳嗽起来,整个人像片秋风中的叶子般发抖。周默下意识扶住她,隔着卫衣摸到她突兀的肩胛骨,那触感让他想起昨天在钢琴内部摸到的断裂琴弦。
调音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周游突然倒在琴凳上。她蜷缩着按住腹部,冷汗瞬间浸透了刘海。周默翻遍她的包才找到药瓶,标签上的“镇痛”二字被指甲反复刮擦过。“没事的……”她试图挤出微笑,但扭曲的嘴角让这个表情更像哭泣,“就像走音的钢琴……调一调就好……”周默抱起她时,发现她轻得像个空糖盒,而那瓶药的生产日期,是整整三年前。
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时,周默注意到钢琴下方滚出个东西——那是周游的向日葵发卡,此刻正静静躺在1962年的钢琴铭牌旁边,塑料花瓣上沾着一点褐色的痕迹,不知是铁锈还是血迹。
消毒水的气味在周游宿舍门口就扑了过来,周默捧着刚修好的琴键盖,看着眼前这扇贴满卡通贴纸的防盗门——小熊维尼的耳朵缺了半只,下面用荧光笔写着“疼痛等级:6/10”。钥匙转动的声音特别响,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拧动。
“别嫌弃乱啊。”周游用肩膀顶开门,一瘸一拐地蹦进去,雨靴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二十平米的单间里,毛绒玩具像卫兵般沿着墙根排列,褪色的泰迪熊戴着听诊器,独角兽玩偶的角上挂着输液袋。周默的目光被书架吸引,那里整齐码着《临床肿瘤学》《安宁疗护指南》,书脊的翻阅痕迹像年轮般清晰。
床头柜突然传来震动声,周游扑过去按住嗡嗡作响的闹钟,动作太急碰倒了相框——照片里穿学士服的她站在樱花树下,脸颊丰润得几乎认不出来。“去年这时候……”她试图用袖子擦相框玻璃,却把上面的水渍抹得更开,“还能一口气吃三个铜锣烧呢。”
周默蹲下来帮她捡散落的药片,发现地板缝隙里嵌着几粒白色药丸,像是刻意藏起来的。他的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从床底拖出来一看,是把小提琴,琴弦上系着医院腕带。
“我爸爸的遗物。”周游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羽毛,“他走那天……正好教完我《小星星》。”窗外的路灯亮起来,照见她手腕内侧的留置针,紫色的淤血像朵凋谢的紫罗兰。
公司邮件和社区快递同时出现在周默家门口,裁员通知用的是加粗黑体,而中秋晚会邀请函上,周游画了个月饼形状的钢琴,旁边标注:“留给你的独奏时段——19:15-19:30。”信封里还夹着张便签:“记得把蜗牛与黄鹂鸟加进去呀!”最后那个感叹号画得特别大,墨水晕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
晚会前夜,周默在活动中心待到凌晨。老钢琴的音板裂了条缝,他用周游攒的毛线团塞住缝隙,那些藕荷色的线头在共鸣箱里像初春的藤蔓。当他把《致爱丽丝》的主旋律降了八度,突然听见背后有抽泣声——周游抱着保温杯站在月光里,化疗后新长的短发像蒲公英般支棱着。
“我妈说……”她的声音被咳嗽打断,“要给你带润喉茶……”塑料杯在她手里摇晃,泼出来的液体在地板上留下棕褐色痕迹。周默接过杯子时碰到她的手指,体温烫得吓人。
中秋晚会那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周默穿着唯一的那套西装走上台时,发现钢琴上放着个向日葵发卡,塑料花瓣上还沾着碘伏的黄色。他弹错第三个和弦时,观众席突然响起口琴声——周游坐在轮椅里吹着《蜗牛与黄鹂鸟》,音符像一串跌跌撞撞的泡泡。他们就这样完成了奇怪的二重奏,当改编旋律来到最高潮,雪花正落在天窗上,融化成一道道透明的水痕。
“其实我讨厌钢琴。”散场后周游突然说。她裹着毛毯坐在道具箱上,止痛贴片的边缘从领口露出来。“大三那年……我在临终病房做志愿者,有个患骨癌的女孩……她总求我弹《献给爱丽丝》。”周游的指甲抠着毛毯线头,“可等我终于学会……她已经听不见了……”
周默看见她毛衣袖口滑落的纱布,上面渗出的血迹像朵慢慢绽放的玫瑰花。远处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照亮她锁骨下方的手术疤痕——那形状像个月牙,也像未完待续的休止符。
周默把挂钟送回社区中心那天,周游已经住进安宁疗护病房,新来的社工告诉他,那把小提琴现在挂在活动中心的墙上,琴弦上缠着孩子们的许愿签。
老挂钟摆在钢琴顶端,秒针划过“6”时流畅得像滴落的水珠。周默打开琴盖,发现里面藏着张照片——周游穿着病号服坐在钢琴前,背后的窗外是盛开的樱花。照片背面写着:“时间银行最新汇率:1分钟心跳=永恒。”
最后一次见到周游时,她正对着窗户练习呼吸,阳光透过她近乎透明的手掌,在床单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给你……”她推过来个闹钟,改装过的铃铛是向日葵形状,“它会在……06:48响……”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监护仪上的绿色波纹像是疲软的琴弦一般……
周默现在每天都能看见那个挂钟。当清晨第一缕光穿过数字“6”,他会想起有个人曾把止痛药藏进毛绒玩具,想起她咳着血说“琴键缝隙里……有颗糖果……”社区的孩子们已经学会用《蜗牛与黄鹂鸟》给《致爱丽丝》伴奏,而钢琴下方的地板缝里,永远留着两粒没捡起来的白色药片——像两个固执的休止符,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下一小节。
某个雪夜,周默梦见自己变成了秒针,周游是那根永远追不上的分针。当他们终于在数字“12”相遇,整个钟面开满了透明的向日葵。醒来时他发现手机停在06:47,而窗外,今年第一片樱花正落在社区中心的钢琴上。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不知道何时,泪水已经洇湿了整个鬓角。(作者:董江波)
作者简介:
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山西长治人。网络文学作家、文学评论家、网络文学研究学者、资深网络文学编辑、资深出版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山西作协会员,北京评协理事、第一届新媒体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杏花岭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届网络文学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
已创作23部专著,其中4部已出版,7部被录制为有声小说,在各级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和网络文学评论作品160余篇,创作总字数超过2300万字,代表作《面食世家》《永远的纯真年代》《网络文学十六讲》《网络文学生态新变》。获得中国作协网络文学重点扶持作品、湖北省20部网络文学精品工程等十余个省级及以上奖项。
半壁江中文网创始人,历任多家大型网络文学平台总编辑,网络文学首个行业组织网络文学俱乐部(原中国文学站长俱乐部)核心创始人。所编辑作品获得中国作协网络文学重点作品扶持、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等四十余个省级及以上奖项。曾受邀担任江苏省泛华文网络文学金键盘奖、中国作协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现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等数个省级及以上网络文学奖项评委。
来源:董江波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