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婚才刚过百日,一个消息传来,犹如平地惊雷——那个被谢迟归放在心尖上念了多年的姑娘,江黎雪,和离了。
大婚才刚过百日,一个消息传来,犹如平地惊雷——那个被谢迟归放在心尖上念了多年的姑娘,江黎雪,和离了。
旧爱重获自由,新婚的妻子却已在府中。
命运的玩笑,开得实在太过辛辣。
金銮殿上,新帝坐立难安,心里头发虚,跟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当初是他好心办坏事,一道圣旨把谢迟归和乔家二小姐捆在了一起。
如今这局面,他怎么看怎么理亏。
他把谢迟归急匆匆召进宫,话到了嘴边却又绕了十八个弯,愣是吐不出来。
他生怕自己一开口,这位杀伐果断的上将军会当场拔刀,让他这个天子血溅当场。
谢迟归端着茶盏,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皇帝的眼神飘忽不定,看他欲言又止,扭捏得像个初见公婆的小媳妇。
半个时辰后,谢迟归的耐心终于告罄。
他“啪”地一声搁下茶杯,冷声道:“陛下若是眼睛不适,臣建议您宣太医。”
新帝被噎了一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那个,迟归啊,朕就是想问问,你和乔二小姐……近来相处得如何?若是不……不顺心,朕再下一道旨意,让你们和离,你看如何?”
谢迟归眼皮都未抬一下,径直起身,袍角带风,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身后,新帝的呼喊声急切又无奈:“迟归?老谢?我的大将军!朕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暮色四合,将军府邸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暖色。
谢迟归刚踏进家门,便看到一幕让他心跳都漏了半拍的景象。
他那位新婚燕尔的小妻子,正赤着一双雪白的小脚,坐在池塘边,兴高采烈地用脚丫拍打着水花。
他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边解下自己的外袍,一边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从池边一把抱起,裹进怀里。
他语气里满是无奈与头疼,却又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哄慰:
“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安分点吗?忘了自己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
1
其实,谢迟归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他曾叫谢池,取自“池塘生春草”的“池”。
十二年前,谢池是上京城里最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一个让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头疼不已的混世魔王。
谢老侯爷年过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对他自然是百般纵容。
毕竟,他的前三个儿子个个出类拔萃:长子稳重,承袭爵位;次子端方,温润如玉;三子知礼,谦谦君子。
个个都是文韬武略,国之栋梁。
有这样三个完美的儿子在前,老侯爷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幼子,觉得人生已然圆满,教养上便随性了许多。
等老侯爷反应过来时,这个宝贝疙瘩已经彻底长歪了。
他不是爬树掏鸟窝,就是下河摸鱼虾,闲了就去怡红院听个小曲儿,上了画舫就敢跟人争花魁。
谢池这人,典型的记吃不记打。
家法藤条打断了好几根,屁股上的伤刚好,他转头就能翻墙出去斗蛐蛐,把老侯爷气得胡子直抖。
终于,老侯爷忍无可忍,心一横,直接把年仅十四岁的谢池拎上了北疆的战场。
他本想让这片黄沙与狼烟,磨掉儿子的顽劣,磨出几分男儿的血性。
谁曾想,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
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让整个谢家,连同镇守北疆的三万精兵,尽数埋骨沙场。
唯一的幸存者,只有谢池。
在漫天箭雨中,他被断了一臂的三哥死死护在身下。
兄长滚烫的鲜血透过冰冷的甲胄,黏稠地流进他的脖颈,那灼人的温度,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风雪弥漫了整片荒原,他背着早已冰冷的三哥,在一重又一重的死人堆里踉跄前行,最终力竭昏倒,被一个路过的猎户所救。
他安葬了兄长,辞别了恩人,孤身一人,朝着上京的方向走去。
可还没等他靠近京城,一则通告天下的消息就彻底击垮了他。
“谢侯畏战通敌,致三万将士全军覆没,罪无可赦,株连九族。”
通天的怒火与无尽的冤屈,几乎将这个少年焚烧殆尽。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混在逃难的流民中,一路向南,走了很远很远。
从那天起,世上再无谢池,只有一个叫沈迟归的复仇者。
他用了整整十二年,如同一只潜伏在暗处的孤狼,精心布局,将当年构陷谢家的元凶——大皇子、高相、皇后、内奸刘不平、锦衣卫首领侯禁……一个一个地拖入了地狱。
同时,他也将自己儿时的玩伴,备受冷落的六皇子,一步步推上了权力的巅峰。
谢家冤案昭雪的那天,沈迟归恢复了“谢”姓。
但他没有换回“谢池”这个名字。
彼时还是皇子的挚友曾问他为何。
他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谢池早就该死了,死在十二年前北疆的那个小土坡上,和他的父亲、兄长,以及那三万忠魂一起。
他不该一个人,苟活于世。
新帝登基,谢迟归官拜上将军,权倾朝野。
可人活着,有时争的就是一口气。
当这口气顺了,仇也报了,他站在仇人们的坟前,心中既无喜悦,也无悲伤,只剩一片空茫。
他与这个世界的纠缠和羁绊,似乎到此为止了。
那一年,谢迟归二十六岁,青丝半白。
2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谢迟归牵挂的,大概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发小,如今的九五之尊。
但君臣有别,那份年少的情谊,终究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他只需远远站着,看他君临天下,便已足够。
另一个,便是他放在心底的白月光,他的青梅,江黎雪。
从很小的时候起,谢迟归就模模糊糊地觉得,江黎雪将来会是他的妻子。
两家门当户对,母亲们又是闺中密友。
江黎雪是那种最标准的大家闺秀,永远温婉、娴静、一尘不染。
而他谢池,再名贵的衣裳穿在身上,不出两个时辰,不是滚了一身泥,就是被树枝刮破,狼狈不堪。
可无论他在哪里胡闹,江黎雪总能找到他。
最初是:“阿池,我娘亲熬了莲藕汤,你快来喝。”
后来,渐渐变成了:“阿池,我熬了莲藕汤,你来尝尝。”
他们之间,有一个最美好的开始,却没能等来一个结局。
那场尸山血海的灾难,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永远地定格在了十四岁。
在他“身故”的第六年,十九岁的江黎雪,终是等不起了,嫁作他人妇。
那天,隐姓埋名多年的谢迟归,第一次踏足京城。
他戴着一张粗糙的人皮面具,也换上了一身刺目的红衣,混在熙攘的人群中,看着那顶喜轿,一路摇摇晃晃地向东而去。
面具勒得他脸颊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份窒息般的难受,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告诉自己,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理应拥有幸福。
阿雪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她应该嫁一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安稳一生。
而他这个“死人”,不该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所以,即便如今他已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也从未去主动找过江黎舍一次。
新帝对谢迟归这副万念俱灰、提前步入暮年的状态,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想尽了办法,拉他喝酒、骑马、打猎,试图唤醒他一丝一毫的少年意气。
然而,终究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某日,新帝又借口议政,将谢迟归召进宫,实则是拉着他一同欣赏教坊司新排的胡旋舞。
那领舞的胡姬,腰肢柔若无骨,金铃叮当作响,充满了异域风情。
谢迟归却全无兴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直到新帝那位备受宠爱的淑妃娘娘,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查岗”,上演了一出后宫大戏,谢迟归才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天子威严扫地,新帝好不容易才连哄带骗地将淑妃打发走。
他刚擦掉额角的冷汗,一回头,就对上了谢迟归那双看完好戏、带着几分玩味的眼睛。
新帝:“?”
就在那个瞬间,新帝脑中灵光一闪。
“爱卿啊,你看你孤身一人这么多年,朕看着都心疼。
不如,朕给你指一门亲事?听朕一句劝,娶了媳生了娃,这日子啊,才算有了奔头。”
谢迟归:“?”
“谢陛下厚爱,臣不需要。”
新帝却来了劲:“需要需要,朕保证给你找个热热闹闹的!”
谢迟归:“……真不用,臣不是在客气。”
3
谢迟归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宣旨的黄公公就拍马赶到,那满脸的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给他赐了个对食的宫女。
谢迟归觉得,他那个发小皇帝,简直是疯了。
皇帝赐给他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在殿上大闹一场的淑妃娘娘的亲妹妹——乔姝。
乔姝这个名字,谢迟归有所耳闻。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在军中同僚的闲聊中,总能听到“小乔”这个名号。
无他,只因这位乔家二小姐,是如今上京城艳名远播的绝代佳人。
可谢迟归是何许人也?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见惯了人心鬼蜮。
他年仅二十六,心态却苍老如六十六。
所谓“观美人如白骨”,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
先不说让他和皇帝做连襟这事有多荒唐。
就说那乔二小姐,今年才刚刚及笄,他一个半头白发的老男人配人家一个花季少女,简直是道德沦丧,禽兽不如。
再说,今日殿上那位淑妃娘娘,美则美矣,那股子彪悍泼辣的劲头,也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谢迟归的前半生,喜欢的都是江黎雪那样温婉娴静的类型。
皇帝冷不丁塞给他一个“淑妃同款”,他有理由怀疑,这是皇帝在报复他刚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虽然百般不愿,但这门亲,却是非成不可。
圣旨从太和门一路敲锣打鼓地送到长安道,搞得全京城都知道皇上对上将军的“厚爱”。
谢迟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接下了这道旨意。
但说来也怪,自从接了旨,谢迟归那死水一般的生活,竟真的泛起了一丝波澜。
新妇即将进门,府邸要修缮,聘礼要准备,宾客要宴请……大到朝中各位大人的席位安排,小到新夫人衣箱的木料花纹,桩桩件件,都需要他亲自过问。
他孤身一人,没有长辈帮忙操持,管家也不敢擅自定夺。
于是,谢迟归被迫淹没在了海量的繁文缛节之中。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为了某件事而殚精竭虑了,这甚至让他诡异地找回了一丝当年布局扳倒大皇子时的紧迫感。
婚期定得急,他忙得脚不沾地,七窍生烟,连吃饭都顾不上,脑子里除了婚礼的各种琐事,就是变着花样地咒骂那个乱点鸳鸯谱的皇帝。
他的忙碌卓有成效。
短短半月,将军府焕然一新。
大门重新上了漆,瓦当上的青苔被清除干净,回廊的旧灯笼换成了朱红描金的新样式,斑驳的窗棂也雕满了缠枝牡丹,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被冲洗得锃亮。
大婚前三日,所有修缮全部完工。
傍晚,谢迟归巡视着焕然一新的府邸,暮色漫上光洁的青石板,廊下的红绸映着落日余晖。
这崭新的、明亮的景象,本该让人心生欢喜。
可谢迟归的心,却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
他指着庭院中一棵新栽的梅树,对身边的管家轻声说:“在这里,放一张石桌。”
管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只有谢迟归自己知道,阿雪以前,最喜欢坐在花树下看书。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他缓缓闭上眼,满心苦涩。
年少时所有的期盼与憧憬,终究成了一场梦幻泡影。
没能娶到那个从十四岁起就喜欢的姑娘,怎么可能不遗憾呢?
4
这份遗憾,一直延续到了大婚当夜。
酒宴散尽,谢迟归拖着一身疲惫来到洞房门口,还未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细细弱弱的哭声。
是他刚用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新娘子。
“杜鹃,我从没离开家这么久,我好害怕啊……”
丫鬟轻声安慰:“二小姐别怕,姑爷很快就来了。”
“可……可我跟夫君是皇上硬凑的,万一他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二小姐您这么美,姑爷一定会喜欢您的!”
“天底下的漂亮姑娘那么多,夫君要是只看脸,哪里轮得到我。
再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没有啊。”
“您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看的,就像画里的仙女!”
“就你嘴甜,惯会哄我。
那你倒是具体说说,我眼睛怎么好看了,鼻子又怎么好看了?”
门外的谢迟归:“……”
他站在门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响起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声。
谢迟归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外耐心等了半炷香的功夫,直到陪嫁丫鬟躬身退了出来,他才推门而入。
新房内,红烛高照。
乔姝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小小的一团,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
她虽然不哭了,但仍时不时抽噎一下,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格外楚楚可怜。
谢迟归只觉得头疼。
这间洞房,曾是他父母的居所,空置了十多年,如今被重新修缮出来。
窗纸、屏风、幔帐皆是新的,还添置了许多字画玉器,以及大捧大捧的牡丹。
然而,满屋的富丽堂皇与花团锦簇,都及不上此刻空气中那一缕属于乔姝的、似玫瑰又似栀子的女儿香。
那香气霸道又温柔,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屋子都笼罩其中,甜得发腻,也撩得人心慌。
谢迟归清心寡欲惯了,既不习惯这满室的甜香,更不习惯屋子里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但流程,总是要走的。
掀盖头,饮合卺。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喜秤。
红盖头下,是一张娇媚动人的脸。
只是哭得久了,眼尾和鼻尖都泛着惹人怜爱的红。
乔姝咬着下唇,怯生生地抬眼看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仿佛清晨花瓣上的露水,稍一触碰便会坠落。
谢迟归的心莫名一软:“……饿了吗?我让人给你端些吃的来。”
于是,他看着她抽抽搭搭地吃完了一碗杏仁酪。
看着她哭哭啼啼地抱怨嫁衣的金线扎人。
看着她羞羞答答地脱下了厚重的霞帔。
然后,看着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说要……帮他宽衣。
谢迟归:“?”
等等,这剧情发展是不是有点不对?
乔姝见他不动,眼圈又红了,泪水涟涟:“夫君……是不喜欢这样吗?”
“你我初次见面……你别哭啊!我喜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等一下……”谢迟归语无伦次,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一把按住那双已经搭在他腰带上的白嫩小手,额角青筋直跳。
在他看来,男欢女爱,需得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哪有刚见面就直奔主题的!
他强烈的道德感,让他无法接受自己对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做出如此禽兽之事。
他死死按着那只不老实的小手:“你今天也累了,不如……”
“妾身不累,”乔姝打断他,“妾身坐着歇了许久了。
倒是夫君在外应酬,想必是累了。”
“对,我是有些累,所以……”
“那夫君快上床歇息吧。”
“……我先去沐浴。”
“那妾身伺候夫君沐浴。”
“不必……”
“夫君是嫌弃我笨手笨脚吗?嘤嘤嘤……”
“……夫人说笑了。”
“既然如此,夫君快些脱衣吧。”
“等等,你别急!”
两人推推搡搡之间,不知怎地,乔姝忽然惊呼一声,身子向后倒去,重重地撞在了桌角上,“砰”的一声闷响,随即,她整个人软倒在地,没了声音。
谢迟归僵硬地看着自己还保持着推人姿势的手。
……他刚才,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吗?
只见乔姝小脸煞白,疼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瞬间慌了神,赶紧将人抱到床上,急声问:“伤到哪里了?”
过了好半天,才听见乔姝倒吸着冷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腰。”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紧闭的眼角滚落。
“夫君,你推得我……好疼啊。”
谢迟归:“……”
他不是,他没有。
谁来救救他。
5
腰。
伤在这样的地方,他也不方便查看。
幸而乔二小姐胡搅蛮缠半天,终于大发慈悲体贴了一回,说让她陪嫁的贴身丫鬟进来照看。
于是他退出去,把房间让给她们主仆。
整整在外头吹了快一个时辰的冷风,房门再开,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潮湿的热气。
乔姝已经沐浴过了,裹在一团卷成茧的云被里。
谢迟归抿着唇朝她走过去。
既成婚,他想得明白。
遗憾归遗憾,眼前人是眼前人。
乔二小姐青春正好,且不论她什么样的品行性格,单论她的容貌家世,全然可以嫁个年纪相当的青年才俊,嫁给他,委实委屈。
体面、尊重、一生周全,该他给她的。
“还疼么?”他问。
刨去一头华发,其实谢迟归生得是很俊的。
须知,有时候“肆意潇洒少年郎”和“不要脸不成器的浪荡子”只有一个标准划分,那便是这人是否生了张好皮相。
谢迟归年少混不吝,在外头跟人胡乱打赌,能轻易借到花魁娘子用的胭脂,能讨得李家大嫂养了三年才种出来的果子,便是因为他生得实在好看的缘故。
后来世事蹉跎,他陷阴诡地狱,隐姓埋名,人不人鬼不鬼好多年。
但终究爹娘给的底子还在,今日大婚,他自然也是上上下下好好收拾过一番。
他大她许多不假。
处在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也不假。
褪去青涩毛躁,正是沉稳内敛,眼底不见波澜,仿佛天崩地陷于他面前也不过石子落入平静湖面。
如此压低了声音仔细一问,硬是把乔姝生生问得一愣。
女孩原打算说点什么的,无端红了脸,缩进被去,只是道:“我困了,要睡觉。”
于是熄灯。
他轻手轻脚,自己去净房洗漱。
是夜。
谢迟归占据着半个床角,在黑暗中静静睁开眼。
睡不着。
女孩乌发半湿,一缕头发没拢好,发梢将将戳在他脸颊。
带着酥麻的沁凉。
她身上那味似栀子又似玫瑰的香,沾了水,更显馥郁。
他垂下眼把头偏开。
赐婚隔天礼部精挑细选出来的吉日,露水重,寒气也重。
距离他一条手臂的地方,小乔侧卧着,亦没有睡着。
以进为退演了一出戏,借腰疼的借口,今晚圆房是不必了,未来几天,想不被他碰,也有很正当的理由。
不枉她狠心白摔一跤。
作为贵妃小妹,又生得貌美,不过将将及笄,上门求娶的人几乎将乔家门槛踏平。
母亲说不急,要替她好生挑选,谁承想还没等母亲挑出个名堂,忽地从天而降一道圣旨,皇帝姐夫给她钦点了个夫君。
上将军谢迟归。
父亲对这桩婚极其满意,谢大人位高权重,天子近臣,如此乔家一门双婿,一为当今圣上,二为朝堂肱骨,任你什么百年世族,想在乔家门口说话,也得看看够不够格。
可有时候,女人看男人,又同男人看男人不同。
几乎是一夜之间,乔姝在京都贵女圈中几成笑柄。
不是眼高于顶非世间佼佼不嫁么,到头来,嫁个年纪大那么多的、头发半白的、甚至据传为了白月光原打算终身不娶的。
他耐着性子娶她过门,只为了在圣上面前交差。
乔姝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讨厌谢迟归。
要拿下谢迟归,一雪前耻。
这些都在婚前反复想过无数回。
但此时此刻,困扰乔姝的,乃是另一件更为要紧的事。
头发半湿压在枕上,根本睡不着啊!
第二天要头疼的!
谁知道谢迟归一听她说困灭灯灭得那么干净利落。
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越憋越难受,终究忍不住,一骨碌坐起来,于黑暗中,朝谢迟归的方向道:“你睡了么?我睡不着。”
“帮我换个干枕头。”
“我还要烤头发。”
是家里长年累月惯出来的金贵,甚至还带了点颐指气使。
谢迟归揉一揉眉心,也跟着坐了起来。
6
早膳极丰盛。
要按照谢迟归自己,不吃也行,喝杯茶就过了,他并不在意吃食。
这些都是因为乔姝要来,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
可乔姝只喝了小半盏燕窝就不再动筷。
谢迟归皱眉:“你吃得太少了些。”
他伸手给她递过去一块酥饼。
乔姝虽没拒绝,可东西接过去,也不过兴致缺缺吃了一小口。
谢迟归沉默片刻,道:“腰还疼么?要不找个大夫看看?”
正在倒茶的不讳闻言,手狠狠一抖,差点没把水浇菜里。
腰疼?
夫人为什么会腰疼!
甚至激烈到需要找大夫看的程度了吗!
他是谢迟归心腹,自然多少也能看出婚前自家主子的郁郁寡欢和强颜欢笑。
没想到啊……实在没想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夫人确实花容月貌,水灵灵的跟朵牡丹花一般,主子一时把持不住实在很正常,看来男人不管平时多么清心寡欲,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乔姝吃得少,并非因为腰疼。
要做美人嘛,想要细如嫩柳的腰身,自然是要时常挨饿、对自己狠的。
她本在想心事,思考怎么拿下谢迟归。
忽听得谢迟归这样问,立时来了劲,眼眶中汪出一汪眼泪。
“可疼了,疼得人家一宿没睡着。”
谢迟归:“……”
他确定她睡着了的。
但还是依着她的话道:“这就叫人去给你请大夫。”
乔姝心满意足一笑:“那你请个最贵最有名的。”
自昨日揭开盖头,她抽抽噎噎,哭了半宿,此刻倾城的脸上冷不丁漾出一个笑,一时之间,冰消雪融,娇俏可爱,简直晃得人目眩。
谢迟归情不自禁怔了一瞬。
大婚批了八日休沐。
谢迟归没什么兴趣爱好,往常不上朝的日子,他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可乔姝闲不住。
又是要他帮忙选哪条襦裙最好看。
又是要给他量身裁衣裳做靴子。
又是给他炖这个汤羹做那个糕点。
怕他累,怕他饿,小鸟一样嘘寒问暖,红袖添香。
甚至要帮他染头发。
谢迟归望着直接被女孩端到他面前来的染料,陷入沉默。
乔姝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染一下嘛,夫君,我都拿来了,你坐着就行,什么都不用管的,我帮你弄,保证不弄疼你,一小会就行!”
谢迟归:“……”
他知道他两鬓斑斑,不好看。
他并不在乎人言,但想来那些人言必然也说到她的头上,定然是给她丢脸了。
人人都道他好福气娶了个嫩得出水的美娇娘,他的“好福气”,说是她的“无妄灾”也不为过。
也罢。
只是没想到,染发的过程会这么的……聒噪。
“夫君,你是不是烦我,为什么动不动摆出个神情漠然的样儿?”
“夫君,等我老了你给不给我染啊?”
“夫君,你不会纳妾的对吧,你头发一染人家现在都觉得有点配不上你了,嘤嘤嘤嘤嘤。”
谢迟归:“……”
他素来寡言,底下的人晓得他的脾气,一向只挑要紧的事情跟他禀告,他耳朵边还从来没这样叽叽喳喳过。
其实真的挺想叫乔二小姐闭嘴的,奈何想到她毕竟是他夫人,还是把“闭嘴”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不要这般夸张,不过是染个头发。”
“哪里夸张了?!”
身后的人递了面铜镜过来。
“你自己看!分明年轻十岁!”
谢迟归看着镜里的人,心弦忽然一颤。
年轻了十岁是假,但年轻了两三岁,却是真有的。
黑发,黑发——
他蓦地想起自己年少时候,大哥在,二哥在,三哥也在,大哥稳重,爱查他的功课,二哥有暗中心悦的姑娘,三哥最爱欺负这个幺弟。
那时候多好,多好——
他本不该在这个年纪白了头发!
谢迟归烫手似的,一下将镜面翻了回去,偏偏身后之人无知无觉,喜滋滋拿过镜子,“好看吧,今日天色好,咱们待会上街逛铺子去。”
“上街”、“逛铺子”,五个字,字字都认识。
连在一起,谢迟归只觉得陌生。
他不想去。
乔二小姐抬手就往腰上摸。
“嘤嘤嘤,你弄得人家天天疼得夜里睡不着,人家想上街买点药膏嘛。”
不讳站在一旁悄悄竖起耳朵。
怎么个天天疼得睡不着法。
谢迟归:“……”
我……你……老子的那匹汗血宝马呢?
恰逢城南珠宝阁上新,很多据说是宫中流出来的款式,乌泱泱聚了一大群人。
乔姝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又“唰”一声拉上帘子。
清了清嗓,她眨巴着眼睛,笑得跟朵花一样。
“夫君,你是我御赐的夫君对吧?”
谢迟归不明所以,直觉她没安好心,但还是说:“嗯。”
女孩又凑过来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所以你一定会对我好的对吧。”
“……对。”
得了许诺,乔二小姐嘴角翘起,两只梨涡顿时浮在颊上。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在车厢内站起来,当着谢迟归的面,拿足尖点在地上,毫无演技地“哎呀”一声,然后捂着脚踝,一脸天真无辜地同他道:“我脚崴了,你抱我下去好不好。”
谢迟归:“……”
你摔得但凡再假一点呢。
珠宝阁外,诸位世家小姐见一男子抱着乔姝下来,纷纷愣住了。
乔家二小姐嘛,大家都识得的。
可抱着她的这位俊郎君又是谁?
光天化日,好像也只能是她夫君。
人群中渐渐就响起些窃窃私语:“怎么回事,不是说老得头发都白了吗?”
“对啊,不是说勉强娶的她?勉强娶的能搁怀里抱着,连个马车都舍不得她下?”
乔姝窝在谢迟归怀里,憋笑得嘴都要笑烂了。
爽!
打脸不?
我看谁再敢说本小姐嫁不好!
这日谢迟归紫玉冠,双鱼佩,莲纹暗绣,一身新崭崭,都是乔姝晨起时精心搭配的,他袖口的纹样刚好同她裙摆是一款,衬得他整个人丰神俊朗。
杭稠锦缎,剑眉星目,说来也不算难寻。
可他那双眼睛——
沧海桑田,千帆阅尽。
分明是双多情桃花眼,偏偏深不见底似寒潭。
掩盖在温润表象下,是浸透于骨髓的冷漠疏离。
没人想和拥有这样一双深邃眼眸的男人为敌。
那一瞬间众人不约而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大皇子委实死得不冤。
谢迟归何其玲珑心思,只不过是将在场众人惊呆的表情略略扫过,再结合怀中小姑娘憋笑发出的细细颤动,还有什么不明白。
到底年纪小,这样的气也要争。
等她再长个几岁,就该知道,面子这种东西,只是给别人瞧的。
又想起她那些真真假假的眼泪……哎,小六子造的活孽。
替她争一争面子也没什么。
于是把小乔直接抱上二楼的贵客雅间。
趁她喝茶的功夫,叫来掌柜,说这一批新上的首饰,摆出来的没摆出来的,他全都要了。
然后回头问她可还有什么喜欢的。
乔姝没说话,她愣住了。
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是家中幺女,素得宠爱,衣裳月月裁,头面季季换,但因终究是花家里的银子,她上街买,一回至多也就三五套罢了。
何曾像如今这般,直接把珠宝阁买断货过?
原来嫁给谢迟归还是有好处的。
陈列在匣中的钗环被伙计一一撤下,站在架子前的几位小姐本还在犹豫究竟买红宝石的还是买镶翡翠的,瞧见伙计上来收东西,当即来了脾气。
“做什么你?不长眼的东西,本小姐还没挑好呢!”
伙计弯腰陪着笑:“杜小姐,这耳坠刚刚被贵客买了,客人催着让拿过去试戴。”
“那我要旁边那顶琉璃冠。”
伙计面露难色:“这琉璃冠也……”
二楼栏杆处,乔姝娇滴滴拨弄着拇指上一个硕大的绿扳指,语气轻飘,显得有些犯愁:“夫君一下子买这么多,我都戴不完。”
她仿佛才看到楼底下有人,十分欣喜做作地朝下头摆手:“杜姐姐李姐姐,好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们,可有你们喜欢的钗子?一并记我夫君账上罢。”
好假。
哪还有什么钗子可以让她们买?
上一年卖剩下的旧款?
不就是嫁了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乔姝笑得趾高气扬。
了得起了不不起的,你也嫁一个再说。
谢迟归看着乔姝小狐狸一般嘚瑟的背影,心想:幼稚。
却微不可察地跟着笑了笑。
7
乔姝凭借装满一车厢的首饰在贵女圈狠狠打了个翻身仗,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另一边,谢迟归却不大舒服。
那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对她好了一回,她心情美妙,热乎乎抱着他半边臂膀,说他好,全世界最好,并且还要跟他天下第一好。
又是要找画师把他的画像裱起来,又是要给他剥葡萄,又是要去庄子上挖她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又是要做什么蟹粉酥给他当宵夜。
吹得天花乱坠,乱七八糟地许诺了一堆。
谢迟归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但见自己的小小妻子黏黏腻腻缠着自己,小嘴抹蜜,杏眼晶亮,卷翘的睫毛扑闪,里头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却也难免快意。
然而——
一切快意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她天天缠着他要搭什么相配的装束到此为止了。
给他做这个糕点那个糕点到此为止了。
动不动哭哭啼啼跟他讨要好处也到此为止了。
甚至连人都不见了。
忙着回娘家,忙着去茶楼听说书,忙着看新出的折子戏,忙着试验各种护肤的偏方,忙着琢磨发髻怎么梳好看,忙着描花样子,忙着喂她新掏回来的两只小兔。
早上要睡到自然醒,早膳是不吃的,又饿不到午膳时辰。
于是中间加一顿。
午膳不饿不再上桌。
晚膳倒是终于能见着面,但她只吃三口,真就三口。
谢迟归心思重,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对世间了无牵挂的状态,其实自己本身就吃得很少。
但一顿只吃三口的,委实没见过。
好言好语劝乔姝两句,女孩虽没说话,但蹙起的眉尖,全然泄露她内心的想法——嫌他烦。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谢迟归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被人利用完挣了面子就丢掉了。
诸位同僚关心天下事,也关心谢大人的家务事,闻说最清心寡欲的谢大人为了小乔一掷千金,再想到圣上对宫里那位也是千依百顺,纷纷不由感叹真真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句诗怎么说的,“大乔娉婷小乔媚,秋水并蒂开芙蓉”,古人诚不欺我也!
皇帝陛下素不正经的,散了朝,特意留谢迟归说话。
半是心虚,半是八卦。
长明殿大门紧闭,侍从尽数遣退,小六子压着声音,鬼鬼祟祟:“……迟归,如何?”
谢迟归半掀眼皮:“什么如何?臣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小六子急了眼:“啧,还装!朕没过问你的意见直接给你赐的婚,朕给你赔不是。
这不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朕那小姨子西施一样的,旁人来要朕还不允呢。”
谢迟归皮笑肉不笑:“如此说来臣还要多谢陛下体恤。”
新帝:“……爱卿你别用这种语气朕有点害怕。
你看你成了亲多好啊,头发黑的衣裳新的,俊得嘞,家里就是得有个女人替你收拾打理着。
朕给你说你可不准欺负乔家的姑娘哈,不然她姐姐要跟朕闹的!”
“哎,说来朕近日时常觉得精力不济,以前年轻时也不觉得,现在才真正晓得什么叫男人过了二十五就六十了,你新婚燕尔娇妻如水一定也有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吧!是吧!你懂朕的吧!”
新帝大力拍着谢迟归的肩:“咱们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尊严!!朕叫太医给朕配了几味药,待会你走的时候装两盒,效果好得很朕给你说,保管你在她面前生龙活虎虎虎生威威风八面面面俱到。”
谢迟归默不作声,十分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想老子英明一世怎么就眼瞎扶持了你这么个邪门玩意儿上位。
不行赶紧禅位贤能之士吧。
休沐八日,公务积压如山。
等谢迟归终于处理完卷宗回府,天已经黑了十成,他的屋子倒是亮堂。
融融烛光投在窗上,带着一种模糊的温暖。
鬼使神差的,谢迟归莫名想起小六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娶了媳妇儿,日子就慢慢过起来了。”
按说这时候该有个人接过他的外袍,问他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沐浴,再把一直温着的汤端上来一碗。
不怪谢迟归这么想,毕竟从他小时候起,耳濡目染,他娘就是这么对他爹做的。
后面接触到的江黎雪也是这种温婉性子。
他潜意识觉得婚后就该是这样。
然而当他推开门,却并没有什么人捧着热汤在等他。
床上趴了个娇俏少女,一腿高抬,腰线下凹,臀线起伏,幔帐深处,露出的脚踝雪白如玉。
衣裳半透,除了嫣红小衣,里头竟是什么也没穿的。
鲛纱。
怎么会有人不穿里衣,直接把这种轻薄料子裹身上。
只一眼惊得谢迟归说不出话来。
乔姝亦很委屈。
鲛纱不沾水嘛,真丝襦裙出了汗黏在身上多难受。
前几天为哄他高兴,陪他一起吃喝,放纵得她都胖了,趁他不在赶紧运动一下,谁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这下好,被他全看去了,而她甚至还没运动完,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她不大高兴地拥着薄被,道:“要不然你指间空屋子,以后我都去别处练。”
谢迟归:“……”
你穿成这样,居然还想去别处?
他压着性子:“以后你再这样跟我说,我帮你守门。”
乔姝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为什么要帮我守门?除了你会进来,谁还敢闯我们的房间?我从里面下栓,你记得想进来的时候敲门不就行了?”
谢迟归一窒,旋即倒抽一口冷气,不明白怎么他的卧房他想进,还得经过她的应允。
下意识想反驳,一抬眼,见一缕汗湿的鬓发卷曲着贴在她腮边。
因只是随意裹着被子,领口就显得低了。
白。
他素晓得她白,每日珍珠粉涂面,玫瑰汁子敷手,牛乳沐浴。
但此时此刻,因运动发热的缘故,就像上好的瓷器染了淡淡一层胭脂,艳色泼天。
白到尽头,一线嫣红。
是她裹胸的小衣。
这场面,委实不是他该看的。
谢迟归细微地压下目光,心中不平的气焰立时低了。
余光一瞥,忽见床头上多了几个黑金描漆的盒子。
这款式,这花纹,他好像上午才刚刚见过。
谢迟归变了脸色,问:“那是什么?”
小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个是今天中午宫里一个公公送来的,说是皇上赐给你,你走得急忘拿了。”
顿了顿,又问:“夫君,这是什么呀?我打开瞧了一眼,像是药呢。”
谢迟归:“这是……养生补气的药,没什么用,扔了。”
他说着就要去扔那邪门东西。
没想到乔姝跟阵风似的蹿过来,被中伸出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一把将那几个小盒子护住。
“你不想活啦?扔皇上赐的东西。
你都没吃,怎么知道没用。
对了,你体虚?怎么皇上赐你这个药?”
谢迟归咬着齿根胡言乱语:“……没,皇上那里多,见人就发。”
乔姝放下心来:“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你的年纪该是还用不到。
你刚刚说皇上到处发,我爹也有么?你要不吃的话,我把你这一份拿去给我爹,宫里出来的东西,不说疗效,用料总是金贵的。”
“别!”谢迟归扑上去把东西抢回来,差点把舌头咬了,“……你刚刚还说御赐的东西不能扔,那又怎能转赠。
库房里还有两支老参,效果想必一样的,回头我差人给岳丈送去。”
乔姝莫名:“……哦,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谢迟归干笑:“很激动吗,也没有吧,哈哈。”
乔姝:“……”
8
廿二这日,谢迟归受人宴请。
席散,见酒楼边上一家糕点铺,弯弯曲曲排了一队长龙。
以往,谢迟归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
但见这条队伍多是些小娘子,因嫌天热,甚至还有打伞来排的,想必定然味道不错。
再想到某个人吃饭不认真,吃甜倒是很认真,美其名曰:“瘦身是瘦身,生活是生活,难得爱吃多吃点怎么了。”
谢迟归挥手召来侍从。
何须他多言。
随行的官员只怕巴结不到谢迟归,见他瞧着糕点铺的方向不动,早派人过去排队了。
东西买过来,只一眼,谢迟归看笑了。
蟹粉酥,菊花饼,绿豆糕。
尺寸、模样、细节。
处处都像是刚成婚那几天,他家夫人亲下厨给他做的。
虽知晓一开始她种种黏人对他好,是为了哄他在人前给她撑场面。
他也没打算跟她计较。
但她对他好是有利可图,用完就丢,连给他做的吃食都是外头买回来的。
这般糊弄,未免太过分了些。
东西丢到乔姝面前,本以为乔二小姐该是极心虚的。
没想到小乔只心虚了那么一瞬,就理直气壮起来。
“人家是过来给你做媳妇儿的,做你媳妇儿需要会做饭吗?你怎么不娶厨娘呢?我要是什么都亲自做,不显得你很没有本事吗?”
“我不会做,自己掏银子出去外面买,用的都是自己的嫁妆钱。
天可怜见,天底下有几个姑娘用自己的嫁妆给夫君买零嘴,比妾身贤惠的媳妇儿你点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
“我是骗你,可我怎么不去骗别人呢?那肯定你是我夫君我才骗你的呀。
再说了,人家骗你什么了,这蟹粉酥不好吃吗?夫君当时不也说好吃么?难不成非要沾了我的汗水才香?”
“那要是非要沾了我的汗水才香的话,喏,你啃一口吧。”
她撩起袖子,把手伸了过来,递到谢迟归嘴边。
谢迟归几乎气笑。
觉得朝堂上那些言官吵来吵去长篇大论有什么意思,都该来乔姝这里取取经。
看看什么叫颠倒黑白能言善辩。
他皱着眉头把她手推开。
却没想到女孩顺势搂上他的脖子,语气忽地软下来。
“错了嘛,夫君,别气了,我下次给你买好的。”
“我带你去吃热乎的,店里刚烤出来的才香呢。”
“你看我都哄你了,你快说你不生气了。”
他才不吃这套。
他扯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
女孩八爪鱼一样,死死攀着他,粉嘟嘟的嘴唇贴在他颈边:“说你不生气。”
“不然我就要哭了。”
“我哭了。”
“我真的要哭了哦。”
谢迟归气极反笑,恨声:“你哭,先哭了再说。”
没等来她嘤嘤切切的哭声,颊边上毫无征兆一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那片温温润润的柔软又飞速离开了,连带缠在他身上的人也退了下来。
乔姝半偏着头,脸有些红,却仍维持着她大小姐的傲气:“你叫我哭我就哭,我才不哭,你爱怎么气就怎么气,气死拉倒。”
谢迟归惊觉刚刚居然是个吻。
……疯了吧。
他从没被人亲过。
从前在怡红院,倒是很多姑娘想亲这个有钱多金的好看弟弟,可惜弟弟滑溜得像条鱼,他就是纯粹过来听曲子喝花酒。
至于阿雪……他在她面前循规蹈矩,更是手都没有牵过一下。
谢迟归僵在原地,迟来多年的面红耳赤。
乔姝本来也有点害羞,但看谢迟归这般反应,忽然愉悦起来,她戏谑道:“不是吧,你、你都这年纪了,还没被人亲过?”
外界不是明明传他从前花天酒地,还有个青梅竹马白月光?
谢迟归冷冷睥着她:“你才这么点年纪,亲过很多人?”
“……”
倒也没有。
夜幕渐渐拢下来,谢迟归坐在桌前,闲闲握着一卷《九州江山录》。
说是看书,手中书卷却半天没有翻动过一页。
不怪他看不进去,实在是环境太为聒噪。
乔姝带着她那个名叫杜鹃的小丫头,一边剥瓜子,一边叽里呱啦说着闲话。
说的都是些八卦,什么有位大人强取豪夺了自己的嫂嫂啦,什么李家的二公子才成婚不到半年外头就有了私生子,都闹到李家主家去了,什么新晋的探花郎好像是个断袖啦。
中间夹杂着些感叹:“好男人啊!”亦或是:“啊?啧啧啧他怎么这样!”
听得谢迟归眉头直跳。
讲八卦不奇怪,可她们能不能讲得靠谱一点,都是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
忍了半天,谢迟归终于忍不住道:“袁见善并不断袖,他拒绝了朝阳郡主,郡主气不过,编出来泼他脏水的。”
“李二那个也不是私生子,严格讲是他弟弟,他实在是替他父亲背了黑锅。”
“至于裴淮,他确实一直喜欢他嫂嫂,不过也不算强取豪夺吧,他那嫂嫂本也中意他的。”
乔姝主仆听得一愣一愣。
连瓜子都忘了剥。
片刻后,乔姝眸光闪闪抓着谢迟归的衣袖,声音要多黏糊有多黏糊:“夫君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再多给人家讲讲呗,你最好啦~你饿了么,累不累,你在看书啊,要不要我给你念,你闭着眼睛听就好。”
谢迟归抬起手。
别。
受不起。
他算是看明白了,乔家这位二小姐需要他时,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不需要他时,巴不得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他冷笑:“不饿,不累,不需要你念。
我的夫人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不然显得我没本事。”
乔姝:“要的要的,谁让人家是你卿卿娘子嘛。”
“你真想听?那你过来些。”
女孩精神地附耳过去,却只听得谢迟归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你想听,可惜我不想讲。”
把她气个倒仰。
恨恨一脚踩在他鞋上,留下个几乎没什么痕迹的鞋印。
是了,乔二小姐金贵。
出门只坐轿,不走路。
却有整整两柜的绣鞋。
因生了气,夜里睡觉,二小姐卷着被子滚在一边,浑身上下写满了“快来哄我”。
如果这个人是江黎雪,他必然见不得她难过。
但小乔气鼓鼓河豚一样,谢迟归只觉有趣。
他从背后戳了她一下。
乔姝头也没回,掸苍蝇一样用力往后耸了耸肩。
他又戳一下,再戳一下。
乔姝终于受不了了,猛地把被子一掀转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声音陡然变了调,女孩儿捂着头皮,难以置信地看着枕上十数根被生生扯断的头发,整个人陷入沉默。
谢迟归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妙。
他只不过想逗逗她,作为情报头子,他知道的辛辣秘事多不胜数。
谁会想到居然压到她的头发。
不等他躲,乔姝已经气势汹汹扑过来:“你太过分了!还我头发!疼死我了!!”
有前车之鉴,谢迟归不敢推,怕又给她推地上去。
不过分心这么一瞬,整个人已经被她按倒在床上。
乔姝握拳就往他身上招呼。
压着谢迟归打了一会儿,乔姝忽然讪讪收了势,她红着脸从他身上下来,拿被子把自己裹了,默默坐到床沿最边上。
挪一挪,再挪一挪。
顿了顿,似乎仍旧觉得不妥当,迟疑片刻,再次起身,改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整个房间离谢迟归最远的地方。
谢迟归维持着那个被她压倒的姿势躺在床上,半天没动,良久,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盖在脸上。
正常的吧。
他想,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这么磨磨蹭蹭,要是立不起来才不正常。
他很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9
因谢迟归不大管乔姝,又没有公婆需要伺候,成婚以后,乔姝甚至比做姑娘时还无拘无束。
不是上街逛铺子,就是在城中各个景致别致处喝茶逗趣。
终于在某一日,被她母亲召回家里去训了一趟。
谢迟归什么人,那是在京中有头有脸的人。
做他的夫人,该是端庄稳重、寻常难见,怎可花蝴蝶一般一天天地在街上溜达。
母亲点着她的额头道:“嫁了人就该有嫁了人的样子,要相夫,要教子,这些出嫁前娘没跟你说过么?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挨了一通斥,乔姝恹恹回了家。
准备尽她为人妻的责任。
于是进庖厨,开火,熬羹。
莲子百合下了锅,想起宫里还赐过补气养生的药,倒了几粒下去。
羹熬好,她试吃了半口。
谢迟归则是吃了满满一碗。
谢迟归在书房内跟不讳刚刚交代完一件要紧事,见乔姝端着碗走过来,一边觉得她居然还给他送夜宵真是稀奇,不会又是外头哪里买回来的吧,一边毫无防备地把莲子羹一饮而尽。
然后,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
幸而中药的是谢迟归。
普天之下,第一流忍耐力的谢迟归。
顶着烈火焚身,万蚁噬肺,强撑着穿回廊,入净室,把自己扔进了冷水池子里。
可是,没有用。
谢迟归攀着冰凉凉的池壁,浑身上下都在哆嗦。
沉寂多年被点燃的欲望,烈火燎原,不死不休。
唇间被齿咬破处,一丝鲜血涌出,唤得他半分清明。
隐约听得外间有人声。
是乔姝也回了卧房。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三表哥他们要去踢蹴鞠。
我也好想去看啊,之前还打算让表哥教一教我呢,可母亲这样一说,我怕是去不成了。”
杜鹃道:“夫人想学,可以让老爷教你呀。”
“你觉得他会?再说了,他才不爱玩呢,你看他一天天闷的,远比不得三表哥他们年轻力壮。”
谢迟归死死捱着,最后这句倒是听了个清楚。
指尖因为过于用力克制而泛白,他昏昏沉沉想,这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玩,他是她祖宗。
他玩的时候她那个什么三表哥还不知道在哪捏泥巴呢。
不及旁人年轻力壮?
他尚且不到而立,还没死。
乔姝烦躁地褪掉了外衫。
她总觉得今晚特别燥热。
是那种脱了衣裳都止不住的热。
还有点……有点想看小画本。
她翻箱倒柜,找出来她私底下珍藏的一本讲首辅大人同小侍女的小册子。
越来越热,乔姝脱了鞋,赤着脚走进浴房。
杜鹃去取新鲜牛乳了,她打算先玩会儿凉水,再在浴池里舒舒服服泡着看会儿书。
……
日头升起来,再升起来。
天光大亮,雀鸟啁啾,日光明晃晃地落在绿叶枝头。
不讳抱着热水壶,杜鹃端着玫瑰汁子,外加他们身后各自领着的一队人,站在门口,彼此大眼瞪小眼。
他的主子今天没起来去上朝。
她的主子倒是惯睡懒觉的,只是……只是……她恨恨地想,昨晚她甚至没能把牛乳送进去,那动静……她至今想起来还脸红。
姑爷真是的,怎么这般孟浪,全然不懂轻重。
姑娘怎么受得了。
屋内。
谢迟归已经好声好气地哄了被子团里的人一个时辰。
“你想玩蹴鞠是么,我带你去好不好?我其实很会踢,只是你不知道。”
“可饿了?想吃什么?你不想让他们进来那就我喂你。”
“是我错了……可药不是你亲自下的么?”
“……对,全怪我没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药……你先出来好么,别闷坏了,我给你揉揉,帮你上点药……”
乔姝身上疼。
哪哪都疼。
到处都是青紫。
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她做什么要脱了衣裳带着本不可言说的小画册送到他嘴边去。
真是亏大了!
禽兽!
大淫棍!
真该把他那副嘴脸画下来拿出去给别人瞧瞧,究竟谁说他相不中她勉强答应的赐婚,明明他身体力行,喜欢得很嘛!
同乔姝的气闷不同,谢迟归的心情十分复杂。
怅然,懊恼,愧疚……食髓知味,身心舒坦!
好吧,他承认,愉悦占了大多数。
小六子够意思,这桩婚赐得委实不错。
被中团着的人还在发脾气,乌发铺了满枕,扭着头不想理他,谢迟归却心动至极,语气愈发柔和:“别气了,你别气了。”
“我带你去城外赏枫叶好么?你要是不想出门,那我买些画本过来给你看,你不是喜……”
乔姝恨恨地抓了枕头摔过去,红着脸怒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跟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谢迟归垂下眼,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想——
也好。
再好不过。
他们拜过堂,叩过天地。
对着诸天神佛起过誓言。
有她相陪,也省得他黄泉路上孤孤单单无人作伴。
10
虽然生米煮成熟饭,但谢迟归并不晓得,乔姝是否真心愿意跟他过日子。
毕竟是接了圣旨才成的半路夫妻。
要讲感情,远比不得她那几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
除却众多的表哥们,据谢迟归所知,上京城,明里暗里,同乔家透漏过结亲之意的,少说不在十数家。
难保里头就有她中意的。
直到临近中秋,杜鹃问她中秋预备怎么过。
她一个在廊州做官的叔父携妻儿回京省亲,乔家老宅要摆团圆宴。
乔姝漫不经心给兔子喂着草。
她掏的这窝小兔,最初只有两只,没想到这般能生,虽然只生了一窝,但是一窝足足生了七只,喂都喂不过来。
“不带他去了,归根结底是我的亲戚,又不是谢迟归的亲戚,他跟他们又不熟。”
彼时谢迟归正恰巧站在廊柱背后,他路过,无意听了这么一句。
不讳头垂得低低的,恨不能埋到地里去。
夫人这说的什么话,就算是实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多生分。
谢迟归面上倒是没什么反应。
只是觉得日头空荡,太阳亮得碍眼。
亲戚……那年的大案,罪连九族,他哪还有什么亲戚。
他就是这样孤寡多余不该活下来的一个人。
女孩脆生生的声音继续响起来:“……再说了,家里那么多人,也不缺我一个,不去便不去了,我留在这规矩少些我还自在。
我其实一直纳闷,夫君他看见那种阖家团圆的场面会不会难受,一想到这里我也替他难受,我觉得他也未必乐意去。”
“到时候备桌好菜,就我跟夫君两个人在湖边那个兰亭对着月亮吃好了,对了,我瞧着他挺喜欢吃鱼的,什么菜都可以没有,鱼一定要要。
大氅也给他备着一件,别吃了酒被湖风一吹寒凉了。”
“哎呀,杜鹃,本小姐觉得自己现在好贤惠啊,我怎么这么好啊,又好看,又温柔,真完美哈哈哈。
诶,听说对着月亮许愿最灵验了,你说我对着月亮念一遍我和他的生辰八字,月亮娘娘会不会更精准地保佑到我们?”
几步开外,谢迟归安静听着。
日光洒在肩头,透过衣料,传来一种滚烫的、火苗一样的温度。
这温度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心里什么东西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良久,他阖上眼。
敛去眸中渐渐晕出来的湿意。
秋意渐浓,乔姝越来越嗜睡,本着春困秋乏的道理,她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开始呕吐,她才觉得诡异起来。
她和谢迟归……不是吧。
总共只有那一晚弄进去了而已。
后来怕她生气,他一直自觉在外面的。
她难以置信地请了大夫,又难以置信地送走大夫。
她怀孕了。
她再也不会有一尺三的腰了!
还会长雀斑、发胖,生小孩多疼啊!
她一点都没准备好!
谢迟归下朝回来,迎接他的是紧闭的房门。
里头的人在摔东西。
丫鬟们全被撵出来,捧着帕子,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敲门。
“夫人,这是喜事啊,夫人别哭了,仔细伤眼睛!”
谢迟归:“……怎么了这是?”
杜鹃一脸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把谢大人拉到墙角。
一炷香后,丫鬟都被遣走,换成谢迟归在外头捧着帕子巴巴地敲门。
“夫人,娘子,姝姝,祖宗,好妹妹,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咱们有事好商量,我就进去看一眼……”
“再不高兴也不能不吃东西吧,都是我的错,你别伤着身子,你把门打开,我给你送进来,求你了……”
11
乔姝爱惜身材,本就少,因为有身子的缘故,闻不得油,见不得腻,愈发不爱吃东西。
眼见她腰身一截截空荡下去,谢迟归急得不行,像养雏鸟的老 鸨似的,整天遍京都地搜罗美食,甚至抄起锅铲,亲自下了庖厨。
乔姝吃一口,他陪三口。
如此忙前忙后一个月,终于……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其实也不是胖。
他身负血海深仇,常年累月的阴郁,使得他远比常人瘦削,如同骨刀一般锋利。
如今有妻有子,温热的饭菜和踏实的睡眠一起填补他生命里的空洞,脸颊被饱满的轮廓撑起,肩背宽阔而厚实,好若刀脊上生出血肉,整个人从容又舒展。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骤闻江黎雪与夫家和离了。
关于阿雪,他不是没想过在她身边安插探子保护。
只是再怎样千锤百炼的暗探也有失手的风险,倘若他留下的人被她夫家发现,岂不是平白惹得他们夫妻生分。
她已经成婚,自有护她一世的良人,他那些不必要的情谊,都该好好收起来。
再则,谢家遗孤谢池为谢家翻案,这是满天下无人不知的事情。
如果阿雪想找他,自然会派人来寻。
如今她过得不如意,说什么都要帮她的。
只是……谢迟归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隐隐担忧。
他怕乔姝多心。
乔姝多心么?
倒是没有。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拨弄着花草。
谢迟归和江黎雪青梅竹马,再续前缘,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段。
可惜她和谢迟归是天家赐的婚,那位江小姐想进门,决计越不到她头上去。
谢迟归这个人最重感情,她腹中都有他的孩子了,她怕什么?再不济,家产不会少她的。
再说了,他只不过有一个江黎雪,而倾慕她小乔的人怕是要排到城门口,求一求淑妃阿姐,叫她去皇帝姐夫面前吹一吹枕头风,和离也并非不可能,她完全能再嫁个比谢迟归年轻活好的。
让他儿子叫别人爹。
气死他。
杜鹃声音弱弱的:“夫人,你别揪花了,这花都快秃了。”
乔姝:“我没有,你别瞎说,叶子自己掉的,关我什么事。”
她明明心态稳得很。
一点不吃醋。
谢迟归最后到底差人递帖子,见了江黎雪一面。
一别经年,故人再见,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好像他跟在她身后规规矩矩回去喝藕汤还是昨天。
可他们都不复从前了。
最后还是江黎雪先开的口。
她说:“阿池。”
“别来无恙。”
想说的话有很多,到最后,却只是这么一句——
别来无恙否。
她嫁的夫君原待她不错,只是婚姻么,日久天长,不可能日日都如刚成婚时甜蜜。
他去通房妾室屋里,她孤枕难眠的时候,难免会想,如果她嫁的是阿池,阿池必不可能这样待她。
如果阿池没死,如果阿池没死……
罢了,他已经死了。
会带她骑马看花的少年郎早葬身边关,连尸身都找不着了。
同上京城千千万万个普通妇人一样,江黎雪是在谢迟归给谢家翻案那天,才晓得谢池原来没死的。
高兴,高兴得发疯。
他还活着,真好,太好了,老天有眼。
高兴完,又恨,心中山呼海啸。
恨他不一进京就来找她,恨他明明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甚至一句口信也没有托人带过给她,叫她流了多少眼泪,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只要她晓得他还活着,不管多少年她都要等他的,他要报仇,刀山火海,她陪他就是了。
却又明明白白知晓,再重来多少次,阿池也不会选择告诉她的。
他要做的事情生死难料,选择放手,是他对她最后的祝福。
后来她的夫君在仕途上不顺,不知怎么想的,醉了酒,想让她出面去找谢大人说说情。
她不肯去。
夫君见她不肯去,耍起酒疯:“你装什么,你明明很想去,你很后悔吧,你本该是上将军夫人受万人敬仰的。
难道让你去见你的小情人帮你夫君挣个前程很丢脸?我分明是在成全你们。”
那时江黎雪就已经预见她和她的夫君缘分到头,怕是再走不下去了。
她写下和离书,被她夫君压着不肯签。
没过多久闻说他也要娶妻子了,皇上亲赐的婚。
她偷偷去瞧过,是爱哭爱笑的小娘子。
看了就不由得感叹,岁月催人老。
年少往事总是容易困人一生,可是属于她的梅花早落尽了。
死的是谢池。
活着的是谢迟归。
恨只恨情深缘浅,世事无常。
不是没有想过,和离了,再嫁给谢池,会如何,她熬藕汤的手艺还在。
可静下心来想,这么多年,他坚持不来打搅她的生活,背后是怎样一种隐晦盛大的爱意。
既然他也已经成家……
她亦该盼着他夫妻和美,地久天长。
三个人过日子哪有好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淡淡笑起来,说:“我觉得我自己老了,可你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
年轻总是说明过得好,看来他如今确实是苦尽甘来。
她由衷地替他高兴。
已多年没人叫过谢迟归“阿池”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叫他仿佛迷失已久的旅人终于觅到归途,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他哑着声音道:“阿雪,你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天上的月亮不会老。
“你夫君待你不好,我把他逐出京城,替你出气。”
江黎雪摇摇头:“不成,我还有两个孩子在他那里,父亲失势,孩子无辜跟着受累。”
“如果孩子跟你呢?”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可以么?”
“可以,”他微微笑起来,“阿雪,只要你想。”
语气熟稔,一如从前。
江黎雪最后送了谢迟归一串佛珠。
是那年他“身故”,她在佛前替他念往生咒祈祷来世福泽用的。
黑檀木做的珠子,光滑得不像样,表面刻的佛经都快看不清了,可以想⻅她究竟念了多少遍。
乔姝⼀点不在意谢迟归今天回不回来。
只不过是没吃下去晚饭,在门口不经意路过七八次,⼜被⻛沙迷了⼀下眼睛罢了。
见他终于回来,心顿时落到原地。
⻅他从怀⾥掏出一串佛珠,心又被珠串吊上去。
想丢了。
想砸了。
想一把⽕烧了。
改嫁,现在就改嫁,嫁给三表哥!
气死了!
咬⽛切⻮盯了那珠串半晌,最后恶声恶气道:“我有个盒子,之前放⽺脂⽟⼿镯的,就腾给你⽤吧。”
……只此⼀次,看这东西对他重要,勉强留下来,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谢迟归扑哧⼀声笑出来,他走过去,很小心地避开腹部,将⼩小妻子打横抱起来。
“咱们是不是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乳娘和教书先⽣也该早早地定下来,待会想吃什么,我知道你不饿,乔二⼩姐人美心善,赏脸陪我吃几口好不好。”
太阳落下去,太阳还会再升起来。
他曾经失去家⼈,现在又有了。
这所宅⼦以后会很热闹。
在他们身后,一窝小兔懒懒吃着草……
【全文完】
来源:潘潘爱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