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还残留着菊花和烧纸混合的味道,甜得发腻,又呛得人喉咙发紧。
葬礼结束了。
天是灰色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拧不出半滴水,也透不进一丝光。
空气里还残留着菊花和烧纸混合的味道,甜得发腻,又呛得人喉咙发紧。
我回到家,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此刻空旷得像个山洞,说一句话都能听见回声。
父亲的照片还摆在客厅中央,黑色的相框,他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深蓝色夹克,对着镜头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和从前一模一样,眼睛里却没了光。
照片前的香炉里,三根香烧到了尽头,烟气袅袅地散开,最后消失不见。
就像他一样。
我听见楼上传来细微的声响。
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屋子里沉睡的悲伤。
我踩着楼梯上去,木质的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父亲的卧室门虚掩着,一道光从门缝里挤出来,落在走廊的地板上。
我推开门。
她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正在把一件件衣服叠好,放进一个敞开的行李箱里。
是继母,陈姨。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瓷器。那是一件男士的羊毛衫,浅灰色,袖口的地方有些磨损了。
我认得,那是父亲最常穿的一件。
她把羊毛衫叠成一个整齐的方块,轻轻放进行李箱,然后又拿起另一件。
行李箱已经半满了。
她的背影很瘦,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显得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我才发现,她的发间已经有了那么多银丝,像冬日里落在枯枝上的霜。
我一直以为她还很年轻。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依旧专注地整理着那些属于父亲的遗物。
不,不全是父亲的。
箱子的另一边,放着几件她的衣服,还有她常用的那个青花瓷茶杯,用柔软的布包着。
她要走。
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我。
父亲才刚刚下葬。
骨灰还带着泥土的潮气。
这个家里的余温还没有散尽。
她就要走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我看着她把父亲的书,父亲的剃须刀,父亲用了半辈子的那支钢笔,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进行李箱。
那些东西,每一件都带着父亲的气息,是这个家里曾经鲜活过的证明。
而她,要把这些证明,连同她自己,一起从这个家里带走,抹去。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走上前,站在她身后。
“你不能走。”
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看我。
她的眼睛红肿着,布满了血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干裂起皮。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憔ăpadă。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些。
“我说,你不能走。”
我拦住了她。
不是为了什么财产,不是为了什么责任,甚至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只是觉得,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如果她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都会被她带走。
我第一次见陈姨,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
那年我十六岁,正处在最叛逆,也最敏感的年纪。
母亲去世三年了。
那三年,家里像被蒙上了一层灰,所有的颜色都黯淡了下去。
父亲老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烟草和孤单混合的味道。
那天,我打完篮球回家,浑身是汗,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味。
不是烟味,也不是外卖盒饭的味道。
是一种饭菜的香气,很淡,却很温暖,像是小时候,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那种味道。
我愣在玄关。
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菜,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笑容。
“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她看起来很干净,很温和。
她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你就是小川吧?你好,我叫陈静。”
那就是陈姨。
父亲说,她是他的同事,以后,会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以后,她会照顾我们。”父亲这样说。
我没说话,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照顾我们?
我不需要谁来照顾。
这个家,也不需要一个新的女主人。
我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敌意。
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色香味俱全。
可我吃在嘴里,却觉得比沙子还难以下咽。
我看着父亲殷勤地给她夹菜,看着她温柔地对父亲笑,我觉得那一幕,刺眼极了。
我觉得她是个入侵者。
她侵占了我母亲的位置,侵占了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
从那天起,我的“战争”就开始了。
她做的饭,我一口不吃。
她洗的衣服,我宁愿穿脏的。
她跟我说话,我永远用“嗯”、“哦”来回答,或者干脆假装没听见。
我用尽了我所有能想到的幼稚方式,来排斥她,来表达我的不满。
我想让她知难而退。
我想让她明白,这个家,不欢迎她。
可她好像没有脾气一样。
无论我怎么对她冷眼相待,她都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我故意把脏球鞋扔在客厅中央,她会一声不吭地拿去刷干净,晾在阳台上。
我故意把音响开到最大声,吵得整个屋子都在震动,她也只是走过来,轻轻地帮我关掉,然后递给我一杯水。
我甚至有一次,故意打碎了她最喜欢的那个青花瓷茶杯。
那是我看到她第一次,眼圈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用手,一片一片地把碎片捡起来。
我看到她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渗出了血珠。
那一刻,我心里闪过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父亲下班回来,看到了垃圾桶里的碎片,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他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
是她,拉住了暴怒的父亲。
“算了,别骂孩子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碎的。”她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uc的沙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帮我撒谎。
从那以后,她就把那个用胶水小心翼翼粘好的茶杯,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
我知道,那道裂痕,就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一样,永远都无法复原了。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又尴尬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我上了大学,去了另一座城市,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次回来,都觉得这个家越来越陌生。
屋子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饭菜香。
父亲的白头发好像少了,人也精神了许多,甚至学会了用微信,偶尔还会在朋友圈里发一些他和陈姨出去旅游的照片。
照片里,他们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我觉得,他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而我,成了一个局外人。
我和陈姨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
见面了,客气地点点头,喊一声“陈姨”。
她会笑着应我,问我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直到父亲生病。
那是一个毫无征兆的开始。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发展成呼吸困难,去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懵了。
我从学校请了长假,赶回家。
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曾经那么高大健壮的一个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面色蜡黄。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着微弱的生命。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是要把人所有的希望都腐蚀掉。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每天守在医院,看着父亲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
而陈姨,她比我更早地承受了这一切。
当我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守在那里好几天了。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可她在我面前,却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冷静地和医生沟通病情,安排父亲的每一次检查和治疗,把父亲的日常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每天给父亲擦身,喂饭,按摩,陪他说话。
父亲因为化疗,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
她就变着花样地做,今天做鱼汤,明天熬米粥,只要父亲能多吃一口,她就高兴得像个孩子。
有一次,父亲半夜里突然咳血,情况很危急。
我吓得手足无措,只会站在原地发抖。
是她,镇定地按响了呼叫铃,一边安抚着父亲,一边条理清晰地向赶来的医生描述情况。
看着她在病床前忙碌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眼里单薄瘦弱的女人,在那一刻,却显得那么高大,那么有力量。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一直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撑着这个家。
只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迷中。
他清醒的时候,总是会用尽全身力气,去寻找陈姨的手。
只有握着她的手,他才能安心。
有一次,我给他喂水,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阿静……阿静……”
那是陈姨的名字。
我愣住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最依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这个亲生儿子,而是她。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姨。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哭了。
那是父亲生病以来,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转过身来,对我勉强地笑了笑。
“小川,你爸他……其实很爱你。”
我没说话。
我知道。
但我更知道,父亲对她的,是另一种更深的,叫做“爱”和“依赖”的感情。
父亲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陈姨一直握着他的手,陪在他身边。
当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父亲的额头。
“老李,你安心走吧,别担心。”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醒一个熟睡的人。
办完葬礼,处理完所有的后事,所有人都走了。
喧闹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家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们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
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是她先开的口。
“小川,我明天……就搬出去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你要去哪?”
“我姐姐家,暂时先住一阵子,以后……再看吧。”她低着头,声音很低。
“为什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我明白了。
她觉得,父亲走了,她留在这个家的理由,也就没有了。
她和我,毕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这些年,她在这个家里,更像是一个“保姆”,一个“妻子”,而不是一个“母亲”。
如今,她的“雇主”,她的“丈夫”不在了,她也该“下班”了。
这个想法,让我心里一阵刺痛。
所以,当我在楼上看到她收拾行李时,我才会那么失控地冲上去,拦住她。
我不能让她走。
我不能让这个家,在父亲离开后,就立刻分崩离析。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你留下。”我说,“这个家需要你。”
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小川,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你爸走了,我留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别人会说闲话。”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陈姨,”我放缓了语气,“以前,是我不懂事,做了很多让你伤心的事,说了很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她连忙扶住我,眼圈又红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姨,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爸的妻子,也是我的……亲人。”
“亲人”两个字,我说得有些艰难。
但当我说出口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是的,亲人。
这些年,是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填补了母亲离开后,这个家缺失的温暖。
是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日渐年迈的父亲。
是她,在父亲病重的时候,不离不弃,撑起了整个天。
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
我有什么资格,让她离开?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她心里还有顾虑。
我拉着她,走到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
我从书房里,拿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盒子。
那是我前几天整理父亲遗物时,无意中发现的。
我把盒子打开,推到她面前。
里面,装满了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那是父亲写给她的信。
从他们认识,到相爱,再到决定共度余生。
整整十年。
我只看了其中一封。
信里,父亲这样写道:
“阿静,我知道,让你嫁给我,委屈你了。小川这孩子,对我亡妻感情很深,一时半会儿可能接受不了你。但是,请你相信我,也给他一点时间。他本质不坏,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我会努力,让他接纳你,爱上你。因为,你是我这辈子,除了他母亲之外,唯一想用余生去守护的女人。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哭了。
我从来不知道,沉默寡言的父亲,也有如此深情的一面。
我也从来不知道,在他们看似平淡的婚姻背后,藏着这样一份深沉而坚定的爱。
陈姨拿起一封信,颤抖着手打开。
看着看着,她就泣不成声了。
她把信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重见天日。
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打扰她。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份迟来的告白。
许久,她才慢慢地平复了情绪。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我。
“小川,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说,“谢谢你,这些年,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谢谢你,让我爸在最后的日子里,走得那么安详。”
我站起身,走到她的行李箱前。
我把里面属于父亲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回原处。
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我把它叠好,放回衣柜里。
那本他最爱看的书,我把它插回书架上。
那支他用了半辈子的钢笔,我把它放回笔筒里。
最后,我拿起那个用胶水粘好的青花瓷茶杯,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放在茶几上。
“陈姨,”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我爸走了,但我们还在。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来照顾你。”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我心里很忐忑。
我怕她还是会拒绝,怕她还是会觉得留下来是一种负担。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从悲伤,到惊讶,再到感动,最后,化成了一片温柔的水。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很轻,却像千斤重担,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客厅,把屋子里的每一粒尘埃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和她,一起把那个半满的行李箱,重新清空。
然后,把它收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
我想,那个箱子,以后再也用不上了。
我知道,父亲的离去,是这个家永远的伤痛。
但我也知道,只要我们还在,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散。
因为,有爱的地方,才是家。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只是,生活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
清晨,不再有父亲在院子里打太极的身影,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餐桌上,少了一副碗筷,也少了他吃饭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晚上,客厅的电视机前,也只剩下我和陈姨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影。
悲伤像一种黏稠的液体,渗透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个最痛的伤口,却又时时刻刻被它包围着。
陈姨比以前更沉默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有时候,会对着父亲生前最喜欢的那盆兰花出神。
我知道,她在想他。
我也想。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坐在他曾经坐过的椅子上,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墨香和烟草味。
我仿佛能看到,他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看书的样子。
眼泪,总是在这种时候,悄无声息地滑落。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消化和承受这份失去。
我开始学着,去关心她。
我会提醒她按时吃饭,会拉着她一起去楼下散步,会笨拙地讲一些在学校里听来的笑话,想逗她开心。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勉强地笑一笑。
但有一次,我给她讲了一个特别冷的笑话,她听完,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父亲走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
很轻,很短促,却像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
我发现,原来让她开心,是一件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的世界。
我发现她喜欢听评弹,喜欢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喜欢在阳台上种些花花草草。
我会在网上下载她喜欢的评弹,陪她一起听。
我会在她看电视剧的时候,给她递上一盘切好的水果。
我会在她给花浇水的时候,帮她搬动那些沉重的花盆。
我们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以前那种客套的问答,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之间的闲聊。
我们会聊起我小时候的糗事,聊起她年轻时的梦想,聊起父亲生前的一些趣闻。
在这些零碎的交谈中,我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陈姨。
我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小学老师,最喜欢教孩子们画画。
我才知道,她一直想去西藏看一看,看看那里的蓝天和雪山。
我才知道,她嫁给父亲的时候,顶着多大的压力,她的家人,几乎都和她断绝了来往。
她说,她不后悔。
“你爸,是个好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他值得。”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开始明白,她对父亲的爱,远比我想象的要深沉,要纯粹。
那是一种,可以跨越生死,可以抵挡世俗所有偏见的爱。
有一天,我们一起整理父亲的衣柜。
在衣柜的最底层,我们发现了一个小木箱。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叠的照片,还有一些小玩意儿。
有我小时候的满月照,有我第一次得奖状时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还有我上大学时,他偷偷去学校看我时拍的背影。
他把我成长的每一个瞬间,都用心地珍藏了起来。
在照片的下面,我看到了一本红色的日记本。
是父亲的日记。
我翻开,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愿我的小川,一生平安喜乐。”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善言辞的,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心里。
我却不知道,他用这种方式,记录下了对我所有的期盼和祝福。
陈姨把日记本拿过去,翻到了后面。
后面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关于她的。
“今天阿静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味道真好。”
“阿静又买了一盆花回来,阳台都快成花园了,不过,看她那么开心,我也就由着她了。”
“小川今天打电话回来了,听声音好像感冒了,阿静比我还着急,念叨了一晚上,让我明天给他寄点药过去。”
“今天和阿静吵架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冲她发脾气。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还让她受委屈。明天,我一定要跟她道歉。”
……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在他住院前写的。
字迹已经有些歪歪扭扭了。
“感觉身体越来越差了,不知道还能陪阿静走多远。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如果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小川是个好孩子,希望他以后,能替我,好好照顾她。”
看到这里,陈姨再也忍不住,趴在衣柜上,失声痛哭。
我也哭了。
我们两个人,抱着那些泛黄的照片和日记,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们都是被他深深爱着的人。
原来,他把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留给了我们。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陈姨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彻底消失了。
我们不再是“继子”和“继母”。
我们是,被同一个人用生命爱过的,亲人。
我们是,要带着他的爱和期盼,继续走下去的,家人。
哭过之后,生活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
悲伤还在,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它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对逝者的怀念,和对生者的珍惜。
我们开始,学着向前看。
我鼓励陈姨,去重新拾起她的画笔。
我给她买了一套全新的画具,在阳台上,给她支起了一个画架。
起初,她还有些犹豫。
她说,太多年没画了,手都生了。
我说,没关系,就当是随便画着玩。
她试着画了第一幅。
画的是阳台上的那盆兰花。
线条有些生涩,颜色也调得不太准。
但当我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我还是由衷地赞叹。
“真好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画上一会儿。
画窗外的风景,画屋子里的静物,画我们一起去菜市场时看到的场景。
她的画,越来越多,画技也越来越好。
她的脸上,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发现,当一个人重新找到自己热爱的事情时,她的生命,是会发光的。
而我,也开始计划着,要带她去完成那个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去西藏。
我查了很多攻略,订好了机票和酒店。
当我把计划告诉她的时候,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也太花钱了。”
“不麻烦。”我说,“钱可以再赚,但梦想不能等。就当是,我替我爸,带你去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出发前,我们一起去了墓地。
我们把父亲的照片擦得干干净净,在他墓前,摆上了他最爱吃的点心,和他最喜欢喝的茶。
“爸,”我对着墓碑,轻声说,“我要带陈姨去西藏了,去她一直想去的地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陈姨站在我身边,对着墓碑,也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会好好生活,会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她说,她会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们。
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父亲就在我们身边,微笑着,看着我们。
西藏的天,比我想象的还要蓝,还要纯净。
云朵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
我们去了布达拉宫,去了纳木错,去了珠峰大本营。
陈姨的高原反应有些严重,但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给她吸氧,给她倒水。
她看着我忙前忙后的样子,心疼地说:“小川,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笑着说:“能陪着你,完成你的梦想,我觉得很幸福。”
在纳木错湖边,我们坐了很久。
湖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的雪山。
美得让人窒息。
陈姨拿出画板,开始写生。
我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安详。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从西藏回来后,我们的生活,仿佛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
陈姨变得开朗了许多,她甚至报名参加了一个社区的老年大学,去学国画。
她的画,还得过奖,被挂在了社区的宣传栏里。
每次路过,我都会停下来,看很久。
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而我,也顺利地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我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因为我知道,这里,有我的家,有我在乎的人。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拦住她。
如果,我让她拖着那个行李箱,走出了这个家门。
那么,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她可能会在姐姐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把所有的悲伤和思念,都埋在心底,慢慢地老去。
而我,可能会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在无尽的孤独和悔恨中,度过余生。
我们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幸好,没有如果。
幸好,那天,我鼓起了勇气,说出了那句“你不能走”。
幸好,那天,她选择了留下。
我们用爱和陪伴,治愈了彼此的伤痛。
我们把一个破碎的家,重新粘合了起来。
虽然,它依然有裂痕,有缺口。
但它,却比以前,更加坚固,更加温暖。
又是一年清明。
我和陈姨,一起去给父亲扫墓。
墓碑前,新长出了一片青草,开着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我们把带来的菊花,轻轻地放在墓前。
陈姨拿出带来的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一边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父亲说着话。
“老李,我们来看你了。”
“家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
“小川现在可出息了,工作特别努力,领导都夸他。”
“我最近在学画画,画得可好了,下次带来给你看看。”
……
她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语气里,没有了悲伤,只有温暖的思念。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的身上。
我忽然发现,她的背,好像没有那么单薄了。
她的头发,也好像没有那么白了。
岁月,终究还是善待了她。
我走上前,从她手里拿过毛巾。
“陈姨,我来吧。”
她笑了笑,把位置让给了我。
我蹲下身,一点一点,把墓碑擦得一尘不染。
就像,在擦拭着我们共同的,最珍贵的记忆。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里,却充满了宁静和安详。
我知道,父亲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化作了吹过我们耳边的风,化作了我们生命里,永不褪色的底色。
他用他的爱,把我和陈姨,这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让我们,成为了真正的一家人。
晚上,陈姨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我们坐在灯下,慢慢地吃着。
她给我夹了一块排骨,笑着说:“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我点点头,把排骨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温暖了我的胃,也温暖了我的心。
“陈姨,”我抬起头,看着她,“过几天,我单位组织去海边玩,你也一起去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
“我就不去了,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一个老婆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怎么是凑热闹呢?”我说,“我想让你去看看大海。你不是说,你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吗?”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看电视,看到大海的画面,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向往。
她有些心动,但还是犹豫。
“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了。”我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机票我都已经帮你订好了。”
她看着我,无奈地笑了。
“你这孩子……”
那笑容里,有嗔怪,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喜悦和感动。
我知道,她答应了。
真好。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想带她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
我想让她,把我父亲那份未尽的爱,也一并体验了。
我想让她,在余生的每一天里,都过得开心,快乐,没有遗憾。
因为,她是我的亲人。
是我,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家人。
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
她拗不过我,只好由着我。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客厅里,电视机里放着她最爱看的电视剧。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一切,都那么的平凡,那么的真实。
我把最后一个碗,擦干净,放进橱柜里。
一回头,看到陈姨正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看着我。
灯光下,她的笑容,温暖得像一首诗。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我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那句话。
“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是啊。
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个称呼。
家,是那个,无论你走了多远,都愿意为你留一盏灯的人。
家,是那个,愿意陪你哭,陪你笑,陪你一起,对抗岁月漫长的人。
我很庆幸,我的家里,有她。
我转过身,对着她,也笑了。
“陈姨,明天我们去买条漂亮的裙子吧,去海边穿。”
“好啊。”她笑着,点了点头。
窗外的夜色,温柔如水。
我知道,明天,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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