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段时间以来,谢晋这个名字总是在我脑海里萦绕。只要有关他的新闻我就会点开浏览,有他的电影我就会跑去看。我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位老人,1949年以后的中国电影大师。
谢晋带走的和没有带走的
敏清
这段时间以来,谢晋这个名字总是在我脑海里萦绕。只要有关他的新闻我就会点开浏览,有他的电影我就会跑去看。我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位老人,1949年以后的中国电影大师。
我对谢晋电影印象最深的是《芙蓉镇》,那还是长大以后,在湖南王村看的这部电影。
2002年国庆,我和几位同事去凤凰游玩,在凤凰呆了三天后就包了一辆车,直奔芙蓉镇。目的地到后,小镇的简陋令我们失望。时值午后,我们经过一个菜场,苍蝇围着几块剩下的肉有气无力地飞舞,这种气息与全国任何一个县镇都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寻找古迹,但只有一条石板街,两边是有些脏的混着水泥的木楼。芙蓉镇比凤凰古城差远了!这是我的印象。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找了靠水的旅店,努力寻找有意思的东西。我们吃了米豆腐、当地菜,发现靠码头有一个电影院,常年播放《芙蓉镇》。傍晚,我们去看这部电影,出来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因为情绪还很沉重。但这部电影第一次使我领略到谢晋的魅力,小时候虽然看过《高山下的花环》、《啊,摇篮》,但人尚年幼,虽然也跟着剧情哭了,到底还糊涂着。成年以后有机会细细品味《芙蓉镇》,是我觉得没有枉来王村一趟的唯一理由。
这部电影奠定了谢晋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当我在新闻看到谢晋去世的消息,心中惊愕、惋惜、失落。
在这一段时间密集地阅读关于谢晋的文章后,我有了发现,发现了谢晋带走的和带不走的东西。
谢晋带走了他的物质形态。在影像资料中,谢晋五官俊朗、身材高大、神采奕奕,才华过人。从优生学上讲,他是众多优质基因的集合体,是一个元气特别丰沛的人。元气是中国哲学里的一个说法,精气者所受于天,于古气并充神也。从演艺界人士的评述中,谢晋有天生的好身体,本钱好,因此是个工作狂,作息日夜颠倒;酒量大,一杯白酒干到底被他称为才是男人的喝法;嗓门大,说话声如洪钟,朋友说去他家串门看望他,人还没有进屋,就能听到他宏亮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性子急,做事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充满激情。
谢晋带走了他独特的知识结构:他18岁考入四川江安国立剧专,曹禺是当时的教务主任,焦菊隐先生是班主任,黄佐临是教导演课的老师,还有留美的洪深先生,他们都对谢晋起到了重要启蒙作用。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克·穆勒在上世纪80年代看到了谢晋的《春苗》,非常奇怪,他认为这部电影的的叙事、调度、场面、人物关系,戏剧冲突,看上去就是一部典型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如果知道谢晋的经历,马克就不会奇怪。因为谢晋受到过完整的老上海电影教育,又有着在旧上海电影公司工作经历,他知道老上海的娱乐电影是怎么拍的,戏剧是怎么演的。因此,当他一旦有拍片机会的时候,就会把骨子里所喜爱的一套表现出来。
谢晋带走了他独有的审美风格:大气、传统、中国、乡土。从他选的女主角来看,秦怡、祝希娟、王馥荔、盖克、张瑜、丛珊、陈冲、刘晓庆、潘虹、斯琴高娃、伍宇娟等,佳人纷呈,风采各异,从中会发现谢导对女性之美的理解相当宽泛,梅兰荷菊,各有其美。哪象张艺谋,眼中的美女都是巩俐型的。除了选角,在对场景、建筑、民俗、音乐等方面,谢晋也别具慧眼,充满中国传统韵味。据说为给《芙蓉镇》选景,美工跑了大半个湖南,7000多公里,找出个王村才让谢导满意。在影片结尾片断,湖南民歌响起:“韭菜开花哎细茸茸,有心恋郎不怕穷,只要两人哎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浓啊”。
生活中,据说谢晋也“讲究”得很,他在家乡上虞盖宅子,盖得是复古风格,跟以前的老房子一样有烟囱,不烧煤气,要烧柴。烧饭柴灰留下来煮粥。这种粥要煮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打开罐头,取出粥是既香又软。类似做法,在绍兴民间其实早就失传,但谢晋却乐此不疲。他喝水,泡茶也折腾。老宅里有一口井,就要从井里打水吃。现在那个井水能跟他小时候那井水比吗?家里人不让他喝,他不管,就要喝那水。他家的人都说:“这老头作死了”。“作”,是谢晋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固执和留恋。
谢晋带走了他的电影之梦。在2000年的《女足9号》后,谢晋再也没有拍过电影,但是他心中想拍的题材还有很多:
他想拍《我的母亲与末代皇帝》,讲的是与溥仪离婚的李玉琴的故事。他说:“这部片子反映的是伪满洲国的那段国耻,今天的年轻人对历史越来越淡漠了,所以,拍这部片子是件大事情。”
他想拍《陈圆圆》,对陈圆圆与崇祯帝、李自成和吴三桂的复杂关系非常有兴趣,认为可以在历史风云变幻背景下,戏剧地呈现一个女子复杂的人生和心灵。
他想拍慰安妇题材,2003年看到报纸上报道日本右翼官员对于中国当年的慰安妇问题大发谬论,谢晋气愤难平,说“十几年前,我如果有机会拍这个戏,肯定能拍好,因为它本身震撼人心。”
同样被谢晋看中的还有《拉贝日记》,讲抗战时期,德国人拉贝在日军南京大屠杀时救助30万中国难民的故事;还有《茅以升》,这位桥梁专家辛苦修建浙江钱塘江大桥,大桥建成后,却因日军侵入又亲手炸了钱塘江大桥;还有《我来过,我很乖》,讲述一个四川儿童患血癌早逝的故事;还有反映上世纪前半叶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总经理胡治藩与海派京剧名旦金素雯生死恋情的《大人家》……
这些题材看上去有共同的特点:背景大多是国难家仇,在大的时代背景和政治背景下那些小人物的辛酸故事,曲折命运。谢晋在他的晚年,依然有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浓厚的时代忧患意识,以及对重重积压下个人悲欢际遇的关注。题材很正,符合老派人的审美观,但是它们适合商业化的市场吗?年轻人会在情人节、暑期档、圣诞节自掏腰包去看悲剧、受教育吗?时代变了,除非党政机关、学校包场,这类题材的影片,想在市场上取得成功,也得有好的商业运作才行。术业有专攻,在体制内辉煌一时的谢晋导演在全新的电影市场面前,市场推广能力实在也是小学生水平。
所以,晚年谢晋在现实中被边缘化了,2000年后,谢晋再也没有拍过电影。但这8年里,谢晋一直处在创作热情中,他每天都在坚持阅读,在图书、文学杂志、报纸、新闻中寻找合适自己的题材,还和王安忆、铁凝等人保持交流,感叹“今天电影的文学基础太差了”。
老骥伏枥,壮志未酬,他这一走,这些有价值的题材更不知何时见天日。
谢晋离世,姜文发给国内记者的短信就两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个电影人谢幕了,但电影还在啊。谢晋除了给世人留下不少经得起岁月检验的电影作品以外,还有许多带不走的精神遗产:
他带不走对电影的热爱与激情。谢晋本人挚爱电影,仿佛只为电影而活。冯骥才认识谢晋几十年,印象中他说话似乎只有三个内容:剧本、演员、为电影的现状焦急。有一年,谢晋住进上海华东医院,躺在监护病房内的谢晋把将“工作室”搬了过来,儿子谢衍几次“没收”父亲工作,让他放宽心休息。谢晋气急败坏举起双拳怒吼:“让我去死吧,不让我看剧本,还不如让我去死……”吓得所有的人向他举手投降。
但天底下爱电影的不只谢晋一个人,激情澎湃不是哪一个人的专利。无可否认的,张艺谋、陈凯歌、陈可辛、李安、冯小刚、贾樟柯、顾长卫、李玉、徐静蕾这些导演都是热爱电影的,不然,干嘛吃这份苦受这份罪?举个例子,象《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夜晏》这些个内容空洞的大片,要没有导演的满腔激情撑着,还真拍不出来。
他带不走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认真劲头。
谢晋拍电影都要象排话剧一样排演一遍,这在电影人里是少有的。他特别强调演员体验生活,注重还原细节的真实。刘晓庆回忆拍《芙蓉镇》时,她刚从美国办了个人电影展回国,谢导说她满身“OK”味,叫她整天穿着胡玉音的衣服,在王村四处闲逛,体验生活。就这样变、变、变,直到从骨子里把刘晓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王村人,电影《芙蓉镇》才开拍。有场戏,胡玉音院子里铺地的石料不够,美工用泡沫做了几条,上好颜色以假乱真,被谢晋一眼看出来,说她“拆烂污”,后来买到庙里的真石料填上才算完。
黄蜀芹回忆在拍《啊,摇篮》时,有一场600士兵参与的戏,拍摄前一天,谢晋大发雷霆,不准开拍。原来,士兵衣服上的纽扣颜色不对。谢晋说:“那个时代延安将士军服上的纽扣是木质白颜色的,你们搞成黑色的,不行。”负责此事的黄蜀芹着急了,发动参加演出的战士用刀片、石头,刮磨颜色,结果不奏效。情急之中,有战士提议用火烤。用火烤后的纽扣,不仅完全变白了,而且木质纹路也出来了。
张瑜跟谢晋拍《春苗》时,被要求学插秧,学挑水,学划船,拍《青春》时让她去部队接受训练,甚至要学着去爬电线杆,因为张瑜在电影中饰演一位通讯兵。后来当了导演的张瑜依然觉得谢晋的教诲让她受益良多。
谢晋研究李玉琴的剧本时,曾在耄耋之年,冒着零下20多摄氏度的严寒赶赴长春,到伪满皇宫里感受当时的环境,察看李玉琴当年住的房间,找来监狱最老的管教介绍当年的一些细节,还访问了李玉琴的儿子。
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浓缩起来就二个字:认真。毛泽东也说过,世上最怕认真二字,这是全人类各个领域共有的精神财产,决不会由谢晋带了走。
他带不走乐观豁达的品质,这也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质之一。幸运的是,谢晋天生乐观坚韧,这是骨子带来的。
谢晋曾说过:“因为遭遇了大悲剧,我就要拍大悲剧。”谢晋五个孩子,一个儿子因患肺炎早早去世,另外两个都有不同程度的先天缺陷,这已是很大的家庭悲剧。文革中,谢晋被批判为“反动艺术权威”、“解放后培养起来艺术黑苗子”,被批斗了200多场,抄家抄了五次,连晚上睡觉的毯子都被拿走了,最后晚上没盖的,结果就弄了一大摞碎报纸盖在身上。当时他们自嘲:“这不是《三毛流浪记》吗?”
谢晋的父亲服安眠药自杀时,他正在厂里“隔离”,赶回家看到的是父亲的尸体,接着又被很快带进“牛棚”,连料理父亲尸骨都没可能。后来母亲跳楼自杀,谢晋把母亲的尸体抱上楼,他的两个傻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在呵呵笑,这给他很深的刺激。
很难想象文革这么一个岁月,谢晋一家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谢晋关“牛棚”的时候,每月只有五角钱的津贴,根本无力支撑一家三代六七口人的生活支出。妻子徐大雯不得不去菜场里去拣菜皮。孩子没人照管,一群小孩把谢晋的傻儿子弄到垃圾堆里,脑袋上扣一个西瓜皮,往他身上扔垃圾取乐。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谢晋乐观从容的天性也没有改变。他在被允许回家的时候,往往会像中学生做化学实验那样,把妻子拣来的菜皮与猪血一起熬汤,一旦得到家人的称赞,便会洋洋得意地到处炫耀。
“活下去,象牲口一样活下去!”是电影《芙蓉镇》中最震憾人心的台词;扫大街,青石板上秦书田华尔兹般的扫街步伐是谢晋对待苦难最浪漫的表达。
谢晋乐观、忍耐,同时也正视痛苦,反省历史,对人性被扭曲和被摧毁的东西特别敏感。他说“我不愿意强调我的家庭悲剧,因为在那场浩劫中有多少家庭比我还悲惨。有很多朋友劝我,不要再碰敏感的题材了,但是我不怕这个。文革结束近30年了,我们这些当时四五十岁的人也都七八十了,正视那场大灾难非常必要,老早就有人建议应当建一座文革博物馆,正视曾经走错的地方,痛定思痛进行反思。”
正因为谢晋有苦难的经历和强烈的反省意识,所以能够从普通人的命运、情感出发,跟自己的生命体验对接,拍出感染力极强的电影,有“气”、有“神”,有对民族命运深沉的关怀,形成了史诗般的风格。
谢晋曾经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说:“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工作也会继续下去,你想要坚持的梦想也还是会一直继续下去。”
不管是不是电影人,哪怕是芸芸众生中的小小微尘,只要我们能够真心欣赏谢晋电影的美,能珍惜,拾起他带不走的品质,就是对谢晋最好的缅怀与纪念。
来源:老何话乡贤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