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每天早出晚归,半月来,销售额有增无减。这一天,买卖顺手,老早就把一百个水泡花卖光了。想到半个多月来,对刘大叔一家的干扰,爷俩特意到市场上买了一些排骨和小菜。席间,刘大叔面有难色,我预感到有什么变化,果然三杯酒入肚之后,刘大叔张开了一直锁着的嘴巴:"田芳啊,
我们每天早出晚归,半月来,销售额有增无减。这一天,买卖顺手,老早就把一百个水泡花卖光了。想到半个多月来,对刘大叔一家的干扰,爷俩特意到市场上买了一些排骨和小菜。席间,刘大叔面有难色,我预感到有什么变化,果然三杯酒入肚之后,刘大叔张开了一直锁着的嘴巴:"田芳啊,大叔跟你说件事,你听后不要往别处想。"
"大叔,你说吧!"我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刘大叔呷了口酒,一字一板地说:"你们爷俩在我这吃,在我这住,我和我这一家人,没有一个反感,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你们当成了一家人。但我一直担心夜长梦多,你们在这儿住,挤巴一点儿,问题不大,我就怕派出所公安局突然上门查夜,因为按规定,来客必须登记,过了日子不报不行。你们已经到这儿半个多月了,万一来个突击抽查,对你们对我们尤其对你本人都不太好。从你们的人身安全着想,我为你选了个藏身的地方。这地方离我们这儿不远,就在我们家房后。房主姓金,孤身一人,是个老红军,公安局派出所都知道他,从来不到他家去找麻烦。他和我交情不错,我同他说了之后,他马上就答应了。你到他那去呀,就等于是船儿进了港湾,最安全不过了;那老头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喝喝小酒,下下象棋;再就是他房子里边脏了一点儿,你去以后帮他收拾收拾,至于惠丽,她还是个小姑娘不碍眼,在这儿住没关系。"
我听刘大叔说的在理,马上表态:"大叔,你做的对,咱爷们儿没说的,我就搬到老金大伯那儿去住,你放心,我会同那位老人家处好。"
就在刘大叔说过的第二天,我便搬到了老金头家,老人家七十有余鳏寡孤独,眼神儿不好,黑眼珠儿上有个明显的白点儿。人们都管那叫"玻璃花"。说他是老红军,确实不假,因为我一进屋,就看到挂在那面光秃秃山墙上的那张蒙尘挂垢的革命军人荣誉证书。
听说老人家爱喝酒,我特意投其所好,给他买了酒,还买了猪头肉;老人家非常高兴,也许是出于回报,他亲自动手,炒了盘鸡蛋,约我对酌;奈我滴酒不沾,只好以茶代酒。老人家喝到高兴处话多了,多得像决坝之水。他问我是哪的人,做什么的;我说自己是鞍山人,说书的;老人家一听对方是说书的,性趣儿更浓了:"你都会什么书?"我谦逊地一笑:"有那么几部"。
"你会不会绿牡丹?"
老人家像考官针对面试的学生似的问我。
"绿牡丹我虽然没说过,但我还知道一二,像骆宏勋啊,花碧莲哪……"未待我说完,老人家就拍起手来:"对对对,一点儿不错,四望亭捉猴,可热闹了……不瞒你说,我从小就是个书迷,那些个书啊,我偷着摸着的没少看。"
晚上躺在炕上,我问他当年是怎么到俄罗斯去的,这一问,把老人家拉到了住事的回忆之中……
见老人家还想引深一步去讲,我怕墙外有耳,把话岔开了:"大伯,听说您还是位老红军?"
"是呀!"老人点点头,"我十六岁就当兵,家里人都死没了,你看!"他指着墙上的革命军人荣誉证书,"就靠那张纸,一个月民政局给我补助十九块钱,实在不够了再去找,还能给几块,但不能超过二十五块,怎么办,国家不富裕,像我这样情况的又多如牛毛,能顾到这个程度就不错了,好在我除了吃点喝点也没啥大的花销,还算过得去。"
我从心里敬佩这位革命老人,尽管他老人家的住处再简陋,再脏乱,也毫不嫌弃,我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并像晚辈人对待长辈人那样,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心尽力地去关心和照顾这位年世已高,洁身自爱的老人。
我乔迁没几天,妻子全桂也悄然而至。那天,也是午饭时间,当妻子奇迹般地出现在刘大叔家里的时候,竟把我吓了一跳,虽然知道她迟早会来,但决没想到她会来得这样迅速,这样突然,真有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刘大叔用异样的目光扫视完了单氏一家三口之后,点点头:"嗯,这回你们一家四口,除了老铁而外,全都来了,没别的,为你们这一家患难中相聚,也为田芳爷儿俩初试水泡花,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各位都先把筷子放一放,容我再去加两个细菜,全当是庆贺庆贺……"说完,刘大叔不顾我们夫妻再三拦阻,执拗地钻进了厨房。
抓住这个机会,我凑近了离开了快一个月,但却像离别了数十秋的亲人;看着我那坐在炕中间,被病魔折磨得凹心凸背,骨瘦如柴的妻子,呼呼气喘的可怜相,内心深处在隐隐作痛,心想:我作孽,人家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同我一样接受这种极不公平的虐待?想到这些,我心疼地问妻子:"全桂,我走后这一段时间,你的病怎么样,是不是……"
妻子为了让她的话中间不出现断句儿,用深呼吸自我调整了一下。待调整好了之后才开始回答我的问话:"我这病,还和你在家的时候一样,没见轻,可也没见重。"说完,她也许是被来自厨房的油烟炝着了,吭吭吭地咳了起来,我不敢怠慢,赶紧把痰盂端到了她的面前。听着她呼吸畅通了,均匀了,才接着她的话茬儿,继续下问:"惠丽来后,这几天,队里又找没找我?"
"你走后的第三天,大队把我找去问过一次,自那以后,不没找过你,连我也没再找过一次,你说邪不邪门儿?"妻子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莫明其妙、侥幸,两种表情,轮番儿地出现在她的脸上。
我听后,多少天来凝聚在脸上的愁云,渐渐敛去了,我如释重负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咳!要按我原来所想的,事态可太严重了,我一直担心,他们会对你施加压力,甚至想到,他们会揪斗你,审训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你刚一离开的时候,我就做了充分准备,拉足架儿等着他们来对我发难,可不知因为什么,我这边严阵以待,他们那边倒烟消火灭了。"
总之不管怎么样,妻子的到来,以及她所带来的消息使我越发觉得,出逃是正确的,尽管前边的路,还很崎岖、迷茫,但,我总算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我借着热劲儿,把自己逃出后近一个月来的前后经过,给妻子详细地介绍一遍,对仅仅二十几天的工夫,奇迹般地寻到了生活来源,解决了安身立命之地,以及一家悲欢离合,妻子全桂由衷地感到高兴。
刘大叔似乎还怕我妻子存有疑虑,他发自内心地说:"全桂呀,在你大叔这儿你就放心吧,我,以及我这一家人,都没说的。"
妻子对刘大叔的慷慨仗义,十分感激,连连说:"大叔,古书上讲,国难当头思良将,人到难处想宾朋,确实不假,我们一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老人家能毫不顾忌地拉上一把,真赶上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了,对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报不完,来生结草衔环……"
"哈哈……全桂呀,你是没白说书,关键时刻全都用上了。不过,你太言重了,你大叔可不是那杀富济贫的侠客义士。人这一生中谁都兴许有七灾八难,作为朋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一点儿忙,是理所应当的,当初你家老爷子不也帮过我们的忙吗?好了,好了,咱自家人,用不着客套。现在别的不说,主要是吃饭,尝尝大叔这熘肉段和滑熘里脊,是不是外焦里嫩,清淡鲜滑?"
吃完饭,一家三口,来户外遛弯儿,我问妻子:"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先住下来,然后……"
"不!"妻子打断了我的话,"我得先回去,家里就扔下老铁一个人儿,再怎么着,他毕竟是个孩子,我回去,你领着惠丽在外边混,过一段时间后,如果真不错,我再和老铁来。"
我一想,也对,现在看,八字刚刚有了一撇,积蓄呢?也不过那么二十几块钱,一家四口立马都过来,靠那么一点点钱安家等于是杯水车薪。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水泡花这个头开得不错,如果不生意外,始终保持住这几天来所创造的销售纪录,用不多长时间,形势就会有明显的好转,那时候一家人再来就不会有紧迫感了,起码在经济收入上,有了一定的保障,没这一条,谈别的,都没有用。
我们夫妻俩经过协商之后,决定按妻子全桂的意见办,一家人暂时先一分为二,待时机成熟后再合二而一。
就这样,妻子和刘大叔的几个姑娘在一铺炕上挤了一宿,第二天便离开了沈阳,临行前,我把几天来卖水泡挣下的二十块钱拿出一半儿来给了妻子,看着妻子上了火车,才安心的离开了车站。
妻子走后,我继续和女儿到街上卖花,锯响就见沫,钱是挣到了,不过,那几个钱是真难挣啊!警察抓,民兵撵,整天像贼似的,东躲西藏,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我常想:"这样偷偷摸摸下去,早早晚晚得犯到人家手里,摔几瓶花,罚几块钱事小,一旦露馅儿了,势必引起连锁反应,那时候,可就因小失大,后悔莫及了。"
加之,沈阳离鞍山很近,只有九十公里,来往于沈阳和鞍山之间的熟人很多,特别有一次,惠丽去沈阳南站办事,竟碰上了当初曾经对我冷酷无情,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师弟,和那位一拳把我耳膜击破,致使我有两年成了听而不闻的那位专政队队长。要不是惠丽眼睛尖,反应机敏,迅速地躲开了两个人的视线;要让他们发现,那就一都完了。为此,我同女儿惠丽商量,沈阳不是我们久留之地,沈阳和鞍山近在咫尺,可以说是扯着尾巴连着眼睛,我们卖水泡花又必须凑在顾客如云的热闹场合叫卖,说不定什么时候躲闪不及,碰上一个熟人,人家肯定要照着目标下网,真要被他们捞到,我就等于鱼儿离开水一样,必死无疑了。
惠丽听我一说,也很害怕,她也认为应该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往哪儿去呢?我说:"要离开这儿,咱就远走高飞,飞到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那,那是什么地方?"惠丽听我说完,更迷茫了。
"我想了一下,咱此一行,非长春莫属。"我胸有成竹地说。
"长春;上长春找……"惠丽在努力捕捉我指出的目标。
"去找你舅姥爷。"我直截了当地点明了。
我提出去长春之后,惠丽赞成地点点头:"嗯!行,长春离沈阳够远的了,有好几百里地。可就不知道我舅姥爷那儿能不能收咱们?"惠丽独自嘀咕着。
"哎!你舅姥爷那儿要真的不收咱们,咱们再回这儿来呗,这不是还有你刘爷爷给兜后路吗?再说,过去你舅姥爷家过不上手的时候,全靠咱们帮济,现在咱们走了背字儿,上他们那儿住几天,他能往出撵咱们?"
惠丽说:"我舅姥爷不是那种人。"
"那,咱们就决定去长春!"我和女儿一块做了决定。
晚上,我同刘大叔商量,他听后沉吟半晌:"你去长春有地方投奔吗?"
"有!"
"是亲戚还是朋友?"
"是我舅舅。"
"那……也好!长春,我从来没去过,听说那地面儿不错,你们先去开辟一下,真行的话,通知我一声,说不准我领着孩子也去。"
"那……太好了,可……我们到那儿后,这货怎么办?"我拿起一朵水泡花,若有所思地翻看,等着刘大叔给我的答复。
刘大叔略一沉思:"货这么办,我和孩子们每天在固定的工时之外,给你加加班,不过,你们就得勤往这跑一跑了"。
我点点头:"跑跑腿儿没关系,只要货源不断就行。大叔,这两天麻烦你和妹妹们紧紧手,多给我做出一些,我准备带一千货走,你看怎么样?"
刘大叔算了算:"嗯!一千货怕做不出来,七八百还差不多少,反正尽力而为吧!"
就这样,这个地下小工厂,为了我这一千个货,开始日以继夜的忙乎起来了,我和我的女儿惠丽也都加入了这个战斗的集体,一朵朵水泡花,在几个驾轻就熟的姑娘们手里,像放飞的蝴蝶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那铺长而宽的东北大炕上,两天的工夫,一铺大炕堆满了。就是这么忙乎,最后一算,刚到八百个,八百个水泡花数字不多,体积可不算少,连小蜡鱼儿、小蜡鸭子在内足足装了两大手提兜。
我们爷儿俩,带上货,告别了刘大叔一家,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坐在车上,我心想:"都说天无绝人之路,细想起来,不无道理。就眼下而言,说逃顺利地逃出来了,投奔刘大叔家,刘大叔慷慨地收留了,正愁于没有生活来源,水泡花救了驾,虽然一步一步,步步维艰,但,总算是走下来了。至于到长春这一步会怎么样,嗯,有苍天保佑,相信会像我想象的一样一帆风顺。
可喜的是一向爱误点的那趟客车,今天突然一反常态,破天荒地准了点,我们按规定的时间到了长春站。
我幼年和少年的那段黄金般的岁月,大多是在这座神话一般美丽的城市里度过的。留在这里的梦,像海滩上五颜六色的贝壳一样,遍撒全城每一个角落,随便走到哪里,都可以捡拾到。
就眼前的车站而言,当年,因为跟随母亲四处演出,上车下车,进进出出,使我经常有机会光顾这里。那时候,东三省在日本鬼子的铁蹄践踏之下,车站上除了少数的中国员工外,大多是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给我的感觉,那些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兵,全是一副凶巴巴的脸,他们一个个拔直了身板儿,钉子一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蜡人馆里没有血肉的蜡人一样。
我边想着,已经随着涌动的人流出了检票口,在站前广场边儿上,爷俩个在决定向何处举步,朝哪方投足的时候,傻了眼了。我们光想到奔长春去找舅舅、舅姥爷,可舅舅、舅姥爷,住在长春市内哪一个区,哪一条街,门牌多少号,全都忘记了。虽然惠丽小的时候曾经去舅姥爷家串过门,可那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了。加之她就走过那么一次,所以那段记忆早就淡去了。不过,细细回想,她还依稀记得是铁北区天光路。但,铁北区大了,天光路长了,具体地点不知道,漫无边际地去找,等于是大海捞针。
忽然,惠丽眼睛一亮:"哎,爸爸,您别急,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我直视着目光中透着惊喜的女儿。
"我能找到我三姨家。"
"你三姨?"
"是呀!我三姨是我舅姥爷的亲女儿,找到他女儿,不就找到她爹了吗?"
"你三姨她住在……什么地方来着?"我听说过,但没有去过。
"她家住在七马路,找不到,在那附近一打听姓金的老朝鲜,没有不知道的。"
经惠丽一提示,虽然相隔十几年,回首往事我是不会忘的,三姨妹叫赵云凤,是舅舅家姊妹林中,排在最后的一个。
她从小几乎长在我们家里,因为她又脏又丑又不听话,整天吭吭叽叽,我经常管教她,气头上还打她两下。一般小孩都怕恶人,她无形中对便对我产生了几分惧怕,比如说,她正哭闹,别人谁说也不听,一见我回来了,像耗子见猫一样,马上就不哭了不闹了。
长大以后,对她的不到之处,我仍以长者的身份,直言不讳。尽管严厉一些,但字字皆学问,句句是明言,不得不令她从心里往外折服。如果说小的时候,她对我是出于惧怕,那么后来已经从惧怕转化为尊敬了。
我花了不过一两块钱,买了两瓶酒,听说她们家里还有一个小孩,又加买了一些点心糖果之类的食品。我们爷俩个觉着还拿得出手。于是乘车来到了七马路。
七马路的走向,既不取东西,又不取南北,像一条正在蠕动的长蛇弯弯曲曲。我跟着女儿,几乎是从蛇头,直至蛇尾,才找到那位朝鲜人居住的,那个拥挤的,破烂不堪的大杂院儿。历经几十年的变迁,这儿,虽然已经远离了我的记忆,但这条街况没有变。小鬼子统治时期留下的那些独具特色的建筑,大多数倒塌或扒掉了。但有的还在,像眼前这座居民楼,就是幸存之例。尽管它已朝不保夕了,可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个闪光的碎片儿,通过它的折射,我依稀记得,离我站的地方不远,有一个金城大戏院,当初我不止一次地到那去看张铁华的《怪侠除奸记》;还有几回看鬼戏,吓得不敢回家,现在……噢!那个金城大戏院还在,只是名字变了,变成了金城影剧院。这些记忆大都是我童年时代的,如今,旧梦重温,感慨万千。
我边想着,已经来到了那姓金的朝鲜人家门前,惠丽站在门前侧着耳朵听了听,似乎听到了屋里有动静,她朝着我点点头,意思是屋里有人;我示意让女儿上前叩门,可能惠丽心急,忽略了这一礼节,没有敲就直接把门推开了。推开门,见那位朝鲜老太太正在外屋做饭,一回头儿,看到了惠丽,她眯眯着眼睛说:"你是…."
"阿妈妮!你不认识我了?我妈是……"惠丽比划了一个敲鼓的的姿势。
"啊!你是惠丽?"老太太恍然大悟。
"对!""……那是谁?"老太太指着惠丽身后的我。
"这是我爸爸",惠丽赶紧介绍。
我抢步上前,尊敬地弯了弯腰:"你好!"
"你好,你好,"老太太不失礼貌地回应着;这时作为屋里和外屋那道分界线的纸屏门拉开了,露出一张白发红颜的老年人的脸,无疑这就是惠丽所说的那位爱喝酒的朝鲜族老头。因为答案就在他那张像红辣椒皮一样的脸上写着哪!
老头不会说汉语,只是满面堆笑地朝着客人点头;老太太用朝鲜语当他说了一遍儿之后,他慌忙起身迎了出来,十分客气地请我们父女进屋。
这是个典型的鲜族家庭,整个格调完全有别于汉族,屋子里没有床,更没北方人家里所独有的土火炕,拉开纸屏门向前一步,就等于是上炕了,而且进门就得脱鞋,是呀,你总不能穿鞋上炕吧。
进门后,父女俩放下手里边的酒瓶和点心包,惠丽指着酒,对鲜族老头说:"金大爷,这是给您的。"
老头虽然不懂惠丽说的是什么,但惠丽的手式他明白,知道那两瓶酒是归他的,他高兴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嘴里边连连啊啊着。我头一次来到朝鲜人家,心想,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这一阴差阳错,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惠丽问她三姨到哪去了。老太太告诉她,说她三姨上街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老太太语音刚落,惠丽她三姨云凤便进屋了:"啊!姐夫!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云凤惊叫着,放下手里边的东西奔过来。
"你们来了,我姐姐咋没来呢?"
你姐姐…..我欲言又止:"你先忙不着问,三言两语说不完,一会儿咱们再详细唠吧!"
"那……你们是不是得先住在这儿?"见我稍稍迟疑了一下她马上明白了,"好,你们就住在这儿吧,别看是地炕,但挺干净的,铺上点儿东西,睡着可舒服了。"
晚上,惠丽上街买东西去了,那朝鲜老头虽不会说汉语,但他认识汉字,从我见着开始,他一直是戴着老花镜,耳不杂听,目不旁视地看着毛泽东选集。
我看看那埋头苦读的朝鲜老头,几次欲言又止。见我有所警惕的样子,云凤知道我要对她说几句不想让外人听到的话,她斜了一眼朝鲜老头,毫不避讳地说:"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吧,我公公他不懂汉话。"
我把前前后后一说,她说:"我只是听说摊了事儿,没成想事儿会这么大,他们凭什么要给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呢?难道就凭那私下里有嘴无心那么几句话,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简直比文字狱还历害"。云凤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苦楚地摇了摇头:"如今事已至此,想一下子就校正过来,不是那么容易。我这次逃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逐级上访,打算尽最大努力去争取,不把强加给我的罪名洗刷干净我决不回去。"
"那……你已经到有关部门去过了?"她关心地问。
"到了辽宁省信访办,谈完后,人家告诉我起码要半年才能听到信儿。"我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到这儿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呢?"云凤盯着我问,"我想到舅舅家先落落脚,待谋到生活出路的时候再说下一步,我们爷俩下车后,把舅舅家的地址忘了,若不是惠丽想起了你,恐怕我们要白来一趟。"
云风出言爽快地:"那好办,明天我领你们去找,不过……"她皱了皱眉:"我爸他老了,变得古怪了。毛主席不是说林彪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吗?他也变成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了,不用说和一般的亲戚朋友老死不相往来,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他都容不得,有几次我拿着东西去了,刚呆一会儿,还没等歇过脚哪,他那就撵上了。"
云凤之所以说这些,其目的是在给我打预防针,让我思想上有个准备,免得热着去了冷着出来,一时接受不了。
我明白她的用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一夜无话,第二天云凤领着我们爷俩,坐车来到了舅舅家。
舅舅美其名日住的是楼房,遗憾的是他没住在楼层里,是住在楼层外的地下室。我们在阴暗潮湿的楼道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舅舅家的门。门是锁着的,显然是舅舅上班了还没回来;幸好云凤备有钥匙……门开了,一股湿霉味扑鼻而来,云凤身在前边,我和女儿紧随其后。因为没有灯,屋里很黑,黑到面对面站着谁也看不见谁。直到云凤摸到电灯开关,屋子里的一切才显了像。
屋子挺大,遗憾的是举架太低,伸手就能摸到顶棚。举架低难免就有压抑感,加之没有通风的地方,门一关,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亏得屋子是空荡荡的,若再挤进一些家具,在里边呆长了都能使人窒息。
为了换换气,借给舅舅买东西为由,我离开了地下室。买完东西进屋,没呆一会儿,舅舅夹着饭盒回来了。老头一进门便愣在那了。也许是屋子里的光线不足,我们爷俩他没认出来:"这,这是谁?"他转过脸去问女儿。
未待云凤介绍,我抢上一步说:"舅舅,是我。"
老头看没看清不知道,估计是听出声音来了。"啊!是田芳啊!"他拍着秃脑袋,那意思是:你看我真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连外甥女婿都认不出来了……,他声音颤抖着:"我,我先去洗把脸。"说着放下手里的饭盒,把手伸进门一侧脸盆架上盛着水的洗脸盆儿里,与此同时,我发现有两滴亮泪,从老人的眼角处滚了出来。似乎怕人看见,他赶紧撩水去洗,可那眼泪竟像断线的珠子,以至他擦干了脸,它还在接连不断地往出流。老人索性不予制止,任其自流,他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的不幸我都听说了。"
我一惊:"您,您是听谁说的?"
老人抹了一把泪:"不瞒你说,别看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我喜欢听书,这辈子没少和你们说书的打交道,有个叫陈长祥的,那天我见到了,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一见面他就跟我说:'你听田芳摊事儿了吗?'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问他,'田芳摊什么事儿了?'他说:'别提了,不知因为什么,让人给打成个现行反革命了,'我听后不相信,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回到家里一夜没有睡觉,我越想越生气,他妈的这年头简直没理可讲了,说书的也成了现行反革命,正想抽时间写封信问问,没等动笔,你这来了。到底怎么个现行反革命,你对我说说。"
晚上舅舅和我躺在一个床上,我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一铺一节地对老人讲了,气得老人埋天怨地骂不绝口,骂到伤心处老人又止不住老泪横流,我在他的感染之下,眼窝也湿润了。
爷俩个对泣了一阵之后,我说:"舅舅现在我已经弄得妻离子散了,为了伸冤耻雪,我扔下全桂和儿子,领着女儿出来上访,信访办的人说,我的事半年解决是快的,一想,半年的时间不算短,得找个生活出路……"
老人听了咂了咂嘴:"是呀,是得找个来钱之道,可是,你出了学校门就开始说书,除了说书你还能干什么呢?干脆,你豁出吃点儿苦,跟我学瓦匠算了。"
是的,老人是个出色的瓦匠,经他手砌起的大楼,不知有多少栋,作为他,能提出让外甥女婿跟他学瓦匠,看来是发自内心的,也是切合实际的,因为他除了这门手艺而外,不会别的,想帮外甥儿忙,也只有在他本行本业的做文章了。
"学瓦匠?我……"我想拒绝,无奈舅舅是一番好意,怕伤了老人的心,吱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老人没有理会我的反应,继续我行我素地说:"这样办,我明天抽空儿给你拉回一些沙子你用盆把它端到屋里,我教你砌砖,到上班的时候我把门一锁,你按着我教给你的要领自己练。如果想小便门后有尿桶,大便就麻烦了,不行你就得趁我在的时候,提前打扫干净了,至于其它嘛!你放心,这个楼虽然住了好几百户。但谁也不管谁,不说灶火坑打井,房顶上扒门,可也差不多少,等你有个半仙之体了,你就跟着我,我们工地缺人,你去了最损也闹个三级工,或四级工,每天也能挣两块多钱。"
"舅舅,你老人家的好心我领了,您别生气,我不想学瓦匠,一,正像你所说的,我出学堂门就学说书,功夫都在嘴皮子上,学瓦匠,拉拉蛄钻箭杆儿﹣﹣我不是那里的虫,万一一时半会儿学不好,你老跟着着急上火不说,我的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那时候,势必要闹个打虎不成反累犬;其二,我这次来长春,是带着买卖来的,这个买卖还是不错的,它完全可以成为我赖以生存的保障"。
"买卖,什么买卖?"老人莫明其妙地看着我。
我拽过身边的手提兜,拉开拉锁,顺手拿出一包水泡花:"舅舅你看就是这个。"
"这,这是什么?"舅舅望着我手里的水泡花,有些莫明其妙了。
我诡秘地一笑:"这叫水泡花。"
"水泡花?它……有什么用?"舅舅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卖钱哪,一朵一毛,十朵……"
"哎呀!"舅舅打断了我的话,"这点蝇头小利,还能养家糊口?"
我见舅舅不太高兴,不愠不火地说:"舅舅,你不知道,这玩意卖好了,一天挣的相等于十个瓦工的日工资,甚至还多,我和惠丽在沈阳,靠卖它,只几天就挣了好几十块,不怕您笑话,若不是靠水泡花挣这几十块钱,我就是想来找您,连起码的火车费我都拿不出来。"
舅舅闻听,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水泡花,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半天,似信非信的嘀咕着:"几个纸片片做的小玩意,能挣那么多钱?真让人不敢相信。"然而,外甥女婿是个什么人,他清楚,不看我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当初他不会同意年长我八岁的外甥女嫁给我。再说,就我现在的处境,不可能,也没必要编造谎言,自欺其人。为此,他诚服地点了点头:"嗯,要这么看,卖水泡花确实比干瓦工强,不过,干这玩意可不像干瓦工那么保险,那么堂堂正正,人家管这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管它的地方可多着了,整不好……""是的!"我打断了舅舅的话,"干这玩意是冒着几分危险,说句不好听的,得像贼一样。可只要咱不真的像贼那样去偷偷摸摸,靠自食其力,冒险也得去冒,不然就没有活路。"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4岁。
来源:玫瑰香溢88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