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拖着那个28寸的银色行李箱,箱子滚轮划过楼下新铺的柏油路,发出一种沉闷又清晰的咕噜声。
周诚回来那天,南方的初夏已经有了点黏腻的暑气。
他拖着那个28寸的银色行李箱,箱子滚轮划过楼下新铺的柏油路,发出一种沉闷又清晰的咕噜声。
我正在客厅里陪女儿乐乐拼乐高,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手术刀精准地划开我们之间维持了十八天的平静。
乐乐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是爸爸!”
我“嗯”了一声,没动,继续把一块红色的积木按进底座。
门锁转动,周诚推门进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 ઉ 的心虚。
他站在玄关,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我回来了。”
“爸爸!”乐乐已经像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抱住他的腿。
周诚弯腰抱起女儿,亲了又亲,那副父慈女孝的画面,温馨得像一幅拙劣的模仿画。
他看向我,目光里带着探寻和一丝如释重负。大概是我太平静了,没有他预想中的歇斯底里。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他面前。
他身上的味道很陌生。不是我们常用的那款雪松味洗衣液,而是一种带着甜香的、属于酒店和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没看他,视线落在他手腕上那串崭新的星月菩提上。珠子圆润,包浆尚浅,一看就是新盘的。
林晓月信佛。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回来了?”我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杯凉白开。
“嗯,回来了。”他把乐乐放下,似乎想过来抱我。
我退后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
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然后讪讪地收了回去。
空气里那点虚伪的温情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他,从他微微晒黑的脸颊,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最后,目光定格在他略显紧张的喉结上。
然后,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对他说:
“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周诚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大概预想过无数种我迎接他的方式,争吵,冷战,摔东西,唯独没有这一种。
这一种,比任何一种都更具侮辱性。
“林静,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被冒犯的恼怒。
我没理他,转身从茶几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递给他。
那是一家私立三甲医院的体检套餐宣传单,我用红笔在“男性全方位健康筛查(含HPV、HIV、梅毒等高危传染性疾病专项)”那一栏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他的脸,瞬间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
“你觉得我脏?”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终于笑了。
那笑意很浅,没到眼睛里。
“我只是想买个放心。”我说,“毕竟,这个家不止你一个人住,还有我,还有乐乐。”
“我们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无声地扇在他脸上。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八天。
整整十八天。
他抛下我和五岁的女儿,陪他的初恋,他的白月光林晓月,去了西藏。
美其名曰,圆一个青春的梦。
他说,林晓月离婚了,情绪不好,差点自杀,他作为朋友,不能不管。
他说,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去完成当年没能一起完成的毕业旅行,了却一桩心愿,然后彻底告别过去。
他说,他对得起良心。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想起来了。
我当时正跪在地上擦被乐乐打翻的牛奶,头也没抬。
我说:“去吧。记得做好防护,高原上紫外线强。”
他大概以为我同意了,是那个一向识大体、顾大局的妻子。
他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防护。
防的何止是紫外线。
周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他一把抓过那张宣传单,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
“不可理喻!”
他低吼着,拖着箱子进了次卧,“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乐乐被吓到了,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走过去,抱起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妈,爸爸怎么了?”她抽噎着问。
“爸爸累了。”我柔声说,“我们不打扰他休息。”
我抱着女儿回到客厅,把那团被他丢弃的纸捡起来,一点点抚平,重新放回茶几上,用一个玻璃杯压住。
这只是开始。
周-诚,我们的账,要一笔一笔,慢慢算。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半夜,我听到次卧的门响了,然后是客厅里摸索的声音,接着是打火机“咔哒”一声。
他终究是没忍住,在家里抽了烟。
我们约定过的,为了乐乐,家里是绝对的无烟区。
他忘了。
或者说,他不在乎了。
尼古丁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进主卧,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六点半起床,给乐乐做早餐。
煎蛋,牛奶,烤吐司。
周诚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次卧出来,看到我,表情很不自然。
餐桌上只有两副碗筷。
我和乐乐的。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的呢?”他哑着嗓子问。
“厨房有米,有锅。”我把煎好的鸡蛋放到乐乐的盘子里,“你自己不会做吗?”
他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结婚七年,只要我在家,他没下过一次厨房。
我把他照顾得太好了。
好到让他忘了,我也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黑着脸进了洗手间。
我把宣传单推到他空着的位置前,上面用压着的玻璃杯里,我倒满了温水。
“今天周六,医院人少,早点去,不用排队。”
我语气平淡,像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他刷牙的动作停住了,嘴里含着泡沫,从镜子里死死地瞪着我。
我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帮乐乐切着吐司边。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去医院呀?是生病了吗?”乐乐仰着小脸问我。
“对。”我看着女儿,温柔地说,“爸爸可能生病了,需要医生叔叔检查一下,这样我们才能放心跟他玩,对不对?”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爸,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童言无忌,却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周诚“砰”地一声把牙刷摔在洗漱台上,满嘴泡沫地冲我吼:“林静!你够了没?有必要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吗?”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说?”我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是该告诉她,爸爸陪别的阿姨出去玩了十八天,现在妈妈不确定他干不干净,所以让他去检查一下?”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我笑了,“周诚,你猜我信吗?”
“孤男寡女,十八天,同吃同住,从拉萨到纳木错,你跟我说你们晚上盖着棉被纯聊天?”
“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自我催眠?”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的尊严里。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
最后,他冲进房间,换了衣服,抓起车钥匙,狠狠地摔门而去。
我听着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然后是轮胎摩擦地面的一声尖叫,车子咆哮着离开了。
乐乐吓得缩在我怀里。
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没事了,吃饭吧。”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了煎蛋上,迅速晕开了一个小小的湿痕。
我飞快地抹掉了。
不能哭。
林静,哭了,你就输了。
周诚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中午没回来,晚上也没回来。
我给他打电话,关机。
我猜,他大概是去找哪个兄弟喝酒诉苦去了。
控诉他老婆的不可理喻,控诉他老婆的冷酷无情。
我一点也不在乎。
晚上,我把乐乐哄睡着,开始收拾周诚的行李箱。
那个银色的箱子,像个潘多拉的魔盒,静静地立在次卧的墙角。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打开了它。
一股混杂着烟草、汗味和陌生香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脏衣服。
我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分门别类。
T恤,衬衫,内裤,袜子。
我在一堆内裤里,发现了一条不属于周诚的。
蕾丝的,丁字裤。
黑色的。
我捏着那片薄薄的布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连伪装一下都懒得了吗?
我拿着那条内裤,走到马桶边,按下冲水键,看着它在漩涡里打着转,被吞噬,消失不见。
然后,我继续收拾。
箱子的夹层里,有一沓照片。
是林晓月。
她在布达拉宫前笑,在纳木错湖边跳,在牦牛身边喂草。
每一张都笑靥如花,青春洋溢,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周诚的镜头里,她永远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
而我呢?
我的照片,在他的手机里,大多是和乐乐的合影,或者是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我面目模糊,像个背景板。
照片的最后,是一张合影。
他们依偎在一起,背后是漫天的星空。周诚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搭在林晓月的肩膀上。
亲密无间。
我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放进碎纸机里。
机器发出“嗡嗡”的声响,把那些虚伪的笑脸和风景,撕成一条一条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我把他的脏衣服全部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系好,放在了门口。
连同那个行李箱。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东西我帮你收拾好了,放在门口。在你拿到体检报告之前,别再回来。”
发完,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电话,微信,朋友圈。
世界清静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诚没有回来。
我猜,他可能住在他父母家。
果然,第三天,我婆婆的电话就打来了。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
“林静!你到底想干什么?夫妻俩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闹成这样?把周诚的东西都扔出来,你让他住哪?”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等她吼完。
“妈,他有地方住。”我说。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婆婆气得不行,“周诚都跟我说了,他和晓月没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他?非要逼他去做那种检查,你这是在羞辱他!我们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脸?”我轻笑一声,“妈,周诚陪别的女人出去旅游十八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周家的脸?”
“他把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带进我们的生活里,让我和乐乐都暴露在未知的风险中,怎么就没想过我的感受?”
“我让他去做个检查,只是为了保障我和乐...乐最基本的健康安全,这有错吗?”
婆婆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恭敬的儿媳妇,会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那……那也不能把人赶出家门啊!”她强词夺理。
“妈,这个家,是我和周诚一起买的,房本上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我有权决定,谁能住进来,谁不能。”
“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潜在的传染源。我不能拿乐乐的健康去赌。”
我搬出乐乐,婆婆彻底没话说了。
她可以不在乎我,但不能不在乎她唯一的孙女。
“你……你真是……”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周诚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冷血的女人!”
电话被她狠狠地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
冷血吗?
或许吧。
当一颗心被伤透了,也就热不起来了。
一个星期后,周诚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脸上带着一种屈辱又夹杂着“我证明了自己清白”的快意。
他把文件袋摔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
“你要的东西!看清楚了!”
我没有立刻去拿。
我看着他,他瘦了,也憔悴了,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
“看啊!怎么不看了?”他逼视着我,语气里满是嘲讽,“不是你非要的吗?”
我缓缓地走过去,拿起那个文件袋。
打开,里面是一沓检查报告。
HIV,阴性。
梅毒,阴性。
HPV,阴性。
淋病,非淋菌性尿道炎,各种乱七八糟的,全都是阴性。
每一项,都干干净净。
“怎么样?”周诚抱臂站在我对面,像个得胜的将军,“满意了?可以让我回家了吗?林静,我告诉你,这是你对我最大的一次侮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很仔细。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B超报告单上。
甲状腺超声。
报告上写着:甲状腺右叶可见一低回声结节,大小约1.3cm x 0.8cm,边界不清,形态不规则,内可见砂砾样钙化。
超声提示:TI-RADS 4C类。
建议穿刺活检。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是做项目管理的,跟各种报告打了十几年交道。
我看得懂这份报告意味着什么。
TI-RADS 4C,是高度怀疑恶性的意思。
砂砾样钙化,是甲状腺癌一个非常典型的特征。
我抬起头,看向周诚。
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宣泄着他的愤怒和委屈。
“……我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你就这么对我?林晓月她只是我一个朋友,一个可怜人,我帮她一把怎么了?你至于吗?你简直是心理变态!”
我打断了他。
“周诚。”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医生怎么说?”
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医生怎么说?”
“这张报告。”我把那张甲状腺B超单抽出来,举到他面前,“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他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哦,这个啊。医生说就是个小结节,很多人都有,让我定期复查就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根本就没把医生的话放在心上。
或者说,那个给他解读报告的医生,根本就不够专业,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也是,他去的那家私立体检机构,主打的就是一个快字,流水线作业,能看得多仔细?
“你挂个号。”我说。
“挂什么号?”他莫名其妙。
“去三甲医院,挂甲状腺外科的专家号。”
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周诚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有完没完?报告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非要证明我得了什么脏病你才甘心?”
“这不是脏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周诚,你可能得癌症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
周诚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错愕,再到荒谬,最后化为一片空白。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有胡说。”我把报告单上的那几行字指给他看,“TI-RADS 4C,高度怀疑恶性。周诚,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刚刚还像斗鸡一样趾高气昂的男人,此刻,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恐惧,是一种比愤怒更强大的力量。
它能瞬间击溃一个人所有的防备和尊严。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我身体一直很好……”
“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是检查结果说了算。”
我拿出手机,开始在APP上挂号。
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肿瘤医院,甲状腺外科的专家号,早就挂满了。
我动用了一点自己的人脉,打了几个电话,终于在两天后,加到了一个号。
“后天上午九点,XX医院,别迟到。”
我把挂号成功的信息给他看。
他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
一点都没有。
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们之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需要用一张疑似癌症的诊断报告,来暂停我们之间的战争。
何其讽刺。
去医院那天,是个阴天。
周诚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核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他开车,手一直在抖。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车里只有导航冰冷的提示音。
到了医院,到处都是人。
一张张焦虑而麻木的脸。
在肿瘤医院,生命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真实。
我们坐在候诊区,等待叫号。
周诚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不停地喝水。
我坐在他旁边,异常的冷静。
我甚至还有心思观察周围的人。
一个年轻的女孩,戴着帽子,露出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疤。
一个中年男人,陪着他白发苍桑的母亲,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在这里,所有的争吵、背叛、怨恨,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终于,叫到了周诚的名字。
我们一起走进诊室。
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
她接过我们的报告单,仔细地看了很久。
然后,她让周诚躺在检查床上,亲自用B超探头又给他检查了一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诊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机器的嗡嗡声。
我的手心,不知不觉已经全是冷汗。
终于,医生停了下来。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对我们说:
“情况不太好。”
“结节的形态,边界,血流信号,还有钙化点,都指向恶性。”
“而且位置靠近喉返神经,尽快安排手术吧。”
“先做个穿刺,明确一下病理类型。”
医生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宣判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呼吸困难。
周诚躺在床上,面如死灰。
他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得像一块石头。
“医生,那……严重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甲状腺癌也分很多种,大部分是乳头状癌,预后很好,所以也叫‘懒癌’或者‘幸福癌’。”医生尽量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但具体是哪一种,还要看穿刺结果。你们也别太紧张,现在医学很发达,发现得也早,听从治疗方案就好。”
从医院出来,天开始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色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里面。
周诚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固执地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过了很久,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
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安慰他。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递给他一包纸巾。
等他哭够了,我才开口。
“回家吧。”
“先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
“明天,我们来办住院手续。”
我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他的妻子,更像他的项目经理。
接到了一个棘手的项目,遇到了一个重大的危机。
我需要做的,不是抱怨,不是崩溃,而是分析问题,制定方案,然后,执行。
周诚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无助。
“林静……”他哽咽着,“我……”
“什么都别说了。”我打断他,“先把病治好。”
其他的,以后再说。
穿刺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甲状腺乳头状癌。
是不幸中的万幸。
医生安排了手术时间,就在一周后。
那一个星期,周诚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提林晓月,不再跟我争辩谁对谁错。
他变得沉默,顺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他开始学着做家务,学着陪乐乐玩。
他会早早地起来,给我和乐乐做好早餐,虽然味道不怎么样。
他会笨拙地拖地,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水。
他会耐心地陪乐乐拼一整个下午的乐高,即使他自己哈欠连天。
他想弥补。
我知道。
但我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冰,并没有因此而融化。
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一个需要我履行妻子义务的合作方。
我冷静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
办理住院手续,和医生沟通手术方案,通知双方父母,安抚他们的情绪。
我婆婆来的时候,哭得差点晕过去。
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静静,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逼他去检查,这后果真是不敢想……”
她再也不提我“不可理喻”,不提我“冷血无情”了。
我看着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讽刺吗?
真的太讽刺了。
我最初的目的,只是想用一张干净的体检报告,来证明他的脏。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
手术前一天晚上,周诚睡不着。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人发呆。
我给他倒了杯热牛奶。
“喝了早点睡吧,明天要保持好体力。”我说。
他接过杯子,却没有喝。
“林静。”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
我没说话。
“这三个字,我知道现在说很苍白,也很混蛋。”他苦笑了一下,“但我是真心的。”
“去西藏,是我混蛋。我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我被她说的那些过去和梦想冲昏了头,我忘了自己是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
“我以为,只是一次旅行,一次告别,回来之后,一切都能照旧。”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懊悔和恐惧。
“如果……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你和乐乐怎么办?”
“我不敢想。”
“林静,谢谢你。”他握住我的手,“谢谢你……逼我去做了检查。”
他的手很烫,烫得我心里发慌。
我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
“别想太多了。”我垂下眼帘,“现在最重要的是手术。”
“等你好了,我们再谈别的。”
我说的“别的”,我们都心知肚明。
是离婚。
手术很顺利。
医生说,肿瘤切除得很干净,周围的淋巴也没有发现转移。
周诚从麻醉中醒来,看到守在床边的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不出话,只能用口型对我说: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住院,恢复。
我每天医院和家里两头跑。
白天在医院照顾他,喂他吃流食,帮他擦身。
晚上回家陪乐乐,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我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就会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周诚恢复得很好。
一个星期后,他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他削苹果。
他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然后,他下意识地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床头柜上。
那个小动作,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林晓-晓-月。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好朋友”失联了。
“怎么不接?”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语气很淡。
他不敢看我,眼神躲闪,“……骚扰电话。”
我笑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撒谎。
“周诚。”我看着他,“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必要这样吗?”
他沉默了。
手机又震动了起来,锲而不舍。
我站起身,拿起他的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了接听,开了免提。
“喂?阿诚?你跑哪去了?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微信也不回?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电话那头,传来林晓月娇滴滴的、带着一丝委屈的声音。
周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想来抢手机,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对着电话,平静地开口:
“林小姐,你好,我是周诚的爱人,林静。”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过了几秒,林晓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慌乱和警惕,“……是你?阿诚呢?”
“他在。”我说,“不过现在说话不太方便。”
“他刚做完甲状腺癌切除手术,脖子上有伤口。”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癌……癌症?”
“是的。”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托你的福,陪你去西藏净化心灵,回来后我让他去做了个体检,顺便查出来的。”
“所以,林小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得电话那头的女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诚躺在床上,已经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所以,”我继续说,“以后,请你不要再打扰他了。他现在需要静养,也需要回归家庭。至于你那些青春的梦,遥远的诗和远方,请你去找别人陪你实现。”
“周诚,他没空了。”
“他的人生,接下来的主题是活着。和我,和我们的女儿,好好活着。”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当着周诚的面,删除了林晓月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
一气呵成。
整个过程,周诚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羞愧,有难堪,有震惊,还有一丝……解脱。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在医院大厅,我看到了林晓月。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人群里,楚楚可怜。
她看到我,径直走了过来。
“我想见见他。”她说。
“他不会想见你的。”我说。
“林静,你没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她咬着嘴唇,眼圈红了,“我和阿诚之间是清白的,我们只是……”
“够了。”我打断她,“林小姐,你们之间清不清白,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周诚为了你,抛妻弃女,远走十八天。这件事,发生了。”
“你所谓的清白,不过是你们自我安慰的借口。你们享受着那种超越友谊、恋人未满的暧昧,享受着那种精神出轨带来的刺激,却妄想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毁掉的,是一个妻子对丈夫最基本的信任。而你现在,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林晓月的脸,白了。
“我……”
“回去吧。”我说,“别再出现了。周诚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他的病,就是一道分水岭。过去那些风花雪月,都翻篇了。”
我绕过她,径直走向缴费窗口。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这个女人,从此以后,会彻底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回到家,我把一份文件放在了周诚面前。
他拿起来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是离婚协议书。
“林静……”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先看看。”我说,“财产分割,乐乐的抚养权,我都写得很清楚了。”
“房子归我跟乐乐,你现在生病,名下的存款和车子都归你,我一分不要。乐乐的抚-养费,等你身体好了,能正常工作了再给。”
“我……我不同意!”他激动地把协议书拍在桌子上,“我不同意离婚!”
“周诚,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得去吗?”我看着他,平静地问。
他愣住了。
“那十八天,你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你生病,我照顾你,是情分,也是责任。因为我们还是法律上的夫妻,因为你是乐乐的爸爸。”
“但这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了你。”
“信任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算勉强粘起来,也全是裂痕。”
“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周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抓住我的手,苦苦哀求:“静静,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她了,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和乐乐身上。”
“你看,老天爷都惩罚我了,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他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看着他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粉红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那是他背叛的烙印。
也是我救他一命的证明。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
破镜,难圆。
“周诚,”我轻轻地抽回手,“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这份协议,你先放着。什么时候你想通了,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
“在你身体彻底康复之前,你可以住在这里。我会照顾你。”
“就当是……我们给这段婚姻,一个最后的体面。”
说完,我转身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门外,传来周诚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我知道,这场战争,我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们这个家,也输了。
输得片甲不留。
日子,还在继续。
周诚很听话,每天按时吃药,定期复查。
他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接送乐乐上学,辅导她写作业。
他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敬如宾。
会一起吃饭,会讨论乐乐的教育问题,甚至会一起看电视。
但我们,再也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份离婚协议书,就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像一把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不说,我也不提。
有时候,看着他和乐乐在客厅里笑闹的背影,我也会恍惚。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差,生了一场病。
但脖子上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们之间,有过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
秋天的时候,公司派我去国外做一个项目,为期三个月。
临走前,我给他留了一张银行卡。
“里面的钱,够你和乐乐这三个月的生活费和你的复查费用。”
他没接。
“林静,”他看着我,眼眶发红,“你……还回来吗?”
我沉默了一下。
“乐乐在这里,我当然会回来。”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失落了。
“我等你。”他说。
三个月,不长,也不短。
足够让一个人想清楚很多事情。
在异国他乡,我第一次有了大段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不用再扮演妻子、母亲、儿媳的角色。
我只是林静。
我开始思考,我的未来,到底想要什么。
是没有周诚的,全新的生活?
还是,为了乐乐,维持一个表面完整的家?
我没有答案。
项目结束得很顺利。
回国那天,是冬天。
飞机落地,手机开机,收到了周诚的信息。
只有四个字。
“欢迎回家。”
我走出机场,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围着我给他买的灰色围巾,站在寒风里,不停地朝出口张望。
他身边,是穿着粉色小棉袄,像个小粽子一样的乐乐。
看到我,乐乐兴奋地朝我挥手,大喊着:“妈妈!妈妈!”
周诚也看到了我,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牵着乐乐,快步朝我走来。
那一刻,看着他们父女俩向我走来的画面。
我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或许,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但有些东西,也可以在废墟之上,重建。
就像他的身体,虽然留下了疤痕,但癌细胞被清除了,他获得了新生。
我们的婚姻呢?
是不是也可以,清除掉那些背叛和谎言之后,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
但我愿意,给自己,也给他,一个考察期。
“爸爸说,等你回来,我们就去吃火锅。”乐乐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满眼都是期待。
我看向周诚。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考生。
我笑了笑,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
“好啊。”我说,“我们去吃火锅。”
“就去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的那家吧。”
周诚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红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道疤痕,会永远留在那里。
那份离婚协议书,也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但,至少今天,阳光很好。
火锅,应该会很暖和。
来源:迎霜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