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辉刚把那只24寸的行李箱立在玄关,还没来得及换鞋,我就这么对他说。
“你先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陈辉刚把那只24寸的行李箱立在玄关,还没来得及换鞋,我就这么对他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一样。
厨房里,小火炖着的莲藕排骨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混着水汽,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洋洋的。
这是我精心营造的氛围,一种名为“家”的稳定假象。
他愣住了,手还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我曾经最喜欢看他用这双手画图纸,或者给我削一个苹果。
十八天,不长不短,刚好够一个人从熟悉变得陌生。
他风尘仆仆,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灰色的胡茬,连身上的味道都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混着淡淡烟草和皂角的气息,而是一种……一种很复杂的味道,有山间清冷的风,有旅途奔波的尘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岚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眉头皱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我没看他,转身走进厨房,拿起汤勺,撇去汤面上浮着的最后一层油花。
“没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你出去了十八天,一个人,还是跟别人一起,总得让我放心。”
我把汤勺在碗边轻轻磕了磕,清脆的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终于换了鞋走进来,把行李箱拖到客厅中央,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你别胡思乱想。”他试图解释,语气却有些无力。
我关了火,盛出一碗汤,白瓷碗里,粉糯的莲藕和炖得软烂的排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把它端到餐桌上,又去拿筷子和勺子。
整个过程,我的动作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跳有多快,我的指尖有多凉。
这十八天,我没有打过一个追问的电话,没有发过一条质问的短信。我像往常一样,去社区中心教孩子们画画,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打扫卫生。
我的生活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钟,规律地摆动着,仿佛那个巨大的齿轮并没有脱落。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没有立刻过来喝汤,而是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疲惫,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苏晴,她生病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一口深井。
苏晴。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很多年的玻璃弹珠,突然被人踢了一脚,叮呤当啷地滚了出来,在我的心上滚出冰凉的轨迹。
陈辉的初恋。
那个在他十八岁那年,像一束光一样照亮过他整个青春的女孩。
我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从我们恋爱时,他就坦白过。他说,那是年少时的一场梦,醒了就过去了。
我信了。
或者说,我选择相信。
毕竟,我们结婚十年,他一直是个好丈夫,体贴,顾家,我们之间没有秘密,连工资卡都交给我保管。
我们的婚姻,就像我炖的这锅汤,文火慢炖,料足汤浓,安稳得让人觉得可以一直这么喝下去,直到老。
“什么病?”我问,声音依旧平静。
“肺癌,晚期。”
这五个字,像五颗冰冷的钉子,把他后面所有可能存在的、关于风花雪月的辩解,全都钉死了。
我抬起头,终于正视他。
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极力掩饰的痛楚。
那一瞬间,我准备好的所有质问、所有指责,都堵在了喉咙里,像一团湿透了的棉花。
原来,打破我们稳定假象的,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背叛,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他告诉我,苏晴一直没结婚,一个人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里做老师。半年前查出癌症,已经是晚期,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回一趟北方的老家,去看看他们年轻时一起爬过的那座山。
“她找不到别人了,岚岚。”陈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她父母走得早,没什么亲戚。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说,他接到电话时犹豫了很久。他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一闭上眼,就是苏晴在电话那头虚弱的、带着喘息的声音。
“阿辉,我就是想再看看那山上的杜鹃花。”
他说,他忘不了十八岁那年,苏令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里对他笑的样子。
那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女许下的承诺。
“等我们大学毕业,我带你去看全世界的花。”
他没有做到。
大学毕业后,苏晴跟着家人去了南方,而他留在了北方。距离和时间,冲淡了一切。
现在,那个站在花丛里的少女,即将凋零。他觉得,他欠她一个兑现不了的承诺,至少,要陪她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所以,这十八天,你们去了老家的那座山?”我问。
他点头。
“山上冷,她身体受不了,我们走得很慢,在山脚下的镇上住了很久。”他解释道,“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休息,我就是陪着她,说说话。”
他说得坦诚,没有丝毫隐瞒。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虚弱的女人,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山峦。而我的丈夫,坐在她身边,给她倒一杯热水,或者给她念一首诗。
这画面,干净得近乎残忍。
它把我置于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
我该怎么做?
大吵大闹,指责他不顾我的感受,去陪伴一个将死的前女友?这显得我多么冷漠,多么不近人情。
默默接受,假装大度,告诉他“没关系,我理解”?可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不是圣人。
我是一个妻子。
我的丈夫,抛下我十八天,去照顾另一个女人,无论那个女人是健康还是垂危,对我而言,都是一种背叛。
一种精神上的,凌驾于伦理之上的背叛。
“汤快凉了,喝吧。”我把筷子和勺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却没有动。
“岚岚,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歉意,“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不公平。等……等送走她,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送走她?”我抓住了这三个字,“她现在人呢?”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她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回南方。我……我在西郊那边,租了个小房子,暂时让她住下。”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西郊。
那里离我们家,开车不过半小时。
这意味着,这场“最后的告别”,并没有因为十八天旅途的结束而结束。
它将成为我们生活里一个悬而未决的存在。我的丈夫,会像一个钟摆,摇摆于我和她之间,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停摆。
我做出了第一个选择。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选择。
“你明天,把她接到家里来吧。”我说。
陈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把她接到家里来。”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平静,“外面租房子,没人照顾怎么行?请护工也是一笔开销。家里有客房,我白天在社区中心,时间也自由,可以照应一下。”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内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波澜壮阔。
我只是觉得,与其让一个看不见的影子盘踞在我的生活里,不断猜测、怀疑、煎熬,不如把它放到阳光下。
我要亲眼看看,那个能让我的丈夫抛下一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要亲眼看看,这段被死亡笼罩的“旧情”,到底有多么坚不可摧。
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陈辉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中的愧疚,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轻轻避开了。
“我累了,先去睡了。”我站起身,“汤你记得喝。”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他的视线,却隔绝不了我内心的兵荒马乱。
我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在地板上,映出我蜷缩的影子。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没有哭。
只是觉得很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第二天,陈辉真的把苏晴接来了。
我去开门的时候,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我想象过她憔或者病态的样子,甚至想象过她会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姿态。
但当我看到她时,我还是愣住了。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瘦小,整个人陷在一件宽大的驼色大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的脸很小,苍白得几乎透明,只有那双眼睛,大而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安静地看着你。
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病气沉沉,反而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
“你好,我是苏晴。”她对我微微一笑,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林岚。”我点点头,让开身子。
陈辉扶着她走进来,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把客房收拾得很干净,换上了新买的纯棉床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苏晴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她吃得很少,我炖的汤,她每次只喝小半碗。
陈辉承担了大部分照顾她的工作,喂药,擦身,扶她去洗手间。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不大的房子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我依旧每天去社区中心教课,和孩子们一起用五颜六色的颜料涂抹快乐。回到家,我会做好三个人的饭菜。
吃饭的时候,我们很少说话。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陈辉坐在我们中间,像一个生硬的隔断。
他会习惯性地给我夹菜,然后又会想起什么,给苏晴也夹一筷子她能吃的青菜。
他的关心,被小心翼翼地分成了两半。
我能感觉到,他很痛苦,也很煎熬。他既想做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又想做一个有情有义的“朋友”。
而我,成了他这种“两全”的背景板。
我的朋友知道了这件事,打电话给我,语气里满是愤慨。
“林岚你是不是疯了?把丈夫的初恋接到家里来照顾?你这是在演什么年度苦情大戏?”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我说不清楚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或许,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我的存在。
证明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证明我拥有最终的审判权。
可事实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越是表现得大度、得体,就越像一个局外人。
他们之间,有一种我无法介入的磁场。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听到客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陈辉匆忙起身的脚步声。
他会去给她倒水,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又像隔着一个世界。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身边陈辉均匀的呼吸声。他的身体在这里,可他的心呢?
我开始观察他。
我发现,他看着苏晴的眼神,不是爱恋,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那是怀念,是惋惜,是对一段逝去青春的凭吊。
他在照顾的,或许并不是苏晴这个人,而是十八岁的他自己。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以为可以承诺一整个世界的少年。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原来,我最大的敌人,不是苏晴,而是时间。
是那段我从未参与过的,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午后。
那天阳光很好,我提前从社区中心回来,想把被子抱出去晒一晒。
我推开客房的门,苏晴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个旧相册,看得出神。
陈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我,正在给她念一首诗。
是北岛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是我曾经最迷恋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和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他们就像一幅被定格在时光里的油画,静谧,和谐,而我,是那个不小心闯入画中的、多余的笔触。
我没有出声,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我抱着被子,走到阳台上。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我一直以为,我把她接到家里,是我掌握了主动权。
我错了。
我只是把自己,也关进了这个名为“过去”的笼子里。
我不再被动地承受这一切。
我决定,我要去看看,那个让他们念念不忘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苏晴的资料。
她的人生轨迹很简单。南方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在当地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未婚,无子女。
她的社交平台早已停更,最后一条,是半年前转发的一条关于肺癌早期筛查的科普文章。
我还找到了她任教学校的贴吧。
里面有很多学生对她的评价。
“苏老师人特别好,总是很温柔。”
“她讲课特别有意思,尤其是讲古诗词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听说苏老师生病了,好久没来上课了,好想她。”
看着这些零碎的文字,一个鲜活的、立体的苏晴,慢慢在我脑海中拼凑起来。
她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初恋”的标签,而是一个被很多学生喜爱和尊敬的好老师。
她的人生,在遇到陈辉之前,和离开陈辉之后,都在继续。
而陈辉,只是她漫长生命中,一个短暂的交点。
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跟一个我想象出来的“情敌”较劲。
而真正的苏令,只是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孤独的病人。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
我不再仅仅是做饭,我会在她精神好的时候,推着轮椅带她去楼下的小花园坐一会儿。
我们会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聊花园里的月季花,聊今天的天气,聊我班上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
她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笑一笑。
她的笑容很淡,像水墨画上的远山。
有一次,我们聊起了书。
我才知道,她最喜欢的作家,是史铁生。
“我以前总觉得,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痛苦和磨难。”她看着远处,轻声说,“后来读了他的书,才明白,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坦然的平静。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纠结、嫉妒、不甘,都变得有些可笑。
在一个即将直面死亡的人面前,所有关于情感的纷争,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和陈辉谈起了苏晴。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说。
陈辉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闻言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嗯。”他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她一直都是。”
“她说,她喜欢史铁生。”我继续说。
陈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是啊,她上学的时候就喜欢。那时候,我们还一起去地坛看过那片老槐树。”
他又陷入了回忆。
而这一次,我没有再感到刺痛。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我好像,开始慢慢地,把自己从这场三个人的困局中,抽离出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妻子,而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冷静地,看着我的丈夫,如何告别他的青春,如何面对一场盛大的死亡的旁观者。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苏晴的日记。
那是一个很旧的牛皮本,就放在她床头的柜子上。
那天她睡着了,我去给她房间通风,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出来,打湿了本子的封面。
我急忙拿纸巾去擦,本子被撞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字迹。
那是一种很娟秀的字体,和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很像。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第一页。
日期,是她住进我们家的第二天。
“林岚是个好女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好。陈辉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气。看到他们,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像一个笑话。”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我继续往下翻。
“今天,林岚推我下楼晒太阳。阳光很好,她给我讲她班上的孩子。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有些羡慕。她拥有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东西——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安稳的幸福。”
“陈辉给我念诗,还是那首《回答》。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他,别再念了。他不知道,当年我离开,不是因为父母的阻挠,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父亲写给他母亲的信。那封信里,充满了对一个平凡女人的眷恋和责任。我忽然明白,我想要的,不是一个能陪我看尽繁花的诗人,而是一个能陪我细水长流的丈夫。而陈辉,他骨子里,是个诗人。”
“我快要撑不住了。止痛药的剂量越来越大,可疼痛却越来越清晰。我开始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我的死亡,会毁掉这个家。林岚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疲惫。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打扰他们。”
“我今天,对陈辉说,我想见见我的学生。我想,在我走之前,再给他们上最后一堂课。或许,那才是我这一生,真正的意义所在。”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小小的水渍。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痛苦,知道陈辉的纠结,知道她自己的到来,对我们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她不是来“夺走”什么,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旅人,想在生命的终点,找一个可以短暂歇脚的屋檐。
而我们,却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审判她,也审判我们自己的法庭。
我合上日记本,轻轻地放回原处,擦干了眼泪。
我走出房间,看到陈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影萧索。
他手里,也拿着一个相册,正是那天我看到的,苏晴房间里的那本。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我走近都没有发现。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手里的相册,翻开的那一页,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十八岁的少年。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笑得灿烂如花。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腼腆。
他们的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真好啊。”我轻声说。
陈辉的身体僵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想合上相册。
我按住了他的手。
“别收,让我看看。”
我把相册接了过来,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
里面,是属于他们的,完整的青春。
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出黑板报,一起在运动会上呐喊助威。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颗时间的琥珀,封存着一段闪闪发光的岁月。
我终于明白,陈辉留恋的,到底是什么。
他留恋的,不是苏晴这个人。
而是那个,在照片里,眼神清澈,笑容干净,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十八岁的自己。
苏晴的病,像一个扳机,扣动了他对中年危机的全部恐惧。
他的工作不上不下,我们的生活平淡如水,他的人生,仿佛已经能一眼望到头。
而苏晴的出现,以及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的荒芜。
他不是在陪伴苏晴走向死亡。
他是在借由苏晴的死亡,来凭吊自己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死去的青春。
这才是最残酷的真相。
我,苏晴,我们都只是他这场盛大中年哀悼里的道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所有的大度,所有的理解,所有的自我抽离,都在这个真相面前,轰然倒塌。
我所珍视的十年婚姻,我所努力维系的家庭,似乎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悬崖边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苏晴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她开始长时间地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陈辉请了长假,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整个人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弦。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整天,我们也说不上一句话。
这个家,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埋葬着他的青春,也埋葬着我的婚姻。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和陈辉刚刚认识的时候。
他骑着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大学城长长的林荫道。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像跳跃的金色音符。
他的白衬衫,在风里鼓起来,我能闻到上面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好闻味道。
我坐在后座上,轻轻地哼着歌,觉得前方的路,会一直这么明亮,没有尽头。
梦醒了,身边是冰冷的空气,和陈辉沉重的呼吸声。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把我和陈辉这些年的照片,一张一张,从相册里取出来,放进一个盒子里。
我把他送给我的所有礼物,都找了出来,一一擦拭干净,摆在桌子上。
我甚至开始起草一份离婚协议。
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我无法和一个活在过去里的人,共度余生。
就在我准备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放到他面前的时候,苏晴走了。
在一个很平静的清晨。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就像睡着了一样。
陈辉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凉了。
他没有哭,只是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不知道那个上午,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终于完成了这场漫长的告别。
苏晴的后事,办得很简单。
按照她的遗愿,骨灰撒在了那座开满杜鹃花的山上。
她的几个学生,从南方赶了过来,送了她最后一程。
他们告诉我,苏老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在用微信,给他们修改论文,解答问题。
“苏老师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她说,我们就是她的意义。”一个女孩哭着对我说。
我看着墓碑上,苏晴那张带着浅笑的黑白照片。
忽然觉得,这个我曾经嫉妒过、怨恨过的女人,她的人生,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丰盈,都要有价值。
她用她短暂的一生,活成了一束光,照亮了很多人的路。
而我们,却还在为自己的那点情爱纠葛,画地为牢。
处理完苏晴的后事,陈辉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
他不去上班,整天待在家里,不说话,也不看电视。
就只是坐着,或者躺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知道,苏晴的离去,带走的,是他最后一点关于青春的念想。
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也跟着她,一起被埋葬在了那座山上。
我把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收了起来。
我知道,现在跟他谈这个,太残忍。
也或许,是我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不舍。
我开始像照顾一个病人一样,照顾他。
我给他做他喜欢吃的菜,给他放他喜欢听的音乐,在他失眠的夜里,给他倒一杯温牛奶。
我不跟他谈过去,也不谈未来。
我们就只是,沉默地,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有一天,我在打扫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锁上的抽屉。
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我找来备用钥匙,打开了它。
抽屉里,只有一个木头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他和苏晴的信物。
而是一沓厚厚的图纸。
那是我大学时,画的建筑设计作业。
我早就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设计出很多很多漂亮的房子。
可毕业后,我却选择了一份安稳的工作,在社区中心,教孩子们画画。
我以为,我早就把那个梦想,连同这些图纸,一起丢掉了。
没想到,他一直替我收着。
在图纸的最下面,我发现了一张卡片。
上面是陈辉的字迹,刚劲有力。
“给我的建筑师林岚。愿你的每一个梦想,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落款日期,是我们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一天。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抱着那个木头盒子,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也有我的“杜鹃山”。
我也有我那个,被遗忘在时间里的,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哭,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
我是为了那个,曾经怀揣梦想,眼神明亮的,二十岁的林岚。
我把她弄丢了,太久太久。
我终于明白,这场婚姻的危机,根源不在苏晴,也不全在陈辉。
也有一部分,在我自己。
我在这段安稳的婚姻里,慢慢地,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放弃了所有的追求,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好妻子”。
我用家的名义,给自己画了一个圈,然后,安于其中。
当陈辉开始回头寻找他失落的青春时,我却发现,我的身后,空无一物。
这才是最让我恐慌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给他做饭。
我走进书房,把那些泛黄的图纸,一张一张,铺满了整个地板。
我看着那些青涩的线条,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想,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复苏。
陈辉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我盘腿坐在图纸中间,像一个守护着自己宝藏的女王。
他愣住了,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陈辉,”我抬起头,看着他,“我想重新开始画图了。”
他眼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张图纸,看了很久。
“这是你当时设计的那个,带空中花园的图书馆。”他说,“我记得,你还因为这个,跟导师吵了一架。”
我笑了。
“是啊,他说不切实际,我说那是未来的趋势。”
“你一直都很有想法。”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久违的欣赏。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那些被尘封的梦想,聊他工作中遇到的瓶颈,聊我们这十年来,被生活琐碎磨掉的激情。
我们没有提苏晴,一个字都没有。
因为我们都知道,那个故事,已经翻篇了。
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一个关于两个中年人,如何在一地鸡毛里,重新找回自己的故事。
几天后,陈辉的状态好了很多。
他开始去上班,会主动跟我聊一些工作上的事。
家里的空气,不再那么沉闷。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正在慢慢融化。
但有些问题,必须被正视。
那天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关掉了电视。
“陈辉,我们谈谈吧。”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好。”
我沉默了很久,组织着语言。
“苏晴的事,过去了。”我说,“我不想再追究,谁对谁错。但是,这件事,像在我们之间,埋下了一根刺。如果我们不把它拔出来,它迟早会化脓,会烂掉。”
他点点头,没有反驳。
“我知道,你怀念的,是你的青春。我理解。”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的未来,是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还想和我一起走下去,你就必须,从过去里走出来。”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他。
“我也有我的过去,我也有我的梦想。从今天起,我也要开始,把我丢掉的东西,一点一点,找回来。”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所以……”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和故事开头一模一样,但意义却完全不同的话。
“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他愣住了,和我第一次说这句话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我笑了笑,继续说:
“不是检查身体。是检查一下我们的婚姻。看看它,是不是还健康,还值不值得我们,一起去修复它。”
“我们可以去旅行,去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去看心理医生,听听专业的建议。或者,我们什么都不做,就从今晚开始,好好说说话。”
“陈辉,我想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重新开始?”
窗外的夜色,很深,很沉。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温柔地笼罩着我们。
陈辉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升起一层水汽。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把我抱在了怀里。
那个拥抱,很用力,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
那根刺,或许永远都不会被彻底拔除,它会成为我们生命里的一道疤。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我选择了,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爱,不是占有对方的全部过去,也不是强求一个完美无瑕的现在。
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看过了彼此的脆弱和不堪之后,依然愿意伸出手,对身边的人说:
“我们,重新开始吧。”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