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烧肉在锅里咕嘟着,酱色的汤汁冒着泡,甜腻的香气像一只温暖的手,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
年夜饭的菜是早上五点就开始准备的。
红烧肉在锅里咕嘟着,酱色的汤汁冒着泡,甜腻的香气像一只温暖的手,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
我把最后一盘清蒸鲈鱼端上桌,白色的瓷盘上,翠绿的葱丝和鲜红的辣椒丝,衬得鱼肉愈发鲜嫩。
热气氤氲,模糊了对面人的脸。
但小姑子那串明晃晃的车钥匙,却怎么也模糊不掉。
那是一个很扎眼的牌子,就那么随意地扔在桌角,旁边是她刚换的最新款手机。
“哥,嫂子,你们尝尝这个,我特地从进口超市买的,据说这虾都是空运过来的。”
小姑子夹起一只通体赤红的大虾,热情地往我丈夫的碗里放。
我丈夫,阿诚,笑了笑,把虾夹回了盘子里。
“你吃吧,我最近忌海鲜。”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往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忌海鲜,他是吃了会过敏,会加重肾脏的负担。
自从三年前那场大病,他的饮食就变得比苦行僧还要苛刻。
小姑子“哦”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又被更大的热情掩盖。
她把那只虾放进了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哎呀,说起来,我那新房子的装修也快收尾了,到时候请你们过去玩啊。”
来了。
今晚的重头戏。
我垂下眼,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米饭很香,是今年的新米,但我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新房子?小敏,你买房子了?”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是啊,妈,”小姑子笑得眉眼弯弯,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炫耀,“就在城东那个新开的楼盘,叫什么‘御景园’,一百六十平,带个小花园。主要是想着以后您和爸过来住也方便。”
“哎哟,我女儿就是有出息!”公公的筷子重重地在桌上一顿,满脸红光。
“一百六十平啊,那可不小了。”
“主要是环境好,人车分流,以后我哥的孩子过来玩也安全。”她说着,还特意看了阿诚一眼。
阿诚依旧在笑。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也带着笑意,仿佛真的在为妹妹的成就感到高兴。
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放在桌下的手,正死死地攥着。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一块被风干的骨头。
我的心,也跟着那只手,一寸寸地收紧。
三年前,阿诚被诊断出尿毒症。
天塌下来,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
配型,等待肾源,手术费,后期抗排异药物的费用……每一项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们卖掉了唯一的婚房,那间只有六十平米,却承载了我们所有甜蜜回忆的小房子。
钱,依然不够。
手术费还差三十万。
三十万,不多,也不少。
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它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我记得那个下午,阿诚躺在病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蜡黄的脸上,他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
他说:“要不,算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我怎么能算了?
我不能没有他。
走投无路之下,我们想到了小姑子,阿诚的亲妹妹,小敏。
那时候,小敏刚和她男朋友一起创业,做电商,听说赚了些钱。
阿诚拉不下脸,是我去的。
我约她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打扮得很时髦,背着名牌包,指甲上是新做的亮晶晶的美甲。
我把一沓厚厚的诊断书推到她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小敏,你哥他……需要钱救命。”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凝重。
最后,她合上文件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
“嫂子,你放心,哥是我唯一的亲哥,我不能不管他。这三十万,我来想办法。”
她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钱我过几天就转给你,你让我哥安心治疗,别想太多。”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我感激得语无伦次,只会不停地说“谢谢”。
可我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那笔钱,始终没有到账。
阿诚的病情在恶化。
我打电话给她,她一开始还接,语气很抱歉,说公司的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让我再等等。
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
微信也不回。
我像个疯子一样,每天都在催款的绝望和等待肾源的焦虑中备受煎熬。
直到有一天,我在医院缴费处的窗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小敏的男朋友。
他正在咨询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一张住院单。
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
“小敏呢?钱呢?我哥快不行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眼神躲闪。
“嫂子……那个……小敏她……”
在他的支支吾吾中,我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他们公司根本没有出问题,他们赚到钱了,不止三十万。
但他们看上了一个新楼盘,付了首付,剩下的钱要用来装修,买车。
小敏觉得,哥哥的病是个无底洞。
这三十万填进去,可能连个响都听不到。
而房子和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立足的根本。
所以,她选择了放弃。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原来,在她的天平上,她哥哥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套房子的首付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的。
阿诚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问,只是伸出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
“别哭。”他说,“我还在呢。”
是啊,他还在。
我不能倒下。
我把我们结婚时,我妈给我的嫁妆,一对传家的金镯子,当掉了。
又厚着脸皮,跟所有的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手术费。
万幸的是,肾源也很快等到了。
手术很成功。
阿诚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租住在一个没有电梯的老旧小区的顶楼,房间很小,只有一个朝北的窗户。
阿诚站在窗前,阳光落在他消瘦的肩膀上。
他说:“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
从那天起,小敏这个名字,就成了我们之间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
我们没告诉公公婆婆。
不是为了维护她,而是为了维护阿诚心里,那一点点可怜的,关于“家”的幻想。
他总是说,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家,散得那么彻底。
他用他的沉默和宽容,为所有人维持着一个虚假的和平。
而现在,这个和平,正在被小姑子亲手打破。
“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吃的药还习惯吗?”小
敏终于把话题转向了阿诚,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挺好的。”阿诚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药都一样,吃习惯了。”
“那就好,那就好。”小敏松了口气的样子,“我就怕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钱够不够花?要是不够,跟我说。”
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我看着她那张真诚的脸,觉得无比讽刺。
她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的?
她难道忘了吗?
三年前,是谁因为三十万,就对他哥哥的生死不闻不问?
我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想掀桌子。
我想把所有的真相都喊出来。
我想问问她,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冷血而感到一丝愧疚。
可我不能。
因为阿诚在对我摇头。
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恳求。
他在求我,别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凭什么?
凭什么受了委屈的人,还要为施暴者粉饰太平?
“小敏啊,你哥现在身体好多了,就是花销大。”婆婆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每个月光吃药就要好几千,我跟你爸那点退休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妈,你说这个干什么。”小-敏嗔怪地看了婆婆一眼,“我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吧,以后哥每个月的药费,我包了。”
她话说得豪气干云,仿佛一个多么重情重义的妹妹。
公公婆婆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还是我们小敏懂事。”
“到底是亲兄妹。”
阿诚也笑了,他端起酒杯。
“小敏,谢谢你。哥敬你一杯。”
他喝的是白开水。
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碰烟酒了。
小敏端起红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哥,你跟我客气什么。”
她一饮而尽,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那抹红色,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我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能听到外面客厅里,婆婆在小声地解释。
“别理她,她就是那个脾气。”
“是啊,你嫂子就是想得多。”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想得多?
如果不是我“想得多”,阿诚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
如果不是我豁出脸皮去借钱,去求人,他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吃这顿所谓的“团圆饭”?
你们享受着他的宽容和我的牺牲,却反过来指责我“想得多”。
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得可笑。
没过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
阿-诚走了进来。
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他在我身边坐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别气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
“我怎么能不气?”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阿诚,她欠你的,是一条命啊!她现在开着豪车,住着别墅,她有没有想过,你差点就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笑?你还跟她喝酒?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那些在医院里 sleepless 的夜晚。
忘不了他因为药物反应,吐得昏天暗地,我只能抱着他,一遍遍地跟他说“会好的”。
忘不了我们为了省钱,每天只吃白水煮面,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加。
忘不了房东催租时那张冷漠的脸。
那些日子,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骨头里。
凭什么,她可以那么心安理得?
“我没忘。”阿诚的声音更低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是,生气有用吗?跟她吵一架,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然后呢?这个家就散了。爸妈那边怎么交代?他们年纪大了,受得了吗?”
“所以呢?所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就活该被欺负?”我激动地反问。
“不是。”他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过不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胸膛很瘦,硌得我生疼。
“我知道你委屈。”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摩挲着,“再忍忍,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我恨。
我恨小敏的自私冷血。
我恨公婆的偏心糊涂。
但我最恨的,是阿诚的“善良”。
他的善良,像一把没有锋刃的刀,伤不了别人,却把自己和我,割得遍体鳞伤。
那顿年夜饭,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我和阿诚提前离席了。
临走时,小敏追了出来,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
“嫂子,我知道你辛苦了。这点钱,你拿着,给哥买点营养品。”
我看着那个红得刺眼的信封,只觉得一阵恶心。
我把它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哥的营养品,我买得起。”
我的语气很冷。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阿诚在旁边打圆场,“小敏,你嫂子不是那个意思,她……”
“我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直视着小敏的眼睛,“你的钱,我们嫌脏。”
说完,我拉着阿诚,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在冰冷的夜风里,阿诚一路无话。
回到我们那个狭小又温暖的出租屋,他才终于开口。
“你何必呢?”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嘴脸。”我把外套狠狠地摔在沙发上,“做了亏心事,还想用钱来买心安理得?门都没有!”
“你这样,只会让大家更难堪。”
“难堪?阿诚,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该觉得难堪?”我盯着他,“是差点死掉的你,是为你的手术费四处奔走的我们,还是那个拿着你的救命钱去买房买车的她?”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我知道,是我没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
“我没本事挣大钱,让你跟着我受苦。生了病,还要拖累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不关你的事。”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你已经很努力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错不在他。
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们忘了这件事,好不好?”他反手握住我的手,“以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再跟他们来往了。”
“好。”我点了点头。
虽然我知道,这很难。
只要他们还是“家人”,这种牵扯,就永远不会断。
春节过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阿诚每天按时吃药,定期去医院复查。
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资不高,但足够支付我们的房租和日常开销。
阿诚的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我们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虽然清苦,但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健康,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们刻意地回避着关于他家人的任何消息。
公婆打来电话,我们也只是报喜不报忧。
小敏,我们更是默契地,谁也不再提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敏……小敏她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原来,小敏的男朋友,那个跟她一起创业的男人,染上了赌博。
他们赚的钱,连同那套刚装修好的别墅,一夜之间,全都输光了。
他还欠了一大笔高利贷。
现在,追债的人天天上门,小敏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
“他男朋友跑了,现在债主都找小敏要钱……”婆婆泣不成声,“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要……就要她的命啊!”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报应吗?
这算是报应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命运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
挂了电话,我把事情告诉了阿诚。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穿外套。
“你干什么去?”我问。
“我去找她。”
“你找她干什么?”我的声音陡然拔高,“阿诚,你疯了吗?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吗?她现在是自作自受!”
“她是我妹妹。”他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她当初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我吼道。
“那她是她,我是我。”
他推开我的手,打开了门。
“阿诚!”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你要是敢去帮她,我们就完了!”
门,还是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浑身发冷。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守着这个男人,陪他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
我以为我们经历过那么多,早已心意相通,牢不可破。
可到头来,在他心里,那个曾经弃他于不顾的妹妹,依然比我重要。
血缘,真的就那么牢不可破吗?
我不知道阿诚是怎么找到小敏的。
我也不知道他跟她说了什么。
他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他回来了,脸色苍白,眼底是浓重的黑眼圈。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我们所有的积蓄。”
我看着那张卡,觉得它有千斤重。
“你什么意思?”
“高利贷那边,我谈过了。先还上一部分,剩下的,我们慢慢还。”
“我们?”我冷笑一声,“阿诚,你搞清楚,是‘她’欠的钱,不是‘我们’。”
“我知道。”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就当是,我还她的。”
“你还她什么?你欠她什么了?”
“我欠她一个家。”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痛楚,“我们家穷,我从小到大,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爸妈把所有好的都给了我。小敏是跟着我吃了很多苦的。她之所以那么拼命地想赚钱,想买大房子,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想摆脱过去那种穷怕了的日子。她走错了路,但归根结底,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她。”
我被他的这番话,震得说不出一个字。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愚孝,只是懦弱。
我从没想过,在他心里,还藏着这样一份沉重的愧疚。
“所以,你就要用我们的未来,去填她捅下的窟窿?”我颤抖着问。
“我会想办法挣钱的。”他握住我的手,试图给我力量,“我会去打工,什么苦活累活我都能干。我们很快就能把钱再攒回来的。”
“你的身体呢?你的身体能干重活吗?”我甩开他的手,眼泪掉了下来,“阿诚,你才刚好一点,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我没事。”
“你怎么会没事!”
我们大吵了一架。
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架。
我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都发泄了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不还口,也不辩解。
最后,我累了,也绝望了。
“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心脏被掏空了一块。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我一字一句地重复,“我累了,阿诚。我不想再过这种,为了你的家人,不断牺牲,不断妥协的日子了。我过够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像是给我判了死刑。
我们没有去民政局。
我只是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搬了出去。
我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离公司很远,每天要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
日子很难。
但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不用再计算着每一分钱过日子。
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担心他的身体。
更不用再面对他那一家子,糟心的人和事。
我以为,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会在半夜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身边,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虚。
我会在吃饭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菜里的姜丝挑出来,然后才想起,不爱吃姜的人,不是我。
我会在路过药店的时候,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抗排异的药物发呆。
阿诚的影子,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
有一天,我在公司加班到很晚。
下楼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公司门口的花坛边。
是阿诚。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在深秋的冷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他面前的地上,扔了一地的烟头。
他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
医生明明说过,他不能再抽烟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他看到我,连忙站起来,把烟掐灭。
“我……我就是路过。”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他跟了上来。
“我给你送药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你最近,是不是睡不好?”
纸包里,是几盒安神补脑的药。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你走。”我推开他,“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知道你恨我。”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但是,你能不能……别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我哭着笑了,“阿诚,到底是谁在折磨谁?你为了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妹妹,把我们的家都毁了,你现在还有脸来管我?”
“不是的。”他急切地解释,“我帮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他沉默了。
又是沉默。
我对他,真的失望透顶了。
“以后别再来了。”我擦干眼泪,冷冷地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
可他没有。
他每天都会来我公司楼下等我。
不说话,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风雨无阻。
我把他送的药,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桶。
我把他拉黑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辞职,换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可我心里,又隐隐地,有一丝不舍。
我恨他,但我也……想他。
这种矛盾的情绪,快要把我逼疯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我下班的时候,雨下得很大。
我没带伞,站在公司门口等雨停。
阿诚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马路对面。
雨水模糊了他的身影,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们隔着一条雨幕,遥遥相望。
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摩托车,突然朝着我冲了过来。
我吓得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以为我死定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闪电般地冲了过来,把我狠狠地推开。
是阿诚。
摩托车撞上了他。
他像一片落叶,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
“阿诚!阿诚你醒醒!”
他躺在血泊里,脸色惨白如纸。
鲜血从他的身下,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冰冷的雨水。
我抱着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阿诚被送进了抢救室。
我在外面,坐立不安。
公公婆婆和小敏也赶来了。
小敏的眼睛红肿着,看到我,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嫂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我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恨她吗?
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
我只希望,手术室里的那个人,能平安无事。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
“病人失血过多,内脏有损伤,但是,没有生命危险。”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阿诚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还没醒,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守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敢离开。
小敏也想进来,被我拦在了门外。
“你走。”我说,“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她站在门口,哭着,不肯离开。
“嫂子,求你了,让我看看我哥。”
“滚。”
我关上了门。
我不想再看到那张,让我觉得恶心的脸。
阿诚昏迷了两天。
这两天,我寸步不离。
我给他擦身体,喂水,跟他说我们以前的事。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而我,差一点,就亲手把它们全都毁了。
第三天早上,他醒了。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
“别哭。”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这个傻瓜。”我捶着他的胸口,“你为什么要那么傻?”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那天,他之所以要去帮小敏,不是因为什么兄妹情深,也不是因为什么愧疚。
而是因为,他查到了一些事情。
小-敏的那个男朋友,根本不是什么创业精英,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接近小敏,就是为了骗她的钱。
他不仅让小敏染上了赌博,还拍下了很多她的不雅视频,以此来威胁她。
小敏之所以不敢报警,不敢告诉家人,就是因为这个。
阿诚说,他不能让小敏被毁了。
他妹妹可以不懂事,可以自私,但他这个做哥哥的,不能不管。
他去找那个男人谈判,用我们所有的积蓄,换回了那些视频和照片。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了下来。
他不想让我知道,是怕我担心。
他以为,只要解决了这件事,他就能回来,好好地跟我解释,求我原谅。
没想到,却出了车祸。
“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歉意,“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抱着他,泣不成声。
原来,我一直都误会他了。
他不是懦弱,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着这个家,保护着我。
他承受的,远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
出院后,我们搬了家。
搬到了一个离医院更近的小区。
虽然还是租的房子,但阳光很好。
我们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小敏来看过我们几次。
她变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个张扬跋扈的样子。
她剪了短发,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拿出一半,打到我们的卡上。
她说,她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她欠下的债。
我和阿诚,都没有拒绝。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无法抹去。
原谅,或许可以。
但忘记,永远都不可能。
我们只是,选择了和过去和解。
公公婆婆,也老了很多。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偏袒小敏。
每次来,都会带很多我们爱吃的东西,笨拙地,想要弥补对我们的亏欠。
阿诚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好。
我们依然不富裕。
但每天,我们都会一起去买菜,一起做饭,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我想了想。
“你说,以后,有你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我饿着。”
他笑了。
“还有一句。”
“是什么?”
“我说,这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对不起,我好像……搞砸了。”
我摇了摇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没有。”
我轻声说。
“你没有搞砸。”
“我现在,就很幸福。”
是的,很幸福。
经历过生死,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离别。
我们才更懂得,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不是金钱,不是房子,不是那些光鲜亮丽的物质。
而是,身边这个,愿意为你挡下所有风雨,愿意用生命来爱你的人。
只要他在,家就在。
只要他在,幸福,就无处不在。
那天之后,我和阿诚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们不再去想那些遥远而沉重的事情,只是专注于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清晨,我会比他早起半个小时,在厨房里为他准备低盐低脂的早餐。
小米粥的香气,混合着蒸蛋的温润,是这个小家最安心的味道。
他会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鼻音说:“好香。”
那一刻,阳光正好从厨房的小窗里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心,会软得一塌糊涂。
吃完早饭,我们会一起出门。
他送我去公交站,看着我上了车,才会转身离开。
车子开动,我回头看,他总是还站在原地,那个清瘦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站台,像一棵固执的树。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弥补着他心中的亏欠。
其实,我早就不怪他了。
爱一个人,就是会接纳他的全部,包括他的善良,和那份善良背后,略显笨拙的固执。
阿诚的身体不允许他做重活,但他没有闲着。
他开始在网上学习编程,他说,这是个可以在家工作的技能,既能赚钱,又不耗费体力。
我看着他戴上老花镜,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代码,一看就是一整天,有时候连午饭都忘了吃。
他的眉头时常紧锁,像是在解一道世界级的难题。
我知道他很辛苦。
尿毒症的后遗症,让他的精力大不如前,记忆力也在衰退。
很多简单的东西,他要比别人花上十倍的力气才能学会。
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
我心疼得厉害,想劝他放弃。
可我知道,我不能。
这是一个男人,想要撑起一个家的尊严。
我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给他披上一件外套,然后去厨房,给他炖一碗温补的汤。
生活就像一架缓慢爬升的飞机,虽然颠簸,但方向是向上的。
小敏每个月都会准时把钱打过来,不多,但从未间断。
她偶尔会发微信给我,问问阿诚的身体情况,言辞间,小心翼翼,充满了愧疚。
我总是很平淡地回复她:挺好的,勿念。
我做不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她热络地聊天。
但我也不会再用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她。
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
它磨平了最尖锐的仇恨,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
提醒着我们,曾经受过伤,但也要学着向前看。
公公婆婆来的次数也多了。
每次来,婆婆都会拉着我的手,说很多话。
说阿诚小时候多懂事,说他们以前多糊涂。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上一杯热水。
我知道,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请求我的原unattainable。
我没有说“我原谅你们了”,但我会在他们走的时候,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有些关系,破了就是破了,再也回不到最初。
但至少,我们可以让它不再那么冰冷,那么伤人。
阿诚的编程学习,终于有了成果。
他接到了第一个项目,虽然报酬不高,但那是他病愈后,凭自己能力赚来的第一笔钱。
拿到钱的那天,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拉着我,去了我们以前最喜欢去的那家餐厅。
那家餐厅,我们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因为贵。
他点了我最爱吃的松鼠鳜鱼,糖醋里脊,还有一碗酒酿圆子。
菜上来的时候,他把鱼肚子上最嫩的那块肉夹给我。
“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鼻子一酸。
我想起了三年前。
我们卖掉房子,住在医院附近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那时候,我们每天的伙食,就是白馒头配咸菜。
有一次,我路过这家餐厅,闻到里面飘出的香味,馋得走不动路。
他看到了,就跑进去,跟老板说好话,用身上仅有的十块钱,给我买了一碗白米饭,上面浇了点糖醋里脊的汤汁。
我记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他就在旁边看着我,手足无措。
“别哭啊,等我好了,我天天带你来吃。”
他那时候,那么虚弱,连说话都费力。
可他许下的诺言,却那么认真。
现在,他做到了。
“傻瓜,哭什么。”他伸手,擦掉我脸上的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我吸了吸鼻子,笑了。
“嗯,大喜的日子。”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珍惜。
每一口,都像是对过去苦难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又温馨的节奏里,一天天过去。
阿诚接的项目越来越多,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宽裕起来。
我们终于从那个老旧的小区搬了出来,租了一个带阳台的两居室。
阳台上,我种满了花花草草。
阿诚给他自己买了一把舒服的摇椅。
天气好的午后,他会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看他的专业书。
阳光落在他身上,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开始计划着,把欠亲戚朋友的钱,一点点还上。
每还掉一笔,我们就在本子上一笔一笔地划掉,心里就轻松一分。
那种踏实的感觉,是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阿诚的身体复查,指标也一次比一次好。
医生说,只要保持下去,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甚至开始偷偷地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要一个孩子了。
这个念头,我不敢告诉他。
我怕给他压力。
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有一天晚上,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颈窝。
“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
我愣住了,转过身看着他。
“你的身体……”
“医生说可以。”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我想,给我们这个家,再添点热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孩子。
这个我们曾经以为,再也不敢奢望的词。
现在,竟然真的,可以实现了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备孕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三个月后,我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冲出卫生间,跳到了阿诚的身上。
“老公!我有了!我们有宝宝了!”
他抱着我,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们俩,笑得像两个傻子。
那一天,是我们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怀孕的日子,我被阿诚宠成了女王。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研究各种孕妇食谱,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我的孕吐反应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
他比我还着急,到处去查资料,问医生。
后来,他听说酸梅可以缓解孕吐,就跑遍了全城的超市,给我买回来各种各样的酸梅。
看着他献宝一样,把一大堆零食堆在我面前,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
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却会用最笨拙,最实际的行动,来表达他的爱。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孩子出生的那天,阿诚守在产房外,一夜没合眼。
当护士把孩子抱给他的时候,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竟然哭了。
他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手都在抖。
“我有女儿了。”他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老婆,辛苦你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值得了。
女儿的到来,让这个家,彻底充满了欢声笑语。
她很像阿诚,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儿。
阿诚彻底变成了一个女儿奴。
换尿布,喂奶,哄睡,他做得比我还熟练。
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婴儿床边,对着女儿“宝宝”“心肝”地叫个不停。
看着他们父女俩亲昵的样子,我的心,总是被填得满满的。
公公婆婆和小敏,也经常来看孩子。
他们带来了很多婴儿用品,衣服,玩具,堆得家里都快放不下了。
小敏抱着孩子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喜爱和羡慕。
她悄悄告诉我,她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很老实本分的男人,他们准备结婚了。
“嫂子,”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哥。也谢谢你,让我哥,还能拥有现在这样的幸福。”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已经真正地,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就够了。
女儿一周岁生日那天,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阿诚抱着女儿,我靠在他身边。
我们三个人,都笑得特别灿烂。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温暖而明亮。
晚上,等女儿睡着了,阿诚从身后抱住我,和我一起看着墙上那张照片。
“老婆。”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我最不堪,最绝望的时候,没有离开我。”
“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这么完整的家。”
我转过身,捧着他的脸。
“傻瓜,我们是夫妻啊。”
是啊,夫妻。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意味着,在对方跌入谷底的时候,伸出手,拉他一把。
意味着,用爱和包容,去治愈彼此的伤口。
我们曾经走过一段很黑,很长的路。
那条路上,有背叛,有绝望,有争吵,有眼泪。
但我们,终究还是,牵着彼此的手,走了出来。
并且,比以前,更懂得珍惜。
窗外,月光如水。
我靠在阿诚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觉得无比安心。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
但,我再也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幸福,其实很简单。
不是住多大的房子,开多好的车。
而是,厨房里有烟火,家里有笑声,身边,有爱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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