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那天起,我才真正开始理解“工作”这两个字,不再是埋头画图、默默写报告。我学会了抬头看路,学会了在会议上清晰地表达反对,也学会了在完成分内事后,理直气壮地敲开领导的门,问一句“接下来,我们能搞点什么更大的事情?”
五年后,王建业那句“你知道哪里出错了吗?”,像一根针,时常还会扎我一下。
不疼,但很醒神。
从那天起,我才真正开始理解“工作”这两个字,不再是埋头画图、默默写报告。我学会了抬头看路,学会了在会议上清晰地表达反对,也学会了在完成分内事后,理直气壮地敲开领导的门,问一句“接下来,我们能搞点什么更大的事情?”
这五年,我换了三家公司,职位从专员升到了部门副总监。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但推开第一扇门的,却是那句让我几近难堪的问话。
思绪拉回到那个中秋节前最后的工作日,空气里弥漫着月饼的甜腻和离别的萧索。
第1章 一盒没送出去的月饼
办公桌上的纸箱已经封好了,里面装着我五年的青春。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个用了三年的陶瓷杯、一摞摞厚得能当砖头用的专业笔记,还有一本翻到卷边的《设计方法论》。
东西不多,一个箱子就装完了,正如我这五年,看似忙碌,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今天是九月十二号,农历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节。行政部发的双黄莲蓉月饼还放在抽屉里,红色的铁皮盒子,印着“花好月圆”,有点讽刺。我本想下班前送给带我的师傅,也是我的直属主管,王建业。但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我的辞职报告是半个月前提交的。没有惊天动地的理由,就四个字:个人发展。HR主管周姐约我谈话,语气惋惜,问我是不是薪水不满意,或者跟同事有矛盾。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都不是,就是觉得到了一个瓶颈期,想出去看看。”
周姐是公司元老,人精似的,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言不由衷。她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说:“小林啊,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孩子,公司其实一直很看好你。王总监那边……唉,你们可能沟通上有点问题。不过既然决定了,姐也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周姐。”
走出会议室,我心里五味杂陈。“踏实肯干”,这四个字像个标签,紧紧贴在我身上五年了。刚进公司时,这是褒奖。两年后,这是肯定。可五年过去了,这四个字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温和的判词,宣判了你只能做个兵,永远成不了将。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半个月前的那份晋升名单。
新媒体部的赵凯,升任高级主管。
赵凯比我晚进公司两年,一个话不多但脑子活络的年轻人。我们部门和他那边业务交集很多,我经常帮他们部门处理一些紧急的设计需求。赵凯每次都“林哥林哥”地叫得亲热,一口一个“太感谢了,没有你我们项目肯定得抓瞎”。
我嘴上说着“没事,都是一个公司的”,心里其实是有点受用的。我觉得,帮助同事,把事情做好,就是我的价值。
可价值,似乎并没有转化成价格。
名单公布那天,部门几个同事假惺惺地凑过来安慰我。“林哥,别往心里去,肯定是公司名额有限。”“就是,论资历论能力,怎么也该是你啊。”
我笑着说“没事没事,赵凯确实优秀”,然后一个人躲到楼梯间,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五年前,我刚入职时,王建业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好好干,咱们设计部,最需要的就是你这种肯钻研、能沉下心做事的人。我看好你。”
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顶着个微微发福的啤酒肚,两鬓也还没染上风霜。他的眼神里有光,让我觉得未来可期。
我信了。
这五年来,公司大大小小的项目,哪个没有我的心血?从最初级的海报设计,到后来独立负责整个产品线的视觉包装,我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班最狠的时候,我连续一个月睡在公司的行军床上,靠红牛和泡面顶着。项目成功交付,庆功宴上大家举杯欢呼,王建业在台上说着感谢团队的话,我在台下,默默地吃着一盘凉透了的盐水鸭。
我总以为,他都看在眼里。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那些荣誉、晋升,自然会水到渠成。我信奉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可现实是,桃子被别人摘走了,我连条路都没看着。
我掐灭烟头,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写好了辞职报告。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我的纸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同事们已经陆续离开,嘴里讨论着晚上去哪家饭店过节。办公室里渐渐空旷下来,只剩下键盘零星的敲击声和服务器机箱的风扇声,嗡嗡作响,像极了我这五年空洞的背景音。
我把那盒月饼从抽屉里拿出来,又放回去,来回几次,最终还是决定不送了。送了说什么呢?感谢您五年的“不提拔之恩”?太矫情。
算了,就这样吧。体面地离开,是我最后的倔强。
我站起身,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我待了1800多个日夜的格子间。墙上还贴着一张项目的进度表,上面有我用红笔标注的各种节点。电脑屏幕上,是我没来得及关掉的设计软件,界面上是一个未完成的logo。
一切都好像在说:你走了,但工作还在。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我抱着箱子,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建业还在他的独立办公室里,门没关严,能看到他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他大概,都不知道我今天要走吧。我的离职流程,是周姐直接帮我办的。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里所有的沉闷都排出体外。
“林宇。”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不高,但很有穿透力。
我脚步一顿,抱着箱子的手紧了紧。是王建业。
我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自然:“王总,您还没走?”
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我的辞职报告复印件,轻轻地放在我的桌子上,正好压住了那张进度表的一角。他没看我,目光落在我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纸箱上,沉默了几秒。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收拾好了。”
“今天就走?”
“嗯,今天办完手续。”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有点过速的心跳声。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是象征性地挽留几句,还是说些“祝你前程似锦”的客套话。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复杂,有惋惜,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失望。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林宇,在这里干了五年,临走之前,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你知道,你这五年,到底哪里出错了吗?”
第2章 那堵看不见的墙
王建业的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我心里那把锁,胡乱搅动了几下。
疼,且屈辱。
我出错了吗?我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离开。项目有急活,我二话不说顶上。同事搞不定的技术难题,我熬夜查资料帮着解决。这五年,我的电脑里存了上百个G的设计稿,每一个像素都凝聚着我的心血。我没出过一次设计事故,客户满意度调查永远是部门前三。
我哪里错了?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几乎想把怀里的纸箱砸在地上,把这五年的委屈和不甘,像倒垃圾一样全都倾倒出来。
但我忍住了。我只是把箱子放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我内心的一声叹息。
“王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自认这五年工作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说‘错’,可能就是我没能像别人一样,给您带来更大的价值吧。”
这话说得已经有些冲了,带着明显的怨气。
王建业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反应。他没有生气,只是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指了指我对面的位置,示意我也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我读不懂的弧度,“林宇,你知道公司是什么吗?”
我愣住了,这是一个很宏大的问题。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公司不是学校。在学校,你只要把卷子答得漂亮,老师就会给你高分。但在公司,尤其是我们这种项目制的公司,你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只完成了工作的60%。”
“那剩下的40%呢?”我下意识地追问。
“剩下的40%,”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是‘让别人知道你答得有多漂亮’,以及‘主动去拿更难的卷子来答’。”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举个例子吧。”王建业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进入了一种谈工作的状态,“还记得去年那个‘星辰计划’的VI设计项目吗?”
我当然记得。那个项目是公司当年的重点项目,难度极大,客户要求非常苛刻,前后改了十几版稿子。当时项目组的设计师压力大到崩溃,是我主动接手,熬了两个通宵,拿出了最终让客户拍案叫绝的方案。
那是我职业生涯里,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那个项目,你做得非常出色。”王建业先是肯定了我,“方案的创意、执行的细节,都无可挑剔。当时客户方的总监还特意打电话给我,表扬了我们的设计。”
我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他还是知道的,他还是看在眼里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项目成功了,公司拿到了后续几期的大单,至于其他的,我一个普通设计师,并不关心,也没人会告诉我。
“庆功会上,大老板问我,这个项目的主要设计是谁,这么有才华,要好好奖励。我当时说是你,林宇。”王建业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后大老板又问,这个林宇,有什么想法?他对项目后续的延展有什么规划?他对我们公司的设计语言体系有什么建议?”
“我……答不上来。”王建业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这些问题,我从来没听你跟我聊过。项目交接的邮件里,你只写了‘王总,方案已完成,请查收’。在项目复盘会上,轮到你发言,你只说了三句:‘我觉得这次项目大家都很辛苦,配合得很好,我个人也学到了很多。’然后就坐下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他说的,是事实。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以为,把设计本身做到极致,就是我的全部职责。至于那些“想法”、“规划”、“建议”,那是总监和领导们该考虑的事情,我一个执行层,说多了,不是僭越吗?
“可你知道赵凯是怎么做的吗?”王建业提到了那个让我耿耿于怀的名字。
“赵凯负责那个项目的推广文案。他在复盘会上的发言,足足讲了十五分钟。他不仅总结了文案的优缺点,还做了一个PPT,分析了市面上所有竞品的推广策略,最后,他提出了三个关于我们公司未来新媒体推广方向的建议,每一个建议都有数据支撑和可行的落地步骤。”
“那天,大老板也在场。”
王建业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原来是这样。我以为的“本分”,在他们看来,是“没有想法”。我以为的“谦虚”,在他们看来,是“没有潜力”。
我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在这头拼命地砌砖,以为能砌出一条通天大路,却不知道,墙那头的人,真正想看的,是我有没有画出整栋大楼的图纸。
“林宇,你不是没有能力,你是没有‘向上管理’的意识,也没有‘主动思考’的习惯。”王建业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把自己定位成一个顶级的工匠,但公司需要的,不仅仅是工匠,更需要能带领工匠团队,造出更好东西的工程师,甚至是设计师。”
“一个工匠,能打磨出一块完美的零件。但只有工程师,才知道这块零件应该放在机器的哪个位置,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而设计师,则是在构思一台全新的、更有效率的机器。”
“我等了你五年,”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的,真的是失望,“我一直在等你从一个工匠,成长为一个工程师。我给了你最难的项目,让你去磨练,我以为你会开窍。但你每次都只是把零件打磨好,然后恭恭敬敬地交给我,再也没有下文。”
“你甚至……从来没有主动找我,认真地谈一次你的职业规划,问一问你到底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没有。我总觉得,那是领导该主动关心下属的。我总觉得,只要我业绩好,领导自然会找我谈。我害怕被拒绝,害怕被认为是“急功近利”,害怕那种主动争取后落空的尴尬。
我的沉默和被动,成了包裹住我自己的厚厚的茧。我在里面安全地做着自以为是的梦,却错过了破茧成蝶的唯一机会。
第3章 一场迟到五年的谈话
王建业的办公室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他给我泡了一杯铁观音,茶汤是清亮的琥珀色,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大概是我和他之间,除了工作汇报之外,最长的一次谈话。一场迟到了五年的谈话。
“你知道公司为什么提拔赵凯吗?”王建业喝了一口茶,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摇摇头,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他会“表现”,会“思考”,会做那60%之外的40%。
“不完全是。”王建业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赵凯的能力,在某些方面,其实不如你。比如执行的细致度,比如对专业技术的钻研。但有一点,你远远比不上他。”
“他有‘项目所有者’的心态。”
“项目所有者?”这是个陌生的词。
“对。你接一个任务,你的心态是‘我要完成这个任务’。你思考的是怎么在规定时间内,高质量地把这件事做完。这是典型的‘打工者心态’。”
“而赵凯接一个任务,他的心态是‘这是我的项目’。他思考的,不仅仅是怎么完成,更是这个项目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没有更好的做法?这个项目做完之后,能给公司带来什么长远价值?能不能沉淀出一套方法论,复制到其他项目上?”
王建业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是“星辰计划”的项目归档报告,厚厚的一本。我翻开,前面是我做的那些精美的VI设计稿,而后面,竟然还有几十页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赵凯写的。
里面详细复盘了整个项目的推广流程,从用户画像分析,到渠道投放效果追踪,再到每一次文案调整带来的数据变化,密密麻麻,全是图表和分析。最后,他附上了一份长达五页的《关于建立公司设计与新媒体联动工作流的建议方案》。
我看得手心冒汗。
在我看来,这些事情,应该是新媒体部主管,甚至是王建业这个级别的总监才需要去操心的事情。赵凯,一个和我平级的专员,他凭什么去做这些?他哪来的时间和精力?
“他做这些,我事先也不知道。”王建业仿佛知道我的疑惑,“这是他在项目结束后,主动发给我的。当时我看了,也很震惊。我把他叫过来聊,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分外之事。”
“他说,他觉得这个项目很有价值,如果不把经验总结下来,让它流失掉,太可惜了。他说,他觉得设计部和新媒体部之间的协作效率可以更高,他做的这个方案,也许不成熟,但可以抛砖引玉。”
王建业把报告从我手里拿回去,放回书架。
“林宇,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你把工作当成一项项独立的任务,做完一个,划掉一个。而他,把工作当成一个整体,不断地去思考如何优化这个系统。”
“你很可靠,交给你一件事,你总能让人放心。但你的可靠,也让你变得‘好用’,却不‘堪当大任’。因为我永远不知道,你的能力边界在哪里。你从来不主动告诉我,你除了能做好我交给你的事,你还能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想起无数个夜晚,我帮同事改图,帮别的部门做一些零散的设计,我觉得自己是“乐于助人”。现在想来,我不过是在用这些“穷忙”,来填补自己主线任务之外的空虚,来营造一种“我很重要”的假象。
我感动了自己,却没能创造出真正的、不可替代的价值。
“你觉得,是公司对不起你,五年不给你晋升。”王建业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严厉,“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连一次真正的‘申请’都没有提过。”
“你只是在等。等我发现你,等我提拔你。你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职场上,从来没有理所当然。机会,不是等来的,是争取来的。你想要什么,你得说出来。你不说,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会假装不知道。”
“因为一个连为自己争取都不敢的人,公司又怎么敢把一个团队,一个更重要的项目交给你去争取呢?”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最懦弱、最不堪的地方。
我的确是在等。我像一个在车站等公交车的孩子,固执地相信,只要我站在这里,车就一定会来。我却从没想过,我可以主动看看站牌,查查路线,甚至,我可以选择打车,或者换一条更快的地铁线路。
我用五年的时间,证明了我的“忠诚”和“踏实”,却也暴露了我的“被动”和“视野狭窄”。
办公室的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而我,却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暗淡星辰。
“王总,”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明白了。”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却也无比轻松。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五年的沉重包袱。
“明白就好。”王建tianye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补偿,不多,就当是我这个做领导的一点心意。这五年,确实……我也有些责任,没能早点把这些话跟你说透。”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
“不,王总。”我摇了摇头,把信封推了回去,“您今天跟我说的这些,比任何补偿都重要。这堂课,我上得太晚了,但幸好,还不算迟。”
我站起身,朝着王建业,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
这一声感谢,是真心的。虽然它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难堪,但我知道,这是我这五年来,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第4章 走出大楼的夜路
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大楼门口的广场上,巨大的电子屏上循环播放着中秋节的祝福广告,穿着古装的嫦娥抱着玉兔,笑靥如花。
周围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脸上大多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赶着回家团圆。
只有我,像一个逆行者,抱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被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无声地排挤在外。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纸箱就放在脚边,沉甸甸的。我看着里面那些熟悉的物件,心里百感交集。就在一小时前,我还觉得这个箱子里装满的是委屈和不甘。而现在,我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固执、怯懦和短视。
王建业的话,像电影回放一样,一遍遍在我脑海里盘旋。
“你把自己定位成一个顶级的工匠……”
“你没有‘项目所有者’的心态……”
“机会,不是等来的,是争取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我过去五年里,为自己建立起来的那套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不堪的价值体系。
我一直以为,职场是一个“天道酬勤”的地方。只要我努力了,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回报。这是一种近乎天真的学生思维。我忘了,职场更像一个市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产品经理。你不仅要把产品做得好,还要懂得如何包装它、推广它,为它找到合适的定位,并且不断地迭代升级。
而我,就是一个只懂得埋头生产,却从不抬头看市场的“产品经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打磨产品细节上,却忘了告诉我的客户(领导),我的产品好在哪里,它能解决什么痛点,它的未来规划是什么。
结果就是,我的产品虽然质量不错,但在众多懂得营销和吆喝的产品中,被淹没了。甚至,被贴上了一个“功能单一、缺乏想象力”的标签。
赵凯,无疑是一个更优秀的产品经理。他不仅产品做得好,还懂得写漂亮的说明书(项目报告),做精彩的路演(会议发言),甚至还为产品的未来规划好了生态链(联动方案)。
输给他,我心服口服。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条未读信息。有父母发来的,问我什么时候到家吃团圆饭。有朋友发来的,约我中秋节一起聚餐。
我一条都没有回。
我打开通讯录,手指在“王建业”这个名字上悬停了很久。我想给他发条信息,再说一声谢谢。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多余。真正的感谢,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我关掉手机,仰头靠在长椅上,看着深邃的夜空。今晚的月亮很亮,但还不是最圆满的。它像我的人生,虽然有过努力的光亮,却始终带着一丝缺憾。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大学毕业时,我的导师曾对我说:“林宇,你最大的优点是踏实,最大的缺点,是太踏实了。有时候,要学着跳出画框看画。”
那时候,我没懂。我以为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只局限于专业本身,要多涉猎。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在告诉我,不要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执行者,要学着用管理者、决策者的视角去思考问题。
可惜,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和一次惨痛的离职,才真正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音乐喷泉也停了。我站起身,抱起那个沉重的纸箱。
箱子里的东西,是过去的我。而箱子外面的我,从今晚开始,必须学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回家的路,我没有坐地铁,而是选择了步行。
我想慢慢地走,让这条路长一点,让今晚的思考更深刻一点。我路过灯火通明的商场,路过飘出饭菜香味的居民楼,路过街边嬉笑打闹的情侣。
这座城市依旧喧嚣,但我内心的风暴,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没有了怨恨,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清醒的、甚至带着点庆幸的平静。我很庆幸,王建业在最后时刻,对我说了那些“残忍”的真话。他没有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客套话来打发我,而是给了我一次最深刻的“离职辅导”。
他撕掉了我的面子,却保全了我未来的里子。
这份情,我很感激。
走到小区楼下,我看到自家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我知道,父母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我。
在进门前,我把那个纸箱放在了楼道的杂物间。
我决定,明天再来处理它。
今晚,我要先和过去,做一个小小的告别。
第5章 饭桌上的“汇报”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小宇回来啦!快去洗手,就等你了!”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堆满了笑。
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见我回来,推了推老花镜,语气平淡地问:“今天公司事多?怎么这么晚?”
“嗯,离职交接,多聊了会儿。”我一边换鞋,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辞职的事,还没告诉他们。老两口思想传统,总觉得在一个单位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是最好的出路。我怕他们担心,打算等找到新工作再说。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工作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我爸则给我倒了一小杯白酒,说:“明天过节,今天提前喝点。”
我端起酒杯,和我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烧得胃里暖烘烘的。
“工作……还顺利吧?”我爸喝了口酒,看似不经意地问。
这个问题,在过去五年里,他问过无数次。我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挺好的,都挺顺利。”
但今天,我不想再这么说了。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为我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他们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我一直以为,报喜不报忧,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孝顺。但王建业的话点醒了我,真正的沟通,不是只说对方想听的,而是要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困境和思考。
对领导如此,对家人,或许也该如此。
“爸,妈,”我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公司辞职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我妈夹菜的动作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我爸则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严肃。
“辞职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辞职了?”我妈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满是焦虑,“是公司效益不好,还是你跟领导吵架了?”
“都不是。”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是我自己的问题。”
接下来,我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把我今天和王建业的谈话,几乎原封不动地,给我的父母“汇报”了一遍。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卖惨,只是客观地复述了那些让我感到羞愧和顿悟的事实。
我说到了“星辰计划”项目,我说到了赵凯那份几十页的报告,我说到了“工匠心态”和“项目所有者心态”的区别,我说到了自己这五年是如何“埋头拉车”,却忘了“抬头看路”。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向父母剖析自己的失败。
我说完,饭桌上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妈眼圈有点红,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爸一直低着头,慢慢地转着手里的酒杯,看不清表情。
我心里有些忐忑。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理解这些职场上的门道,我甚至做好了被他们数落“傻”、“没出息”的准备。
过了许久,我爸才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欣慰。
“这杯酒,该我敬你。”他端起酒杯,对我说道。
我愣住了。
“爸,您……”
“我敬你,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我爸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沉稳,“一个人,不怕犯错,就怕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你那个领导,是个好人。他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话,比给你涨一级工资,管用一百倍。”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跟,都是工厂里出来的老工人。我们那个年代,信奉的就是‘学好一门技术,走遍天下都不怕’。我们教你的,也是要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现在看来,时代变了,光踏实,不够了。”
“你今天能把这些想明白,不晚。三十岁不到,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五年的学费,是交得贵了点,但只要把教训记住了,就不算白交。”
说完,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妈在一旁,也抹了抹眼睛,给我夹了一大块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说:“儿子,没事。辞了就辞了,天塌不下来。咱歇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以后怎么走。家里有我跟你爸呢。”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原以为会是一场家庭风暴,没想到,却是一次如此温暖的和解。他们没有指责我,没有抱怨我,而是选择和我站在一起,理解我,支持我。
我突然明白,所谓的成长,不仅仅是在职场上学会“向上管理”,更是在家庭里,学会“向下沟通”。当我愿意把自己的脆弱和失败暴露给他们时,我得到的,不是轻视,而是更深层次的联结和爱。
那晚的饭,我吃得特别香。压在心头五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背后,有家,有爱,有无论我成功或失败,都会为我亮着一盏灯的港湾。
第6章 一条未发出的短信
中秋节那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没有工作日的闹钟,没有需要处理的紧急邮件,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安宁。
吃过早饭,我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上的家宴,我爸则在阳台上摆弄他的花草。我无所事事,便决定去楼下的杂物间,把那个装满我五年青春的纸箱处理掉。
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依旧静静地躺着。
那本《设计方法论》,书页已经泛黄,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这是我刚入职时,王建业推荐我看的,他说,做设计不能只靠灵感,更要靠方法。
那个陶瓷杯,是公司三周年庆时发的纪念品,杯身上印着公司的logo和一句slogan:“Believe and Achieve”。现在看来,我似乎只做到了前半句。
还有那些厚厚的笔记本,记录了我参与的每一个项目,从最初的草图,到最终的定稿,每一次修改的意见,每一次的自我反思。它们是我勤奋的证明,也是我局限的见证。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我本想把它们当成废品卖掉,彻底和过去告别。但此刻,我却有些舍不得了。
这些东西,不再是委屈的象征。它们是我走过的路,是我犯过的错,是我成长的代价。它们提醒着我,我是如何从一个天真的职场新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最终决定,把这个箱子搬回我的房间,塞进了床底最深处。我不会再去翻看它,但我要让它待在那里。它就像一个坐标原点,未来的我,无论走多远,飞多高,都能找到自己出发的地方。
处理完箱子,我回到房间,打开了很久没用的笔记本电脑。我开始整理这五年来的所有作品,把它们分门别类,做成一份全新的作品集。
这一次,我不再只是简单地罗列图片。
每一个项目,我都用心地写下了它的背景、我的设计思路、项目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以及我是如何解决的。更重要的是,在每个项目的结尾,我都加上了一段“复盘与思考”。
我思考这个项目在商业上的得与失,思考我的设计给品牌带来了什么价值,思考如果再做一次,有哪些地方可以优化。
我第一次,试着跳出“设计师”的身份,用“项目管理者”甚至“品牌策略师”的视角,去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工作。
这个过程,比单纯做设计要痛苦得多,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需要调用所有关于市场、关于用户的知识储备。但每写完一个,我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那些我曾经以为与我无关的“大局观”,就隐藏在这些我亲手做过的项目细节里。只是过去的我,被“执行”这片叶子,遮住了整片森林。
一下午的时间,我只整理了三个项目,但我的思维方式,却发生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傍晚时分,亲戚们陆续来了,家里变得热闹起来。我帮着我妈在厨房打下手,听着客厅里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天,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晚饭后,大家在阳台上赏月。今年的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挂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
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是赵凯发来的。
“林哥,中秋快乐!听说你离职了,有点突然。不管你去哪,都祝你前途似锦,一帆风顺!”
后面还跟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看着这条消息,我心里很平静。曾经的那些嫉妒和不甘,早已烟消云散。我坦然地回复他:“谢谢!也祝你中秋快乐,在新的岗位上一切顺利。”
发完消息,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点开了王建业的对话框。
我打下了一段话:
“王总,中秋快乐。昨天您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受益匪浅。是我自己辜负了您的期望,也浪费了五年的时间。谢谢您最后还愿意点醒我。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希望您和家人节日安康,万事顺遂。”
我盯着这段话,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我还是按下了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全部删掉了。
然后,我只发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王总,中秋快乐。”
我想,真正的成长,不是急于去表白自己的幡然醒悟。
而是把所有的感谢和决心,都沉在心底,然后用未来的行动,去做出最好的证明。
总有一天,我会以一个全新的、让他刮目相看的姿态,再和他相遇。到那时,或许我们能像朋友一样,坐下来,再喝一杯他泡的铁观音。
而那一天的我,一定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更广阔的星辰大海。
来源:乐观的豆花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