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那年穷得只能靠糠菜果腹的冬天,我们这间破败的孤幼院,竟迎来了两位衣着华贵的京城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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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年穷得只能靠糠菜果腹的冬天,我们这间破败的孤幼院,竟迎来了两位衣着华贵的京城贵人。
他们是为寻回镇国将军府遗落在外的千金而来。
在找到那位“千金”后,他们出手阔绰,不仅捐了百两黄金,还给院里每个孩子都分发了温热的糕点。
就在我伸出那只被冻得青紫的手,指尖即将触碰到糕点时,几行字眼突兀地在我视野中飞速划过,如同幻影。
【妹妹!快把你贴身的玉佩拿出来,他们就是来找你的!】
【你才是真的千金!只要现在揭穿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你就能回家了!】
弹幕上的字句急切无比,告诉我眼前那个身姿挺拔的将军是我的亲兄长,而他身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则是我的未婚夫——当朝丞相。
可我只是死死咬着嘴唇,默默接过那块糕点,然后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们此行,心中所选早已定下,就是为了那个“假千金”而来。
无论我是否拿出那块能证明身份的玉佩。
他们的视线,都绝不会为我停留片刻。
眼前弹幕仍在疯狂滚动,那些字迹几乎要将丞相沈凌墨清隽的面容都遮蔽。我却充耳不闻,只是用一双布满红肿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接那份糕点。
我的指尖刚刚捏住包裹着糕点的油纸,沈凌墨的动作却倏然一滞。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那惨不忍睹的手背上,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眼底深处,一抹细碎的怜悯一闪而过。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而他身旁的男人,我的兄长顾清时,则没有丝毫动容。他见状,立刻将糕点塞进我手里,嗓音冷得像是腊月的寒冰,眼神更是从未在我身上落下。
“下一个。”
掌心的糕点尚有余温,我的眼眶却蓦地酸胀起来,疼得厉害。
明明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结局,可当现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心脏还是像被瞬间扔进了冰窟,那股寒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让我冷得不住发颤。
弹幕几乎要沸腾了。
【妹妹!你快喊人啊!那是你亲哥哥!】
【另一个是你未来的相公,你还在等什么?快把顾皎那个冒牌货的真面目揭穿!】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一个月后丞相就要娶她过门了!】
那些劝说字字泣血,我却只能悄悄攥紧藏在心口的那块玉佩,任由它冰凉的触感穿透衣衫,刺痛我的皮肤。
弹幕不知道,我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而更可悲的是,重生的人,不止我一个。
从我第一眼看到顾清时和沈凌墨开始,我就明白了,他们也一样,带着过往的记忆回来了。他们那双吝于看我一眼的眼睛,已经昭示了他们的选择——哪怕明知顾皎是假的,他们也要将错就错。
毕竟,上一世,因为顾皎,他们恨我入骨。
甚至在我临死前,还听见他们叹息:若是人生能重来,他们当初一定不会选择把我接回将军府。
既然如此,那些被他们厌弃,最终孤苦一生的日子,我又何必再尝一遍?
所以,我不想揭穿顾皎,更不想与他们再有任何瓜葛。
眼看他们分发完糕点,转身即将离去,我强压下心口的钝痛,捏紧手里的油纸,准备回到我该待的田地里去。
可就在我起身的瞬间,颈间系着玉佩的红绳毫无预兆地断了。
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啪”地一声摔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与顾清时那冰冷的嗓音同时响起。
“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妹妹的信物。”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我一点点地抬起头,正好撞进顾清时那双骤然阴沉的眼眸里。
他不知何时已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弯腰,将那块碎裂边缘的玉佩捡了起来。当他的指腹摩挲过玉佩上那个深刻的“顾”字时,他眼中一贯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
恍惚间,我想起了前世初认亲时,他也是这样蹲在我面前,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温柔与宠溺。
弹幕又一次炸开了锅。
【他看见玉佩了!认亲的时刻终于到了!】
【妹妹总算是苦尽甘甘来了!】
【顾清时,快带你妹妹回家!别再让那个冒牌货占着你的位置了!】
看着这些字句,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揪紧,一丝微弱到可笑的希望,混杂着无尽的酸楚,从心底翻涌而上。
或许……或许前世那句“不该把我接回来”只是气话?
他这一次,还是会像当初那样,带我回家的吧
然而,这丝希望刚冒出个头,就被现实无情地碾得粉碎。
顾清时在瞥见一旁顾皎瞬间苍白的脸色后,他攥紧了玉佩,随即扬起手,用尽全力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半边脸颊瞬间麻木,耳中嗡嗡作响。他淬着冰的嗓音,字字如刀。
“我妹妹的东西,你也配偷?”
“今天若不是恰好被我撞见,你是不是就打算拿着这块玉佩,冒充我顾家的人,从此纠缠不休?”
他的目光锐利得能刺穿人心。话音未落,他转身便将玉佩抛给了顾皎,眼神瞬间切换,充满了温和的安抚与宠溺。
“皎皎,把东西收好,免得再被这些心术不正之徒给惦记上了。”
这冷硬与温和的极端转变,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弹幕彻底疯了。
【顾清时你瞎了吗?她才是你亲妹妹!】
【你这个蠢货!你迟早会后悔的!】
我本不想哭的。
可看着屏幕上那些为我抱不平的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嘴角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手背的冻疮上,那股刺痛顺着神经末梢传遍全身,逼得我指尖都在颤抖。
他们说顾清时蠢,说他认不出亲妹妹,说他将来必定追悔莫及。
可只有我自己清楚,他一点都不蠢。
他什么都知道。
他也,永远不会后悔。
眼前的一幕,与前世的记忆开始重叠。
那时,他们二人初到孤幼院,我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我只是和院里所有到了年纪的女孩一样,红着眼眶,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幻想,期盼着自己就是那个能被带离苦海的幸运儿。
毕竟,对于我们这些孤儿来说,最大的奢望,就是一个家。
可最后,院长嬢嬢却牵着她最偏爱的顾皎,将她送到了那两位贵人面前。
当顾皎穿着干净的衣裳,扑进顾清时怀里的那一刻,我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直到弹幕疯狂提醒我,我才是真正的将军府千金,我才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冲上前去,掏出了我一直贴身收藏的玉佩,揭穿了她。
在确认玉佩为真后,顾清时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温柔地擦去了我脸上的污迹。他冷漠地挥开了想要辩解的顾皎,然后将我紧紧护在怀中,满眼都是心疼。
那一句“阿兄带你回家”,让我积攒了十多年的泪水,瞬间决堤。
之后的三年,我确实如弹幕所愿,拥有了一个家。
兄长身为将军,性格向来冷毅,却唯独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我。他会记得我最爱吃的桂花糕,会在我受了任何委屈时,第一时间为我撑腰。
而沈凌墨,作为我的未婚夫,更是对我体贴入微,温润备至。我们大婚那日,他牵着我的手,在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立誓,此生此世,永不纳妾。
可这份看似坚不可摧的幸福,却在我难产那日,碎得一败涂地。
沈凌墨,带回了顾皎。
他跪在我的床边,卑微地请求我,说他想纳顾皎为妾。
兄长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当即拔剑刺伤了他,并抓着顾皎,要将她送往千里之外的庄子,让她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以免打扰我的生活。
可仅仅半个月后,顾皎回来了。
我的兄长,也彻底变了。
他开始说顾皎身世可怜,孤苦无依,竟想收她为义妹。甚至,他还反过来劝我,让我大度一些,同意沈凌墨以平妻之位迎娶顾皎。
那时,顾皎就站在他的身后,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挑衅与得意。
望着眼前这两个曾将我视若珍宝的男人,我只觉得荒谬绝伦,心寒刺骨。
于是,我拖着产后虚弱不堪的身体,狠狠地给了顾皎一巴掌。
随后,我砸了他们为顾皎精心准备的“认亲宴”,并将沈凌墨送给她的聘礼尽数焚毁。
因为伤心过度,顾皎闭门不出。
第二天,她被发现“中毒身亡”。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我。
而她留下的一封绝笔信,更是让顾清时和沈凌墨彻底认定,是我蛇蝎心肠,歹毒到容不下一个无辜的她。
他们没有将我送交官府,只是从此,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之后。
沈凌墨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在城外的古寺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兄长则主动请缨,远赴边疆,至死不愿再与我相见。
余下的三十年光阴。
我独自带着年幼的孩子,操持着偌大的家业,从青丝如瀑熬到了白发苍苍。
重病缠身,弥留之际,他们终于肯回来看我最后一眼。
在昏沉之间,我清晰地听见了我兄长那带着无尽悔恨与疲惫的声音。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错就错,不把你接回来就好了。”
沈凌墨始终没有说话,可那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却像最锋利的刀子,给了我生命中最后一击。
那一日,我含恨而终。
却没想到,一睁眼,竟回到了他们来孤幼院接人的这一天。
既然早已知晓他们会选择顾皎。
我便只想攥紧我的玉佩,安安静静地等到一个月后及笄,然后离开这里。
从此,寻一个无人认识我的江南小镇,了此余生。
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揭穿顾皎,更不想再奢求那个曾让我痛苦半生的“家”。
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一根红绳会断裂。
兄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抢走我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甚至,还给了我这样一记锥心刺骨的耳光。
腊月的寒风如刀子般,一下下刮在我脸上,让本就火辣的脸颊更加疼痛。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弹幕也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最终彻底溃散。
唇角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在薄薄的雪地里晕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像极了前世我含恨而终时,从眼角滑落的那滴血泪。
心口处传来一阵阵麻木的痛楚。院长嬢嬢见状,立刻冲上来,用她那粗粝如砂纸的手,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皮扯得生疼。
“不知廉耻的东西!”
“偷了皎皎小姐的玉佩,还敢在这里犟嘴不认?”
“今天,老娘非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到后院去当一辈子劈柴的奴才!”
她的巴掌再次落下,我疼得浑身一抖,却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准备跟她离开。
可这时,顾皎却忽然走了上来。
她身上披着华贵的白色狐裘斗篷,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蛋愈发楚楚可怜,眼底却是我能看懂的、满满的得意。
“嬢嬢,您消消气。”
“瑾月姐姐也只是一时糊涂,想过上好日子罢了。现在玉佩既然找回来了,您就别再打她了。”
说着,她伸出手,故作怜悯地拂过我冻得发紫的手背。
“以前在院里,瑾月姐姐还时常把她的那半个馒头分给我呢,我一直都记着她的好。”
“所以,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
她对着我温和地笑着,随后转过头,望向马车旁的两个男人,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阿兄,沈公子,我想带姐姐一起回府,可以吗?”
“我想,就算是在将军府里做个粗使丫鬟,也总好过在这里挨饿受冻吧。”
闻言,顾清时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显然不愿。可当他对上顾皎那双含着恳求的眼眸时,他坚硬的态度终究还是软化了几分。
一旁的沈凌墨更是无奈地率先颔首。
“既然是皎皎你开口,我们又怎会不答应?”
顾皎立刻喜笑颜开,而我却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吼。
“我不愿意!”
我绝不要再踏入那个囚笼!可我的后领在下一刻就被人死死揪住,兄长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我颈侧的哑穴上。
一阵麻意迅速传遍全身,我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若不是皎皎心善为你求情,你此刻早该被拖下去乱棍打死,别给脸不要脸。”
他冰冷地将我像扔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扔给身后的侍卫,然后转身,缓步走向顾皎。
我被强行塞进一辆简陋的马车。在车帘落下的最后一瞬,我看见兄长正温柔地搀扶着顾皎,登上那辆属于将军府千金的、华丽的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我被点了哑穴,喉咙干涩得发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辆马车里,顾皎与兄长言笑晏晏,那画面刺得我心头发凉。
我知道,顾皎执意要带我回府,绝非出于什么姐妹情深。
果不其然,从踏入将军府的那一刻起,她明里暗里的折磨便从未停止。
短短半个月,她无数次“不小心”将滚烫的茶水泼到我身上,看着我的手背被烫出一片燎泡,然后假惺惺地道歉。她还恶意满满地罚我在冰天雪地里跪上一夜,直到天亮。
而顾清时和沈凌墨,对此永远视而不见。
这段时日里,沈凌墨给顾皎送了许多礼物。其中有一整匣子硕大圆润的南海珍珠,比前世他向我提亲时所下的聘礼,还要贵重三倍不止。
我就那么麻木地看着,看着沈凌墨亲手为顾皎插上玉簪,眼中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可当他转头,看见在廊下扫雪的我时,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兄长更是将顾皎捧在了心尖上。
他亲自教她剑法防身,甚至因为怕她冬天手冷,特意命人打造了一只纯银的暖手炉。
在她生辰那日,两人在府中大排筵宴,宴请了京中所有的名门权贵。
宴会上,兄长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顾皎,便是他镇国将军府流落在外的嫡出大小姐,是他顾清时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他似乎彻底忘了,我,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此刻,宴会厅中觥筹交错,宾客们的道贺声不绝于耳。
而我,则被顾皎身边的大丫鬟拖拽着,跪在宴会厅外的石阶上,被迫充当一个供人踩踏的“人墩子”。
那些穿着锦靴的下人,一脚一脚地踩在我的背上,每一下都像是要将我的骨头踩碎。背上被顾皎用藤条抽出的伤口,更是被这般碾压,痛得如同被生生撕裂。
我脸色惨白,死死咬住牙关,却因为被点了哑穴,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拼命地不想去看厅内那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可前世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反复上演——兄长也曾在这样的宴会上,牵着我的手,向所有人宣告要护我一辈子;沈凌墨也曾许下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如今,他们曾给予我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甚至加倍地,给了顾皎。
寒风卷着雪沫吹落在我的睫毛上,冰冷刺骨。我忽然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雪水混着眼泪滑入嘴里,又咸又凉。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心脏的位置,却还是像被冻僵了一样,钝钝地、持续不断地泛着疼……
我以为,自己会再次像之前那般,没出息地掉眼泪。
可这一次,我发现,我的眼眶已经干涩到流不出任何东西了。
等到所有宾客都已入府,我这个“人墩子”的使命也终于结束。
寒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从我单薄的衣领里灌进去。我扶着冻得早已失去知觉的膝盖,从冰冷的石阶上,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宴客厅里传出的丝竹之声与欢声笑语,此刻听来却像无数淬了冰的银针,狠狠扎着我的耳朵。
我努力目不斜视,可方才跪在雪地里积攒的寒气,此刻正发了疯似的往我骨头缝里钻。
那股深入骨髓的疼痛蔓延开来,我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艰难地朝着后院的伙房挪去。
这个时辰,本该是用晚膳的时间。
可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的却是冰冷的灶台,和空空如也的饭桶。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一个负责烧火的张妈妈斜着眼看我,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今儿的饭菜都是给前院的贵人们准备的,压根就没你的份,你还跑来做什么?”
她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那香气刺激得我空荡荡的胃开始痉挛。
我想开口争辩几句,另一个丫鬟却捂着鼻子,抬着一个半满的泔水桶走了进来。
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却被旁边的小厮死死按住了肩膀。
温热黏腻的秽物从我的头顶浇下,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她还真当小姐带她回来是让她享福的?”
“谁不知道,咱们小姐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带她回来,就是为了让她过得比在孤幼院里更惨罢了。”
“再说,小姐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咱们天天把她折腾得半死不活,赏钱就少不了咱们的!”
下人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在耳边回荡。
可不过片刻,他们的笑声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因为,顾清时和沈凌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伙房门口。
那袭玄色与月白色的锦袍,在这昏暗油腻的伙房里,显得格外刺眼。
此刻,顾清时的脸色铁青如墨。
他的目光在我狼狈不堪的身上扫过,随即冷冰冰地转向那个朝我泼泔水的丫鬟。
“拖下去,打死。”
短短五个字,不带一丝温度。
那丫鬟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而不知何时跟过来的顾皎,立刻红了眼眶,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拽住顾清时的衣袖。
“阿兄,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您别怪她们。”
她转过头看向我,脸上满是愧疚,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得意。
“瑾月姐姐,对不起,都怪我没有提前吩咐好,才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
听到她的话,那两个男人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也只是片刻,最终还是转向了别处。
“既然皎皎为你求情,本将军今日,便饶你们一次。”
见此,顾皎立刻破涕为笑,那丫鬟更是得意地从地上爬起来,敷衍地道了个歉。
“对不起啊瑾月,我这就带你去洗漱干净。”
我被她强拉着转身,在离开伙房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正好看到,兄长正细心地为顾皎拂去裙摆上沾染的雪沫,而沈凌墨也连忙将一个暖手的汤婆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一瞬间,我猛地收回了视线,强行压下了浑身的颤抖。
我忽然明白了,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顾皎的那些小心思。
只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
因为我,也早就,不想再在乎了。
梳洗干净后,我终于能在柴房的草堆上获得片刻的喘息。
可刚闭上眼,门外就传来了丫鬟急促的催促声。
“都收拾干净了还愣着干什么?小姐让你去前院给贵客们添茶!”
我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我记得前世的这场宴会上,那位素有风流之名的安郡王,曾当着众人的面说对我一见钟情,后来更是三番五次地想要带我离开将军府。
想到这或许是我唯一能逃离此地的机会,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起来。
这一次,我一定要离开。
哪怕,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攥紧了手中的茶壶,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依旧喧闹的宴客厅。
目光在席间飞快扫过,我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那位安郡王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我端着茶壶,指尖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
下一刻,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他走去。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靠近,就在我即将为他添茶时,男人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这丫头,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有没有兴趣,跟了本郡王?”
他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我们这里。我看到,沈凌墨攥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而主位上的兄长,更是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不行!”
可我没有去看他们中任何一个。
我只是抬起眼,迎上安郡王那双饶有兴味的视线,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无比地,应了一个字。
“好。”
这个“好”字落下的瞬间,宴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顾清时更是猛地从主位上站起,大步朝我走来。他玄色的锦袍下摆扫过身前的案几,将上面的杯盏撞得叮当作响。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那双向来冷冽的眼眸此刻正燃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我吞噬:“你怎么能这么下贱?”
他的怒吼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响,我疼得眉头紧锁,却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眼底的失望与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满溢出来。
“你知不知道安郡王是什么人?京中谁人不知他风流成性,府中的女人玩弄几日便会厌弃!”
“就算他今日只是一时兴起,顶了天也不过是给你一个无名无分的妾室之位,你当真要如此自甘堕落,跟着他走?”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只要我敢点头,就是自轻自贱,十恶不赦。
可对我来说,这却是唯一的生路。
“做妾,也总好过在这里任人欺辱。”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在将军府,我是可以任人打骂的奴婢,是被人兜头浇上泔水的贱坯,是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的可怜虫。”
“能成为郡王爷的妾室,有暖衣,有饱饭,对我而言,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出路了。”
“所以,我愿意!”
我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可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凌墨,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
“顾瑾月!”
他盯着我,一双清冷的眸子此刻竟是猩红一片,月白色的长衫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顾清时更是气得额角青筋暴起。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看到他嘴唇翕动,似乎是想告诉我,我才是将军府真正的大小姐,想斥责我不该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份。
可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打断了这一切。
“阿兄!”
顾皎不知何时从主位上跑了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
“今天是我的认亲宴,您别为了这点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好不好?”
“既然……既然瑾月姐姐已经做了决定,那便……随她去吧。”
她说着,还不忘抬起泪眼,委屈地看向沈凌墨。
这一声呼唤,瞬间将两个男人拉回了现实。
顾清时看着顾皎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紧握着我的手骤然松开,脸上的滔天怒火,也瞬间被刺骨的冰冷所取代。
沈凌墨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缓缓坐回了原位。只是那双紧攥着酒杯的手,依旧泛着惨白。
他们终于想起来,今天这场盛大的宴会,是为了向全京城宣告顾皎的身份,而不是为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丫鬟”在这里置气。
于是,顾清时冷冷地丢下一句“随你的便”,便转身大步走回了主位。
被当众揭了短的安郡王,却似乎毫不在意。
他笑着伸手将我拉入怀中,然后竟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桂花糕,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看你瘦得,像只小猫似的,多吃点。”
那股熟悉的清甜香气在舌尖瞬间弥漫开来,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就因为顾皎这些天的故意克扣,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前世,我最是厌恶这种风流浪荡之人。
可此刻,看着安郡王那双带笑的桃花眼,我的眼眶,却被汹涌的泪水瞬间填满。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前世死后我才知道的那些事——安郡王为我终生未娶,甚至在我死后,他还曾不顾身份,跪在将军府门前三天三夜,只为求顾清时将我的尸骨给他,让他好生安葬。
喉头猛地一紧,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块糕点,滚烫的眼泪混着糕点的碎屑,一同落了下来。
宴席上的喧嚣渐渐平息,觥筹交错间的恭贺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但宾客们已经识趣地将那场小小的风波抛之脑后,话题始终围绕着今天的主角顾皎。
唯有首席那两人,顾清时与沈凌墨,他们的视线却如同两道无形的钩子,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与复杂。
终于,曲终人散。
我跟在安郡王身后,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将军府。指尖将将触碰到马车垂下的厚重帘幕,一股蛮横的力道却从身后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让我动弹不得。
我愕然回首,风雪中,两道挺拔的身影如松柏般矗立。
顾清时的玄色大氅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雪,鬓角的雪花因他急切间呼出的热气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而他身旁的沈凌墨,也早已不见了宴席上的从容淡定,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惊涛骇浪。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他们,望向他们身后空无一人的府门。
顾皎没有跟来。
想来也是,他们怎会舍得让心尖上的顾皎见到这般“难堪”的场面,怕是早就好生安抚着,将人留在了温暖的内室。
想通此节,我望着眼前二人凝重如山的神色,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将军这是何意?还想强留我不成?”
我试着挣脱被顾清时钳制的手腕,他却仿佛被我的话刺痛,五指骤然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刺骨的痛感瞬间从腕间传来,我忍不住蹙紧了眉头。连日来积压的委屈与此刻的憋闷,让我的眼眶瞬间泛起了一层薄红。
“您又何必非要与我这样一个卑贱的丫鬟过不去?”
我的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顾清时高大的身形猛地一僵,攥着我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些许。
“你心里清楚,你才是我顾清时的亲妹妹,不是吗?”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的愧疚几乎要满溢出来,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他猜到了。从那日在孤幼院,他发现我望向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前世初见时的那份纯真与孺慕时,他就该猜到,我也带着记忆回来了。
可前世顾皎的死,是横亘在他和沈凌墨心头的一根毒刺。
所以这一世,当顾皎用尽手段欺我辱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冷眼旁观。他们想用这种方式给我一点“教训”,好让我永远铭记自己对顾皎犯下的“罪孽”。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我竟宁可以妾室之名另寻出路,也绝不肯在将军府多留片刻。
此刻,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仿佛碾过了碎石:“别这样作践自己。”
“再给我些时日,我便会昭告天下,认你做我的义妹。”
“这一次,你和皎皎都是我的妹妹,我会一视同仁,护你们二人周全。”
沈凌墨也紧跟着上前,那把向来清冽如玉石相击的嗓音,此刻竟也染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我……我亦可娶你为平妻。”
他们就那样站在漫天风雪里,给予我的承诺听上去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他们笃定地以为,我会为此感激涕零,欣喜若狂。
可现在的我,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早在前世他们为顾皎之死,任由我含恨而终;早在这一世,他们眼睁睁看着顾皎用秽水浇我、拿我当“人墩子”、甚至连一口饱饭都吝于给予时,我就已经被他们亲手推下了万丈深渊。
这些迟来的、所谓的“好”,我早已不稀罕了。
我冷下脸,缓缓垂下眼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丞相和将军说笑了。”
“我不过是个偷盗被逐、出身卑贱的下人,如何能配得上二位这般的厚爱?”
我刻意加重了“丞-相”二字,既是提醒沈凌墨他如今的尊贵身份,也是在告诉他们——我们之间,早已隔了云泥之别,万水千山。
“况且,”我抬起眼,目光温柔地望向安郡王马车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缱绻,“我仰慕郡王已久,能成为他的妾室,是我心甘情愿,更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
“两位还是请回吧,莫要在此处耽搁太久,若是让府里的皎皎小姐见了,怕是又要伤心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清时与沈凌墨都如遭雷击般愣在了原地。他们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
然而,安郡王那温厚沉稳的一声“瑾月”,却适时地从车帘后传了出来。
我立刻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一眼,快步走向那只朝我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当我的指尖被他温暖的掌心牢牢包裹住的那一刻,那股暖意不仅驱散了风雪带来的寒意,也驱散了我心中对过往最后一丝可笑的留恋。
我没有回头,踩着厚厚的积雪登上马车,在坐稳的瞬间,亲手放下了车帘。
那两道僵立在雪地里的身影,连同他们脸上错愕与悔恨的表情,被彻底隔绝在了我的世界之外。
马车的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很快,将军府的轮廓连同顾清时与沈凌墨的身影,便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府门前,顾清时死死攥紧了拳头,玄色披风下的身躯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沈凌墨下意识地抬腿想要追上去,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她既然不领情,那便随她去。”顾清时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的理智,“我们这一世,本就是为了弥补皎皎,何必为了她,乱了心神。”
沈凌墨的脚步顿住了,他遥遥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最终,当月白色的长衫落满了冰冷的雪花时,他还是颓然收回了目光。
“顾兄所言极是,她走了,也好。”
话虽是这么说,可两人谁都没有转身。胸口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着,又涩又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那辆马车彻底消失在街巷的尽头,化作一个遥不可及的墨点,他们才踩着满地积雪,沉默地走回将军府。他们的背影在雪光的映衬下,被拉得格外孤寂,格外漫长。
而另一边,远离了将军府的马车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我蜷缩在车厢的一角,指尖紧紧地绞着衣角,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安郡王斜倚在柔软的靠垫上,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腿,对我道:“过来,坐这儿。”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果然,传闻不虚。这位安郡王向来以风流自诩,怕是真的将我当作了可以随意逗弄的玩物。
可转念一想,这或许本就是一场交易。他愿意将我从那个泥潭中带出,我便理应付出些代价。用七日的陪伴换取后半生的自由,这笔买卖,终究是值得的。
毕竟,我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大小姐了,又凭什么奢望他能以真心相待?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酸涩与悲凉。我缓缓地挪了过去,动作僵硬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想起坊间那些关于他在马车内如何放纵的传闻,我心一横,咬着牙便准备去解自己的衣衫。
然而,我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衣襟的绳结,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给攥住了。
我愣愣地抬头,却撞进了一双满是慌乱的眼眸里。只见安郡王耳尖泛着可疑的薄红,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无措,连说话都带上了几分结巴。
“你、你别这样!这种事……得、得等我们成了亲才能做。”
“你要……娶我?”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却异常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抬手解开了自己的锦袍,褪去了上身的衣衫。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落进来,清晰地照亮了他精壮的腰身与线条分明的腹肌。而在他结实的臂膀处,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显得格外醒目。
我眼前骤然一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
只因前朝的长公主驸马私生活混乱,让皇家颜面扫地。先皇震怒之下,曾下过一道严令:所有宗室子弟,无论男女,出生时都必须在臂膀处点下守宫砂,以此作为辨别贞洁的印记。
可安郡王常年流连花丛,以风流纨绔闻名于京城,他的清白……又怎么可能还在?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满腹疑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嗓音却低沉而郑重:“从前长公主一脉在朝中势力过大,舅舅在世时,对我母妃一族更是处处忌惮。我若不装出一副风流纨绔的模样自污,怕是早就被他们视作眼中钉,性命难保了。”
说着,他抬眼望向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化不开的真诚。
“我喜欢你,瑾月。从前世在宫宴上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
“今日我让你看这个,是不想你误会我,更不想让你觉得,我带你离开只是一时兴起的猎艳之举。”
“如今新帝登基,我身为保皇一党,早已不必再处处伪装。而我说要娶你,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当“前世”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我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前世死后,我化作一缕孤魂,亲眼看到他为我终生未娶、在我的空坟前跪求一副尸骨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于是,我望着他那双认真到灼人的眼眸,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需要一张提前写好的和离书。”
若是将来他有负于我,我也能走得干脆利落,不至于重蹈前世的覆辙。
闻言,安郡王先是一愣,随即失笑着揉了揉我的发顶,动作里满是宠溺。
“我会给你足够的安心,但也绝不会给你任何离开我的机会。”
话音刚落,他便立刻取来纸笔,没有丝毫犹豫地写下了一封和离书,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中。
与此同时,马车缓缓停下,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我们到了长公主府。明月的清辉洒在朱红色的府门上,驱散了冬夜的寒凉,带来一丝暖意。
当我握紧手中那封还带着墨香的和离书时,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场纠缠了我两世的痛苦与委屈,终于要在此刻,画上一个句号了。
而我,顾瑾月,将迎来真正的新生。
入夜时分,将军府内一片死寂。
顾清时与沈凌墨相对而坐于书房之中,两人皆是沉默不语,连带着桌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也无人问津。
忽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内,正是那一直在暗中排查府内隐患的暗卫。
他单膝跪地,语气冰冷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禀主子,属下查到,顾皎与叛党端王一脉暗中勾结,近些时日,一直在伺机打探将军府与相府书房的机密。”
“另外,顾皎的身份也是假的,她并非当年走失的那位将军府小姐。”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顾清时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青瓷茶杯,“咔嚓”一声,杯壁上迸裂出细碎的声响。他眼底翻涌着震惊与后怕,连握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沈凌墨也霍然起身,脸色凝重得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们其实早就知晓顾皎并非真正的将军府千金。
可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前世那个善良柔弱、让他们愧疚了一辈子的姑娘,竟会是一个处心积虑、别有用心的细作。
顾清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此事……为何你先前从未禀报?”
暗卫闻言一愣,随即垂首道:“属下也是在半个时辰前,才将所有线索彻查清楚。”
听到这个回答,两人骤然一怔。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上。
他们猛然想起,前世将我接回府后,顾清时便将陛下御赐的、仅有的两名暗卫全都派到了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要时刻护我周全,暗卫便再无暇分心去追查府中他人的底细。
而这一世,他们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如何“弥补”顾皎上,自然没有将暗卫派给处处受委屈的我。
也正因如此,暗卫才得以腾出手来,专心排查府中的安全隐患,最终揪出了顾皎这个隐藏至深的危机。
他们心中清楚,暗卫办事向来严谨缜密,查到的消息绝不会有假。
可心底那点对于“前世情谊”的荒谬执念,让他们迟迟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最终,顾清时沉着脸挥了挥手:“再查!务必将所有细节都核实清楚,不许出现半分差错。”
沈凌墨沉默地表示附和,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书案边缘,心头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
暗卫领命退下后不久,顾皎便派人前来,说是想请他们陪着一道出府逛逛夜市。
若换作往日,两人定会毫不犹豫地欣然应允。
可此刻,一想到暗卫方才带来的惊天消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拒绝。
得到回复的顾皎,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便被她完美地掩饰了过去。她寻了个借口打发走随行的丫鬟,便独自一人悄悄溜出了将军府。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地处偏僻的酒楼,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紧随其后,将她与包厢内之人的所有谈话,一字不漏地尽数收入耳中。
夜色深浓之际,顾皎带着心满意足的得意笑容回到了府中。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名暗卫也再次出现在了书房。
这一次,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叠整理好的信件与密函,恭敬地呈现在了两人面前。
“主子,证据确凿。”
闻言,顾清时颤抖着手拿起了最上面的那封密函,瞳孔在看清内容的瞬间骤然紧缩。
“你是说,我姨母已经知晓我认了个假妹妹的事,甚至已经动身前来京城了?”
“而顾皎为怕事情败露,竟亲自向端王提议,先以祈福为由,将沈兄骗至寺庙,再趁机对他下情毒,造成生米煮成熟饭的假象。同时,还特意为我设计了一场刺杀,好让她能上演一出‘舍身挡剑’的戏码?”
男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嗓音更是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多么希望从暗卫口中听到一句“不是”。
可暗卫却只是平静地颔首:“是。”
“她早已算准了二位主子的性情。”
“她知晓,哪怕自己假千金的身份被揭穿,您二位也会因为这份‘救命之恩’,而死死地护着她。”
“届时,她便能名正言顺地潜伏在将军府与相府,窃取军政情报,为端王图谋复辟铺平道路。”
听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后,沈凌墨猛地攥紧了拳头。
前世的记忆,也在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了心头。
他终于想起,当年他之所以会执意要娶顾皎为平妻,正是因为在寺庙中了情毒,险些铸成大错。是顾皎“恰好”出现,不仅将他带离险境,还“舍身”为他解了毒。
因为那份“毁了她清白”的自责与愧疚,他便对她处处偏袒,言听计从。哪怕自己的发妻为此伤心落泪,肝肠寸断,也未曾动摇过半分。
而顾清时也想起了前世的种种纠葛。
他本想将那个屡次试图破坏妹妹婚事的顾皎赶出府去,却偏偏因为一场“刺杀”中,顾皎奋不顾身为他挡下了一剑,从而心生愧疚。
他不仅将她认作义妹,甚至在瑾月产后最为虚弱之际,逼着瑾月必须大度,必须接受顾皎成为沈凌墨的平妻。
可即便所有证据都已摆在面前,他们心中仍存着最后一丝挣扎。
“……静观其变。”
然而,翌日清晨,顾皎便派了人来。
她说自己近来心绪不宁,想邀请二位一同前往城郊的古寺祈福。
与此同时,暗卫也传来密报,证实了今日城郊,确实会有一场针对顾清时的“刺杀”正在等着他。
这一刻,沈凌墨与顾清时心中最后那点可笑的幻想,终于被彻底击碎。
刺骨的寒意从心口肆虐开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们的心,如同被一盆凛冬的冰水从头浇下,冷得彻彻底底。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疼。
“她……她竟然真的在利用我们。”
顾清时喃喃自语,指间的密函几乎要被他生生捏碎。沈凌墨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
前世的种种与今生的证据,如同一面镜子的两面,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让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们所谓的、横跨了两世的愧疚与弥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就在两人深陷于无尽的悔恨与自我厌恶中时,一名小厮匆匆跑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张烫金的婚帖,声音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慌乱。
“将军,丞相大人!安郡王府派人送来喜帖,说是郡王觅得真爱,今日便要举办婚宴,特请二位大人前去观礼!”
“今日?”
顾清时猛地抬头,心头“咯噔”一下,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昨日我跟着安郡王决然离去的画面瞬间浮现在脑海,沈凌墨更是一把夺过了那张刺眼的婚帖。
他的指尖颤抖着将帖子展开,当看到红底金漆的内页上,新娘的名字赫然写着“顾瑾月”三个字时,他如遭电击。
“啪”的一声,婚帖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不行,月儿不能嫁给他!”
他的嗓音嘶哑不堪,而顾清时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他一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哪里配得上我顾清时的妹妹!”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沈凌墨也立刻紧随其后。
两人连身上整齐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更换,直接翻身上马,朝着安郡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带来生疼的触感。可他们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心中的焦急与悔恨如烈火烹油,烧得他们五脏六腑都在痛。
他们恨自己昨日为何没能将我留下,更恨自己被顾皎蒙蔽了双眼,以至于真相揭晓得如此之晚。
如今,他们对顾皎最后一丝的怜悯与愧疚也已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对我的,那份迟到了整整一世的、无边无际的悔恨与忏意。
郡王府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时,府内早已是张灯结彩,漫天的红绸将整个庭院都映照得喜气洋洋。
我端坐在妆台前,任由喜娘为我的眉眼细细描画。
镜中的女子,眉眼间早已褪去了往日的怯懦与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从容。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一声巨响打破,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顾清时与沈凌墨带着一身风尘闯了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我清晰地看到了他们凌乱的衣衫和沾染着尘土的发丝,狼狈不堪。
“月儿……”
沈凌墨颤抖着开口,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件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上时,心口更是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穿刺,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这声缱绻的“月儿”,曾是我前世最为依恋的呼唤。
可此刻再次听见,我的心中却再无半点波澜。我只是转过头,对着镜子缓缓地抿了抿唇,将唇上最后一点胭脂晕开。
见我如此冷淡,顾清时怒吼一声,上前一把推开了正准备为我盖上盖头的喜婆,厉声喝退了房内所有的下人。
当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那只总是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阿月,跟阿兄回去!安郡王不是良人,他配不上你!”
沈凌墨也上前一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殷切与悔意,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
“月儿,我错了。”
“前世,是我不该被顾皎蒙蔽,不该对你那般冷漠,更不该……”
“我们都知道了,顾皎是端王的细作,前世种种,皆是她的算计。你当年杀了她,本就没错。”
“我不会再娶顾皎了,月儿,我心里爱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像从前那样轻抚我的脸颊。
可我只是轻轻侧过身,便让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心口一阵冰凉,却还是强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继续着他的道歉。
“前世,我不该为了那可笑的愧疚而出家为僧,不该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完那漫长的一生。”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往后余生,我只守着你一人,陪着你,陪着我们的孩子慢慢长大,好不好?”
顾清时则死死地盯着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世我临死前那瘦骨嶙峋、比同龄人苍老了数十岁的模样。那时的他只觉得厌烦,如今想来,才知何为心如刀割。
他的嗓音也抑制不住地沙哑起来:“阿月,是阿兄对不起你。从前是阿兄眼瞎,被猪油蒙了心。”
“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偏袒顾皎半分,更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阿兄求你,跟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们一言一语,诉说着迟到了太久的忏悔与承诺,试图用这些苍白的话语,将我从这场盛大的婚礼中拉走,将所有的一切,都拉回到他们所期望的“正轨”上去。
可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眼前却悄然浮起了几行熟悉的、只有我能看见的弹幕。
【妹宝别听他们的!这两个蠢货前世把你害得那么惨,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对啊对啊,郡王才是真心对你的,前世他为你守了一辈子,你千万别想不开跟这两个渣男回去!】
它们说,它们是在剧情发生严重偏离时,被拉回到了我前世的记忆里,也亲眼目睹了我前世悲惨的结局。
如今,因为这两个男人想要强行带我回家,它们又出现了,甚至还在焦急地劝我,千万不要回头。
见此,我的眼底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对着虚空中的弹幕,无声地道了一句:“谢谢。”
然而,这细微的动作落在顾清时与沈凌墨眼中,却让他们误以为我心软了,态度有所松动。
可我只是缓缓起身,走到门边的桌案旁,亲手拿起了那顶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然后,缓缓地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视线被那片红色彻底遮住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无比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不是你们的月儿。”
“从前的那个顾瑾月,早在你们一次又一次偏袒顾皎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而且,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还请二位自重,不要毁了我的好日子。”
话落,我扶着门框,稳稳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前厅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新房里,顾清时与沈凌墨僵立在原地,他们那玄色与月白的身影,在这满屋的喜红之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孤单。
散落在空气中的呼吸,满满的都是无法言说的悔恨。
他们自责,他们难过,却又无计可施。
不知在原地呆立了多久,直到前厅传来司仪高亢的唱喏声,才将他们从怔愣中惊醒。
回过神的瞬间,他们像是疯了一般冲出房门,想要冲到前厅去阻止这场婚礼。
可他们刚一踏入庭院,便被一队凭空出现的、身着黑衣的暗卫拦住了去路。
安郡王早就料到他们会来闹事,所以早有准备。
而眼前这些,便是长公主府豢养多年的顶尖暗卫。
虽说顾清时是沙场征战的铁血将军,沈凌墨也身怀不俗的武艺,可此刻面对数十名顶尖高手的围堵,他们亦是双拳难敌四手。
玄铁打造的长刀横在身前,泛着森冷的光,将两人死死地挡在了花园的入口处。
他们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亭之中,我与安郡王在满堂宾客的祝福声中,完成了三拜之礼。
当那声响亮的“送入洞房”传来时,顾清时紧握的双拳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哪怕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他也浑然不觉。
沈凌墨则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底最后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暗。
最终,两人还是被暗卫“请”出了郡王府。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冰冷的雪花夹杂着寒风,狠狠地打在他们失魂落魄的脸上。
他们站在府门外的石阶上,茫然四顾,天地间一片苍茫。
无边的悔意如同潮水般将他们彻底淹没,他们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将那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姑娘抢回来。
可他们心中比谁都清楚,那个曾被他们弃如敝履的姑娘,再也,再也不会回头了。
而就在这时,半空中突然浮现出一行行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字迹。
那正是曾无数次出现在顾瑾月身边的“弹幕”。
它们知道,因为故事的结局已经彻底改变,它们很快便会消失。
可它们却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主动飘到了这两个男人的面前,落下了一段段字字如针的嘲讽。
【两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前世顾皎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端王嫌她迟迟拿不到机密情报,故意不给解药,让她毒发身亡!这一切,跟妹宝没有半分关系!】
【你们倒好,被猪油蒙了心,害得她孤苦一生,最终瘦骨嶙峋地惨死在冷院之中!】
字迹在空中闪烁着,带着浓浓的怒意与不甘。
【你们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别再去打扰妹宝的人生了,她值得拥有真正的幸福!】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那些弹幕便渐渐化作点点星光,溃散在了风雪里。
顾清时与沈凌墨的身形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
但很快,他们便互相搀扶着,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地走回了将军府。他们没有再想过冲回郡王府,更没有再提起要认回顾瑾月的事。
这一刻,他们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们的确不配再以“亲人”和“爱人”的名义,去打扰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新生。
可他们,却没打算就此放过顾皎。
回到将军府后,两人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依旧对顾皎百般呵护,甚至比从前表现得更加“纵容”。
哪怕那位远道而来的“姨母”进京后对此颇有微词,他们也只是温言安抚,然后将计就计地配合着顾皎,为她编织了一场独得恩宠的美梦。
而暗地里,他们早已联合暗卫,不动声色地收集齐了顾皎与端王之间往来的所有密函,并顺藤摸瓜,追查到了端王的最终藏身之处。
顾皎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在他们心中早已无人能及,却不知,那些曾被她当作是最大筹码的“恩情”,如今,都已变成了她的催命符。
数月后,端王的藏身之处彻底暴露。
顾清时与沈凌墨亲自带兵,雷霆出击,将端王及其所有党羽一网打尽。
朝堂为之震动,端王最终被判抄家斩首。
而顾清时与沈凌墨,却拒绝了皇帝的所有功劳与赏赐,只是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请旨,将顾皎要了过来,交由他们二人亲自处置。
天牢深处,顾皎褪去了往日所有的柔弱伪装,面目狰狞地对着他们二人疯狂咒骂。
顾清时和沈凌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再无半分波澜。他们缓缓低下头,用阴影盖住眼底那抹晦涩的情绪,嘴角勾起的笑容显得病态而又癫狂。
“你欠瑾月的,我们会让你用一辈子,慢慢来还。”
他们没有让顾皎痛快地死去,而是将她贬为庶奴,发配到了边疆最苦寒的矿山做活。
他们要她日夜受冻挨饿,要她尝尽顾瑾月曾经受过的所有苦楚,百倍,千倍。
此后余生,顾清时依旧是那个镇守边关、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沈凌墨也仍是那个辅佐朝政、权倾朝野的贤相。
只是这一辈子,他们都将默契地、远远地看着那座热闹的郡王府,用一生的愧疚与孤独,为他们前世犯下的罪孽,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忏悔。
来源: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