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姑姑的铝制拐杖从公交座位底下拎出来,手心被那股冰凉扎得一激灵。
我把姑姑的铝制拐杖从公交座位底下拎出来,手心被那股冰凉扎得一激灵。
她慢慢站起,身上那件旧风衣兜里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巾角。
我们到站了,瑞金医院门口风一拐,吹得梧桐叶子满天翻滚。
我扶她下车,有个小男生“哎呀”了一声,替我们挡了一下车门。
我冲他笑了笑,说谢谢。
他戴着口罩,眼睛弯起来,说阿姨客气。
姑姑在我手上拍了一下,低声说,她叫你阿姨呢。
我装没听见,继续往前挤。
医院大厅的自动门一开,那股消毒水味直往鼻子里钻。
人潮像涌动的鱼群,每个人都身上带着点不耐烦。
挂号机前面排了蛇一样的队,我把病历本夹在腋下,拿手机戳来戳去,手心有点冒汗。
姑姑靠在柱子边,有点喘。
她说,今天人有点多。
我说,“今天哪天人不多啊?”
她笑了笑,眼角细纹像被光一照就发亮。
她今年五十八,身材挺拔得像年轻时候留下的骨相还在,气色却一天不如一天。
膝盖不好,胃也不太行,走两步就想找个地方坐。
我把她的号挂了,骨科在十楼。
电梯口挤满了人,我瞅了一眼楼梯。
她也瞅了一眼楼梯,摇头。
我说,那等吧。
她就把拐杖靠在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把外套拉链拉到胸口,露出里面一件海蓝色毛衣。
那是我去年双十一给她买的,没牌子,款式很普通,但她穿得小心,一点也不肯沾油。
电梯终于来了一趟,挤进去的时候我把身体挡在她前面。
她在我身后轻声说,你别太用力。
我也轻声回她,不用力挤不进去。
十楼开门的时候,我们俩像从罐头里被倒出来。
候诊区一个空位也没有。
我让她坐我包上,自己站后面给她挡风。
她说别这么,别人看见要笑话。
我说笑就笑呗,上次不是还有个老爷子坐我背包吗,背包承重写的三十五公斤,我就是信它。
她翻了个白眼,但眼睛没真翻到那种嫌弃程度。
叫号的时候,她幽幽地抬起头,我赶紧把她扶起来。
医生很年轻,眼睛里有点职业倦怠。
他说拍个片子吧,老问题了,别着急。
他说的时候手里还在敲键盘,键盘“哒哒”声让人心里有一股莫名的酸。
我叹了口气,又去排队。
医院弄人,弄的是你的耐心。
一次又一次,你的脾气磨成圆的,你心里那股野劲儿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这股劲儿被她收拾了十二年。
第一次走进这座医院,我二十。
现在我三十二。
我一直以为,日子就是这样,就这么接下去。
直到那天,我翻出她的遗嘱。
我不是故意的。
那天下午她睡着了,冬天阳光从阳台落进来,斑驳的影子把茶几扫成两半。
锅里炖着排骨汤,飘得我心里都软了。
小区保安打电话说,门口送快递的要登记住户信息,说我们家门牌号跟系统里不一致。
我翻抽屉找房产证和户口本。
她那张写着端正小楷标签的牛皮纸袋被挤在最里面。
我捏出来的时候手都蹭了灰。
标签上写着“产权/证件/保险”。
我打开,里面的东西很整齐,像小学生的奖状叠放得毫厘不差。
我抽出房产证,红色的封皮打了光。
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本子,封面写着“遗嘱”。
我就是那时候停了一瞬。
我脑子里“咚”的一声,有一种不舒服的预感像泡泡冒出来,还没破。
我坐下,把那本薄本打开。
第一页就写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名字。
我愣了一下,心里第一反应是她有过婚姻,我不知道。
但下面写的是“遗嘱执行人:林骁”,律师。
我继续往下看,字不多,条例清清楚楚。
她把名下的房产,现金存款,基金债券,分成了两部分。
大部分捐给了一个女童教育基金,另一部分捐给她单位设立的奖学金。
我的名字,也出现了。
一次性赠与,十万。
我盯着那个数字,感觉有点发笑。
不是那个好笑,是那种失温后的自我嘲笑。
我想起十二年前。
我刚来她身边的时候,背着一个灰色帆布包,里面是我刚从南站拉过来的行李。
我把按坏了的拉链头打了一个死结。
那年我读大三,姑姑做了个小手术,需要人照应。
我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姑妈在上海,怕你一个人塞在学校里天冷不吃饭,正好去她那儿住住。
我答应了,拎着包来了。
那一次,我看见她,头发用发夹随意夹在后面,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脸色还挺红润。
她拉着我说,你瘦了。
我说你也瘦了。
她笑了一下,说,你学聪明了,学会怎么说话了。
她是我爸的妹妹,比我爸小八岁。
她从我小时候起就是家里那个“不嫁”的人,长辈们说起来,眉头就皱成个“川”字。
她笑着说她自由,说她有“伴”,又说“伴”不住在一起也很好。
到我来的那一年她已经一个人住十多年,生活挑剔,作息规律,饭菜做得不油不盐,看着就比我爸妈家里显得“干净”。
我在她这儿住了三个月,回学校复课的时候,她拎出一袋东西给我。
里面是两件薄毛衣,一盒胶原蛋白,和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两千块。
她说,做人别怕花钱,饿着自己不值得。
我那时觉得她像个英雄,女性里稀罕又松弛的那种。
后来事情就像逼人的河流,绕不过那块大石。
那是她膝盖第一次疼得站不起来。
印象好像是天突然冷,地砖外面结霜,地铁站风从通道里呼啦啦往外吹。
她坐在沙发上,脸白得发青。
我和她看着对方,谁也没笑。
我扶她去医院,她费劲地呼吸,咬着牙说,疼是疼,可没到戏里那种天旋地转。
我说,现在撑一撑,等挂号就好。
我们一直撑到现在。
大学毕业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留在上海。
她说,等你稳定了我就雇护工,别被我拖住。
我说,先看看。
我那时谈了个男朋友,做摄影,穿一身黑,肩上老背着一个相机包,喜欢说“构图”。
他给我拍过一张照片,我坐在湘南路的台阶上,阳光打在我脸上,他看着屏幕说,阿栀,你眼睛里有光。
我说是你反光板反得。
他笑喷了,说你倒是诚实。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生活路径大差不差能顺着走。
谁知道人算。
姑姑膝盖手术之后恢复慢,她有一次在厨房滑了一跤,磕到了腰。
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正趴着,呼吸急,眼眶里飚出两泡泪。
我一下子全身软了。
我给她擦地,把她扶起来,她靠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一起坐在地上,笑不出来。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可能要多陪她一会儿。
“多陪一会儿”这个词,后来被时间拉长,拉长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拉长到我没办法数清楚。
我和男朋友吵过一场大架。
他对我说,你这么年轻,不能一直困在家里。
我说,她是我姑,谁看她?
他说,你还有你爸妈,还有你自己。
我说,我知道,但现在只能这样。
他说,那你选。
我选了。
他没再来敲我家的门。
我们在微信上说了最后一句“祝好”,然后互删。
很幼稚的体面,却也把所有没说出口的委屈都压回去,还省得以后被回忆反复折磨。
选择之后就是日常。
日常是一锅汤白了一锅汤,睡前把药分到每个小你塑料盒里,早上把垃圾袋拎下楼遇到隔壁王阿姨,王阿姨总喜欢拎着她家那只小狗找人聊天。
小狗叫豆豆,它看我的时候尾巴摇得像小风扇。
王阿姨说,侄女呀,听说你没出去上班啊?
我笑,说暂时不。
她会“啧啧”两声,聚拢着大衣对我说,我女儿在浦东,工资比你们这边高不少呢。
我点头,说恭喜恭喜。
她转头走的时候嘀咕一句,年轻时候要有年轻时候的活法。
我朝她背影翻了个白眼,然后低头把垃圾袋口拧紧,心里那一道直线微微抖一下,又弹回去。
人活在城里,绕不开邻里街坊那点触目可及的比较。
绕不过发在朋友圈里的咖啡拉花,绕不过别人孩子散学回家的拉手,绕不过深夜的加班群和第二天的眼霜精致。
我绕不过我家客厅那块老人专用坐垫,绕不过洗手台上她的假牙盒,绕不过洗衣机里她的棉衫甩干的时候撞击内桶的声音。
我不觉得委屈。
我有时候只是会突然坐在床沿发呆。
发着发着,眼泪掉下来。
泪掉到手背上,再弄干,继续做事。
就算这样,我也从没想过拿“回报”两个字去衡量什么。
直到等我握着那本遗嘱,读完,才在心里浮出两个字,明晃晃的,烫手。
我把那薄本合上。
炖锅“咕噜咕噜”冒泡,像节奏不好的一首鼓点歌。
她在卧室翻了个身,咳了两声。
我把东西放回去。
手抖了一下,那本薄本又掉在我的膝盖上。
我摸了摸封面,突然觉得它比房产证还沉。
晚上她喝汤的时候,说,今天这个汤做得比上次咸一点。
我“嗯”了一声,拿了块豆腐给她,顺手把盐罐往台面边挪了一点。
她又说,今天保安打电话吗?
我说,打了,我去把资料找出来了。
她看了我两秒,说,找到了吗?
我说,找到了。
她把汤喝得慢,勺子在碗里碰出很轻的声音。
我看着她手背那几根淡青色的筋,心里动了一下。
我平了平呼吸,像下水之前集中的那口气。
我说,我看到那个了。
她眉毛动了一下。
她再看我,我没躲。
她把勺子放下,眼神一瞬间复杂,像是有点不耐烦,又像是嫌我笨。
她说,哪个?
我说,遗嘱。
她叹气,叹得很浅,像一块纸沉下去。
她说,你看到了也好,免得你总以为。
她没把后面说完。
我们房间的光很暖,像什么都可以被体谅。
但在那样的暖光里,我的一部分突然硬了起来。
我问她,以为什么?
她低头又喝了口汤,汤已经凉了,她抿得很用力,像在咽一个词。
她说,以为东西是你的。
我的指尖又冷了下去。
我笑了一下,说,你倒是知我。
她不说话,拿起纸巾擦嘴。
我说,我不图你的。
她抬头,眼里带点哼笑,说那最好。
我说,但是你捐给谁,是你的自由,我也尊重,但是中间那句“十万”,是不是太好笑了点?
她听见这句,终于抬起了下巴,她有一种把自己撑起来的习惯,一抬下巴就觉得她又变回了年轻时候那个不肯认输的姑娘。
她说,你要觉得少,我可以改成八万。
我“噗”地笑了,笑得突然又想哭。
我说,我不是说钱,我是说这件事。
她说,哪件事。
我说,这十二年。
她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盐罐,鼻翼微微动了一下。
她说,你这十二年,是你自己选的。
她的声音很淡,但不是没有锋利。
她说,我不要你照顾我的,你要去上班,去谈恋爱,你自己说,不愿意走。
你说,你想陪我。
我说,你那时候不能动。
她说,我可以花钱雇人。
我说,你舍不得花钱。
她说,那是你以为。
我把筷子一放,声音在玻璃桌面上碰得“啪”一声。
我洗得很干净的手指头在那一刻冒出汗,我觉得既委屈又荒唐。
我说,你说得这么轻巧。
她说,我一直说得很清楚,是你心里有账,有账你就给它记着。
她顿了一下,换了个更慢的语调。
她说,阿栀,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听到这句的时候,心里那个硬起来的部分像被太阳暴晒过,又像被人捏了一把。
我“嗯”了一声,嗓子干得发疼。
她说,我也不是你的妈。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可以不做,不做就是不做,没什么对错。
我说,那我做了呢?
她戳我一句,你做了,就是做了。
我觉得她每说一个字都是从某个很深的井里拉上来似的。
那井底湿冷,边缘长了青苔,缠着她的过去和她那些自洽的逻辑。
我突然非常想逃。
我说,我出去买点菜。
她说,不急。
我拿上钥匙,鞋也没换好,拖鞋就拖着出门了。
电梯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没表情。
我按一楼,电梯一直往下,心也一块块往下坠。
寒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了一点。
小区门口卖煎饼的阿姨在对面摊子上撒葱花,动作快,有风的时候那些葱花飘起来,像下雪。
我站在门口,肩膀缩起来,吸了口冷气。
我手机震了两下。
屏幕上是她发来的一个问号。
就是一个问号。
我把手机捏紧,放在口袋里。
口袋绒里被手指抓得发热,我突然想起她给我买的那双斜口暖水袋,浅粉色,上面印了一个半边掉色的笑脸。
想到这里我有点晕。
我突然讨厌自己这个“心软的体质”。
我转身上楼了。
进门的时候,她没在桌边。
她在阳台上,拿着一个小喷壶往她的君子兰上喷水。
她对植物的耐心和对我的耐心,可能一半一半。
我站在门口,背对着暖气片,冷气和暖气在我皮肤上打架。
她没回头,慢慢喷,像一个人独处的日常仪式。
我走了两步。
我说,你非要捐,我没意见。
我说完这句才发现自己真的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我说,你能不能早点说?
她停了一下,回头看我,眼神里有一点“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神情。
她说,我一直以为你不在意。
我说,你以为。
她把喷壶放到窗台,走过来。
她抬手,摸我的头,动作很轻。
她说,阿栀,我不希望你把未来绑在我的房子上。
她说,我们都做过贫穷的女孩子,我们知道一个房子能把一个人变得多谨慎,多缩拢,多愿意忍耐。
她说,我不希望你忍。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你以为“房子”这两个字就是魔咒啊?
她说,对很多人是。
我说,那你也可以告诉我,你捐给女童基金,很有意义,我可能也会觉得你很酷。
她说,我不需要你觉得我酷。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那你需要我觉得什么?
她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盯着我背后那堵墙,墙上挂着我们一起去城隍庙吃糖藕的照片。
她说,我需要你觉得,你的人生还是你自己的。
我说,你挂这句话的时候,能不能把我这十二年也并排挂上?
她不说话。
我突然很累。
这个话说没两句就都垮了的局面,让我像站在一块松软的泥地上。
天色暗下来,客厅看起来像箱子里。
我把自己塞进一个角落。
然后我就做了那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去买了一只行李箱。
我把十几件衣服叠进去,把她给我织的那条围巾也压在下面,又反手拿了出来,放在柜子里。
我把厨房里我常用的那套碗筷洗好,擦干,放好。
我把钥匙从钥匙扣上取下来,拿出一张便签写了两个字。
对不起。
我不想写太多,写多了像表演。
我把便签压在她早上吃药的玻璃杯底下,玻璃杯里还剩半口温水,暖暖的,像一个人的心脏还在慢慢跳。
我走的时候,君子兰叶子被早晨的光洗得发绿。
我没回头。
出了单元门,王阿姨正拎着豆豆出来。
她看见我,惊讶了一下,问,哎呀你去哪儿呀?
我笑了一下,说去工作。
她说,那好事啊。
豆豆冲我摇尾巴,我摸了摸它的头,说,以后有缘再见。
我拎着箱子坐地铁,去我同学那儿挤了一张折叠床。
我坐在地铁车厢里,鼻子突然被一股奶茶味儿糊住。
对面一个女孩在刷短视频,笑得夸张。
我眼角发酸。
我姑娘了十二年。
我要把自己收回来。
我在同学那儿睡了两天。
这两天她打了很多电话。
我不接。
她发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是一张碗的照片,问我今天要不要回来吃红烧肉。
第二条是一个“……”的表情。
第三条是一个“好自为之”。
我看着第三条,手心发硬。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了几个字。
“看遗嘱”,旁边画了一个生气的脸。
我这一生很少在公众号留言区骂过人,这件事却让我想跑去网上找同类,找故事,找一个“我值得被爱”的证据。
后来,我还是没去。
我去街对面那家日料店打了个零工,帮老板娘做外卖前的打包。
老板娘是东北人,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像唱歌。
她对我说,妹子,你手脚麻利,就是眼神不太好,总是往门外看。
我说,习惯。
她切芥末的时候眼睛一眯,说,家里有事啊?
我笑,说半拉。
她把切好的金枪鱼摆在托盘上,叹了一句,别问,问就是过不过的。
我说,过吧。
第三天晚上,电话打到我同学那儿。
同学端着手机跑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她说,是你们小区保安。
我接过去,电话那头是保安大爷很紧张的声音,说,你姑姑在电梯里差点摔了,王阿姨扶着她,你要不要回来一趟。
我的心像被谁一把捏住。
我也不知道是被愧疚捏住,还是被怒气捏住。
我沉了一秒,说,我马上到。
我一路跑回去。
冬天的风像刀子,沿街的灯光把三轮车上的塑料布照得发亮。
我到我们楼下,王阿姨正扶着她坐在花坛石沿上,豆豆围着她脚打转。
她脸色很白,看见我的时候微微有点惊讶。
我没有靠近。
我站在两米之外,那距离像一条线,谁都跨不过去。
王阿姨说,哎呀你总算来了。
她要起身。
她抬眼看我,我看见她眼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歉意。
她说,我没事。
她想站起来,我看着她,脚像钉住了。
我怕自己一过去,我这两天积攒出来的一点决心就像纸一样被揭掉。
我怕。
王阿姨催我,你怎么不扶你姑姑?
我走过去,手伸了一半,又缩回来。
我说,等救护车。
王阿姨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
她把我推了一把,我的手碰到了姑姑的胳膊。
她的胳膊细,里面夹着一个年岁堆出来的硬骨头,让人心里不舒服。
我把她扶起来,她身上那股洗衣粉加上老房子阳台潮的味道扑过来,瞬间让我想起了十二年的每一个清晨。
她站稳,对我说了句,谢谢。
就一个字没说,眼睛里有东西闪了一下,又没了。
我们去医院。
我陪她拍片,排队,缴费。
我的动作熟得像机器。
她的眼神一直往我脸上看,想找点什么。
我没有给。
医生说没大碍,就是低血糖加上疲劳,回家好好休息,饮食规律一点。
我们出来的时候夜很深。
小卖部的卷帘门拉得只剩下一条缝,冷气往外冒着。
她突然说一句,我让林骁来找你。
我愣了一下,心里第一反应是那本遗嘱。
我说,不用。
她说,他有东西要给你。
我不说话,继续走。
她又说,我有些话,没说清楚。
我说,不用了。
她抬头看着我,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种“你还小”的味道。
她说,好吧。
第二天十点,我在日料店切海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深灰毛呢大衣的男人。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神里是律师那种职业式的温柔,问我,你是阿栀吗?
老板娘在旁边起哄,说有人找你哦,正经人,看着不像催债的。
我擦了擦手,说我是。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我是林骁。
我把名片一看,正是那个名字。
心脏突然“咯噔”一下。
他笑了一下,说我能占用你五分钟吗?
我点头,走出去,他跟在后面,门口风切过来,门帘晃了一下。
他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信封背面粘得很牢。
他说,这是你姑写给你的。
我不伸手。
我问他,这又是什么戏码?
他愣了一下,像没太听懂我的语气。
他说,她让我如果你离开,就把这个给你。
我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好笑。
我问他,你们还预案得挺齐全啊。
他没笑,眼神很直,说,她写这个的时候,从椅子上站起又坐下,来回三次。
我心里一动,还是把信接过来。
信纸很薄。
我回到店里,把信放进围裙口袋,没看。
我切海苔的时候手有点抖。
海苔裂了一角,老板娘说,你手怎么回事?
我说,冷。
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坐在后厨小凳子上把信拆开。
里面是一张A4的纸,对折,密密麻麻写了很多。
她的字很干净,像她的家。
“阿栀,”她写。
“你看到这封时,应该已经不在家了。”
“我一直不太会跟人解释我的想法,年轻的时候不解释是因为骄傲,现在不解释是因为觉得麻烦。”
“但你不在,我忽然觉得解释也许有意义。”
“房子的事,你生我的气,合理。”
“人活着总是需要公平感的。”
“可是你知道吗,我从三十五岁开始就想好了我的身后要去哪里。”
“我没有孩子,房子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盒子,我活着用它,死了就应该还给世界。”
“我很早就取过那份女童基金的项目手册,我看见那些孩子的眼睛像我小时候长在乡下时一样,亮,饿,但快。”
“我想到如果有一点点钱可以把她们拉出那条路,我也许可以安静一点。”
“至于你。”
“我知道你以为你在替我做牺牲。”
“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很多琐碎的事,你每一件我都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夜里起来帮我揉腿,给我找袋子,早上给我把药放到早餐右边第二个位置。”
“我知道你半夜哭过。”
“我也知道你每次哭完第二天就还是笑着给我做豆角。”
“我不是铁石心肠。”
“我只是害怕。”
“我怕我把房子给你,你就真的把你的人生交到我手里。”
“我怕你以后做什么都要问一句‘姑姑你怎么看’。”
“我不想当那样的人。”
“钱我给你准备了。”
“不是十万。”
“十万是我写在遗嘱里给别人看的,真要给你的另一份在银行里,是一个年金。”
“每个月有一笔,不多,但够你生活。”
“我不想你突然有很多,我想你慢慢有。”
“林骁知道。”
“还有一个带你名字的银行卡,在茶几抽屉第三层的红盒子里。”
“你打开的时候,如果你愿意回来,回来拿。”
“如果你不愿意回来,就让林骁带着手续帮你办,钱会每个月打到你名下。”
“不要问我是为什么,我不想解释我的理财习惯,你也不会爱听。”
“你生气吧。”
“你从小就很会生气,但你生气完,总会接着生活,这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你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我这么笨拙的人,说什么都会让你更生气。”
“那就写下来,让你有时间慢慢读。”
“还有。”
“我知道你不爱吃糖藕,但每年我都要拉你去城隍庙排队,我知道你心里骂我,但还会跟着我去。”
“对不起。”
“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母亲那样的强迫。”
“我抹不掉,也不想去演成一个完美的姑姑。”
“你走吧。”
“你走的时候别回头。”
“我们两个都别回头。”
“但以后你遇到困难,别憋着。”
“你发一个句号,我会来找你。”
“我不在的时候,你去找林骁,他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信的人。”
“你笑吧,你肯定要笑我‘设局’,你说得对,我这个人喜欢设局。”
“这次的局,我希望是给你一个出口。”
“爱你的,唐槿。”
我读完,手抖得厉害,边角被我捏出一个折痕。
我心里那个坚硬的块儿开始松动,又开始疼。
我把纸折起来,塞回信封。
我出门的时候,天黑了。
上海的冬夜总有一点潮。
街角一个男子吆喝卖烤红薯,蒸汽把玻璃打雾,玻璃背后他的脸看不太清,只看得见一对亮亮的眼睛。
我回家的路,一直都在那儿。
我走到了我们小区门口,保安大爷冲我摆手,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笑了一下,没多说,往楼上走。
门口放着两双拖鞋,她那双偏内侧,鞋头蹭得有点毛。
屋里有热气。
她在厨房,背对着我,背挺直,像一个站在岸边的船夫。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像我只是出门买了瓶酱油。
她说,回来啦。
我点头,说,嗯。
她说,吃饭吧。
我说,好。
我们坐下,桌上有一盘莲藕。
我看了一眼,那是糖藕。
我笑了一下,捏起来尝了一口。
还行。
她说,你那边收拾了吗?
我说,收了。
她说,那一会儿把你的衣服拿回来。
我说,好。
我们吃了四口,她放下筷子,说,信看了?
我说,嗯。
她说,骂吧。
我说,不骂。
她看着我,忽然叹了一声,像把肺里的某段话吐掉了。
她说,我不会改遗嘱的。
我说,没叫你改。
她说,钱的事你别担心,每个月会打给你。
我笑,说你这人挺像个厂长的。
她也笑了,但笑得有点累。
我低头继续夹菜。
糖藕泡在汁里,像我们的话,甜中带点不自然。
夜里她洗漱的时候,我站在洗手台旁看她把假牙放回去,听见那一声轻微“叮”的塑料盒盖子合上。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长大了。
我说,你老了。
她说,嗯。
我们对视了一秒,都笑了。
第二天,她去社区医院打针,我去银行。
我办好手续出来,银行门口摆着一个小摊,卖腌白菜的。
我买了一袋,回到家,放冰箱里最上层,贴了个纸条写着“阿栀的,不许偷吃”。
她看见纸条,笑,像很久之前。
我们开始重新琢磨“我”和“她”的界限。
我在日料店打工之外,找了一个会计的兼职,晚上在店里后面用电脑问我以前的同学怎么用ERP。
她坐旁边,给我剥橘子,剥得一瓣一瓣摆在我的鼠标旁。
她有时候也忍不住过来指挥,说这个你别做,这个你要做。
我抬头看她,她会收手,退回去,做她的君子兰。
我们都有一点点别扭。
别扭像一块石头,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扔。
扔到某个点上,掉进水里,沉下去,又不见了。
我们偶尔吵架。
吵架的内容也跟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是“你吃盐吃太少了,你这人就是怕胖。”
现在是“你别老管我工作,我自己会安排。”
她忍不住,会偶尔爆一回,说你一直都乱。
我也会爆,说你这个人从来没把别人当过人看。
然后我们决定闭嘴。
她在客厅打开电视,放那种讲老式弄堂的纪录片,里面有一段是弄堂口卖大饼的老爷爷说他每天四点起来和面。
她看了,眼睛湿了一下。
她说,“一天晚饭也没吃过安生日子”。
我把声音关小,坐她旁边,没说话。
有一天,我在朋友圈看见一个广告,写着“养老护工专业培训”。
我突然有个念头。
我报名了。
她知道的时候,正在往土里插一支小铲子。
她说,你疯了?
我说,我想把这事做专业一点儿。
她说,你打算一直做这件事?
我说,我打算把它变成一种技能。
她盯着我看,眼睛像一个针孔,细细拽住我。
她说,你想清楚。
我说,我想清楚了。
她没再说什么。
我去上课,和一群三四十岁的阿姨坐在一个教室里,老师教我们怎么翻身,怎么防压疮,怎么跟老人讲话。
我照着在她身上练,弄得她哇哇叫,说你当我是模型啊。
我说你是的。
她笑骂,拿枕头扔我。
我们生活慢慢有了新的节奏。
我起得更早,学做更省力的菜,学在十五分钟内让米饭开花。
我学怎么在药盒上贴颜色,周一蓝,周二绿,周三紫。
她学怎么用手机给我发一句“早点回”。
她打字慢,发了一次“早点毁”,又急忙撤回,再发一个“哈”。
我们有我们的小尴尬。
她有时候还是会把遥控器藏在沙发缝里,说不记得放哪儿了。
我每次找出来就敲她一下脑门。
她说,疼。
我说,活该。
我们在冬天熬过去,在春天打开窗子,湿气被风从屋里吹出去。
君子兰开了一朵小小的花,还没来得及大就谢了。
她说,它害臊。
我说,是你弄的。
到了夏天,她的胃又在闹。
我们去医院,医生说饮食要注意。
她看着医生,点头。
出门她就说,医生有什么懂的。
我瞪她,她伸舌头,像个小孩。
生活就是这样,像一个人午后偷吃了一粒葡萄,又被另一个人抓包了,两人对视,笑,白白葡萄皮舔一下,日子继续。
她的遗嘱还是那样。
我们决定不用它来做衡量我和她的工具。
林骁偶尔会来,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喝茶。
他像个原本不在我们戏里的人,突然被安排了一条支线。
他说,遗嘱是可以改的。
她说,我不改。
他说,那你写个补充。
她说,不写。
他说,你这个人太矫情。
她笑,说你这个人太专业。
他们两个人斗嘴,我在旁边笑。
有一次他看着我,说,阿栀,你可以让她签一个“居住权”。
我问,什么东西?
他说,就是她把产权捐了也好卖了也好,但你有权在这里住,住到某个年限,或者你自愿搬走为止。
他用很通俗的语言说了一个很冷酷的法律结构。
我想了一下,说,好。
她看着我,沉默了两秒,说,这个可以。
我笑起来,突然觉得房子这两个字也可以是柔软的。
不再是魔咒,是一个安排。
是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鞋带,有纸巾,有遥控器,有我们两个人的气味。
那段时间,我妈打电话来得频繁。
她说,你爸最近咳嗽。
我说,要不你们来住一段?
她说,你姑姑那边呢?
我说,我们这边挺好的。
她停了一下,说,小心别把自己弄太累。
我说,我学会了省力,你放心。
她说,你小时候就不肯承认累。
我笑,说现在也不承认。
电话挂了,我坐在阳台上,晾衣服。
她把一个衣夹递给我,说,你妈刚才说什么?
我说,让我别累。
她说,她知道你累。
我说,她也知道你丑。
她愣了一下,笑到咳嗽。
我给她拍背,她笑得眼泪都出来。
她一直想把她的事弄利索。
她说,等我弄完,我可以死。
她总是这样把死挂嘴上,好像死亡就是一个周末要去的郊游。
我说,你少说。
她说,我不怕。
我说,我怕。
她说,你在我前面死我更怕。
我们两个互相顶嘴,谁都不给谁一个“认输”。
可是有时候半夜醒来,房间里很安静,我会听见她的呼吸不太均匀。
我会想,她也不是不怕的。
她怕,她只是要装成不怕。
她不想把“怕”这个东西扔我怀里。
我也一样。
我们像两个互相保护的人,又像两个互相勒住对方脖子的人,亲密里有一点点狠。
秋天来了。
桂花开的时候小区里香得夸张。
王阿姨在楼下说,今年桂花不香,是假的。
我说你鼻炎。
她气哼哼地转头,豆豆跑起来绕圈。
小区里新来了一个年轻的保安,长得白白净净,总爱笑,对我们特别“过分热情”。
他看见我说,姐,你好。
我说,别叫姐,叫妹。
他笑得更厉害,说那不行,我得叫您姐。
我们笑着走开。
生活轻快了一点。
有一天,我们在家里吃冰粉。
她撑着筷子戳着里面两粒花生米,突然说,你还恨我吗?
我被她问得一愣。
我说,恨过。
她说,现在呢?
我说,现在觉得你挺蠢的。
她笑,说你也不聪明。
我说,那就好,两人一样。
她说,那就更好。
我们就是这样,一点点把那一件大事变成很多小事,把那一口怨气卷进了毛巾里,晒了太阳,风一吹,软下来。
我去上课,拿到了一个证书,证书上写着“护理员三级”。
我拿回家,贴在厨房冰箱上。
她看了,说,这个证很你。
我说,怎么叫“很我”。
她说,你这个人,能把小事做细。
我说,是你这个人,能把大事做死。
她又笑,说好,你占我便宜吧。
冬天又来了。
她像每一年一样在阳台上晒她的毛衣,毛衣上有不同的洞,有的是以前被我钩破的,有的是她自己以前不小心弄的。
我们在屋里煮汤。
汤开了,她拿汤勺把浮沫撇掉。
她对我说,我写了一个东西。
我说,你又写遗嘱啊?
她白我一眼,说不是,是给你的。
她把一个小红本拿出来。
不是房产证,是一个很老的护照。
里面夹了一张照片,是她二十二岁时候的样子,穿复古的风衣,站在南京路边上,笑得像有风。
她说,把这个给你吧。
我接过,摸了一下那张照片。
她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的证据。
我说,我也要有我年轻时候的证据。
她说,你有。
我问,什么?
她指了指桌边的糖藕,我看见那边放了另一件东西。
她把那个蓝色的水壶递给我,那是我刚来她家时用的那个塑料杯,杯盖已经有点发白。
她说,这个你一直用来泡茶,现在给你。
我说,你送我这个干嘛?
她说,让你记得,你也喝过十年的白开水。
我“噗嗤”笑出声。
生活的幽默,常常藏在这些细小的转赠里。
我们像走过一个很长的桥。
桥边都是人,吆喝,抱怨,唱歌,睡觉,喝水,买菜,吵架。
我们拎着自己的小袋子,一步步往前,时不时停下来,看看那袋子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没有真的离开那个决定离开的上午。
那一个我,拖着箱子出门,其实只是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但这圈绕得必要。
它像在皮肤里划了一道小刀口,鲜血一点一点渗出来,伤口自己知道咋长。
她说,她改了两个字。
不是遗嘱。
是她的手机备注。
她把“阿栀”改成了“阿栀(别累)”。
我翻她手机的时候看见,笑到一半又掉下去。
我们以后还有很多需要吵的。
我们要吵怎么安排她的物理治疗,要吵社区医院医生的态度,要吵王阿姨家的豆豆老爱踏人脚背。
我们要吵我为什么老把袜子扔到沙发上。
我们要吵她为什么老把遥控器藏起来。
我们还可能要吵得更大的,是她把她的盒子彻底交出去那一天,我要不要住在这个房子里,住多久,怎么样以一个非买卖的身份占据一个空间。
这些都可以慢慢来。
有一次,我们吃完饭,她把碗收起来,我抢她,说我来。
她说,你今天不要搞这些,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我说,又看什么。
她从那个小牛皮纸袋里拿出一本红色的簿子。
不是房产证。
是一本旧旧的“劳动荣誉证”。
上面盖着单位的大章,写着“先进工作者”。
她说,这个奖,我当年觉得是假的。
我笑,说你那个单位,什么不假的?
她说,我现在觉得它是真的。
我问,咋真了?
她说,我看见你今天早上穿鞋的样子,我觉得,年轻的时候我不怕辛苦,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人可以穿上鞋,继续走。
我听懂了一点,又没完全懂。
她看了我一眼,说,别太紧张,不是要你穿我的鞋。
我说,那你说这些干啥?
她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知道就行。
夜里,她睡着。
我坐在客厅,小心地把那封信又拿出来摊在桌上。
我在旁边写了一句。
“谢谢你给我一个笨拙的爱。”
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了那一句。
她看了我一眼,问,这句怎么这么折腾。
我说,我语文不好。
她笑,说屁。
我们互相骂一句“屁”,心里都松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那根曾经被拉得紧绷的弦,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松了一点。
松了,就不会再那么容易断。
我在群里看到同学发她出差的新加坡照片,摊大牌,酒杯亮,笑容很白。
我心里没有酸。
我只是转过身去,拿一个碗,放在桌上,准备切一盘糖藕。
我想,等我再老一点,我要写一本菜谱。
名字就叫《两个女人的厨房》。
前言里写,我们都没有做错。
只是花到了不同的花池,喝到了不同的水。
她会在后言里写,她这辈子没爱过谁到失去边界,但她尽力了。
我们之间曾经有一个“遗嘱”,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句子下面。
现在它还是在,但我们学会把它当成句号,而不是顿号。
句号之后,还有下一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完满的结局。
可能不是。
但它是一种我们接受得了的真相。
我这十二年,未必就换不来什么。
它换来了我能直视自己。
换来了我能用一个人的手把另一个人的生活框住,但不把它按扁。
换来了,哪怕未来她真的没有了,我也不会因此空掉。
我把她放在一个盒子里。
那个盒子不是房子。
它是我心里那个不会灭的灯。
它不大,不耀眼,但足够照见一个人的脸。
她叫唐槿。
她是我姑。
她不是我的妈。
我是阿栀。
我不是她的女儿。
我们不是血缘里的那种标准答案。
可是我们每天早晚会一起吃饭。
我们一起走去医院,走去超市,走去门口买葱的摊子。
我们一起争吵,一起笑。
这就够了。
来源:知情达理饼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