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天下午,我刚刚干完活回来,妻子把饭端到桌上还未来得及吃,大队通讯员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说大队有事,让我去一趟。因为给我们这五种人所立下的规矩,就是随叫随到,所以一听大队叫不敢怠慢,饭没吃,就跟着通讯员奔大队部来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刚刚干完活回来,妻子把饭端到桌上还未来得及吃,大队通讯员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说大队有事,让我去一趟。因为给我们这五种人所立下的规矩,就是随叫随到,所以一听大队叫不敢怠慢,饭没吃,就跟着通讯员奔大队部来了。
通讯员是位老实厚道,且又颇有一点儿正义感的人,他同我私下里关系不错,有好多小道消息,都是他明里暗里点拨给我的。通过他的弦外之音,了解了不少事情。此刻,见附近没有人,我凑近通讯员,压低声音问:"哎,兄弟,你知不知道,大队长叫我去做什么?"
通讯员前后左右瞅了瞅,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说:"你们单位来了两个人。"
"哪……哪个单位?"
"就是你们曲艺团。"
"他们……来干什么?"
"我听他们说,是有关你上访的事。"
"啊!啊啊!"
我随着通迅员,来到了大队部,推门一看,见几名大队干部,陪着两位穿灰大衣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是我们曲艺团的老熟人,而且一位是和我关系处得相当不错的人。具体都负什么责任,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一位当过办公室主任,至于现在……反正不管负什么责任,人家都属鞍山市曲艺团革命造反组织的核心成员。
过去,在我窗户眼儿吹喇叭﹣﹣名声在外的时候,他们都是单氏门中的常客,别看我在三尺书台上调动千军万马,夺关斩将,在日常生活之中,对种花养鱼还偏存雅兴。在这方面他们二人和我相比,有过之而不及,为此,他们经常到我家,捞两条热带鱼,拿几棵水草,遇上有闲情逸志的时候,还一起去打打乒乓球,或各捧一杯香茶,天南地北从古到今的闲聊什么的….
文化大革命一来,变了,人家从一个泛泛之辈,一跃变成了领导干部,我也变了,从一个评书表演艺术家,一落千丈,变成了阶级敌人。正因为存在这种天壤之别,一开门看见他们的时候,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稍稍镇静了一下,主动地说了句:"你们来了?"
我的问候,没有得到对方的丝毫反应。两位同事,包括几名大队领导在内,都像木雕泥塑的八大金刚似的,虽然没有八大金刚的面目表情那么狰狞、那么恐怖、那么凶恶,但他们一个个那面色冷得也着实让我望而心寒。
大队书记先放马过来了,他指着我一板一眼地说:"单田芳,我不是骂你,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看,从你下来这三四年,你一直主使你那臭老婆子,东为你伸冤,西为你告状,为此,大队把你当做重点,公社也把你当做重点,你非但不老老实实认罪,还照样,把你那臭老婆放出去,上串下跳。现在这些材料全转到你们原单位了!这不,"他指着我原来的两位同事,"你们原单位的领导来了,你不是一再说,你冤你屈吗?这回,冤在哪里,屈在何处,你和他们说说吧!你是城里人,我们是乡下人,可以说我们不了解你,他们两位和你是一起的,你总不能说他们对你也不了解吧?"
"好吧!"我答应了一声,把脸转向了曲艺团来的两位领导,两位领导板着脸,十分造作地打着官腔:"单田芳,你让你老婆送的材料,我们都分别的看过了。"说着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摞材料,往我的眼前一摊:"看看,这是你写的吧?"
我用眼睛瞟了一下,点点头:"嗯!是我写的。"
"你这满篇中都是冤屈,既然是冤屈,当初你为什么要承认?"
"我从来就没承认过,即使我承认,那是你们逼的,我没有办法。"
"你……"
"你们严刑拷打,轮流审训,一宿一宿不让睡觉,向我施加那么重的压力,我实在忍受不了,从权益之计考虑,我不答应,根本过不了关,无奈,也只有违心地去承认……"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直接触击到了对方的疼处,两位团领导怕在我的铁嘴面前弄得词穷理短,无言以对,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儿,其中一个很不耐烦地指着我说:"这么办吧!你现在回去再重新写份材料,到底你冤在何处!"
我不待他说完,便抢着说:"我所要反映的都已经写了,就是这些材料,再写也还是这些……"
"告诉你单田芳,"那位开始保持沉默的另一位领导,终于找到了切入的机会,他摆出一副考官对待学生的姿态,"你的问题太严重了,我们这次从鞍山到台安来,也完全是本着对你负责任的态度,你再这样执迷不悟,一味胡闹下去,最后真就谁也挽救不了你啦!看你,年龄还不算大,才三十几岁,只要认真改造,将来还是有出路的。但要继续与人民为敌,后果会怎么样,可想而知。"
对这类的官场辞令,我早就听腻了,所以言不由衷地说:"你们二位对我的好心,我领了,我以过去曾经是老同事的身份,谢谢你们。"说到这,我言归本意,一字一丁地说,"但话说回来了,有关我个人的问题,我仍要坚持,决不改变,那就是说,属于那些欲加之罪,不明不白之冤,我一定要继续申辩,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两位领导见我一直和他们针锋相对,再也压制不住了,霍地站起来,指着门外,向我大声吼道"出去!你给我出去!你也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敢……"
我没有被对方的牛吼所震慑,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对了,这地方不是我这类人随便来的,我也不敢随便来。不过,是你们叫我来的,我是按着你们的指示,到这儿来核实材料的……"
位领导被我顶得张口结舌,他们求助似的看着身旁的大队领导:
"你们看,他,他有多么猖狂……不,猖獗!"
大队领导一见他的来宾要在我面前露怯,赶紧像演员救场似的站了起来,冲着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出去,你赶快出去,不许你在这里放肆!"
事隔两天,即星期六,是我们牛鬼蛇神汇报思想的日子,我和几个牛鬼蛇神全都到了,别人没事儿,那个对我一向很不友好的大队公安大舌头,首先开始给我施加压力了:"单田芳,听说两天前你们单位来人了?"
"对,"我毫不否认。
"你那些材料,我在公社里都看了,好几大摞,上秤称,得有多少斤,我看你在上边全都按了手印了,你要知道,有你的手印,可就是铁证如山了,你喊冤也没用。再说,就你材料上那些话,全属反动透顶,随便拉出那一条,都够枪毙的了。我告诉你,不,是正式通知你,公社决定下周在全公社范围内游斗你……"他所说的全公社,是指全公社十几个大队,这一点我比较清楚。接着他又说:"你是全公社的重点,我决不是威胁你,你晚上回去好好写写材料,把你喊冤的动机说明白,你呀!哼!好不了。"
我清醒地知道,他不是在吓唬我。对全公社游斗的事,已有过先例,早在我刚一到杜大连泡的时候,就听不止一个人讲过,想不到竟轮到我了。那位大舌头公安还在训斥我,但往后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我在弯着腰接受批斗的时候便暗暗地下了决心,走人,马上走人,不然就要像周士那样加码。周士行啊!年轻,体格壮,能挺得住,轮到我单田芳,那是百分之百死定了。
一件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何去何从,需要面对一番痛苦的抉择,当几经斗争,最后一成决议的时候,以往的顾虑,担心犹豫,彷徨,便全都像风卷残云一般,荡然无存了。
开完批斗会,我走出大队部,一边想着我所决定下来的事,一边慢步走着,我的家住在西下岗所属的东下岗,是在原土地庙的废墟上重新盖起来的三间土坯篓,从大队部到我所住的东下岗,大约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我看看天,天是阴的。心想:明儿一早如果能下雨是最好不过了,那样会加大我出走的安全系数,但愿天公作美……
我边想着,不觉来到了自家门前,推开房门,见妻子和孩子们还都没睡。
妻子和孩子都关心地问:"出什么事了?挨没挨打?"这是他们天天为之牵肠挂肚的事。我应付妻子儿女们的关心之后,关了柴门,锁了房门,上床躺下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使我辗转反侧,目不交睫,我捅了捅身边的妻子。把我的打算对她说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妻子,听了我的话后,像被火烧了似的,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老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字重语沉地说:"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活命,你看,现在饥饿、劳累、羞辱、疾病,联起手来向我发难,尤其这病,如果再继续耗下去,摆在我面前的无疑是死路一条。在我的冤案不得昭雪之前,让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甘心,我要千方百计地争取活下来。而要活,唯一的希望就是逃出去,我深信,只要逃出去,我就有信心有机会从死神的手里挣脱。"
"可,万一逃不出去,像周士那样让人逮回来怎么办?"老伴心存余悸地问,
"这……一步一步我都想过了,成也好不成也好,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逃出去了,一条是被五花大绑抓回来了,能逃出去当然好,万一被抓回来,我可能就不会再同你们在这茅草房里共同生活了,等待我的,也许是监狱,也许是刑场。假如真是那样,我希望你,咬紧牙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万一有翻过来那一天,如果我在,我自会知道,如果我不在,我希望你把我被昭雪的全部过程,到我生命结束的地方,一五一十说给我,同时把那些靠害人出人头地的坏蛋们的下场也告诉我,让我在另外一个世界,约上那些被他们迫害而死的冤魂,为大家的冤仇得到昭雪,举杯共庆。"未待我说完,妻子就把我的嘴捂住了,她哽咽着说:"你,你别再往下说了,咱祖上和咱们都没干过抱人孩子下井的缺德事儿,不会遭到那样的报应,你既然下决心要逃,我想好了,你就按着你的想法做吧!,我虽然给不了你多大帮助,可,我会暗地里求神佛保你平安无事的。如果神佛保佑你逃出去了,无论处境怎么艰难,你都要想办法和我们通个信儿,免得我和孩子为你牵肠挂肚。"
离别的话真多呀,多得像连绵不断的秋雨,直到东方破晓,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说完。
也许是老天爷有眼,发了慈悲,竟为我破天荒地安排了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这对我的行动是再有利不过了,因为农村人普遍有个爱起大早的习惯,如果不是大风雨封锁住了百户柴门,我说不定路上会遇见什么人,万一遇到就很难走脱了。我谢过苍天的恩待之后,用温馨的手掌,轻轻地抹去了妻子腮边的泪水。然后,一一地亲过了两个尚在熟睡的孩子,带上妻子为我收拾好的应用物品,一狠心,推开柴门,投身在浓浓的雨雾之中了……
我出了村,沿着那条泥泞的乡村便道,顶风冒雨,奋力跋涉。这条道,是下地干活时每天要走过几遍的熟路,如果不是受雨水的冲洗,完全可以从繁密错杂的脚印中,寻找出我的脚印来,虽然那些脚印大多是农田鞋那千篇一律的鞋底花,但左脚的鞋底根儿,有个手指粗细的洞,不用问只要是有洞的鞋底印,无疑就是我单田芳的脚印了。
道两旁,那雨雾迷蒙中的田野,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好像蒙了一层灰纱一样。想起来,这些年我为它们可是付出了不少的血汗啊!我依稀记得,那是我下放的头一年,就是那片横垅地,我和社员们一起铲玉米,因为过去没接触过农活,所以一开始,很不得要领,尽管劲使得比谁都猛,汗流得比谁都多,手上磨的血泡比谁都大,可速度和质量却比谁都差,你看一人一条垅,眼看人家铲到地头了,我可到好,还没铲出一半儿哪!每每在这个时候,我那不满十周岁的小儿子,放学后总是放弃玩耍,主动地来帮助我这落伍的爸爸。几乎每次,在我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只要看见远处挥着锄头和我相对而来那个小小的身影,就知道,是心爱的小儿子来接应我来了。于是我满是汗水的脸上便会自觉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人都说,走一步,踢一脚,还是有个儿子好,我对这句话就深有体会。
如今,这一切一切,将永远成为过去了,留给我的,只能是那一幕幕让人胆战心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回忆。我望着那一片片流过血、流过汗、流过眼泪的土地,默默地念道,大地呀,母亲,我承认你考验和锻炼了你的儿子,可是,你也差一点儿要了你儿子的命啊!
回忆没停,脚步也没有停,当我登上那座上下工经过的,架在水沟子上边用圆木拱拼起来的小木桥的时候。慢慢转过身来,透过那细密的雨幕,看到住了四个春秋的、七扭八歪像病老太婆似的土坯篓,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是舍不得那透风漏雨,连好人家的猪圈都不如的草舍吗?不,舍不得的是我走后仍然在那里饱受煎熬、多病的妻子和我那一双还没成年的儿女。我走了,可对他们的思念却永远不会断,永远……保重吧,我的亲人,只要我能平安地逃出去,只要我能有个着落,我不会把你们扔在这里不管;不过,我可能会令你们失望,当你们看到我被五花大绑抓回来游斗的时候,当你们看到我被扔进监狱或推向刑场的时候,你们不要过于难过。说句迷信的话,那可能是我命该如此。如果说还有遗憾,那就是我的冤仇没得昭雪。但,我坚信,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即使现在颠倒了,将来总会再重新颠倒过去。那时候就让历史做我的忠实见证人吧!
我在小木桥上稍许停留之后,怕生意外,忙勒住思缰,转身下桥,来到桥下,二番回首,向在风雨飘摇中的小舟似的土草房,投以最后一瞥,然后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瞄着去台安县城的方向走了……
从我所在的杜大连泡第三小队到台安县城是九公里,十八华里,说是十八华里,严格地说,二十华里也不止。都道饥不择食,荒不择路,二十华里不用说步行,骑自行车也得半个多小时,我虽然没有表,但就速度而估,感觉几乎和自行车不相上下。
由于雨大,那人烟较之乡下稠密的台安县城里,特别是平日还算得上繁华的几条主要的街道,从早到晚那种车水马龙,攘往熙来的气氛都不见了;甚至往常还没接近城边,就清晰可见的那几座在矮小的民房群里,有如羊群里的骆驼一样的高大建筑物,此刻,在能见度很低的风雨中,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从台安到沈阳不通火车,只有公共汽车,我来到长途汽车站一看,所有售票口全关着,指示板上清楚地写着:因下雨,各线客车全部停运,再一看,本来就不算太大的候车室里,冷冷清清,旅客少到看一眼就可以记住每个人的脸谱。走不了怎么办?眼看到了七点,社员们马上就都起来了,一旦被查觉,追踪而来,就前功尽弃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候车室内,来回走着……
为了从安全着眼,我决定步行到沈阳,大致估算了一下,从台安到鞍山是五十多公里;从鞍山到沈阳是一百多公里,按我的最佳时速每小时十公里计算,刨去中间休息的时间,一天一夜足以走到了。当然是累,但,只要吃饱喝足了,付出那么一点辛苦,还是微不足道的。
另外走着虽然辛苦,相对来说,车旅费也省下了。囊中羞涩的我,能省一块钱,就等于少挨一次饿呀!就在我拿定主意,要走没走的时候,几个一直关着的售票口,其中一个,哗啦一声打开了,从售票口里边传出一个带着几分沙哑的女高音:"有没有去盘锦的,去盘锦的车通了。"
听到这一声之后,我要迈没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回来了。虽然去沈阳不走盘锦,可只要能尽快地离开这是非之地,条条大路通罗马,在盘锦也照样可以转去沈阳。想到这我毫不犹豫,第一个抢上前去说了声我去盘锦,随即把钱塞进了售票口……票价很便宜,从台安到盘锦才两块多钱,旅客也不多,只几个人,不用说坐,想躺着都有地方。与公共汽车久违了四年有余的我,今天是四年多来第一次乘坐,竟有久居乡下的人头一次乘车进城的新鲜感。也不知是为了风凉啊,还是图观景方便,我特意选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
时间不长,汽车发动了,我用警惕的目光,向车外搜索了一番,发现没有人跟踪。我对自己小心得有些近于庸人自扰的程度感到好笑。
汽车在风雨中,像蜗牛一样爬行了近四个小时,到盘锦已经中午了,当车停靠在盘锦长途汽车站的时候,风停了,雨住了,强劲的东风像一把无形的扫帚,横扫着漫天的云彩,那些云彩,像被鞭子驱赶着的羊群似的,全都乖乖地退到天尽头的老山背后去了。
下了车,我走出长途汽车站,从路人的嘴里打听到了火车站的位置,在未朝火车站举步投足之前,我最后往台安县杜大连泡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想:这个时候即使那里还在下着雨,大小队也肯定知道我跑了。因为每逢雨天,到各小队下通知,或者去前街找张三,去后街找李四等诸如此类的事,全由我去办。在需要办上述事情的时候,找我不见,试想会怎么样呢?可以想象到,他们一定去找我妻子,尽管与妻子走前已经定好了共守同盟,可担心的是,妻子的脾气不好,在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万一家要难为她,把她惹火了,她出口不逊伤了人家,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会有她的好果子吃吗?我单田芳怎么被虐待都没关系,因为我是从七灾八难中挣扎过来的人,她要是受一点儿虐待,可就不一样了,不用说她那病病歪歪的身体承受不了,就她那没有一点儿涵养,沾火就着的糟烂脾气也把她坑了。关键时刻,真要是一口气上不来,气仰巴颏了,弄个家破人亡不说,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可就苦了,自古道,大小有个妈,好歹有个家嘛!
想到此,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咳!既然出来了。身后的事就不能再去想它了,想也没用,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凭命由天好了,正像妻子常说的一句话:"咱祖宗没抱谁家孩子下过井,还不至于遭那样的横报吧?"
眼下,关键的关键是,面对前方的雄关漫道,如何摆脱艰难险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现在第一个所要奔赴的目标已经选中了﹣﹣沈阳;第一个所要投靠的人选也已经确定了﹣﹣父亲当年的好朋友﹣﹣刘宗仁刘大叔,至于能否如愿以偿,那还是个问题。
按着路人指给我的方向,找到了盘锦火车站。通过寻问,从盘锦经沟帮子取道沈阳的火车是晚上的,也就是说,我将在盘锦这个半城半乡的镇子上要呆半天时间,这半天对于心急如焚的我,真可谓度日如年哪!但有一点是我可以聊以自慰的,省去了后顾之忧,因为我所在的大小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阴差阳错地到盘锦来,没有来自那方面的威胁,就踏实多了,也坦然多了。
为了摘清和妻子的干系;使她不至于因为我的出走而受株连,便决定以演戏的方式,写两封信。一封信是给妻子写的,内容嘛,早在汽车上就已经拟好了。大致是说我蒙了不白之冤,因为心中不忿,故多次上访,结果不但没有给予解决不说,竟适得其反,让全家都受了株连。鉴于此,我要亲自去沈阳上访,说不把事儿弄个水落石出,我死也不回去,我们夫妻一场,看来就算到头了,希望我们夫妻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至于她的后事,让她自己去安排……
给妻子的这封含沙射影的信写完之后,又给大队新近走马上任的公安写了一封,原文如下:
公安啊!
我这次未经批准就不辞而别,可能您会认为我像当初周士那样灰溜溜地逃走了,非也,我没有逃,这也不算是逃,我单田芳可以拍着胸脯,趾高气扬地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我干嘛要逃?我之所以取此下策,正像你说的,我不认罪,是的,我不可能认罪,因为我压跟儿就没罪。正是为了这个,我老婆没有告明白的状,我要亲自去告。我要把请假的原因跟您说明了,您肯定不会给我假,我怕肚子里装的委屈太多撑爆了,只有不辞而别了。至于将来会出现什么后果,我顾不上想它了,随它便好了,我相信,按着党的政策,你们不会难为我的家属吧?
两封信几经对照和反复斟酌之后,我认为会起到一定效果,于是毫不犹豫地投进了信筒。与此同时,似乎感到一下子卸下了一直压在身上的重荷,真像被赦的犯人去掉了长期束缚他的桎梏,从黑暗的囹圄走出来一样的轻松,一样的畅爽。
在火车没开之前的那段空间里,我在小城内,信马由缰地转悠开了,然而,究竟都走了哪些地方,以及都留下什么印象,竟一概不知。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我是第一个检票进站的,可上车一看,车厢里已经座无虚席了。这趟车,属短途车,通勤职工占的比例很大,那些手持月票的通勤职工,依仗本乡本里,得天独厚,人家早在没检票之前就都进了站,上了车。因为是始发站,没挂车头的车箱,很早就在站内停放着的这个规律,作为外乡人的我并不知道,所以起个大早儿,赶个晚集。上车之后,又涌上来一大批乘客,这些乘客,大多是背着筐,挎着篓,带着浓重乡音的农村人。他们都是偷空摸空,穿梭于城乡之间,做小买卖的。他们这一上来,使原本就已经满员了的车厢,更加拥挤了。过道,行李架,甚至连厕所都站满了人,七吵八嚷,大呼小叫,一团混乱……也许是为了调解乏味的车上生活,很多人都在玩扑克,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仨一帮、俩一伙的,姿态各异,五花八门。
我特意找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站着,本能地用警惕的目光,四外搜索着,与此同时,我忽然意识到,无形中在做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庸人之举,心想,当初周士逃跑的时候,可能就像我现在这样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以至引起了别人的怀疑,最后以失败告终,有周士的前车之鉴,我不能重蹈故辙,应该汲取他人的教训,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成为他们群体当中平凡的一员,那样就顺其自然了。想到此,我很快便进入了角色……
由于我表演的成功,没让人看出一点儿破绽,安然无恙地到了沈阳。从沈阳南站下车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下车的旅客廖廖无几,偌大个站区内,显得非常冷清。自早晨六点钟走出杜大连泡,经盘锦到沈阳,历时了近二十个小时,我一直没吃东西,所以,早在车上就已经饥肠辘辘了。出站后先在那小食品车上买了一个最大的,也是最黑的面包。对面包这种食品,我是情有独钟的,直到今天,六十五岁的我,山珍海味,吃着都不顺口,出席宴会回来,经常是拿出个面包,津津有味地嚼着。
我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琢磨着,到刘宗仁大叔那会怎么样呢?能不能把我这落魄之人拒之门外呢?要拒之门外,下一步该怎么办,再去投奔谁呢?又一想,虽然同刘大叔是忘年交,细想起来,还谈不上是交,但从父亲和刘大叔的关系上,熟知了刘大叔的为人。刘大叔很仗义,也很重感情,当初父亲刚出监狱,母亲离开了他,在那样沉重的打击下,父亲精神几乎面临崩溃,刘大叔登门请父亲,让父亲教他妻子说书;当时父亲心情不好,但他对刘大叔的请求没有推辞,拿出全部心思去教刘大叔的妻子,尽管刘大叔的妻子,没有那个天分,白瞎了父亲的那番心血,最后没有学成,但刘大叔对爸爸也十分感谢,他多次不无感慨地说:"永魁不图稀的,不图干的,掰开揉碎了那么认真教,心思是费尽了,成不成不在人家,全在我们了……"
从此刘大叔和父亲单永魁成了莫逆之交,那些年他们两下里有来有往,走动得像亲戚一样。
我一路走一路想,大约走了两个来小时,才凭着我的记忆,找到了掩藏在陋巷深处的刘大叔家。
由于夜深,巷子里的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钻进了梦乡。我刚要去砸门,一琢磨,停住了,门声一响,受惊动的不止是刘大叔一家,势必殃及四邻,这么早把人都惊醒了,难免引起民愤,怎么办呢?等天亮再说吧!可一看天色,距天亮起码还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没地方去,我只有路宿街头。累一点,困一点,都能克服,万一让巡夜的看见,深更半夜一个人肯定会引起怀疑,遇上个认真一点的,带回去一盘问非漏馅儿不可,到那时我所做的这番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经过权衡之后,我认为豁出惊动四邻,也得砸门,让人讨厌也远比让人逮着再遣返回去强得多。主意定,我挥起了拳头,嘭嘭嘭,在拳头下爆发出了擂鼓一般的响声,头一番从惊吓程度着想,没有太用力,不过觉轻一点的人,完全可以听得见,二一番我有意加大了力度,声音也像擂鼓,但明显的是重槌响鼓,果然刘大叔在屋里回话了:"谁呀!"
"我!"我在门外答到。
"你是……"屋里的刘大叔显然没辨出我的声音。
"我是单田芳!"我把逻辑重音放在了我的名字上边。
"啊!是你呀!你从哪来,快……"
我从刘大叔的语气上,听出是惊奇过后发自内心的热情,不由暗暗高兴。
刘大叔很快把门打开了,他侧着身子,让开路,冲着我,一声不喋一声地说:"快进来,快进来……"待我跨进门坎儿的时候,他回过身关门,披衣在前,引着我进了屋里。
他老伴死了,这有耳闻,听说他从此没再找,一个人领着孩子过。今天一看,我的天,他领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孩子了,而是一大帮孩子。
刘大叔家人虽多,但房子并不宽绰,总共才两小间,纯使用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米。别看面积不大,却是个两屋一厨格局。匠心独居的刘大叔为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把一铺大炕的三分之一处隔开,面积大的一边归孩子们,面积小的一边归他自己。
我被让到小屋坐下之后,刘大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问:"你这是从哪来?"
我一脸沮丧地回答:"我是从农村来。"
刘大叔似有所悟地:"听说你到农村去了,就是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我下放的那个地方叫台安县新开河公社,杜大连泡大队三小队。"当人面前,我没敢说一句假话。
"在那……怎么样?"刘大叔关心地寻问。
"咳,一言难尽。"我像吃了什么苦东西似的,不住地摇头。"
"全桂她,"刘大叔刚一提到全桂,发现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意识到他是触击到了十分敏感的话题,他本想避开不谈,可话已出口,出于礼貌也只好把话说完了:"全桂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满怀忧伤地说:"全桂一病不起,那惨劲儿就别提了……"
"怎么,还听说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了?"刘大叔单刀直入地说道。我不知是羞于出口还是怎么,没有说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了头。刘大叔知道他这句话,碰到了我的伤口,出于不平,也是为了给我一点安慰,竟破口大骂了起来:"这帮狗娘养的,要说别人不知道,你们家我最了解,两代都是说书的,说书的能是什么现行反革命,反那个干什么,现在这也反革命,那也反革命,你说这个国家好得了吗?"
我见夜深人静,怕他嗓门儿太高,让隔壁邻居听到,赶紧把话岔开,直截了当地说:"大叔,我来求你来了!"
刘大叔似乎理解了那个求字的含意,他毫不打折扣地说:"借钱哪!你说吧,用多少?"
我摇摇头:"不,我不是借钱。"
"那……"刘大叔感到茫然。
"我被屈打成现行反革命,含冤下放农村,监督改造。在农村几年来,受尽了非人的虐待和羞辱。全桂看之不忿,几次为我上访,结果不仅上访不成,每上访一次,我挨斗一次,实在没有活路了,我才一怒之下跑了出来。我跑出来的目的,就是上访,因为全桂尽管和我是夫妻,毕竟不是她的事,她说不清,道不明,我要不出头,问题总也不会弄清楚,冤仇也就永远不能昭雪了。"说到上访我沉了一下,为自己不得已的撒谎而感到羞愧。可,在那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实在没有办法。
刘大叔闻听,连连喊对,毫无疑问他是支持我这样做的。
我接着说:"大叔,我上访没处落脚,想和您商量一下,住到你这儿,不知……"
"行,行!就住这儿,有大伯在这,还能让你去睡马路啊!"刘大叔十分慷慨地答应了。
至此,我心里才算完全的踏实下来。看看快亮天了,刘大叔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指着我问:"咱光顾唠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吃,吃了一个面包,"我事实求是地说。
"那怎么行,我……"刘大叔的意思是,我去给你做饭,可他下边那几个字未等说出来就被我给截断了:"大叔,我不想吃,就是想睡。"
"那……你若真不想吃,那就睡吧!"
我脱去身上的湿棉袄,就在刘大叔那热乎乎的土炕上躺了下来。由于过分疲劳,加之心里踏实,脑袋一挨枕头,便沉沉入睡了……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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