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校长王德海打来的,听筒里他声音有点发飘,不像平时那么稳。我正拿着个搪瓷缸子,在水龙头底下接水,准备泡今天下午的第三杯浓茶。手一顿,水溅了出来,冰得我一哆嗦。
“老林,你们班这次模拟考的成绩,你看了吗?”
电话是校长王德海打来的,听筒里他声音有点发飘,不像平时那么稳。我正拿着个搪瓷缸子,在水龙头底下接水,准备泡今天下午的第三杯浓茶。手一顿,水溅了出来,冰得我一哆嗦。
“看了啊,王校,”我把缸子放在窗台上,用袖子擦了擦手,“成绩单我这儿还压在备课本底下呢。怎么了?我觉得考得还不错嘛,平均分比上次提了快十分。”
我说的是实话。高三(一)班,我带的毕业班,也是学校的重点班。这次市里统考,成绩下来,我心里是踏实的,甚至有几分得意。我林涛教了二十多年书,别的本事没有,抓成绩,那是出了名的。我信奉的是笨功夫,是铁腕。一天一套卷子,一个礼拜一次周测,错题本摞起来比字典还厚。学生们私底下叫我“林扒皮”,我听说了,也不在意。慈不带兵,严师才能出高徒。这不,效果就出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有轻微的电流声。王校长的声音再响起来时,那点飘忽不定变成了凝重:“不是不错,是太好了。老林,你来我办公室一趟,现在就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校长这语气不对。太好了,也能是问题?我放下电话,拿起那张压在备课本下的成绩单,又仔细看了一遍。
全班39个学生。第一名,宋佳,732分。第二名,李凯,731分。第三名,张娜,730分……我手指顺着名单往下划,一直划到第38名,陈阳,718分。
我的心跳开始不规律了。之前光顾着看平均分和那几个尖子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一个班,前38名,分数像约好了一样,挤在一个不到15分的区间里。这在统计学上,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个学生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科目,分数分布应该像一座山,有高峰,有山腰,有山脚。而我们班的成绩,像被人拿刀削过,齐刷刷地断在了山顶上。
只有一个例外。
最后一名,马超,561分。
这个分数孤零零地挂在队尾,和前面的718分,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马超这个孩子,我印象不深。他不调皮,也不出众,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像一株不太需要阳光的植物,安安静静地,有时候你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成绩中等偏下,一直在班里三十名开外晃悠,这次考了最后一名,倒也不算太意外。
可问题是,除了他,其他人是怎么回事?
我把成绩单折好,揣进口袋,朝校长办公室走去。走廊里空荡荡的,能听到自己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回响。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都照得清清楚楚。可我心里,却像是起了雾。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我第一次有了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不踏实。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不止王校长一个人。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镜片很厚,表情严肃。王校长见我进来,连忙站起来,给我介绍:“老林,这位是市教育局的李主任。”
我伸出手,和李主任握了握。他的手很干,也很有力。
“林老师,请坐。”李主任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坐下,腰杆挺得笔直。我预感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谈话。
王校长给我倒了杯水,杯子是办公室待客用的那种玻璃杯,上面印着学校的名字。他把杯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林老师,”李主任开口了,声音平缓,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你带的这个班,这次模拟考的成绩,我们局里很重视。”
他用了“重视”这个词。我心里那团雾更浓了。
“主要是数据有点异常。”他推了推眼镜,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摊在茶几上。那上面用红笔画了很多圈圈。“我们请数据中心的同志分析了一下,一个班级,38名学生的分数,呈现出这么高度集中的形态,概率低于万分之一。而且,我们调取了全市所有考点的监控录像……”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我。
我感觉后背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监控录像。这四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虽然没有发现明显的抄袭或者传递纸条的行为,”李主任继续说,“但这种成绩,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林老师,你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38个挤在一起的高分,和马超那个孤零零的561分。它们像两组密码,我一个都解不开。
“李主任,王校,”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我对我的学生有信心。他们平时学习很刻苦,基础也扎实。这次考得好,我认为是他们努力的结果。”
我说得很官方,也很无力。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番话。
李主任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锐利,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看到我内心的慌乱。
“林老师,我们不是在怀疑你的教学能力。”他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事情总要调查清楚。这不仅关系到学校的声誉,也关系到高考的公平性。我们不希望,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
王校长在一旁补充道:“是啊,老林。这件事,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局里的意思是,先内部自查。你……好好跟学生们谈一谈。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谈一谈”,这三个字说得轻巧。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这是要我去“审”。审我的学生。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天已经有点阴了。风从走廊那头灌进来,吹得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我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高三(一)班的教室。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我站在后门,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每个学生都埋着头,桌上的书本和卷子堆得像小山。阳光斜斜地照在他们年轻的侧脸上,绒毛清晰可见。那一张张专注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集体舞弊的样子。
我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宋佳身上。她是班长,也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自律、聪慧,做事有条不紊,是我的得力助手。如果班里有什么事,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又看向角落里的马超。他也在写着什么,但姿势有些僵硬。他旁边的窗户开着一道缝,风吹动着他的卷子,他好像没察觉到。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大家先把手里的笔停一下。”我走到讲台上,把手里的教案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教室里更安静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他们,这些我朝夕相处了快三年的孩子们。我本来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开口,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质问。
“这次模拟考的成绩,大家都知道了吧?”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要严厉,“考得很好。好得有点不正常。”
没有人说话。他们的表情各异,有的低下头,有的看着我,眼神里是纯粹的茫然,还有的……我看不懂。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提高了音量,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还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被耗尽。李主任的话,王校长的眼神,像两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我的荣誉,我的职业生涯,都和这间教室里的秘密绑在了一起。
“宋佳,你来说。”我点了她的名。
宋佳站了起来。她穿着干净的校服,扎着马尾辫,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老师,我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只是按照您平时的要求,认真复习,认真考试。”
“认真考试?”我冷笑一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那几个数字:732, 731, 730… 718。“你们管这叫认真考试?你们是约好了的吗?连分数都考得这么整齐!”
粉笔因为我用力过猛,断成了两截。
宋佳看着黑板上的数字,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她身后的李凯、张娜,那些平时最活跃的学生,此刻也都像被钉在了座位上。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孤岛上的人,对着一片沉默的大海呐喊。这种无力感,比学生跟我顶嘴,跟我拍桌子,更让我难受。
“好,你们不说,是吧?”我把手里的半截粉笔扔在讲台桌上,“那我就换个问法。马超。”
我叫了他的名字。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弱的男生,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为什么只考了561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是他们排挤你,不带你玩,还是你自己不愿意?”
这个问题很尖锐,甚至有些伤人。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是唯一的突破口。
马超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还是没抬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老师……我……我就是没考好。”
“没考好?”我逼近一步,“别人都考得那么好,就你一个人没考好?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不说话了,头埋得更低。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老师,您别问他了。”
是宋佳。她还站着,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很坚定。“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事。”
“你们自己的事?”我转过身,重新面对她,“那好,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宋-佳看着我,又看了看周围的同学。那些沉默的脸,仿佛给了她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说:“老师,我们没有作弊。”
“那这些分数怎么解释?”
“我们只是……找到了一种更高效的学习方法。”
“什么方法?”我追问。
她却摇了摇头。“对不起,老师,我不能说。”
“不能说?”我气得笑了起来,“你们是把我当傻子,还是把教育局的领导当傻子?宋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承担。”
我把话说得很重。我想吓唬他们,让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但宋佳只是平静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们没有作弊。无论您问多少遍,都是这个答案。”
说完,她坐下了。
整个班级,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墙,把我一个人挡在了外面。
那天的自习课,就在这样的对峙中结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教室的。我只记得,当我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觉得很冷。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侦探一样,试图找出真相。我把所有学生的卷子又要了回来,一张一张地对比笔迹,对比解题步骤。我发现他们的解答过程惊人地相似,尤其是在一些难题上,思路几乎如出一辙。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我还找了几个平时比较内向的学生,单独叫到办公室谈话。我放缓了语气,试图跟他们拉家常,从侧面打听。但没用。他们就像提前通过气一样,口风很紧,问到关键问题,就说“不知道”,或者“忘了”。
家长们的电话也开始打进来了。起初是询问,后来就变成了质疑和抱怨。有的家长觉得我小题大做,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作弊。有的家长则担心,如果事情闹大了,会影响孩子的前途。
我和王校长、李主任又开了两次会。我把我的调查情况作了汇报,但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李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说,如果学校自己查不出来,局里就要派调查组正式进驻了。到那个时候,性质就完全变了。
我被逼到了墙角。白天,我要在学生面前维持一个老师的威严,假装一切正常。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一堆卷子发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很快就满了,呛人的烟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可我心里的那团乱麻,却一点也理不清。
我开始失眠。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学生们那一张张沉默的脸,和宋佳那句“我们没有作弊”。
我真的错了吗?他们真的没有作弊?
可如果不是作弊,那真相又是什么?那个所谓的“更高效的学习方法”,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要像守护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守口如瓶?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里,而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被我忽略的人——马超。
为什么宋佳要说“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这句听起来像是在保护他的话,反而让我觉得,他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我决定,我必须去见见马超。不是在学校,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一个能让他放下防备的地方。
我要去他家。
做出这个决定后,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与其在这里瞎猜,不如主动出击。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从学生档案里找到了马超家的地址。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老旧小区,离学校很远,要转两趟公交车。
星期六的下午,我没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坐上了去他家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我靠着窗,看着街景一点点变得陌生、破败。我的心情也像这窗外的景象一样,越来越沉重。我不知道我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这次家访,会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只是隐约觉得,我离那个真相,越来越近了。
根据档案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马-超家所在的那栋楼。这是一栋九十年代初建的红砖楼,墙皮剥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陈旧的味道。
我爬到五楼,找到了5A。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防盗门,上面的油漆已经斑驳。我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门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马超。他看到我,眼神里满是惊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林……林老师?”他结结巴巴地叫我。
“嗯,是我。”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一些,“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不方便吗?”
他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用这个理由。他下意识地想关门,但又觉得不妥,身体僵在了那里。
“谁啊,小超?”屋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女声。
“妈,是……是我的班主任。”马超回头小声说。
“是林老师啊?快,快请老师进来坐。”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
马超这才把门完全打开,让我进去。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客厅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旧沙发,一个茶几,一台小电视。光线很暗,窗帘拉着。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
我走近了才看清,那些纸上,是手写的知识点、公式、图表。字迹有大有小,颜色也不同,红的、蓝的、黑的,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从数学的函数图像,到物理的电路分析,再到化学的元素周期表,几乎涵盖了高中的所有理科知识。
这面墙,就像一个巨大的、立体的错题本。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些字迹,我太熟悉了。那个隽秀的楷书,是宋佳的。那个龙飞凤舞的,是李凯的。那个娟秀工整的,是张娜的……我甚至能从这些字迹里,辨认出我们班至少二十个学生的名字。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林老师,您喝水。”马超给我倒了杯水,手还在微微发抖。
我接过水杯,目光却没有离开那面墙。“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马超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不是我……”他小声说,“是……是同学们帮我弄的。”
“帮你?”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她很瘦,脸色蜡黄,头发也有些稀疏,穿着一身旧睡衣。她应该就是马超的妈妈。
“林老师,您好,快请坐。”她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歉意,“家里乱,您别见怪。这孩子,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您要来。”
“阿姨,您好。”我连忙站起来,“您身体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她摆了摆手,走到沙发边,吃力地坐下,一边喘着气一边说,“小超,去给老师拿个苹果。”
“妈,不用了。”马-超赶紧说。
“让你去就去。”他妈妈的语气不容置疑。
马超只好走进那间小小的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妈妈。她看着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纸,眼神变得很柔和。
“林老师,这些东西,让您见笑了。”她说,“这都是班上那些好孩子,怕我们家小超跟不上,一有空就跑来给他补课。您看这墙,都快贴不下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面墙,心里五味杂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超的成绩一直上不去。他没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还要分心照顾生病的母亲。
“小超这孩子,命苦。”他妈妈叹了口气,像是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爸走得早,我这身体又不争气,这两年越来越差。医生说,是尿毒症,得换肾。我们这种家庭,哪有那个钱啊。现在就靠透析维持着。”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
“这孩子懂事,心疼我。他说,他不想去外地上大学,就想考个本地的师范,学费便宜,离家近,还能照顾我。可他成绩又不好,自己着急,嘴上也不说,就是半夜偷偷地哭。”
她说着,眼圈红了。“后来,也不知道他们班长是怎么知道的。就那个叫宋佳的小姑娘,有一天放学,带着好几个同学,提着水果就来了。来了也不说别的,就说要成立个学习小组,帮马超补课。”
“从那以后,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是七八个。来了就对着这面墙,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地给他讲。我们家地方小,坐不下,他们就站着。讲完了,还把笔记都整理好,贴在墙上,让小超随时都能看。”
“您说,我这是积了什么德,能让我们家小超遇到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一群同学。”
她的话,像一记记重拳,打在我的胸口。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师。我给他们发最多的卷子,占最多的自习课,用最严厉的方式要求他们。我以为,这就是对他们好。
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的学生,在离开学校之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马超的家庭情况,不知道他瘦弱的肩膀上,扛着多大的压力。
而这些,他的同学们都知道。
他们不仅知道,还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他。
马超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放在茶几上。他妈妈还在继续说:“这次模拟考前,小超压力特别大,好几天没睡好。宋佳那孩子就跟他说,你别怕,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你只要正常考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剩下的交给我们……”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成形。
我抬起头,看着马超,声音有些干涩:“马超,你告诉我,你们那个‘更高效的学习方法’,到底是什么?”
马超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他妈妈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们。
“妈,您……您先进屋休息吧。”马超扶着他妈妈,把她送回了卧室。
再走出来时,他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
“老师,我们真的没有作弊。”
他说,那不是作弊,那是一个“计划”。
一个由宋佳发起,全班同学(除了他自己)共同参与的,代号为“灯塔”的计划。
计划的目标,不是为了考高分,也不是为了学校的排名。
目标只有一个:帮助马超,守住他想留在本地上大学的希望。
他们知道马超的理想是本地的师范大学。他们查了往年的录取分数线,以马超平时的成绩,希望很渺茫。而毕业班,学校为了升学率,会给每个班下达一本上线率的指标。如果班级整体成绩下滑,老师和学校都会面临巨大的压力。他们担心,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像马超这样成绩不稳定的“边缘生”,可能会被老师,也就是我,采取一些“特殊措施”,比如劝他参加春季高考,或者干脆放弃。
这种事,在其他学校,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所以,他们必须想一个办法,既能让马超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又能保证班级的整体成绩足够亮眼,亮眼到足以掩盖马超可能出现的失利。
于是,“灯塔计划”诞生了。
宋佳和几个成绩最好的学生,把高中三年的所有知识点,进行了地毯式的梳理和解构。他们把整个课程体系,像拆解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拆分成了几百个独立的“模块”。
然后,他们把全班38个人,分成了十几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攻克几个特定的“模块”。他们不是简单地复习,而是研究。研究这些知识点在过去五年的高考试卷和模拟试卷中,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常见的陷阱是什么,最有效的解题模型是什么。
他们把研究成果,做成一份份极度精炼的“模块报告”,里面没有一句废话,全是干货:核心公式、解题模板、易错点辨析。
每个周末,他们会召开“模块分享会”。由负责的小组,把他们的研究成果,分享给所有人。其他人可以提问,可以质疑,直到所有人都彻底搞懂。
“我们就像一个团队,在做一个大项目。”马超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每个人都是项目里的一颗螺丝钉。宋佳是项目经理,她负责统筹和分配任务。李凯他们几个,是技术骨干,负责攻坚最难的模块。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分工。”
“那面墙上的东西,就是我们项目的一部分。那是专门为我定制的‘知识地图’。他们知道我基础差,时间紧,就用最直观的方式,帮我把所有的漏洞都补上。”
我看着那面墙,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哪里是什么补课?这分明是一个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执行力极强的学术研究项目!这些还不到十八岁的孩子,竟然自发地做到了连很多教育专家都只是停留在理论层面的“项目式学习”和“协作式学习”。
“那……那次模拟考的成绩,又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在发抖。
“那是计划的最后一步,压力测试。”马超说,“在考前一个星期,宋佳根据她对这次出题风格的预测,给我们每个人都划定了‘得分区间’。”
“得分区间?”
“是的。她要求我们,在保证正确率的前提下,主动放弃一些题目,或者在一些步骤上,故意写得不那么完美,以此来控制自己的分数。她说,我们的目标,不是考第一,而是要考得‘稳’。所有人挤在一个高分区,形成一个强大的‘主体’。这样,就算我考得再差,在数据上,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离群值’。班级的平均分和优秀率,依然会非常好看。老师您……您和学校,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我彻底愣住了。
我以为他们是抄袭,是舞弊。
我以为他们是为了个人的荣誉,不择手段。
我错了。
他们不是在破坏规则,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去理解规则,甚至……利用规则。
他们没有作弊。他们只是用一种近乎于“降维打击”的方式,战胜了那场考试。
而他们这么做的全部动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一个濒临掉队的同伴。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
“我们不敢。”马超摇了摇头,“宋佳说,这件事,林老师您肯定不会同意的。您的教育理念,是强调个人奋斗,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们这种做法,在您看来,可能就是投机取巧,是走歪门邪道。我们怕您知道了,会阻止我们。更怕……您会觉得我们是在挑战您的权威。”
挑战权威……
我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林涛,教了二十多年书,最看重的就是权威。我的课堂,必须由我掌控。我的学生,必须按照我画好的路线走。我以为这是为了他们好,是为了让他们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走得更稳。
可我从来没想过,当独木桥下是万丈深渊时,他们选择的,不是一个人往前挤,而是手拉手,结成一张网,把那个最可能掉下去的人,牢牢地托在中间。
他们没有挑战我的权威。他们只是在我划定的那条刻板的路线之外,自己开辟出了一条更宽阔,也更有人情味的道路。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领路人”,却差点亲手把这条路给堵死。
“老师,”马超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您……您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如果学校知道了,宋佳他们……他们会不会被处分?”
我看着他,这个瘦弱的少年,到了这个时候,担心的依然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同学。
我还能说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那面贴满笔记的墙前。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些孩子们的体温。
在这里,我看到了宋佳的缜密,李凯的聪慧,张娜的细致……我看到了39个孩子里,那38颗滚烫而善良的心。
这才是教育。
这比我教给他们的任何一个公式,任何一篇范文,都重要得多。
“马超,”我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墙,也刷干净。”
他愣住了。
“还有,”我继续说,“回去告诉宋佳他们。就说,林老师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学生,都很优秀。他们靠自己的努力,考出了一个好成绩。”
马超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儿地对我鞠躬。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那间小屋。
当我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刺眼。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把积压在我心里多日的阴霾,全都吐了出去。
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完成了一次蜕变。那个固执、严厉、只相信分数的“林扒皮”,好像留在了那间贴满笔记的小屋里。走出来的,是一个新的林涛。
星期一的早上,我走进校长办公室。王校长和李主任都在,表情严肃地等着我。
“怎么样,老林?查出什么了吗?”王校长递给我一杯热茶。
我没有接。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份东西,放在了茶几上。
那是一份辞职报告。
“王校,李主任,”我平静地说,“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他们俩都愣住了。
“我们班的成绩,没有任何问题。学生们没有作弊。”我说,“之所以会出现数据异常,是因为我在教学方法上,出现了严重的失误。”
“什么失误?”李主任皱起了眉头。
“我过于强调应试技巧,搞题海战术,导致学生的思维模式趋同,解题思路固化。所以,卷子上反映出来的结果,才会那么相似。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说明我的教育,正在扼杀学生们的创造性和个性。这是我的失败。”
我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不是谎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是真相的一部分。我的确失败了。我失败在,没有早一点发现,我的学生们,已经成长到了一个我无法想象的高度。
“至于那个叫马超的学生,”我继续说,“他成绩差,也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尽到一个班主任应尽的义务,去关心他的家庭情况,去了解他的实际困难,没有给他提供应有的帮助。我失职了。”
“所以,我请求组织,批准我的辞职。这件事,由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请不要再打扰我的学生们。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
我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王校长和李主任面面相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可能设想过无数种结果,但绝没有想到,一向以强硬和爱面子著称的我,会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场调查。
“老林,你……你这是干什么!”王校长最先反应过来,一把将那份辞职报告推回到我面前,“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撂挑子不干了?”
“我不是撂挑子。”我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配再当他们的老师了。”
这句话,是我的真心话。
李主任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推了推眼镜,仔细地观察着我。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林老师,你说的,是全部的真相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他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拿起桌上的那份成绩单,又看了看我那份措辞恳切的辞职报告。
最后,他拿起那份辞职报告,当着我的面,撕成了两半。
“林老师,”他说,“你的辞职报告,我不能收。你的‘检讨’,我们收到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去好好准备高考吧。局里,还等着你们学校今年放卫星呢。”
说完,他便拿着公文包,和王校长一起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桌上那杯没动过的茶,热气还在袅袅升起。
我没有辞职。
我回到了高三(一)班的教室。
当我再次站上讲台的时候,下面的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他们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担忧,还有一丝我以前从未读懂过的东西。
是信任。
我没有提成绩的事,一个字都没有。我像往常一样,打开教案,开始讲评上周的卷子。
只是,我的讲课方式,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讲到一道难题时,我没有直接给出标准答案,而是停了下来。
“这道题,解法有很多种。”我说,“有没有同学,有不同的思路,愿意上来分享一下?”
教室里静悄悄的。学生们有些不适应。在我的课堂上,从来没有“分享”这个环节。只有“我说,你听”。
我看到了宋佳举起了手。然后是李凯,张娜……一只又一只的手,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那天下午,我的讲台,第一次向学生们开放。他们一个个走上来,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分享着自己的奇思妙想。有的思路,连我都感到惊艳。
我站在教室的后面,靠着墙,看着讲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身影,又看了看下面那些专注倾听的脸。
我忽然觉得,这间小小的教室,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闪闪发光。
高考,如期而至。
考完最后一门,学生们像潮水一样从考场里涌出来。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们。他们脸上,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也没有患得患失的忧虑。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平静地聊着天,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宋佳和马超一起向我走来。
“老师。”他们齐声叫我。
“考得怎么样?”我问。
宋佳笑了笑:“正常发挥。”
马超也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和自信。“老师,谢谢您。”
我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我要谢谢他们。是他们给我上了,我教学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课。
那个夏天,高三(一)班的录取通知书,像雪片一样飞来。
宋佳去了北京,李凯去了上海。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去了他们理想的大学。
马超,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本地的师范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妈妈在一旁高兴得直哭。他在电话那头,也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拿着电话,走到窗边。窗外,是熟悉的校园。有新的高三生,正在操场上跑操,口号喊得震天响。
我知道,属于高三(一)班的故事,结束了。
但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没有再当班主任。我向学校申请,去教高一的新生。我想从头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去认识我的学生,去践行我所理解的教育。
我的第一堂课,没有讲课本。
我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灯塔计划”的故事。
我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只是告诉他们,曾经有那么一群少年,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善良,为迷航的同伴,点亮了一座灯塔。
讲完故事,我看着下面那些充满好奇和憧憬的年轻脸庞,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
“学,以成人。”
这四个字,是我从我的学生们身上,学到的。
我希望,未来的他们,也能明白。分数,从来不是教育的终点。成为一个完整、善良、有担当的人,才是。
来源:铃铛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