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你那烟少抽点,一股子呛味儿。”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着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皱起了鼻子。
“爸,你那烟少抽点,一股子呛味儿。”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着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皱起了鼻子。
我爸李建国正坐在他那张掉漆的办公桌后头,手里夹着半截烟,烟灰长长地一截,眼看就要掉下来。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本,眉头拧得像厂里那台生了锈的旧阀门。
“就你有鼻子。”他头也没抬,把烟在桌角的铁皮烟灰缸里摁灭,又顺手把剩下那半截塞回了烟盒里,打算待会儿接着抽。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一根烟要分三次抽完。
我们家的这个小金属加工厂,是我爸半辈子的心血。九十年代末,他从国营大厂里“下岗”,揣着那点买断工龄的钱,东拼西凑,租了这么个郊区的破院子,拉扯起十几号工人,专给大厂做配套的零件。那几年,日子过得像厂里那台冲床,起起落落,咣当咣当响,但总归是往前走的。到我技校毕业,厂子已经有了点模样,我也顺理成章地进了厂,跟着我爸学手艺,学管账,学着怎么跟人打交道。
那时候的我,觉得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有我爸顶着,他就像厂里那根最粗的承重柱,只要他在,这个家,这个厂,就散不了。我妈在家操持家务,偶尔来厂里送趟饭,絮絮叨叨地抱怨我爸不知道休息。我呢,每天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厂子和家之间来回,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铁屑味儿,心里却踏实得很。
我们家的亲戚圈子里,我爸是顶梁柱。几个叔伯,要么是单位里不咸不淡地混着,要么是做点小买卖,都不如我爸有“老板”的样子。所以逢年过节,亲戚们都爱往我们家凑,我爸话不多,但总会把好酒好烟拿出来,听着大家带着点羡慕的恭维,他那张被风霜刻出褶子的脸,会难得地舒展开一些。
这种稳定,像厂房顶上那层厚厚的灰尘,安静地覆盖着一切,让人几乎忘了灰尘下面,还藏着一道我们家从不轻易触碰的裂痕。
那道裂痕,是我老姑,李建红。
我对我老姑的印象很模糊,只停留在七八岁的时候。记忆里,她很漂亮,烫着时髦的卷发,爱穿鲜艳的裙子,每次来我们家,都会给我带那种有夹心的水果糖。她不像我爸那么沉默,总是笑,声音像银铃一样。听大人们说,她脑子活,能说会道,早早地就不在工厂干了,自己出去“闯世界”。
后来,她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我问过我妈,我妈只是叹口气,让我别多问。我爸更是一提她的名字就拉下脸。慢慢地,我从亲戚们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我老姑在外面做生意,摊上了大事,好像是跟钱有关,最后……进去了。
“进去”是个很含糊的词,但小孩子也能明白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从那以后,“李建红”这个名字,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忌。家里那本厚厚的相册,翻到某一页,会发现有个人影被齐齐整整地剪掉了,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轮廓,像个沉默的伤口。
那个下午,我爸还在对着账本发愁,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长城”牌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我爸慢悠悠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只看到我爸的后背猛地绷直了,就像一块被瞬间加热的钢板。他捏着听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他沉默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然后“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风扇的呻吟。我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桌面上的一块油渍,像是要把那块油渍看穿。
“爸,谁啊?”我忍不住问。
他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宣布一件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你老姑……要出来了。”
那个被剪掉的白色轮廓,那个被灰尘掩盖了十年的伤口,就在那个闷热的下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猛地撕开了。我们家看似平稳的生活,被这个消息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我爸决定去接老姑。
这个决定,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像当年他决定从国营厂辞职办厂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重。他在晚饭桌上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我妈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建国,你……你想清楚了?”我妈的声音有点发颤,她弯腰去捡筷子,半天没直起身来。
“我自己的妹妹,我不去接,谁去接?”我爸的语气很平淡,但每个字都像小铁锤,一下下敲在饭桌的沉默上。
“可……可她……”我妈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眼圈慢慢红了。
我明白我妈的顾虑。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家里出了个“劳改犯”,这在当时,是一件足以让整个家庭都抬不起头的事。我爸辛辛苦苦十几年,才把这个家撑起来,在亲戚面前挣了点脸面,现在要把一个“污点”接回家,无异于亲手把自己挣来的脸面撕碎了。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我爸开始四处打电话,给他的兄弟姐妹,也就是我的那些叔伯姑姑们。电话的内容大同小异,我爸只是平静地告知他们,李建红要出来了。
电话那头的反应,我听不见,但我能从我爸越来越沉默的脸上猜到。
大伯说,他家地方小,孩子马上要高考,不能分心。
二叔说,他媳妇儿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
小姑说,她公婆思想保守,要是知道家里有这么个亲戚,会闹翻天的。
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理由听上去都那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他们客气地问我爸打算怎么办,言语里透着一股“这事儿你可得处理好,别连累我们”的疏离。
最后一个电话打完,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整包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晦暗不明。我知道,那扇沉重的门,最终还是得由我们家来开。
“爸,要不……送点钱过去,让她自己在外面租个房子?”我小心翼翼地提议。这似乎是当时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既尽了兄妹的情分,又保全了我们家的体面。
我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当时还不太懂的坚定。
“小默,做人不能那样。”他说,“她现在出来,一无所有,身上还背着那么个名声。我们把她一个人扔在外面,那不是让她去死吗?别人怎么看我不管,她是我李建国的妹妹,这辈子都是。”
那一刻,我看着我爸的后背,突然觉得他老了。以前总觉得他像厂里那台老冲床,永远那么有劲儿,砸下去就是一个成型的零件。现在,这台老机器好像有点漏油了,运转起来,带着沉重的、疲惫的声响。
接老姑那天,我爸开着厂里那辆半旧的桑塔纳。我妈没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能听到隐约的啜泣声。我爸让我跟他一起去,我没拒绝。
车子开出市区,往郊外的方向走。路两边的白杨树飞快地向后退去。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嗡鸣。我爸一直目视前方,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
监狱的大门是灰色的,高高的,上面镶着国徽,显得冰冷而威严。我们在门口等了很久。我爸靠在车门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很快就落了一地烟头。
大门旁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很瘦,背微微佝偻着,头发剪得很短,夹杂着不少白丝。她低着头,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茫然地站在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好像很不适应。
我几乎没认出来,那就是我记忆里那个爱笑、爱穿花裙子的老姑。岁月和十年的牢狱生活,像两块巨大的砂轮,把她身上所有的光彩和棱角都磨平了,只剩下一个模糊而苍白的影子。
我爸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然后迈开步子走了过去。他走到她面前,站定。
两个人就那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哥。”很久之后,老姑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嗯,出来了就好。”我爸的声音也有些干涩,“走,回家。”
回家。多么简单的一个词。但从我爸嘴里说出来,却像有千斤重。
回程的车里,更加沉默。老姑坐在后座,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个帆布包的带子,好像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我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她的脸颊凹陷,皮肤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灰白色,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
车子开进我们家住的那个老家属院,立刻就引起了邻居们的注意。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对着我们的车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透过车窗扎了进来。我感觉浑身不自在,老姑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爸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他停好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对老姑说:“建红,到家了。”
老姑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家平静的水面,激起的不是喧闹的浪花,而是无声的、一圈圈扩散开去的涟漪。
我妈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给我老姑好脸色,但也给她收拾出了一间朝北的小储藏室,搬进去一张单人床,算是给了她一个落脚的地方。饭桌上,她会给老姑盛饭,但从不跟她说话。整个家里,空气都像是凝固的,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姑在我们家,活得像个影子。
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悄无声息地把整个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会把我和我爸换下来的、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用手一遍一遍地搓洗干净,晾在阳台上。她吃饭的时候,永远是最后一个动筷子,头埋得很低,只夹自己面前的菜。她从不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间小小的储藏室里,像一只冬眠的动物。
她不说话,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会看到她房间的门缝里还透着光,我知道她又没睡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沉默的尴尬。
亲戚们彻底不来了。以前逢年过节门庭若市的家,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偶尔有电话打来,也是匆匆问候两句就挂断,绝口不提来家里的事。我妈的抱怨越来越多,她不敢对我爸发作,就总是在我面前念叨:“你看看,你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我在院里都抬不起头来。人家背后都戳我们家脊梁骨。”
我心里也堵得慌。在厂里,工人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大家嘴上不说,但那种探究和怜悯的目光,让我浑身难受。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下班后就直接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种压抑的生活,让我第一次对我爸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所谓的“情义”,真的值得让我们全家付出这样的代价吗?为了一个几乎已经毁了的人,拖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往下沉,这真的是对的吗?
有一次,我妈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孩子结婚,送来了请帖。往常这种场合,我们家是必定要去的。但我妈拿着请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把请帖往桌上一扔,说:“不去了!去了让人家看笑话吗?问起来,我怎么说?说家里住了个刚放出来的……”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到了站在储藏室门口的老姑。
老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手里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脸色比墙壁还白,嘴唇微微颤抖。我妈的话,像一把刀子,不偏不倚地插进了她的心口。
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手足无措。
老姑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端着盆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那天晚上,她没有出来吃饭。
深夜,我听见我爸和我妈在房间里争吵。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你非要这样吗?家里已经够难了!”是我妈的声音。
“她是我妹妹!我能怎么办?把她赶出去?”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没说赶她出去!可你看看现在这个家,还有个家的样子吗?我们欠她的吗?”
“……我不欠她,但我欠我自己一个良心。”
那晚之后,家里的气氛更加冰冷。我甚至开始觉得,老姑的到来,就像一个诅咒,把我们家所有的运气和快乐都吸走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在家里尽量不跟她碰面。我觉得,只要看不见她,就能假装我们家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假装的。
转折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那天厂里没什么事,我提前回了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久违的香味。是红烧肉的味道,带着一点淡淡的甜,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我妈做的红烧肉偏咸,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甜口的。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见老姑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她的背影依旧单薄,但动作却很熟练。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肉,香气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她瘦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小默……回来了。我……我看冰箱里有肉,就……”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着。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自从她来了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越界”,动了我们家的厨房。
“姑。”我叫了她一声。这是她来之后,我第一次主动、并且心平气和地叫她。
她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挺香的。”我说。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过身去继续看锅里的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嗯……快好了,你先去洗手。”
那天晚饭,桌上摆着一大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我妈看着那碗肉,表情很复杂,但什么也没说。我爸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眼睛看着别处,但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就是那个味道,和我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关于水果糖和花裙子的印象,重叠在了一起。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带着一丝丝甜。
“姑,你手艺没变。”我轻声说。
老姑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碗里去。我看到有泪水滴落在她的米饭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从那天起,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这个被我们家遗忘的亲人。我不再把她看作一个“麻烦”或者一个“污点”,而是开始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过去、有伤痛的人。
我开始主动跟她说话。问她要不要看电视,问她冷不冷。她的话依然很少,但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点光。她开始走出那个小小的储藏室,帮我妈做更多的家务。我妈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她,但也没有再阻止。
家里的冰,似乎在一点点地融化。
我开始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爸不愿意提,我只好旁敲侧击地问他一些老姑年轻时候的事。
“你老姑啊……”我爸靠在车间门口,看着远处的天空,陷入了回忆,“她从小就比我聪明,胆子也大。我不爱说话,她能说会道。那时候,厂里的人都说,老李家这个闺女,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她那时候……做什么生意?”我问。
“服装。自己从南边进货,在市里开了个小门面。生意好得很,是咱们家亲戚里头一个‘万元户’。”我爸的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骄傲,“那时候,你还小,你身上穿的好多新衣服,都是她给你买的。她说,男孩子,要穿得精神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油污的工作服,心里五味杂陈。
“那后来……”
我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掐灭了烟头:“后来……人心不足。想把生意做大,被人骗了,窟窿越来越大,最后就走了歪路……搞什么‘集资’,把亲戚朋友的钱都套进去了。”
我心里一沉。原来,不只是我们家,整个亲戚圈子,都曾是受害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家对她如此避之不及。
“咱们家的钱呢?”我问。
“也投进去了。”我爸说得很平静,“你上技校的学费,本来都准备好了的。后来,是我跟你妈,找人借的。”
我愣住了。这件事,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爸,那您……”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爸还要这样对她?
我爸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一口老井。“小默,亲人之间,不能只算钱的账。她做错了事,也付出了代价。十年,够了。如果连我也把她推出去,那她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爸心里有一杆秤,一头是钱,是面子,是安稳的生活;另一头,是血脉,是情义,是做人的根本。他的秤,永远倾向于后者。
我开始主动为老姑寻找一些事情做。我知道她不能总待在家里。我从厂里拿了一些简单的零件加工的活儿,比如给螺丝去毛刺,都是些手工活,不累,但很磨人。
我把零件和工具带回家,对老姑说:“姑,厂里活儿忙,你帮我干点?”
她看着那些零件,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渴望的光芒。她点了点头,没说话,但第二天,我就看到她戴着我妈的老花镜,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一个一个,极其认真地打磨着那些零件。她的手指因为长久不干活而显得有些生疏,但她的专注,像个虔诚的匠人。
她干得很慢,但很仔细。每一个零件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我把她做的第一批活儿带回厂里,老师傅看了都点头,说:“这活儿干得地道,比有些毛头小子强。”
我把工钱结给她的时候,她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我体温的钞票,手一直在抖。那是她出来以后,凭自己双手挣的第一笔钱。
“小默……”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复着我的名字,“小默……”
我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像冰封的河面,正在慢慢地裂开,有光透了进去。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变化中,一天天过去。老姑的话渐渐多了一些,脸上偶尔也会露出一丝笑容。我妈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有时候还会主动让她尝尝自己新做的菜。家里的气氛,虽然回不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样,在平淡和修复中,慢慢地好起来。
然而,命运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2008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像一场无形的寒流,悄无声息地就吹到了我们这个内陆小城。最先感受到寒意的,就是我们这种给大厂做配套的小企业。
先是订单量急剧下滑。以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原材料,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生锈。接着,合作了好多年的大厂开始拖欠货款。我爸跑去要了好几次,对方都是两手一摊,说他们也困难,让我们再等等。
厂里的机器,开动的时间越来越少。工人们开始人心惶惶,私下里议论纷纷。我爸的烟抽得更凶了,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打电话,联系新的客户,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大多是婉拒和叹息。
他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鬓角的白发,也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一茬一茬地冒了出来。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的样子,心里焦急,却又无能为力。我只能帮他盯紧厂里的每一笔开销,能省则省。食堂的伙食从两荤一素变成了一荤一素,办公室的灯,能不开就不开。
但这些,都是杯水车薪。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厂里最大的一笔应收账款,彻底变成了死账。那家南方的客户,直接宣布破产了。消息传来的那天,我爸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满地的烟头,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爸,要不……咱们先把厂子关一段时间,等行情好了再说?”我试探着说。
“关了?工人怎么办?银行的贷款怎么办?”他声音沙哑地反问我。
为了维持工厂的运转,给工人发工资,我爸开始动用家里的积蓄。我妈知道后,跟他大吵了一架。那是他们结婚几十年来,我见过吵得最凶的一次。我妈把存折拍在桌子上,哭着说:“李建国,这个家你是不要了吗?这是我们养老的钱,是给小默娶媳管事的钱!”
“厂子倒了,这个家也完了!”我爸红着眼吼了回去。
家里的气氛,比老姑刚来的时候还要压抑。钱,成了一座压在我们每个人心头的大山。
老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把自己加工零件挣来的那点微薄的钱,都悄悄放在了厨房的米缸下面。我妈发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做饭的时候,会多给老姑的碗里夹一筷子肉。
但那点钱,对于工厂这个巨大的窟窿来说,连一滴水都算不上。
我爸开始变得我们不认识了。他开始去参加各种饭局,学着给别人赔笑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自己并不喜欢的白酒,只为了能拉到一笔小小的订单。好几次,他都是半夜被我从酒桌上拖回来的,吐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再喝一杯,这单子……就能签了……”
看着他被酒精和焦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那个曾经像山一样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男人,正在被一点点地压垮。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山塌了。
那天,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冲进了工厂,他们是我爸借的高利贷。我们这才知道,为了填补资金缺口,我爸瞒着我们,借了利滚利的钱。
他们把办公室砸得一片狼藉,指着我爸的鼻子,让他三天之内还钱。工人们吓得都躲了起来。
我爸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他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车床、工具,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爸!”我冲过去扶住他。
他推开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台他最宝贝的德国进口车床前,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冷的机器,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完了……”他喃喃自语,“全完了……”
就在这时,他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想流泪。
我爸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急火攻心,加上长期劳累和饮酒过度。手术很紧急,但手术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我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家。
大伯听完,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我,说:“小默,不是大伯不帮你,你看看,你大娘身体也不好,你弟弟上学也要钱……”
二叔直接没开门,隔着门说他不在家。
小姑在电话里哭着说,她家里的钱都归她公婆管,她做不了主。
那些曾经在酒桌上称兄道弟、拍着胸脯说有事尽管开口的“朋友”,现在电话都打不通了。
我捏着口袋里那皱巴巴的几百块钱,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叫世态炎凉。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无助,又无力。
原来,当一个家失去了金钱的支撑,所谓的亲情、友情,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回到病房门口,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我妈身边,用她那粗糙的手,轻轻地拍着我妈的背。是老姑。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就那么安静地陪着我妈,一句话也没说,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我妈终于绷不住了,趴在老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建红……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哥……”我妈的声音支离破碎。
老姑轻轻地抚摸着我妈的头发,沙哑着嗓子说:“嫂子,别这么说。大哥是为了这个家。有坎儿,咱们一起过。”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锦上添花的人再多,也抵不过一个雪中送炭的人。而此刻,愿意为我们家送来那点炭火的,只有这个曾经被我们所有人嫌弃、排斥的老姑。
我爸的命是抢救回来了,但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他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只有眼睛还能转动。他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偶尔有泪水从眼角滑落。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彻底倒下了。
工厂没了,被抵了债。我们家的房子,也因为抵押贷款,很快就要被银行收走。我们从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家属院里搬了出来,所有的家当,只装了三辆三轮车。
搬家的那天,下着小雨。邻居们都躲在窗户后面看,眼神里有同情,有惋셔,也有幸灾乐祸。我妈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们租了一个城中村的小单间,阴暗潮湿,一开窗就是别人家的墙壁。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我爸高昂的康复费用,房租,生活费,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我白天去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搬砖、和水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晚上回来,还要面对沉默的父亲和以泪洗面的母亲。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压垮了。有好几次,我一个人跑到河边,看着漆黑的河水,真的想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
是老姑拉住了我。
她不知道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就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小默,你爸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要是也倒了,你妈怎么办?”
我回头,看着她。在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脸依旧憔悴,但那双曾经死水般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异常明亮的光。那是经历过深渊,又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才会有的光。
“姑,我撑不住了。”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撑不住,也得撑。”她说,“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才需要本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存折,和一个小小的本子。
存折上的数字,让我愣住了。不多,三万块钱。但在当时,对我们家来说,这是一笔救命的钱。
“这是……”
“我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偷偷存下的。一直没敢动。”她轻声说,“那个本子上,记着一些人的联系方式。有的是以前的供货商,有的是老客户。也许……还能有点用。”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当年不是一败涂地,她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只是这条后路,她一直没舍得用。现在,她把这条路,给了我们。
“姑,这钱……”
“拿着。”她把存折塞进我手里,语气不容置喙,“你爸当年把我从大门口领回家,今天,我不能看着这个家散了。你爸倒了,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得站直了,不能趴下。”
那天晚上,在那个潮湿的小出租屋里,老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我们完整地讲了她当年的事。
她确实是被合伙人骗了。那个男人卷走了所有的钱,跑到了国外,把所有的债务和罪名都留给了她一个人。她之所以没有辩解,是因为那个男人手里有她家人的威胁。她怕连累我们。
“哥是唯一一个……相信我的人。”老姑看着躺在床上的我爸,眼睛里泛着泪光,“他每个月都偷偷给我寄钱,不多,但从来没断过。还给我寄了很多书。他说,人可以进去,但心不能废了。让我多看书,别跟社会脱节。”
我妈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我这才知道,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年里,我爸用他自己沉默的方式,一直在守护着他的妹妹。他承受着所有人的不解和埋怨,却从未解释过一句。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迷茫、怨恨、委屈,都烟消云散了。我终于深刻地理解了我爸常说的那句话:做人,不能只算钱的账。
有些东西,比钱,比面子,重要得多。那就是一个家,在风雨来临时,能紧紧抱在一起,而不是各自逃散的凝聚力。
老姑的钱,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爸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我们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拿着老姑给我的那个小本子,开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大部分电话都石沉大海,但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念着老姑当年的旧情,愿意跟我见一面。
老姑陪着我一起去。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精明干练的女老板的影子。
她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畏畏缩缩的影子了。谈起生意,她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她帮我分析市场,教我怎么跟人谈判,怎么规避风险。我这才发现,十年的牢狱,并没有磨灭她的能力,反而让她变得更加沉稳和通透。
我们没有能力再开工厂了。老姑提议,从我们最熟悉的领域做起。她带着我,用那笔钱做本金,开始做起了五金零件的贸易。我们租了一个小小的铺面,白天跑业务,晚上理货。
我妈也振作了起来。她不再哭了,每天在家照顾我爸,给我们做好饭菜。我爸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亮了。他会看着我们忙碌的身影,眼睛里流露出欣慰的光。
日子很苦,但我们的心,是暖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小铺面里盘点货物,忙到深夜。我妈送来了热腾腾的饺子。我们围着一张小桌子,就着昏黄的灯光,吃着饺子。
铺面很小,货物堆得很高,只留下一小片空间。外面是呼啸的北风,屋里,是温暖的饭菜香。
我看着身边正在默默吃着饺子的老姑,她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很显眼。又看了看躺在里屋病床上,正安静地看着我们的父亲。
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老姑刚回来的那个下午。那时候,我觉得她的归来,是我们家灾难的开始。
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灾难。她是上天派来,在我们家最危难的时候,渡我们过河的那个人。
真正的家人,不是在你风光时围着你团团转,而是当你落魄时,依然愿意伸出手,拉你一把,对你说:“别怕,有我。”
“姑,”我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她碗里,“多吃点。”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不再是胆怯和局促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暖而坦然。
“小默,你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她轻声说,“还有,就是没放弃我这个妹妹。”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风还在刮,但我们这个小小的铺面里,却无比安稳。我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大的风浪,我们都能扛过去。
因为,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有亲人在的地方。那个曾经破碎的家,在经历了最沉重的打击之后,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坚韧的方式,重新建立了起来。而这一切,都源于我爸当初那个看似不合时宜,却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决定。
来源:情感倾诉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