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轻快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响。我正站在厨房里,对着水槽里那只滴水的龙头出神。那水滴得很有节奏,嗒,嗒,嗒,像个不知疲倦的节拍器,敲在不锈钢的池底,也敲在我的脑子里。
“机票订好了,下周三的。”
林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轻快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响。我正站在厨房里,对着水槽里那只滴水的龙头出神。那水滴得很有节奏,嗒,嗒,嗒,像个不知疲倦的节拍器,敲在不锈钢的池底,也敲在我的脑子里。
“哦,”我应了一声,关紧了阀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嗡嗡的低鸣。我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林薇盘腿坐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让她看起来比平时年轻几岁。她没看我,手指还在触摸板上划来划去,像是在浏览酒店的照片。“大理,然后去丽江,机票真便宜,淡季就是好。”
“跟徐凯一起?”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奇,就像在问“晚饭吃什么”一样。
“嗯,”她头也没抬,“他年假攒了好久,正好我这个项目刚结束,凑一块儿了。去七天。”
七天。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不长,也不短。刚好是一个能让熟悉的生活产生些许陌生的时长。
徐凯是林薇的“男闺蜜”,这个词还是她告诉我的。从我们谈恋爱时,他就存在。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人,说话温和,笑起来很腼腆,在一家设计院工作。他跟林薇是大学同学,关系好到可以共用一个饭盆,但他们坚称彼此是纯洁的友谊。我信了。或者说,我选择了相信。一个男人,如果连妻子的朋友都容不下,那也太小家子气了。何况徐凯这个人,看起来确实没什么攻击性,每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他总是默默地听我们说话,偶尔附和两句,像个安静的背景板。
结婚五年,这种三人行的饭局越来越少,但林薇和徐凯的联系没断。她工作上遇到难题,第一个打电话的是徐凯,因为他们专业相近;她想看一场冷门电影,约的也是徐凯,因为我十有八九会在影院里睡着。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结构工程师,每天跟钢筋水泥打交道,脑子里的世界是横平竖直的,确实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些风花雪月。我以为,这就是我们婚姻的平衡模式:我给她一个稳定的家,她从朋友那里获得一些我给不了的情绪价值。它看起来很稳固,就像我设计的那些建筑的承重结构一样,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安全、可靠。
“行,那你准备下东西吧,家里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走到她身边,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软,但手指传来的触感,却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终于从屏幕上抬起头,对我笑了笑,“放心吧,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我不在家,记得按时吃饭,别老点外卖。”
她的关心很熟练,像走了无数遍流程的程序。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书房。书桌上摊着一张复杂的结构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线条和数据。我盯着那张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盘旋的,是“云南”、“七天”、“徐凯”这几个词。它们组合在一起,像一个解不开的方程式,让我心里那根负责稳定的梁,第一次发出了轻微的、预警般的吱嘎声。
林薇走的那天,是个阴天。我开车送她去机场。徐凯已经等在了出发大厅,他推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旁边还放着一个双肩包,看见我们,他有些拘谨地挥了挥手。
“陈阳,麻烦你了。”他客气地说。
“没事,应该的。”我也客气地回答。
林薇显得很高兴,像一只终于挣脱笼子的鸟。她叽叽喳喳地跟徐凯讨论着一会儿的航班,检查着身份证和登机牌。我像个局外人,站在一旁,帮她拿着一件外套。那件米色的风衣,还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时我送给她的。
“好了,我们进去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她转过身,抱了我一下。一个很轻的拥抱,隔着厚厚的衣服,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温。
“嗯,玩得开心。”我说。
她和徐凯并排走向安检口,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很协调。林薇的行李箱是粉色的,徐凯的是银色的,一前一后,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出细微的声响。他们没有回头。我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人群的尽头。
回家的路,感觉特别长。车里的空气很闷,我打开窗,初冬的风灌进来,有点凉。路过我们常去的那家超市,我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走了进去。我想买点什么,填满那个即将空置七天的冰箱,也填满我心里那个莫名其妙的空洞。
我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漫无目的地走。蔬菜区,林薇喜欢吃的西蓝花和秋葵。水果区,她念叨了好几天的智利车厘子。我一样一样地往车里放,仿佛她还在家里,等着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当我走到零食区,看到她最爱吃的那个牌子的薯片时,我停住了。
货架上,只剩下最后一包。我伸出手,旁边也伸过来一只手。我转头,是一个年轻的男孩,正对他女朋友说:“你看,就剩一包了,运气真好。”女孩开心地笑起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默默地收回手,推着我的购物车,离开了。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熟悉的、属于林薇的香水味扑面而来。那是她出门前喷的,淡淡的栀子花香,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屋子。我把买来的东西塞进冰箱,看着满满当当的格子,心里却更空了。
晚上,我给她发了条信息:到了吗?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了,刚到客栈,累。
我看着那个“累”字,想象着她疲惫地躺在陌生的床上,旁边……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回:早点休息。
她没有再回。
第一天,我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度过。我告诉自己,别瞎想,他们是朋友,纯洁的友善。是我自己太敏感,太不大度。我强迫自己去工作,去看图纸,去计算那些复杂的参数。数据是诚实的,不会骗人。只要公式正确,结果就一定可靠。我试图用这种工程师的思维,来校准我失衡的内心。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下班。家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家里的挂钟,走针的声音那么响。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吃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以前,林薇总是坐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跟我讲她公司里的趣事。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
晚上,我还是没忍住,点开了她的朋友圈。背景还是我们结婚时的照片,在海边,我抱着她,笑得像个傻子。最新的一条,是空白。她什么也没发。徐凯的朋友圈,我没有,也从没想过要加。
第三天,我开始失眠。凌晨两点,我毫无睡意,索性爬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光。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远处的高楼亮着零星的灯火,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我想,此刻,在两千公里外的云南,林薇是不是也睡不着?她和徐凯住的客栈,窗外会是什么样的风景?是苍山,还是洱海?
我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我开始一遍遍地回忆我们过去的五年。我们是怎么从无话不谈,走到现在这种相敬如宾的。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就是忙着工作,忙着还房贷,忙着应付生活里的一地鸡毛,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之间的那根弦,就松了。我们不再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对话只剩下“今天吃什么”、“水电费交了吗”这些维持基本运转的指令。
我们的家,就像我设计的一座房子,结构坚固,功能齐全,遮风挡雨,但里面,好像没有人气儿。
第四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下午,我正在开会,手机震了一下。我拿起来看,是林薇发来的。不是信息,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一个很开阔的地方拍的,背景是蓝得不像话的天,和连绵的雪山。林薇穿着一件红色的冲锋衣,背对着镜头,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世界。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自由舒展的美。
这张照片拍得很好,构图、光线,都无可挑剔。我甚至能感觉到照片里吹过的风,和高原上清冽的空气。
但是,我的心,却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因为我知道,这张照片,是徐凯拍的。这是一个属于“他”的视角。在这个视角里,林薇是唯一的焦点,是整个世界的中心。而我,只能通过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窥见这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
照片下面没有配任何文字。我点开她的朋友圈,她把这张照片发了上去。配文是:苍山洱海,不虚此行。
下面很快有了评论。有我们共同的朋友问:跟老公一起去的?好浪漫。
林薇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徐凯点了赞。
那天下午的会,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项目经理在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那张照片,那个红色的、决绝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她不是去拥抱世界,而是想挣脱什么。挣脱的,或许就是我,是我们这个家。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我把车开到一个河边的公园,停下,熄了火。我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陈阳,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的不是她和徐凯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对婚姻的理解,已经不只停留在身体的忠诚上。我怕的是,在她心里,已经有另一个人,比我更重要,更能让她感到快乐和自由。我怕的是,我们的婚姻,那个我精心计算、自以为坚固的结构,其实早就出现了裂缝,只是我一直假装没看见。
那张照片,就像一次小型的地震,虽然震级不大,却足以让那些隐藏的裂缝,瞬间暴露无遗。
我坐在车里,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当我再次发动汽车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来得如此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一个工程师,在检查过所有数据,确认结构已经存在不可逆的损伤后,冷静地在报告上写下“建议拆除”四个字。
我开车去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五金店。店里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板。
“老板,换个锁芯,最好的那种。”我说。
老板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盒子。“C级的,防盗,带三把钥匙。”
“就要这个。”我付了钱,拿着那个沉甸甸的锁芯,回了家。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我借着手机的光,找到了工具箱。拆旧锁,装新锁,对我这个工科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拧下最后一颗螺丝,把旧的锁芯扔在鞋柜上。然后,我拿出新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
清脆,利落。
就像一个时代的结束。
做完这一切,我走进客厅,打开了所有的灯。屋子里亮得晃眼。我开始收拾东西。我把林薇的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柜里拿出来,叠好,放进行李箱。她的化妆品,她的书,她喜欢的那些小摆件,所有带着她印记的东西,我都分门别类地装好。
我做得很慢,很仔细,就像在完成一项精密的工作。我没有感觉,心里一片空白。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当我把最后一个箱子拉上拉链时,天已经快亮了。
三个行李箱,一个纸箱,整整齐齐地摆在客厅中央。这个家,在一夜之间,就几乎抹去了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玩得开心。”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像个机器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我把手机一直关着,不想接收任何外界的信息。我需要绝对的安静,来完成这场心理上的重建。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大概是觉得我脸色太差。项目经理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第七天的下午,我知道她要回来了。航班信息我早就查过,下午四点落地。算上取行李和路上的时间,大概六点左右能到家。
我提前下了班,回家,坐在沙发上,等着。
我没有开灯,屋子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那三个行李箱和一个纸箱,像沉默的卫兵,立在客厅中央。我看着它们,心里很平静。我知道,一会儿会有一场风暴,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就是风暴中心那个最安静的点。
六点十五分,我听到了楼道里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我家门口。
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一下,两下。
插不进去。
接着,是轻微的、疑惑的“咦”了一声。
然后,门铃响了。
我没有动。
门铃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过了大概一两分钟,门铃声停了。我听到了她掏出手机的声音,大概是想给我打电话。但我的手机是关着的。
门外安静了下来。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从疑惑,到不解,再到一丝慌乱。
又过了几分钟,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陈阳,你在家吗?开门!”
是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抖。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林薇站在门口,身后是她的粉色行李箱。她穿着那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有些乱,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一丝茫然。当她看到屋里那几个行李箱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声音很低。
“意思很明显。”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踉跄。徐凯跟在她身后,手里也提着行李。他看到屋里的情景,愣在了门口,表情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徐凯,你先回去吧,这儿没你事了。”我看着他,语气很平淡。
他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林薇。她没有去看那些行李,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质问。
“你为什么换锁?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想我们需要冷静一下,好好谈谈。”我走到沙发旁,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
她没有坐,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谈什么?我出去玩了七天,回来家都进不去了,你让我跟你谈什么?”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谈我们之间的问题。”我说,“林薇,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这次去云南才有的,已经很久了。”
“我们有什么问题?”她反问,像一只被激怒的刺猬,“我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好好的?”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有些可笑。“你觉得每天说话不超过十句,是好好的?你觉得你遇到任何事,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而是徐凯,是好好的?你觉得你跟别的男人去一个那么浪漫的地方独处七天,连一张我们的合照都不愿意发,只发一张他给你拍的、充满个人视角的照片,是好好的?”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些话。在她眼里,我可能一直是个不懂浪漫、只知道工作的木头人。她大概以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只是一张照片!你至于吗?”她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焦点,“我和徐凯只是朋友,我们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
“我没有想你们做了什么。”我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去。林薇,你告诉我,这五年,你开心吗?”
我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开心?陈阳,你问我开心吗?”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回家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我跟你说话,你永远都是‘嗯’、‘哦’、‘好’。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你知道我最近在为什么事烦恼吗?你知道我这个项目做得有多辛苦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的图纸,你的结构,你的承重墙!”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委屈。
“我跟徐凯,我们有共同语言。我跟他说工作,他能给我建议。我跟他说电影,他能跟我聊到半夜。我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做饭、打扫卫生的保姆!”
这些话,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心里。原来,在她眼里,我是这样的。原来,我们的家,对她来说,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我没有反驳。因为她说的大部分,都是事实。我确实忽略了她,忽略了她的感受。我以为我努力工作,为这个家提供一个坚实的物质基础,就足够了。我忘了,家不仅需要承重墙,还需要温度。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们两个人,像两个对峙的敌人,隔着那几个行李箱,遥遥相望。那些箱子里,装着我们五年的婚姻。
“所以,”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跟他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开心,是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别过头,擦了擦眼睛。过了很久,她才转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陈-阳,”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我做的这一切,不是冲动,而是一个正确的预判。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你的,我的,分得很清楚。这套房子,首付是我家出的,贷款我们一起还的。我会把属于你的那部分折算成现金给你。车子归你,你上班远。我没什么东西,明天我就搬出去。”
我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像在安排一个工程项目。每一步,都清晰明了。
林薇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这么……决绝。她想象中的争吵、撕扯、互相指责,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平静地,宣告了这段关系的结束。
“你……早就想好了?”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点了点头。“在你发那张照片的时候。”
她不说话了。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呼吸声。
这就是我的“灵魂黑夜”。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安静。我以为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但在这一刻,当我知道这段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时,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还是将我淹没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分享过同一张床,同一个未来。但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都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把这段关系,经营成了一座危房。
“明天早上八点,民政局门口见。”我站起身,不想再继续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你今晚可以住在这里,我出去住。”
说完,我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门口。
当我手握住门把手,准备离开这个我亲手建立又亲手终结的家时,林薇在我身后开口了。
“陈阳,”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对不起。”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句“对不起”,不知道是为这次云南之行,还是为我们这五年的婚姻。或许,都有。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也是。”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一响。我站在楼道里,黑暗将我包裹。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终于允许自己,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酒店,而是开车回了父母家。
老房子在城市的另一端,开车要一个多小时。深夜的街道很空旷,我把车开得很慢。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外掠过,像一部慢放的默片。我的脑子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我想起我和林薇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跟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我觉得这个女孩很特别,就过去跟她搭话。我们聊了很多,从建筑聊到文学,从旅行聊到人生。我发现她虽然外表文静,但内心却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起我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准备鲜花和戒指,只是在一个我们一起加班到深夜的晚上,把一份我亲手画的、我们未来家的设计图,放在她面前。我对她说:“我可能给不了你太多的浪漫,但我能给你一个最稳固的家。”她看着图纸,哭了,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那些曾经无比清晰的画面,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起来。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幸福,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到父母家楼下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我没有上楼,怕吵醒他们。我把车停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
冬夜的空气很冷,吸进肺里,像冰碴子一样。我看着那扇熟悉的、亮着一盏昏黄小夜灯的窗户,那是爸妈给我留的灯。无论我多晚回来,这盏灯永远亮着。
突然之间,一种巨大的委屈涌上了心头。我不是个爱流露情绪的人,从小到大,我爸就教育我,男人要扛事,有泪不轻弹。但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
我不是在为失去林薇而难过,我是在为我们逝去的这五年,为那个曾经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己,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我们都以为自己在为这个家努力,结果却把对方推得越来越远。我们都想把日子过好,却最终把日子过成了一座孤岛。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我不够关心她吗?是。是我不懂得沟通吗?是。是我把工作看得比家庭更重要吗?好像也是。我总以为,男人只要在外面打拼,把钱拿回家,就是尽到了最大的责任。我忘了,婚姻不是一个商业合同,不是只有条款和责任,它更需要的是日常的陪伴、耐心的倾听和用心的经营。
我像一个拙劣的工程师,只注重了建筑的框架,却忽略了内部的装修和软装。我建起了一座看起来很坚固的房子,但里面却是冰冷和空旷的。林薇会逃离,是必然的。徐凯的出现,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没有徐凯,也会有李凯,张凯。
是我,亲手在我-和林薇之间,砌了一堵墙。一堵由沉默、忽略和自以为是砌成的高墙。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我不再怨恨林薇,也不再怨恨徐凯。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输给了生活,输给了我们自己。
我在车里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用冰冷的矿泉水洗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然后,我拿出手机,开机。
屏幕亮起,跳出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林薇的。还有几条她发来的信息。
第一条是昨晚我走后不久发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二条是半夜发的:陈阳,我们能不能不这样?我们好好谈谈。
第三条是凌晨发的:我不同意离婚。
最后一条,是刚刚发的:你在哪?我很担心你。
看着这些信息,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或许是一时慌了神,或许是对这段关系还有留恋。但对我来说,已经回不去了。那根弦,已经断了。
我给她回了一条信息:八点,民政局门口,我等你。
然后,我发动了汽车。
我到民政局门口时,是七点五十。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门口已经有几对情侣在等着开门,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准备来这里领证。看到他们,我心里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
八点整,林薇来了。她开着那辆我给她买的车。她也一夜没睡,眼睛红肿,脸色憔悴。她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只是把那件米色的风衣换成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她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东西都带了吗?”我问,打破了沉默。
她从包里拿出户口本和身份证,递给我。她的手在抖。
“陈阳,”她开口,声音沙哑,“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五年的女人。我说:“林薇,我们都冷静一点。离婚,不是为了惩罚谁,而是为了让我们两个,都能有新的开始。继续这样下去,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消耗。”
“新的开始?”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的新开始在哪里?”
“你的路,一直都在你自己脚下。”我说,“以前是,以后也是。你很优秀,也很独立,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这不是客套话,是我的真心话。林薇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她在工作上比我更有闯劲,也更有才华。只是这几年,被婚姻和家庭生活,磨去了一些光芒。
我们没有再说话,并排走了进去。
办手续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快。填表,拍照,然后工作人员在我们的结婚证上,盖上了一个作废的章。当那个红色的章盖下去的时候,我听到林薇在我身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抽泣。
我没有去看她。我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本绿色的、变成了褐色的离婚证,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民政局出来,外面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自己开车来的。那套房子……我暂时还住在那里,等我找到新的地方,就搬走。”
“不急。”我说,“你慢慢找。钱,我下午会打到你卡上。”
“嗯。”她应了一声。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就融化了。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陈阳,以后……多关心一下自己。”
“你也是。”我说。
我们相对无言。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此刻却像陌生人一样,客气,疏离。
她转身,走向她的车。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云南雪山下,让我心头一震的背影,此刻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发动,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在我的视里。
我一个人站在民政局门口,站了很久。雪越下越大,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突然想起,我们刚搬进新家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那天也下着雪。我们没有钱请搬家公司,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一点一点搬上去的。虽然很累,但我们都很开心。晚上,我们躺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规划着未来。她说,要把阳台种满花。我说,要把书房装上我最喜欢的书架。我们聊到半夜,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可是,后来的我们,都忘了。
阳台上的花,早就枯死了。书房的书架,也落满了灰尘。我们把日子,过成了当初最不想要的样子。
一段关系的结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错。我在这场婚姻里,扮演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顶梁柱”,却忘了,家不是冰冷的建筑,而是需要用爱和陪伴来温暖的港湾。我用我的沉默和忽略,亲手把林薇,推向了另一个能给她温暖的人。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本离婚证,看了一眼,然后放回口袋。
结束了。
我没有感到轻松,也没有感到难过。心里很平静,像一场大雪过后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干净,但也荒芜。
我知道,未来的路,要我自己一个人走了。或许会很长,会很孤单。但这一次,我会学着,不仅要建好房子的结构,更要懂得,如何点亮里面的那盏灯。
我转身,走进风雪里。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后,是我和林薇的过去。身前,是一个未知但全新的未来。
生活,还要继续。
来源:进取星星c8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