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半死不活,键盘声也敲得半死不活,我正对着一份用户活跃度报表,感觉自己也快半死不活了。
我爸的电话打来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一个要死不活的时间点。
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半死不活,键盘声也敲得半死不活,我正对着一份用户活跃度报表,感觉自己也快半死不活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屏幕上跳着“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划开接听。
他声音是劈的,像被砂纸磨过,“然然,你奶奶摔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笔滚到地上。
“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腿……可能是骨折了。”他顿了顿,声音更哑了,“你快来一趟,我……我一个人不行。”
我立刻抓起包,“我马上到。”
“还有,”我爸在那头迟疑,那点迟疑像一根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你……联系得上你妈吗?”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我妈手机呢?”
“她不在家,”我爸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声音抖得像个孩子,“她留了张条子,走了。电话关机。”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办公室的冷气吹得我后脖颈发凉。
窗外,城市是一锅煮沸的灰色水泥汤。
我跟总监请了假,他皱着眉,指了指我桌上的报告,“林然,这个季度的KPI就差你了。”
我点头,“我晚上在医院弄。”
他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
我知道,这个“假”是以我今晚的睡眠为代价的。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奶奶摔了,妈妈走了。
这两件事,就像两块沉重的铁,一左一右,砸在我爸那副老实巴交的肩膀上,也砸在了我的心上。
出租车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薰味,熏得我头疼。
我摇下车窗,风灌进来,带着尾气的味道,反而让我清醒了点。
到了医院,住院部三楼骨科。
走廊里,消毒水味混着一股淡淡的饭菜馊味,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回声空洞得让人心慌。
我爸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佝偻着,像一只被雨淋湿的老麻雀。
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然然……”
“爸,奶奶怎么样了?”我走过去,把手放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股骨颈骨折,得手术。”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
是妈的字,娟秀,但笔画有点抖。
“建国,我出去散散心,勿念。家里的事,你多担待。赵静。”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日期,只有这短短两行字。
像一封诀别信。
“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问,声音干涩。
“不知道,我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中午回来就没人了。”我爸把脸埋在手掌里,“我给她打了二十多个电话,都关机。”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纸条对折,再对折,塞进口袋。
纸张的边缘,硌着我的手心。
我知道,我妈不是“散散心”那么简单。
这是她筹划已久的一场“越狱”。
奶奶的病房是三人间,她住在靠窗的位置。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一切都白得刺眼。
她闭着眼,脸色灰败,但眉头紧锁,就算在睡梦里,也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表情。
我爸进去,轻手轻脚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奶奶立刻睁开眼,眼神锐利得像把刀子。
“你跑哪儿去了?渴死我了!”她的声音嘶哑,但中气十足。
“哎,我在这儿,在这儿呢。”我爸赶紧拿起桌上的水杯,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
奶奶嫌弃地瞥了一眼,“烫了!”
我爸赶紧缩回手,试了试水温,“不烫啊,妈。”
“我说烫就烫!你想烫死我啊?”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隔壁床的病友都看了过来。
我爸一脸窘迫,端着水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杯子。
“奶奶,我爸跑上跑下办手续,累半天了。您先歇会儿,水我给您晾着。”
奶奶这才看见我,眼神里的尖锐收敛了一点,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哟,大忙人来了?公司没你不行吧?”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这种夹枪带棒的话,我从小听到大,早就免疫了。
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看见旁边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切面已经氧化发黄。
“她想吃苹果,我刀功不好,削得坑坑洼洼的,她就吃了两口。”我爸在我身后小声解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里一阵发堵。
我妈在的时候,奶奶吃的苹果,都是削得皮薄不断,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送到嘴边的。
我爸,他连个苹果都削不好。
护士进来换药,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动作麻利。
她一边给奶奶的腿做固定,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家属,手术同意书签了吗?费用交一下,先交一万五。”
我爸“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在兜里掏手机。
“我……我手机上钱不够,我让你妈……”他说到一半,又卡住了,脸色涨红。
我拿出手机,“我来吧。”
扫码,支付,一万五千块钱,就这么变成了屏幕上的一行数字。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的扣款短信。
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眼里的愧疚和无力几乎要溢出来。
“爸,没事。”我说。
钱能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大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我妈不在。
这个家的主心骨,那个被我奶奶拿捏了一辈子,却也撑起了一切的人,不见了。
第一天晚上,我爸守夜。
我回了趟家,想给我爸拿点换洗衣物,也想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一开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感觉空了。
我妈的拖鞋整齐地放在鞋柜里,厨房的碗筷都洗干净了,码得整整齐齐。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害怕。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我在我妈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没看完的书,里面夹着一张去云南的火车票。
三天前的。
她没走。
或者说,她没用这张票走。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说明,她不是一时冲动。
手机响了,是小姨,我妈的亲妹妹。
“然然,我听说了,你奶奶摔了?”小姨的声音永远那么干脆利落。
“嗯,小姨。”
“你妈呢?”她直奔主题。
“……她出门了。”我含糊其辞。
小姨在那头冷笑一声,“出门?赵静可真行啊,二十年了,她总算把自己活明白了。”
“小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妈就是个傻子!被你奶奶那个老虔婆吃得死死的!一辈子活得像个受气包!”小-姨的火气隔着电话都能烫到我耳朵。
“她但凡有点你一半的脾气,也不至于活成今天这样!”
我沉默了。
是啊,我妈的脾气太好了。
好到没有自己。
“你爸呢?他还指望你妈回去救驾?”小姨又问。
“爸在医院守着。”
“让他守!让他也尝尝伺候人的滋味!活该!”小姨骂了一句,又放缓了语气,“然然,别逼你妈。让她喘口气吧。”
挂了电话,我捏着那张火车票,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在给这个家倒计时。
孝顺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一本糊涂账,谁看得清,谁就先疯了。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保温桶去医院。
我爸一夜没睡,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
“爸,你回去睡会儿,我来。”
“不行,你奶奶离不开人。”他固执地摇头。
我把粥递给他,“那你先吃点东西。”
他刚喝了两口,奶奶就醒了。
“什么味儿啊?这么香?”她鼻子倒是灵。
“妈,然然送来的粥。”
“给我尝尝。”奶奶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
我爸赶紧把碗递过去。
奶奶喝了一口,眉头又皱起来了,“咸了!放这么多盐,想齁死我?”
我爸又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这是你平时吃的口味啊。”
“我现在是病人!能跟平时一样吗?没脑子!”奶奶把勺子一扔,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爸的脸,瞬间白了。
我走过去,把碗拿回来,“奶奶,您现在是得吃清淡点。我爸没经验,我下午给您重做。”
我把我爸拉到走廊上。
“爸,你回去,必须回去休息。”我语气强硬。
“可是……”
“没有可是。你再这么熬下去,奶奶手术谁签字?谁照顾?你倒了,这个家就真塌了。”
我爸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走的时候,背影萧索,像打了败仗的士兵。
我一个人守在病房。
奶奶没再作妖,大概是骂累了,又睡了过去。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昨天没完成的报告。
屏幕上的数据和图表,红红绿绿,像一张张嘲讽的脸。
隔壁床换了个新病人,家属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人,一直在跟护士套近乎,打听哪个医生手术做得最好。
另一个床的阿姨在跟家人视频,手机里传来孩子稚嫩的哭声。
整个病房,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挣扎。
只有我这里,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下午,我爸来了,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显然没睡好。
他带来一个消息。
“我问了你王阿姨,她说……前天下午,看见你妈在小区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火车站方向去了。”
火车站。
那张火车票。
难道她真的走了?
我的心,一时五味杂陈。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一丝微弱的解脱。
“爸,你别想太多,也许妈就是想一个人静静。”我只能这么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
我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暖水瓶去打开水。
他的背影,比早上更佝偻了。
晚上,奶奶开始发低烧,这是术前常见的反应。
她哼哼唧唧,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喊腿疼。
我爸笨手笨脚地伺候着。
给她翻身,不小心碰到了伤腿,奶奶疼得尖叫起来。
“你想疼死我啊!没长手啊!”
给她擦身,毛巾的水拧得不够干,滴到床单上。
“你是想让我睡在水里吗?存心的是不是!”
我爸满头大汗,一声不敢吭,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
那个在我印象里,一直很温和,甚至有点大男子主义的父亲,此刻卑微得像个仆人。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有一次,我妈做的菜咸了点,我爸当场就摔了筷子。
“这么咸怎么吃?你是想齁死我?”
那句话,和刚刚奶奶说的一模一样。
我妈当时什么反应?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盘菜端走,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原来,报应这东西,真的会循环。
第三天,我爸彻底崩溃了。
凌晨四点,我被医院的电话吵醒。
护士的声音很急,“林先生的家属吗?你快来一下,他晕倒了!”
我魂飞魄散,抓起衣服就往医院冲。
凌晨的城市,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布景。
我爸躺在急诊的观察室里,挂着吊瓶,脸色苍白如纸。
医生说,他是因为劳累过度,加上精神紧张,导致的短暂性休克。
没什么大碍,但必须休息。
我站在我爸的病床前,看着他沉睡的脸。
三天。
仅仅三天,那个在我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就被彻底击垮了。
而被奶奶“拿捏”了一辈子的母亲,又是怎么熬过那漫长的二十多年的?
我不敢想。
这一刻,我对我妈的“出走”,第一次生出了清晰的……理解。
甚至是,一点点隐秘的敬佩。
我给小姨打了电话。
“小姨,我爸也倒了。”
小姨在那头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爸那个人,享了一辈子清福,哪儿受得了这个罪。”
“然然,现在只能靠你了。”
“我知道。”
“你妈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
“别找了,”小姨说,“让她过几天清净日子吧。你奶奶那边,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天已经蒙蒙亮。
我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看着人来人往。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
我突然觉得,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零件,在自己的轨道上不停运转。
一旦有一个零件脱轨,整个机器就会发出刺耳的警报。
我妈就是那个脱轨的零件。
而现在,轮到我来修复这个濒临崩溃的机器了。
我先去看了奶奶。
她还不知道我爸晕倒的事,见我一个人来,又不高兴了。
“你爸呢?又死哪儿去了?是不是看我老婆子动不了了,嫌我烦了?”
“奶奶,”我打断她,声音平静但坚定,“爸病了,在楼下挂水。这几天,我来照顾您。”
奶奶愣住了,那张刻薄惯了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慌张的表情。
“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累倒了。”我言简意赅。
奶奶没再说话,病房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我开始像我爸一样,笨拙地学着照顾她。
喂饭,擦身,倒尿壶。
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挑战我的生理和心理极限。
奶奶大概是知道理亏,一整天都异常安静,没有再挑三拣四。
到了下午,小姨来了。
她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闯进病房,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女将军。
“姐!”她对着奶奶喊了一声,把我奶奶吓了一跳。
哦,我忘了,我奶奶是老大,小姨的妈妈是老幺,按辈分,奶奶是小姨的表姐。
但小姨从来不叫她表姐,要么叫名字,要么就叫“喂”。
“赵敏?你怎么来了?”奶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我再不来,这个家都要被你作散了!”小姨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她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直视着奶奶。
“我姐呢?赵静呢?你把她逼到哪儿去了?”
“我哪儿知道!”奶奶梗着脖子。
“你不知道?”小姨冷笑,“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些年,你是怎么对她的?她是你儿媳妇,不是你买来的丫鬟!”
“我怎么对她了?我吃她家饭,住她家房,我还不能说她两句了?”奶奶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说两句?你那是说两句吗?”小姨也拔高了音量,“她做的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她买的衣服,不是土了就是妖了;她连笑一声,你都嫌她吵!你儿子林建国眼瞎心盲,我可不瞎!”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我尴尬得脚趾抠地,想去拉小姨,又觉得她骂得……很痛快。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奶奶气得嘴唇发抖。
“长辈?你也配?”小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告诉你,赵静这次要是真不回来了,林建国也倒了,你这把老骨头,就等着在医院里烂掉吧!”
这话说得太狠了。
奶奶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张着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又响又委屈。
整个病房都惊呆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我奶奶哭。
小姨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结果,愣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心肠说:“哭?你现在知道哭了?你折磨我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也会哭?”
说完,她拉着我就走出了病房。
走廊上,小姨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然然,别心软。”她说,烟雾缭绕了她的脸,“对付这种人,就得用狠招。”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小姨,我妈……真的会回来吗?”
小姨吐出一口烟圈,“不知道。但我们得让她知道,就算她不回来,这个家也散不了。而且,会变得更好。”
她看着我,眼神坚定。
“你得立起来,然然。让你爸,让你奶奶,都看看,没了你妈,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也让他们都明白,你妈的付出,到底值多少钱。”
小-姨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生锈的锁。
我一直以为,我的任务是“找回”妈妈。
但小姨告诉我,我的任务是“重建”秩序。
一个没有我妈,或者说,一个我妈可以随时“缺席”的秩序。
小姨雷厉风行。
当天下午,她就通过中介,找来一个专业的护工。
一个月八千,24小时看护。
我爸知道后,第一反应是“太贵了”。
“一个月八千?抢钱啊!”
小姨斜了他一眼,“嫌贵?嫌贵你来伺候?你能伺候几天?三天?”
我爸的脸,红了又白。
“钱我先垫着,”小姨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拍在桌上,“从你工资里扣。让你也感受一下,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我爸彻底没话了。
护工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看起来很干练。
她一来,整个病房的氛围都变了。
她给我奶奶擦身,翻身,动作专业又轻柔。
奶奶想挑刺,说水烫了。
李阿姨笑呵呵地说:“阿姨,这水温是我用温度计试过的,42度,最舒服了。您要是觉得烫,那可能是皮肤敏感,我给您调到40度。”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奶奶张了张嘴,硬是没找出反驳的词。
李阿姨给她喂饭,一口一口,耐心十足。
奶奶说咸了。
李阿姨说:“这是医院的营养餐,都是按克放盐的,绝对符合低盐标准。您觉得咸,可能是味觉有点变化,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
奶奶再次哑火。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原来,对付奶奶这种人,需要的不是亲情和忍让,而是……专业和规则。
我爸出院后,整个人都蔫了。
他不再提让我妈回来的事,只是每天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小姨没给他好脸色。
“林建国,你现在知道这个家没了我姐不行了吧?”
我爸低着头,“是我……是我对不起她。”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小姨不依不饶,“我问你,等我姐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爸茫然地抬头,“我……我以后会对她好的。”
“怎么个好法?”小姨追问,“是帮她洗碗,还是帮她拖地?还是你奶奶再骂她的时候,你敢为你老婆说一句话?”
我爸的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姨冷笑一声,“算了吧你。你就是个被你妈惯坏了的巨婴。”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在我爸的心上。
也扎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意识到,我爸和我奶奶,其实是一类人。
他们都习惯了“吃现成”的。
奶奶吃的是儿媳妇的任劳任怨。
我爸吃的,是老婆的无私奉献。
而我妈,就是那个被他们吃了二十多年的“现成饭”。
现在,做饭的人不干了。
吃饭的人,就都慌了。
奶奶的手术安排在周五。
手术很成功。
麻药劲儿过去后,奶奶疼得在床上直哼哼。
李阿姨一直守着她,给她按摩,陪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爸和我,反而成了旁观者。
看着那个陌生的护工,比我们这两个亲人,还要尽心尽力。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我们花了八千块钱,买来了一个“孝顺”的女儿。
而那个真正的女儿,真正的妻子,却不知道身在何方。
这笔账,怎么算都觉得亏。
周六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我心里一紧,划开接听。
“喂?”
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我日思夜想的声音。
“然然,是我。”
是妈妈。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妈!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轻松,“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别担心我。”
“妈,你回来吧。奶奶做手术了,爸也病了,家里都乱套了。”我几乎是在恳求。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然然,这个家,不是没了我就会塌的。”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我给你小姨转了五万块钱,是奶奶的手术费和护工费。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这不是钱的事!”我急了。
“我知道。”她说,“然然,我养了你二十多年,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就一次。”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又是关机。
我握着手机,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放声大哭。
我不是哭她不回来。
我是哭她那句“为自己活一次”。
这句话,她憋了多久,才终于有勇气说出口?
小姨找到了我。
她递给我一张纸巾,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哭够了,擦干眼泪,站起来。
“小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试图去找我妈,也不再劝我爸。
我开始冷酷地、像一个项目经理一样,处理这个家的一切。
我给我爸列了一张清单。
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每天必须完成。
我爸看着那张A4纸,愣了半天,“我……我不会做饭啊。”
“学。”我只说了一个字。
“网上有的是教程,买菜谱也行。再不行,就叫外卖。钱,从你工资里出。”
我爸不敢再反驳。
于是,我们家的厨房,开始上演一场灾难片。
不是糊了,就是生了。
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我爸每天灰头土脸,像刚从战场上下来。
我一口也不评价。
他做什么,我吃什么。
难吃,我就少吃点,自己下楼买个面包。
有一次,他炖的排骨汤,盐放多了,齁得我舌头发麻。
我放下碗,没说话。
我爸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又咸了?”
我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自己默默地把一锅汤全倒了。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的挫败。
但我没有心软。
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奶奶那边,我也定了规矩。
我和我爸,每天只在下午五点到七点去探视。
其余时间,全部由护工李阿姨负责。
奶奶不乐意了。
“你们就是嫌我烦了!花钱雇个人,自己就当甩手掌柜了?”她对着我爸吼。
我爸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我走上前,把一沓缴费单放在她床头。
“奶奶,这是您这次住院的所有开销,手术费,药费,护工费,加起来一共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块。”
我指着护工费那一栏,“李阿姨一个月八千,一天就是二百六十块。她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十二个小时,一小时二十二块钱。您觉得,我们是甩手掌柜吗?”
奶奶被我一连串的数字砸蒙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张单子,半天说不出话。
“您要是觉得李阿姨照顾得不好,我们可以换。您要是觉得我和我爸照顾得好,那这八千块钱,您给我们开工资吗?”
我话说得不重,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奶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这辈子,只会算感情账,从来没算过经济账。
她以为亲情是免费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我今天,就是来给她这张“免费卡”销户的。
从那以后,奶奶消停了很多。
她开始客气地跟李阿姨说“谢谢”。
她开始在我爸给她喂饭的时候,说一句“你也吃”。
她甚至有一次,在我给她削苹果的时候,说:“然然,你上班也累,别弄了。”
我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
但我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事,顺手。”
我不能给她任何幻想。
我不能让她觉得,一切又可以回到从前。
一个月后,奶奶出院了。
腿还没好利索,需要坐轮椅。
家里谁来照顾,成了一个新问题。
我爸的意思,是让奶奶回我们家,他来照顾。
我直接否决了。
“爸,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奶奶?”
“那我……”
“给奶奶也请个保姆吧。”我说,“住家保姆,费用,我们家和你叔叔家,一人一半。”
我爸惊呆了,“请保姆?这……这让你叔叔家知道了,不得戳我们脊梁骨?”
“为什么?”我反问,“奶奶不是他一个人的妈吗?凭什么生病了就全是我们家的事?我妈在的时候,她一个人伺候,没人觉得不对。现在我妈不在了,就该算算清楚了。”
我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没等他同意,直接给叔叔打了电话。
叔叔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说他老婆身体不好,孩子要上学,实在抽不出空。
“叔叔,我不是让你出人。”我说,“我妈不在,我爸一个人也扛不住。我们请个保-姆,费用你们家出一半,合情合理吧?”
叔叔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权衡。
最后,他答应了。
大概是觉得,出钱总比出力强。
就这样,我们家,又多了一个陌生人。
保姆姓王,比李阿姨年轻些,手脚也麻利。
她把我奶奶照顾得很好,一日三餐,营养搭配,比我爸做的强一百倍。
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爸彻底解放了。
但他看起来,并不快乐。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一尘不染的家,眼神空洞。
我知道,他在想我妈。
这个家,什么都有了。
有干净的地板,有可口的饭菜,有专业的照顾。
唯独没有了“家”的感觉。
因为那个用爱和忍耐,把所有棱角都磨平的人,不在了。
我们就像一群住在酒店里的陌生人。
客气,疏离,但没有温度。
秋天的时候,我妈回来了。
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出现在家门口。
那天是周六,我爸正在厨房里,跟一锅炖糊了的鸡汤作斗争。
我坐在客厅看书。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竟然很平静。
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亮得惊人。
像两颗在黑夜里被擦亮的星星。
她穿着一身棉麻的裙子,帆布鞋,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文艺女青年。
完全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女人。
“我回来了。”她说,对我笑了笑。
我爸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锅勺。
他看到我妈,整个人都僵住了。
锅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赵静……”他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妈没理他,径直走进屋,环顾四周。
王阿姨正在给奶奶喂水果。
奶奶看到我妈,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你还知道回来?”奶奶先开了口,但语气里的底气,明显不足。
我妈没看她,而是对王阿姨笑了笑,“王姐,辛苦你了。”
王阿姨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不辛苦,应该的。”
我妈走到我爸面前,看着他。
“林建国,我们谈谈。”
他们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半个小时后,我爸出来了,眼睛是肿的。
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地说:“然然,你妈……要跟我离婚。”
我心里一沉。
这是我预想过最坏的结果,但当它真的发生时,还是像被人打了一拳。
“为什么?”
“她说,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爸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说,她这大半年,在外面给人家当月嫂,挣的钱比我多。她租了个小房子,过得很开心。”
月嫂。
我妈竟然去当了月嫂。
那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人,竟然有勇气去照顾一个新生儿和产妇。
“她说……她可以不离婚。”我爸又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要搬出去住。我们……以后就当周末夫妻。”
周末夫妻。
这个时髦的词,从我爸嘴里说出来,充满了荒诞感。
那天晚上,我妈留下来吃了晚饭。
王阿姨做的四菜一汤。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
奶奶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妈平静的眼神挡了回去。
吃完饭,我妈放下碗筷,说:“这饭,比我做的好吃。”
然后她看着我爸,“林建国,洗碗。”
我爸愣了一下,默默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奶奶想说什么,我妈又看向她,“妈,您的腿还没好利索,早点休息吧。王姐会照顾您的。”
她用的是“您”,而不是“你”。
但那份不容置喙的气场,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奶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自己转着轮椅回了房间。
我妈没在家里住。
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我送她到楼下。
“妈,你真的……想好了?”
她点点头,“然然,我不是在惩罚你爸,也不是在报复你奶奶。”
“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也告诉我自己,我赵静,不是一个免费的保姆。”
“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权利选择我想要的生活。”
她看着我,笑了。
“而且,我现在过得很好。我给宝宝喂奶,换尿布,我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我觉得……自己很有价值。”
“以前,我的价值,是你们定义的。现在,是-我自-己找到的。”
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她不是“出走”,她是“归来”。
回到她自己的人生里。
从那以后,我们家形成了一种新的、奇怪的平衡。
我爸开始学着做家务,虽然还是做得一塌糊涂。
奶奶不再无理取闹,她甚至开始跟王阿姨学着织毛衣。
我妈每周六会回来,吃一顿饭,然后周日离开。
她和我爸,像两个客气的室友。
他们不吵架,也不亲密。
有一次,我跟我妈单独吃饭。
我问她:“妈,你恨奶奶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
“不恨了。”她说,“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她一辈子都在试图控制别人,因为她自己内心没有安全感。她怕被抛弃,所以要牢牢抓住身边每一个人。结果,反而把所有人都推开了。”
“我现在不住在那个家里,反而能看清很多事。”
我看着她,觉得她像一本我从未读懂过的书。
而现在,我才刚刚翻开第一页。
“那你还爱我爸吗?”我又问了一个傻问题。
她笑了,没回答。
她只是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知道,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现在很快乐。
这就够了。
年底,我的KPI超额完成了。
总监在大会上表扬了我,说我“有大将之风,沉得住气”。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笑。
什么大将之风。
我只是提前预演了一遍,什么叫“中年危机”。
生活这个考场,提前给我发了张最难的卷子。
我哭过,崩溃过,但最终,还是咬着牙,一题一题地写了下去。
没有标准答案。
但写完,就毕业了。
春节前,王阿姨要回老家了。
我爸想续签,王阿姨拒绝了。
她说,她儿子要结婚,她得回去帮忙。
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那天,我爸做了一桌子菜,有模有样的。
奶奶坐在轮椅上,指挥着我爸摆碗筷。
我妈也回来了。
我们四个人,像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围坐在一起。
我爸给我妈夹了一块鱼。
“尝尝,这次没放多盐。”
我妈夹起来,吃了。
“嗯,还行。”
奶奶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她从兜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我妈。
“赵静,这个……你拿着。”
我妈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奶奶给我妈红包。
“这是干什么?”我妈问。
“就……就当我给你发的工资。”奶奶的声音很小,小得像蚊子叫。
“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妈看着那个红包,没接。
病房里,一片死寂。
最后,她笑了。
她摇了摇头,“妈,您的钱,还是自己留着养老吧。”
“我不需要工资。”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有些人的爱,是一把上了锁的椅子,让你坐,但不许你走。
而我妈,她花了半辈子,终于找到了那把开锁的钥匙。
那把钥匙,不在别人手里,而在她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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