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已登帝位的男人立于亭前,目光落在一个蹲在石阶旁逗蚂蚁的小童身上。
1
我那曾被众人嫌弃的夫君,如今竟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大将军。
街坊四邻争先恐后地登门道贺,言语间满是艳羡。
“知微真是命好,捡来的男人也能飞黄腾达!”
我轻轻抿唇,嘴角扬起一抹勉强的笑意,指尖却悄然掐进掌心。
随重重赏赐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封薄薄的和离书。
我默默将它压进樟木箱底,上面盖上他旧时穿过的青布衫。
手缓缓抚上尚不明显的腹部,低声呢喃:小家伙,你爹不要我们了。
多年后,春日的宫苑里桃花纷飞。
那个已登帝位的男人立于亭前,目光落在一个蹲在石阶旁逗蚂蚁的小童身上。
孩子侧脸轮廓与他如出一辙,眉眼间竟有八分相似。
他喉头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是……以安吗?”
孩童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土,一脸认真地摇头:“不,我叫狗蛋。”
……
那时节,我正在院中摊晒晾干的当归与黄芪。
阳光温煦,药香淡淡弥漫在空气中。
忽而远处传来锣鼓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人群的喧闹。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群差役抬着红漆礼箱蜂拥而入。
“哎哟,知微姑娘,你现在可是将军夫人啦,还亲自晒药?”
张婶挤在人群里,嗓音尖亮,满脸堆笑。
我揉了揉被吵得发胀的耳朵,未答话。
李嫂顺势把我按坐在竹椅上,语气夸张:“早说了知微福气旺!男人参军才三个月,就直升大将军,古往今来头一遭啊!”
我垂眸,目光掠过他们脚边堆积的锦缎金器。
视线最终停在角落里沉默的福生——他是随军回乡送信的旧识。
他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同坠入寒潭。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从他披甲离家的那天起,我就知道。
2
勉强振作精神,将那些易坏的蜜饯糕点分送给左邻右舍,好言劝她们各自回家。
只留下福生一人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急得满脸通红。
过了许久,她才吞吞吐吐地开口:「知微姐,陆兄……陆将军他,他是有难处的。」
我低头整理院中散落的物件,动作平静。
几匹绣金织锦、珠光宝气的钗环随意堆在角落。
与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
还有一盘沉甸甸的银子,倒是实在些。
我在银盘底下抽出一封信,展开一看,是一纸和离文书。
粗略浏览,满篇皆是冠冕堂皇的托辞。
我默默将文书折好,压进箱匣最深处。
「他的难处,就是要做驸马,容不下一个结发妻子?」
「陆……陆将军说那公主性子骄纵,怕你日后受委屈……」
「多谢你替他解释,往后,陆将军就劳你多多照应了。」
我递出一锭银锞子,目光认真落在福生脸上。
「不不不,我不能要,这是陆将军特意留给知微姐的!」
福生慌忙推拒,转身朝院外奔去。
到了门边却又停下,回头望我一眼:「知微姐,陆将军心里是有你的,他写信时……眼眶都红了。」
我轻轻一笑,朝她点头:「我知道了。」
我怎会不知他曾经的情意。
可那是从前的陆晟,不是如今这位位高权重的陆承岳。
今日的陆将军,自有他的前程与抉择。
我不怨他。
只是。
我轻轻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微颤:「小家伙,以后只能我们俩相依为命咯。」
3
我是在山中寻药草时遇见陆承岳的。
那时他倒在林间,浑身是伤,呼吸微弱,几乎没了知觉。
出于医者的本能,我咬牙将他拖回了家中。
我的医术并不精湛,只是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学了些粗浅的疗伤手法。
好在那些伤口都只是皮肉之伤,处理起来虽费劲,却还不至于束手无策。
可他连续数日高烧不退,意识模糊,这让我心中隐隐不安。
我只能日夜守着他,按时喂药,反复更换浸凉的布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足足过了七八天,他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似乎因高热损了神志,对过往之事一无所知。
我曾动过念头要让他离开,毕竟我一个孤身女子,养活自己尚且不易,更别说供养一个成年男子。
但每次看到他那双清澈明亮、毫无戒备的眼睛望着我,心便软了下来。
「你若无处可去,不如就跟着我上山采药,一同去镇上卖药换钱。」
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竟比清晨的阳光还要灼人:「谢谢知微。」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像山涧清泉滑过石面。
我慌忙转身走出屋外,抬手轻拍发烫的脸颊。
罢了,先这样安置着吧。
起初,我不敢带他出现在人前。
待他身体稍有起色,我便每日天未亮就带他进山,直到夜幕降临才归家。
去集市售卖药材的事,始终由我自己独自完成。
并非不愿带他,而是当初为他换药时,我发现他身上旧伤纵横,显然是被人长期殴打所致。
而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又绝非寻常仆役。
我暗自揣测,他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一个多月过去,始终无人寻来打听他的踪迹。
我这才稍稍安心,开始敢带他出门走动。
毕竟,总不能一辈子把他藏在屋里。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低头摩挲着颈间那枚温润玉佩,翻来覆去地看着:「我大概……姓陆。」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玉佩上只刻着一个“陆”字,我也知道你姓陆。
「不如,我叫你阿晟?寓意重获新生。」
「好呀,知微。」
陆晟说话时总爱直直地望着我,眼神专注得让人心跳失序,每每看得我脸颊发烫。
4
陆晟生得俊朗,身姿挺拔,即便穿着已故阿爹留下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我只带他去县城卖了一回药,村中熟识的邻里便纷纷围上来打听。
「知微呀,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后生?」
「知微,陆公子可曾定下亲事?」
就连平日与我势如水火的陈兰芝,也扭捏着塞给我一盒胭脂,低声问:“陆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将胭脂推回她怀里,语气冷淡:“反正不是你这种。”
她在身后涨红了脸反驳:“你说谁呢?我哪点不如你!”
她说得没错——论出身,她确胜我百倍。她是里正之女,锦衣玉食,妆奁齐全;而我,不过是阿爹多年前从山路边捡回的孤女。自他两年前离世,我便靠采药维生,所得仅够糊口。
回到院中,见陆晟正低头仔细翻晒药材,动作轻柔认真。
望着他修长的背影与清隽的侧颜,我心头忽地涌上一丝莫名的不悦。
“村里人都在问你有没有心上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转过身,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我喜欢知微啊。”
“你……”我脸颊发烫,“我是正经问你。”
他俯身与我平视,目光真挚:“我也正经答你,我心仪的人,是程知微。”
“不跟你说了!”
我抓起背篓匆匆往山里走,心跳却乱了节拍。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那句“我喜欢知微”,一遍又一遍,耳根烧得滚烫。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深入林间,暮色四合,天光将尽。
懊恼顿生——果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
阿爹曾千叮万嘱:采药须日落前归,不可入深山,恐遇猛兽。
可越急越乱,我在一棵老松树旁绕了两圈,竟辨不清来路。
远处隐约传来狼嚎,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正当我眼眶发酸、几欲落泪时,一道熟悉的笑声划破寂静。
我红着眼望过去,只见陆晟拨开灌木走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轻轻揉了揉我的发:“还说自己胆大呢。”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跟着你,谁家傍晚上山采药?”
他指尖拂过我泛红的眼角,语带调侃:“看你走得越来越深,我还以为你素日吃得太清淡,想打只野味换口味。”
我狠狠拍他后背:“你还笑!”
他的低笑震在胸腔,传入我耳中。
“好了好了,回家要紧,再晚真要遇上狼了。”
后来再有人打听陆晟,不等我开口,他便立刻上前笑道:“我是知微的未婚夫。”
至于这未婚夫从何而来——谁在乎呢。
5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山间的草药也渐渐稀少起来。
陆晟便动手削木制弓,又磨尖竹箭,做了一副简易的弓箭,打算进山打猎。
“如今天冷,野物觅食艰难,性子都变得暴烈。”
我望着他绑紧护腕的手,忍不住低声劝道:“你独自去林子里,实在危险。”
他听出了我的担忧,轻轻叹了口气:
“可我想娶知微,总得备齐聘礼才行。”
“再说,我怎能一直靠你采药养活?那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
我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不放心:“要不……我陪你同去?”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发,眼里带着笑意:
“你也太小瞧你夫君了。”
我鼓起脸颊瞪他,他却笑得更欢,捏了捏我的脸蛋,转身推门离去。
后来我才发觉,陆晟确有几分狩猎的天赋。
每当日头将落,院门口便传来脚步声,他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缓缓靠近,肩上常扛着猎物。
那一日,他拖着一头硕大的鹿回来,我急忙迎上去:
“这……是鹿?”
“嗯。”他应了一声,额角还挂着汗珠。
回到院中,烛火微弱,映出他脸上和手背上的斑斑血迹。
我心头一紧,正要去取药箱,却被他拉住手腕:
“别慌,是猎物的血,我没受伤。”
我这才松了口气,看他熟练地放血、剥皮,动作利落不乱。
他砍下一条肥嫩的鹿腿递给我:
“今晚咱们也尝尝荤腥。”
我忍不住打趣:“你从前该不会是屠户出身吧?”
他挑眉一笑:“那你便是屠户娘子了。”
自此之后,陆晟几乎不曾空手而归,最少也能带回两只野兔或山鸡。
运气好时,甚至能猎到狼或野猪。
他尤其喜欢狐狸,已攒下好几张完整的狐皮,说要为我缝一件暖和的狐裘。
猎物剥皮后卖肉,换来的银钱一点点积攒起来。
这个冬天,我们竟过得比往年宽裕许多。
待到春风吹绿山野,我翻出存下的银两清点一番。
竟已有五十多两,若靠采药售卖,十年也未必能攒够。
陆晟坐在我身旁,低头仔细处理新猎的狐皮,忽然抬头问我:
“怎么样?够不够娶媳妇了?我的狐皮也够做件体面嫁衣了。”
我耳尖微热,轻抚了下脸颊,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
“……勉勉强强吧。”
阳春三月,我们在乡邻的祝福中成了亲。
那段日子,真是极好的。
陆晟继续打猎,我依旧上山采药。
我们盘算着再攒些钱,就去镇上租个铺面做点营生。
只是,生活本就是无常的。
6
成亲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陆晟进山打猎,却迟迟没有回来。
我望着天边彻底沉入黑暗,心头的不安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急忙召集村里几位热心的兄弟,提着灯笼随我一同上山寻找。
直到深夜,我们才在一处隐蔽的陷阱旁发现了陆晟。
他倒在泥泞中,早已昏厥,身上多处擦伤与割裂,血迹斑斑。
离他不远的地面上,横卧着一头已冰冷的猛虎,喉部有刀痕。
我颤抖着手指探向他的鼻尖,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心才稍稍落地。
众人合力将他抬回家中,我谢过乡邻,连夜为他清洗伤口、包扎停当。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一切终于处理妥当。
我伸手轻触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并未发烧。
便和衣躺在床边,困意如铅块般压下眼皮。
昏沉入睡之前,心中默默发誓:今后绝不能再让他独自进山。
再次睁眼,是被陆晟低哑痛苦的呻吟惊醒。
他在梦中挣扎扭动,唇齿间溢出模糊的哀鸣,眼角滑下两道泪痕。
我心疼得几乎窒息,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待他渐渐平静,低头一看——
他已睁开双眼,通红的眼底空无一物,仿佛灵魂被抽离。
我怔住,望着他那副死寂的神情,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可直觉告诉我,我要失去他了。
我凝视着他熟悉的轮廓,指尖缓缓描摹他的眉骨与鼻梁。
仰头强忍泪水,不让它们落下。
可终究不争气,热泪还是无声地滑过脸颊。
我轻轻将他放回榻上,起身走向门口,想透一口气。
就在我握住门框的瞬间,身后传来沙哑的一声:“陆承岳。”
我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丝笑容回头:
“你……想起来了,那,那可真好。”
陆承岳缓缓坐起,神色呆滞,目光僵直地落在我身上,宛如提线木偶。
“我是陆承岳。”
“你先好好养伤,我去处理那只老虎,最近天气转暖,肉放不住。”
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逃避,麻木地行动。
其实,从救下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们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终将离去。
只是,他笑得太耀眼,他的眼睛太清澈,他的声音太温柔。
我一时迷了心窍,贪恋地以为能与他共度余生。
如今一切归零,这个结局,我认了。
那半年的幸福时光,就当我偷来的一场梦吧。
7
陆承岳养伤的日子过得极为低落。
他整日神情呆滞,食欲全无,脸颊凹陷,身形一日比一日单薄。
我把煎好的药轻轻搁在他手边的木桌上:
「我不知你曾遭遇何事,但人只要活着,总得往前走。」
陆承岳嘴角微动,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多谢你救我性命。」
之后的日子里,他慢慢开始起身活动,脸色也略见血色。
只是依旧寡言少语,与从前失忆时那温和模样截然不同。
这天午后,我在院中竹架上晾晒刚采回的草药,阳光洒在叶片上泛着微光。
陆承岳静立一旁,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
「这里是什么地方?」
许久未开口,他的嗓音带着几分干涩与沙哑。
「青安镇竹溪村。」
他微微皱眉,似在回忆什么:「此地……是南诏国境内?」
我低头拨弄草药,闷声应了句“嗯”。听他这话,显然不是本地人。
陆承岳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转头望向我,眼中闪过久违的坚定。
「知微,我要去参军。」
「那……也好。」我垂着眼,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草药的茎叶。
他走近几步,沉默片刻,终究伸手将我轻轻搂入怀中,手掌一下一下抚过我的发丝。
「对不起,知微。若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我用力抱紧他,泪水无声浸透他衣襟。
次日清晨,我冷眼瞧着他收拾仅有的几件衣物。
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两圈,我咬咬牙,抱着自己的铺盖走进了他的房间。
自他恢复记忆后,我们便再未同寝。
可管他是陆晟还是陆承岳,此刻仍是我的夫君,我不愿白白错过这最后温存。
他怔住,看着我径直爬上床铺,一时竟无言。
半晌,他低笑一声,吹熄油灯,躺下将我拥入怀中,吻落得深沉而绝望,像要把自己烧尽。
天刚蒙蒙亮,他起身时动作极轻。
我也闭眼装睡,听着门扉轻响,渐渐远去的脚步。
翻身面向墙,泪水悄然滑进枕间。
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8
早有预料,我心里倒也不觉多么失落。
将那些珍稀的布料一匹匹收好,带到镇上兑成了现银。
金银首饰连同那纸和离书,一并压在了箱底,再未翻看。
小院日渐喧闹,来往多是邻里凑趣献殷勤的面孔。
我只浅笑着应酬,言语不多,态度疏淡。
日子久了,她们自觉无趣,便渐渐不再登门。
背地里却议论我得了便宜就忘了本,说一个曾共苦的妇人,终究会被陆将军一脚踢出门去。
竹溪村消息闭塞,无人知晓,那个所谓的糟糠之妻,早已如她们所愿,离了将军府。
我清点着手中的银两,盘算着在镇上开一间药铺。
毕竟日后身子会越来越重,再频繁进山采药,实在不便。
福生尚在探亲假中,我便请他陪我去寻合适的店面。
他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站在我身后像一尊门神,令人不敢轻慢。
有他在旁,我顺利以比市价低两成的价格拿下了一间临街铺子。
为表谢意,我执意要请他吃顿饭。
福生局促地摆手推辞,脸上泛起一丝窘迫。
我明白,他仍因陆承岳即将迎娶公主一事,在我面前心存愧意。
可这本就不该由他承担什么。
最终在我坚持下,还是在镇中一家饭馆点了几个招牌小菜。
等菜时,福生偷偷打量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开口:
「知微姐,你别怪陆将军,他并非真心想娶公主,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快活。」
我用热茶细细烫过碗筷,轻轻推到他面前,目光坦然:
「我知道,我没有怪他,从前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福生手中,请他代为转交陆承岳。
「还有,替我告诉他,要保重自己。」
福生用力点头:「我也会照顾好陆将军的。」
9
我的平安药铺不久后便顺利开张。
铺子后头连着一方小院和三间低矮的平房,我便将所有家当迁至镇上。
彻底离开了那个承载了我十七年悲欢、曾以为会终老一生的小院。
药铺主营药材收购与售卖,偶尔也为街坊妇人诊治些轻微病症。
因收费公道,没过多久就积攒了一批常来光顾的老主顾。
可这份安稳也引来了旁人的嫉妒。
某日午后,一名粗布裹身的婆子在铺门前嚎啕大哭,口口声声说我害她孙儿丧命,嚷着要报官治我死罪。
人群迅速围拢,议论纷纷。
有人替我辩解,但更多人却趁机煽风点火。
我强忍不适,一手轻抚隆起的腹部,低声请她进屋细说缘由。
那婆子却不理不睬,只拍腿痛哭,控诉我蓄意杀人。
直到围观者越聚越多,她才抽泣着道出原委:
「原是念她一个孕妇撑店不易,才照顾生意买了安胎药,谁知儿媳服下后竟当场滑胎!」
她说着扑上来攥住我的袖子,泪涕横流:「你也有身孕,怎忍心害别人骨肉分离……」
身旁几位带孩子的妇人顿时怒目而视,先前为我说话的人也纷纷噤声。
我沉声问道:「您何时抓的药?可否让我看看方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纸递来。
「就是今早抓的,下午我那可怜的孙子就没了!」
我低头细看片刻,抬眼冷声道:
「这确实是安胎方没错,但药绝非出自我家——今日上午我并未售出此类药剂,且方中三味药材,我铺里已缺货多日。」
地上婆子眼神微闪,飞快扫过人群。
随即有人高声质疑:「你说没卖就没卖?空口无凭!」
我抬眼望去,说话的是街对面周记药铺的掌柜,眉头顿时一紧。
两人显然串通一气。
「既然如此,不如报官彻查。」
我话音刚落,那婆子神色慌乱,而周记掌柜却嘴角含笑,神情得意。
形势对我极为不利。
正此时,人群忽然分开,走出一男一女。
女子身形瘦弱,面色枯黄,眼中尽是疲惫;男子则是新搬来的隔壁粮油铺老板。
女子望着地上的婆子,声音颤抖:「娘,别闹了……我的孩子,半个月前就没了。」
她转向我,满面歉意:「对不起,给您惹麻烦了。」
又对众人解释:「我从未服用过安胎药,胎是在挑水时摔河里掉的,请大家别再误会了。」
那婆子猝不及防,暴跳如雷:「你这不知羞的贱人,害我断了香火,还敢来坏我好事!」
说着就要扑上去撕扯女子的脸,被粮油铺老板一把拦住。
「凭空诬陷,虐待儿媳,依律当判五年徒刑。」
他语气冷峻,随即扣住婆子手腕,径直朝县衙走去。
「你……你敢!」婆子挣扎着不敢前行,慌忙环顾四周,却早已不见周记掌柜踪影。
风波平息,我静静望向散去的人群。
曾诋毁我的人默默溜走,几位好心邻居轻声劝慰:
「那婆子素来无赖,嗜赌成性,常打骂儿媳,这次怕是输钱急了才讹你。」
我点头致谢,牵着仍愣在原地的女子进了铺子。
「多谢你愿意为我作证。」
我递上一碗热茶。
她捧着茶碗,勉强一笑:「是他说能帮我和离,不然……我不敢的。」
我明白她说的是那位粮油铺老板,抿唇未语。
若真与周记掌柜勾结,此事恐难善了。
她告诉我她叫丽娘,是婆家买来的童养媳。
丈夫愚孝,婆婆动辄拳脚相加。
半月前河边挑水失足落水,胎便没了。
婆婆怪她断了后嗣,近日更是辱骂不断。
此次出面,实属孤注一掷。
若不能和离,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从她决绝的眼神中,已猜到她的打算。
我想劝慰几句,可言语终究难以抚平深重苦难。
所幸隔壁齐玉不仅送来和离书,更将婆子与周记掌柜一同送入大牢。
我看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眉目清正的年轻男子,心中暗惊。
没想到一个粮油铺掌柜竟有如此手段。
丽娘捧着和离书,泪光闪烁。
我也取出两锭银子相赠:「多亏先生仗义援手,否则我这药铺恐难维系。」
「夫人言重了,叫我齐玉即可。」
他目光掠过我的腹部,神情微动,执意推辞谢礼。
「邻里互助本是应当,日后若有小恙,还请您多多照应。」
见他坚持,我只得作罢。
此后常送去些饭菜点心。
至于丽娘,无处可去,我便留她在药铺暂住。
待我临盆之时,身边也好有个帮衬之人。
10
自从周记药铺关门后,我的医馆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除去雇请的两个人工钱,每月还能攒下二三两银子。
深秋渐浓,寒意日重,我也临近临盆。
想到再过几日就能卸下这沉重负担,心情竟轻快了不少。
谁又能懂这几个月里,吃不下睡不安的煎熬呢?
只是丽娘总盯着我的肚子,眼神里透着几分担忧。
她担心我能理解,可连齐玉每次来串门也显得格外紧张。
“看你那副模样,该不会是想当知微姐孩子的后爹吧?”
有天,丽娘笑着打趣道。
我抬眼看向齐玉,他确实对我太过上心了。
那种关心,超出了寻常邻里,却又不越界。
齐玉看了看我,又瞪了一眼丽娘,原本微黑的脸颊泛起红晕。
“你胡说什么!我只是……从没见过人生孩子,有点好奇罢了。”
腊八节当晚,刚喝完热腾腾的腊八粥,腹中忽然一阵剧痛。
我咬牙扶墙站起,腿间已有温热液体滑落。
“丽娘,快去叫稳婆,我要生了!”
丽娘愣了一下,转身就往门外跑。
稳婆早已备好,倒也不慌乱。
我强撑着烧了热水,慢慢挪回屋里。
孩子很懂事,没让我受太多苦。
不到子时,一声啼哭划破夜空。
稳婆把婴儿擦净放进我怀里:“是个小子,将来定能护娘亲周全。”
烛光下,我看着这张皱巴巴的小脸:“真丑。”
丽娘一边收拾一边笑:“哪里丑?长大准是个俊俏公子。”
她俯身在我耳边低语:“齐玉还在院外守着呢,要不要让他瞧一眼?”
我有些意外,他何必在这时候等着?
“那你拿去给他看看,劝他早些回去歇息。”
丽娘抱着孩子出去了。
隐约听见齐玉结巴的声音:“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家里添了娃娃,顿时热闹了许多。
奇怪的是,以往每日必来的齐玉,竟许久不见踪影。
问粮油铺小伙计,他也说不清。
行踪不定,不像正经做生意的人,身份倒是有些神秘。
不过,这些与我无关。
狗蛋满月那天,关了铺子,丽娘做了几个小菜,还包了饺子庆祝。
正吃着饭,门外传来敲门声。
天已漆黑,我猜是来看病的。
丽娘开门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齐玉。
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先看了眼床上熟睡的狗蛋。
随即笑道:“我运气不错,正好赶上吃饭。”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一直不见人。”丽娘边盛饭边问。
“我去给小娃娃寻见面礼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轻轻推到我面前。
“孩子取名了吗?”
我细细端详那玉:“叫狗蛋,张婶说贱名好养活,大名等以后看八字再定。”
齐玉一噎,随即道:
“那你觉得,‘以安’这个名字如何?”
丽娘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你还真当自己是狗蛋后爹了,连名字都替我们想好了?”
齐玉仍目带期待地看着我:“寓意是乐以忘忧,一世长安,怎么样?”
我把玉佩轻轻贴在狗蛋脸颊旁,望着他酷似陆承岳的小脸。
或许一下午没喝水,喉咙干涩发紧,我艰难开口:“好呀,那就叫以安吧。”
饭后洗漱完毕,丽娘慢悠悠凑过来,一脸促狭:
“知微姐姐,齐玉是不是想做狗蛋的爹啊?对你俩这么上心。”
我摩挲着那块温润的暖玉:“他可能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11
忙碌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
转眼间,以安的五岁生辰就要到了。
小家伙早早就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盼着齐玉叔叔快些回来。
他和齐玉感情深厚,亲如叔侄。
齐玉外表粗犷豪爽,实则对以安细心体贴。
每逢以安生辰前夕,总会特意出远门,寻来稀罕贵重的礼物。
有时连我也会沾光,收到些外地带来的精致小物。
更不必说丽娘了。
她与齐玉早已定下婚约,只等吉日一到,平安药铺与隔壁粮油铺便正式结为一家。
腊八节那天,天刚擦黑,齐玉便赶在晚饭前回来了。
他照例给以安带来了今年的生日礼——一把镶着彩宝的特制小弓弩。
以安一接过就爱不释手,抱着就要当场试射。
被我和丽娘急忙拦住。
“先吃饭,吃完再玩。”
饭桌上,以安迫不及待地追问齐玉这一路的见闻。
看他满脸憧憬,齐玉笑着提议:“要不下次出门,带你一起?”
以安眼睛一亮,立刻转向我:“娘,可以吗?”
“等下次再说吧,你马上要进学堂了,未必有空。”
孩子顿时耷拉下小脸:“我想跟齐玉叔叔学功夫,不想上学,我要当大将军。”
“可大将军也得识字读兵法才行。”
“那……那我就先去念书好了。”
年节刚过,二月初六这天阳光明媚。
我亲手将身穿红嫁衣的丽娘交到齐玉手中。
郑重叮嘱他必须善待丽娘,否则娘家近在咫尺,随时能上门教训。
齐玉笑得合不拢嘴,连连保证。
以安像个小主人似的,在院里蹦跳着给小伙伴们发喜糖。
婚后丽娘仍常来帮忙,但气氛终究不同了。
尤其是她不久后有了身孕。
见她吐得脸色发白,我不由皱眉:“你现在这样,齐玉还往外跑?生意哪有孕妇重要?”
“他走时还不知我有孕,不怪他。”
“可他最近也太频繁出门了吧?一个粮铺,至于这么忙?”
丽娘压低声音:“他说,怕要打仗,得多囤些粮食。”
要打仗了吗?我轻轻揉了揉以安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他……是不是也要上战场?
青安镇虽偏,谁不知南诏军权尽归驸马陆承岳?
三月初,北延三万大军压境。
人数虽不多,但统帅是威名赫赫的周靖北将军。
许多富户已举家南迁。
丽娘忧心忡忡:“姐姐,我们不如也往南避一避?”
我抚着她尚平坦的肚子:“那孩子爹呢?不要了?”
“留封信给他便是,谁知道他何时回来。”
我沉默片刻:“再等等。”
没过几日,齐玉风尘仆仆归来。
见屋内行李收拾妥当,无奈摇头:“别慌,这仗打不起来。”
我想细问,他却闭口不谈,只让我们安心留下。
半月后,果然传来北延全军覆没的消息。
全镇沸腾,人人称颂陆将军神勇,百年屈辱一朝洗雪。
那些曾讥讽陆承岳夺权的人,如今纷纷改口。
我把正挥舞小弓弩四处炫耀的以安抓回来,按着他去洗手吃饭。
小家伙满脸通红,兴奋地说: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陆将军这么厉害的人。”
我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灰迹:“那你得好好读书,听说陆将军诗文也极好。”
以安撅了撅嘴,岔开话题:
“娘,我们中午吃什么呀?”
12
原以为经历此战,两国会陷入一段长久的沉寂。
谁知南诏竟迅速对北延展开反攻。
齐玉愈发忙碌,四处奔走收购粮米,已有一个多月未曾归家。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注定要守活寡?两任丈夫,没一个顶事的。」
丽娘轻抚着隆起的腹部,语气中满是委屈。
我尚未回应,门扉轻响,一人推门而入——正是齐玉。
「别拿我和你那懦弱无能的前夫相提并论。」
他面容憔悴,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到家见无人便寻了过来。
男人蹲下身,手掌温柔地覆上丽娘的肚子,侧耳贴紧她的衣襟:「孩子最近可安分?有没有让你难受?」
「你还知道回来?」丽娘撇嘴。
「这话说的,我的妻儿在此,我不回这儿,又能去哪儿?」
我将这对黏糊的情侣赶出门外,叮嘱他们晚间来用饭。
随后取了钥匙独自出门。
穿过几条窄巷,我来到一处偏僻小院,开门而入。
这是我自己另租的隐蔽库房。
我逐一清点药材,皆为近几个月悄悄收来的,以治外伤、退热解毒为主。
晚饭后,我将库房钥匙递给齐玉:
「若前线需用,这些药也一并带走吧。」
齐玉怔住,目光微颤。
我索性直言:「你负责军粮调度,战时除了粮食,最缺的便是药材了。」
他神色略显局促,眼神闪避:「你……早就知道了?」
我淡然一笑。其实并不难察觉——非亲非故却屡施援手,不过是个粮商,却轻易扳倒与官府交好的周记药铺,对以安过分关切,每年千里迢迢送来珍稀寿礼……破绽太多。
「你伪装得并不高明。」
「将军担心夫人不肯接受帮扶,才命我暗中照应。」
「什么将军?你们在说什么?」丽娘茫然地看着我们。
「他若需要你,你便去忙。丽娘和孩子,我会照看好。」
齐玉神色肃然,郑重向我躬身:「多谢夫人。」
不久后,他便押着粮草与药材匆匆离去。
前线吃紧,他只在丽娘临产前后回来一次。
观其气色,战事似乎并未太过艰难。
「夫人不必担忧,如今北延君主昏庸,朝政混乱,又有熟知其军情的周将军策应,胜算极大。」
「那位北延的周将军?」
「正是。夫人或不知,将军本出身北延,周将军早年曾是其父部将,首次征讨南诏时便已被将军策反。」
我轻轻颔首:「无事便好。」
只要战火不波及青安镇,其余纷争与我无关。
眼下,我只愿丽娘平安康健。
丽娘诞下一女,肤色白皙,眉眼乖巧,齐玉为其取名尽欢。
丽娘略有失落,齐玉却爱不释手,整日抱着哄逗。
我轻点女婴粉嫩的脸颊:「女儿贴心孝顺,远胜顽劣男儿。」
「可姐姐,女子一生太苦。」
我舀了一勺参汤喂她:「不怕,咱们把生意做大,让尽欢做世上最自在的姑娘。」
小尽欢尚不足月,齐玉又押送新筹物资奔赴前线。
数次往返后,传来陆将军已占据北延大半疆土的消息。
北延求降,遭拒。
南诏举国欢腾,受压两百余年,终见天道轮回。
但我心存疑虑——药铺与粮店四周悄然多了不少形迹可疑之人。
趁齐玉难得归来,细问缘由。
他只安抚道:「即将兵临京都,将军怕敌狗急跳墙,特遣人护佑夫人与小公子周全。」
我虽安心,却仍觉过虑——如今我与以安不过寻常百姓,何来危险?
13
谁也没料到,灾祸竟来得如此迅猛。
小尽欢满周岁那天,丽娘想去镇外的云安寺为孩子求一道平安符。
我闲来无事,便带着以安一同前往。
不料归途中突遇匪患,暗卫前去剿匪时,我和以安已被劫走。
在颠簸的马车上,我勉强撑起酸软无力的身体,伸手探了探以安的脉象,所幸并未中毒。
我屏息细辨车内飘散的一缕幽香,应是软骨散无疑。
这香药我虽识得解法,可惜身上未带药材,无法施救。
此刻最牵挂的,是丽娘和尽欢是否安然无恙,只盼此事未牵连她们。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两个粗壮婆子将我们拖进一间屋子,扔在土炕上。
我强撑精神环顾四周,似乎是乡间一处偏僻农舍。
入夜后,药效渐退,一名农妇送来饭菜。
我扶起萎靡的以安,喂他吃些面点。
食物粗糙寡淡,他吃得勉强,直皱眉头。
「娘,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轻抚他凌乱的发丝:「别人请我们来做客。」
「是谁呀?我认识吗?」
「你不认得,娘也不认识。」
以安撇嘴嘟囔:「那他们可真没礼貌。」
那“没礼貌”的人,直到月挂中天才现身院中。
我抬眼打量,来者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俊,气度沉稳,只是眉宇间隐有忧色,似有难解心事。
「你是谁?」
他目光落在开口说话的以安脸上,低语一句:「真像啊……」
我立即将以安护在身后:「不知大人劫持我们母子,究竟有何目的?」
那人从容落座,自斟了一杯粗茶:
「论辈分,你该称我一声世叔。只是我那位世侄太过失礼,我不得已,只好请你们来此暂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无妨,日后你自会明白。」
他离去后,我心头一松,紧绷的神经稍缓。
以安依偎在我怀里,声音怯怯:「娘,那人是谁?」
「或许是……你爹的仇家吧。」
「可娘不是说爹爹死了吗?死人还会有仇人吗?」
「我何时说过你爹死了?」
「您说他去当兵,后来没了音讯。夫子讲,没消息就是不在了,不然他怎从不回来看我们?」
望着他稚气却认真的脸,我轻叹一声:「罢了,先洗漱睡下吧,夜深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都想尽欢了。」
「我也不知道。」
14
天刚破晓,鸡鸣声划破寂静,我便睁开了眼。
推开门,昨日送饭的农妇已在厨房忙碌,锅碗轻响,炊烟袅袅。
我环顾小院,不过丈许见方,三间灰瓦屋并着一间低矮灶房,简陋却整洁。
院门左侧用竹篱围出一片空地,养着几只土鸡,正扑腾着啄食。
的确,这不过是寻常农家院落的模样。
除了那名农妇,再无他人走动,可我知道,暗处必有耳目潜伏,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们。
心头微沉,我默默返回屋内,院中寸草不生,连一味可用的药材都寻不到。
百无聊赖间,我轻轻拧了拧以安软乎乎的小脸。
不知还要囚于此地多久,陆承岳,全因你而起。
接下来三日,无人来访,天地仿佛将我们遗忘。
以安翻来覆去摆弄九连环,解了又套,套了又解,反复三四回,终是烦躁地一甩手,将铁环扔出门外。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她嘟囔着。
谁知那环竟真引来了人。
一位姿容秀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眉目清朗的男子。
男子略一打量我和以安,便悄然退至院中,似不便参与谈话。
显然,此女有私密之言要诉。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以安稚嫩的脸庞上:“这就是承岳哥哥的孩子?”
我抿唇不语,心中冷笑,果然是旧日情人。
“小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我真的很羡慕你。”她声音轻颤,视线从以安转向我。
“婚后不久被休弃,好不容易安稳度日,又因他沦为阶下囚,有何可羡?”
“承岳哥哥很快就要兵临京都了,他绝不会放过我父亲。”
我不欲回应她的独白,却见她缓步走近炕边,指尖温柔抚过以安的脸颊。
以安皱眉,怯生生躲到我身后。
女子目光追随不舍:“若非当年那场变故,本该是我嫁与承岳哥哥。自幼倾心于他,母亲与陆伯母也曾有意结亲。”
“八年前,陆伯父征讨匈奴失利,我日夜忧心战报。幸得他们平安归来,我尚未宽心,二人却被打入天牢,罪名是通敌叛国。陆伯母与陆家老夫人更被贬入教坊司为奴。”
“我恳求父亲相救,他却道圣命难违。”
“后来,陆伯父病逝狱中,承岳哥哥也被传死讯。”
“八年光阴,我以为早已放下,可他竟还活着……”
她说至此,仰面片刻,泪水却已滑落双颊。
良久,她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又过片刻,她的声音恢复平静:“你们暂且安心住下,我不会让你们受伤害。”
她走后,以安慢慢蹭进我怀里,小声问:
“娘,爹爹是叫承岳吗?”
“是,就是你长大后想成为的那个陆将军。”
以安睁大眼睛,满是震惊:“我爹爹真的那么厉害吗?”
“当然,他还给你找了个公主当后娘。”
以安偷看我神色,立刻闭嘴不言。
我原以为陆承岳身世复杂,却不料竟是如此悲怆。
为国征战反遭陷害,落得家破人亡。
也难怪他恢复记忆时,痛不欲生。
15
被拘禁在院中的日子,枯燥得令人发闷。
我尚能忍耐,可苦了以安,整日上蹿下跳,连狗洞都快被他掏穿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来天,又或许已近一月。
那天傍晚,暮色渐沉。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是那日随陆承岳同来的清瘦男子,眉目疏朗,步履沉稳。
他推开门,退至一侧,身后缓缓走出一道身影——熟悉却又陌生。
昔日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尽,如今的他周身萦绕着上位者的威压,举手投足皆是权势的影子。
呵,真是愈发与我不相称了。
我眨了眨眼,酸涩感悄然袭来。
陆承岳,我们竟又见面了。
屋内的以安听见动静,蹦跳着跑出来,睁大眼睛打量来人。
「你是谁呀?」
陆承岳蹲下身,目光灼热地落在以安脸上,嗓音微哑:「我是陆承岳。」
以安瞪圆了眼,绕着他转了两圈,又回头望了望我,凑到他耳边小声问:
「你是我爹爹吗?娘说爹爹叫陆承岳。」
男人指尖轻颤,眼底泛起水光:「是,我是……以安,是你爹。」
以安摇头晃脑:「不对,我叫狗蛋。」
陆承岳一怔,目光扫向我。
我仰头看天,装作未觉——名字是齐玉取的,他没告诉你,难道怪我?
以安见他沉默,拍拍他肩头安慰道:「不过在学堂,我也叫程以安。」
在他亮晶晶的眼神里,陆承岳当即带我们启程,前往他在京城暂居的府邸。
马车停下,我抬眼望去——朱门高阔,气势森然,门楣上新挂的匾额笔走龙蛇,赫然写着“陆府”二字。
我默默跟在抱着以安的陆承岳身后,穿过回廊,七拐八绕,停在一处院落前。
「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他回头对我说。
我轻轻点头,心下了然。
院中陈设简净利落,一如他素来性情。
他将困倦的以安安置在西厢,唤来婢女为其擦拭洗漱。
我欲上前照看,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知微,这些年……我很想你。」
我望着他依旧深邃如墨的眼眸,轻轻抽出手:「陆将军,我们早年便已和离。」
「知微,你怨我,是不是?可当时我别无选择……」
「将军。」
我打断他,直视他眼中翻涌的痛楚:「你该知道,我从未怪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是岁月流转,旧路难回。
「丽娘和尽欢可好?」
「你说齐玉的妻女?她们无恙,齐玉已归家照料,你的药铺也安然无事。」
我颔首:「夜深了,明日再谈吧。」
避开他失落的目光,我走入西厢,躺上以安身旁的床榻。
月光斜洒窗棂,映在墙上,斑驳如霜。
我睁着眼,久久未眠。
北延帝已伏诛,余党亦被肃清。
只待吉日一至,陆承岳或将登临帝位。
而我,不过一介布衣,曾蒙他庇护,得以温饱度日。
更何况,他还有位公主在侧。
所以啊,不是所有裂痕都值得修补,也不是所有久别都该重逢。
16
第二天中午,阳光斜照进庭院时,才终于见到陆承岳的身影。他刚处理完军务,匆匆赶来陪以安用膳。
席间,一名侍卫低声禀报:“将军,顾小姐已在府门外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前朝丞相姓顾,那位顾小姐,想必就是曾到小院探望过我们的那位青梅竹马。
陆承岳眉心微蹙,语气冷淡:“她愿意等便由她去吧。”
他不动声色地为以安夹了一筷子菜,动作温柔。
侍卫正欲退下,却见那顾小姐已不顾阻拦,径直闯入厅中。
她本是出身名门的千金,此刻却衣襟微乱,眼中含泪,带着几分凄然与恳求,望着陆承岳:
“承岳哥哥,你……可否饶过我父亲?当年他也是奉先帝之命,身不由己啊。”
陆承岳神色平静,仿佛听不见一般:“你该明白,留你性命,已是念在你未曾加害知微与以安的份上。”
“回去吧。看在云舟的旧情上,今日擅闯之事我不予追究。下次,未必还能这般宽容。”
他轻挥衣袖,身旁侍卫立刻上前将顾小姐带离。
以安睁大双眼,目送这一幕,转头看向陆承岳,满眼崇拜:“你真的好威风!”
“是吗?”陆承岳轻笑,“那你愿不愿意也做这样的人?”
以安用力点头:“我要像爹爹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那留下来如何?将来我教你武功,等你长大,就封你做大将军。”
“真的?”
“自然。你去跟你娘说,你们都留下,我会护你们一世周全。”
“其实……我会一点武功,齐玉叔叔教过我的!”
说着,以安就要起身比划,我按住他的肩膀:“先吃完饭再说。”
午膳过后,陆承岳便又赶赴军营。
我望着以安在院子里奔跑嬉戏,心中反复思量该如何向陆承岳辞行。
久居此处终究不便。
直到晚膳结束,我趁陆承岳与以安言笑正欢时,轻轻将孩子支开。
“我打算带狗儿和以安回青安镇了。”
陆承岳原本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声音也冷了几分:
“我已经让齐玉接来他的妻女,药铺也已转手。”
“知微,如今我身边,只有你和以安了。”
“可你还有一位公主,日后她会成为你的皇后,还会有许多妃嫔和子嗣。”
“我与安岚不过是权宜之计,彼此所需罢了,并无真情实意。”
“至于纳妾,我更不会。陆家祖训明令:男子不得纳妾。”
我心中动摇,却仍迟疑。
“可我现在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与你并不相称。”
陆承岳抬手捧起我的脸,目光深沉而真挚:
“若无你,八年前我早已命丧黄泉,何来今日功名?”
“况且,你也该为以安想想。他本可贵为太子,未来执掌天下,你却执意让他做个普通人,可问过他的心意?”
见我沉默,他声音微颤:
“我不愿强求你,只求你也体谅我的心情。八年了,我才重新有了家。”
“你还常说这世道女子艰难。总得有人站得高些,为她们争取一份公道。你不想吗?”
我想。我当然想。
我不想再有女婴被弃于荒野,不想再有女孩换一袋米粮,不想再有如丽娘那般,一生为女儿忧惧。
我想让女子也能撑起半边天。
陆承岳轻声道:“安岚近日即将入京,你不妨与她当面谈谈。”
安岚公主吗?
17
我在南诏时便听闻过安岚公主的名头。
传言她骄纵任性,心胸狭隘,凡有冒犯,必加倍偿还,性情高傲难以亲近。
可真正见到她时,才知那些流言何其荒谬。
她明媚张扬,宛如盛夏盛开的红玫瑰,灼灼其华,不见凋零之意。
安岚公主刚踏入将军府,便径直走向我们居住的小院,一眼瞧见蹲在石阶旁逗弄蝈蝈的以安,立刻快步上前将他抱起,细细端详:
「这便是本宫从未谋面的儿子?」
以安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她,耳尖悄然泛红,片刻后竟鼓起勇气,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原以为她会不悦,谁知她朗声大笑:
「有趣,比你那木头般的爹强多了。」
我上前敛袖行礼:「安岚公主。」
她斜挑长眉,目光微闪:「你就是陆承岳念念不忘的前妻?那位白月光?」
她放下青瓷茶盏,绕我走了一圈,忽而抬手勾起我的下颌:「容貌确实出众,难怪姓陆的眼里容不下别人。」
「公主过奖了。」
她颔首轻笑:「胆识也不差,不如这样,你日后便做本宫的丞相如何?自家人,用得安心。」
我一时怔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丞相?」
她一挥广袖,落座于案前,自斟一杯清茶:「怎么?陆承岳没告诉你?新朝将立双帝,共掌天下。」
我望着她朱唇启合,不由喃喃重复:「双帝,共治?」
「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何助他借势夺回南诏兵权,只为他复仇?」
「罢了,此事就这么定下。你先准备着,回头去找许云舟,向他学学如何为相。」
以安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蹦跳着跑回我身边:
「那个漂亮姐姐要让你当丞相吗?丞相是做什么的?」
「丞相是极重要的官职,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哇,那娘以后就是很厉害的人了。」
我微微扯动嘴角,心中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过略通文墨,粗识诗书而已。
可这般机遇摆在眼前,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动心?
纵然前路艰难,或许,我也该试着前行一步?
18
夜晚降临,陆承岳如往常一般前来共进晚餐。
我拿着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饭菜,时不时抬眼望向陆承岳。
次数渐多,男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戏谑:
“怎么?发现自己依旧对我情深意重,舍不得与我分开了?”
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陆晟。
“我听说,新朝之后会实行双帝共治的制度?”
“没错,会设立女官之位,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毕竟如今识文断字的女子并不多。”
“那你,能否为我请一位师傅?”
“自然可以,不过学费颇为不菲。”
我心中盘算着自己的积蓄:“需要多少钱?”
陆承岳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以身为报。”
我一把挣脱陆承岳的手,略带愠色:“我是在与你认真商议事情。”
“我也是认真的呀?若你愿意,我便是你最好的老师,我还能为你撑腰,确保日后安岚那个疯婆子再也不敢欺负你。”
一旁正专心吃饭的以安突然抬起头来:“安岚姐姐是漂亮姐姐,不是疯婆子,我以后要娶她的。”
陆承岳对以安的童言无忌置若罔闻,将凳子挪至我身旁,认真地看着我:
“留下吧,好吗?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永远相伴,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家的温暖了。”
明知他是在装可怜,但回想起他的身世,我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悯。
我轻轻点了点头。
陆承岳见状,长舒了一口气,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仿佛失而复得般越抱越紧。
罢了,又不是不爱了,既然他都不在意我们身份的悬殊,我又何必一直自我纠结呢?
被冷落的以安从凳子上滑下来,走到我和陆承岳面前,一脸认真地问道:
“我以后可以娶安岚姐姐吗?”
陆承岳一把将以安的小脸推到一旁,无情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以安又将脸凑到陆承岳面前。
陆承岳捏着以安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因为,我不允许你顶着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去给她当男宠。”
19
安岚番外:
我是南诏唯一嫡出的公主,母亲生我时遭大皇兄生母云妃暗算,伤了根本,从此再不能生育。
父皇明知真相确凿,却仅将云妃幽禁两月,便恢复其宠信。
母后心灰意冷,不再过问宫中是非,只一心将我抚养长大。
我天资聪慧,学识一点即通。
母后引以为傲,却又轻叹:若是个皇子便好了。
大皇兄资质平庸,又被云妃纵容得骄横无度。
父皇翻阅他的功课,只摇头叹息:“此子不堪托付江山。”
随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终是长叹一声:“可惜是女儿身。”
可女子又如何?
即便我比皇兄聪敏、勤勉,也换不来父皇半分青睐。
当我于朝堂上条理分明地陈述治水之策、抗旱之法,父皇虽面露赞许,随即却沉下脸:“女子不得干政。”
转头便将我的谋划归功于大皇兄,助他博取声望。
凭什么?
一个庸才,只因生为男儿,便可坐享一切荣宠。
我不甘,竭力向父皇证明女子亦可担当重任。
换来的却是厌弃与大皇兄讥讽的冷笑。
“你说,若你今日坠马而亡,母后会不会悲痛自尽,把皇后之位还给我母妃?”
我皱眉看向并行的大皇兄:“你失心疯了?”
忽然察觉座下马匹躁动不安。
“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吧,多管闲事的皇妹。”
他猛地一鞭抽向我失控的马臀。
马嘶狂奔,直冲悬崖。
就在距崖边三丈之际,林中疾射一箭,精准贯穿马颈,巨兽轰然倒地。
我被甩出数尺,浑身剧痛,久久无法起身。
侥幸捡回性命。
挣扎爬起,只见林间缓步走出一人,身着普通士兵服饰。
可他神情淡漠,气势迫人,绝非寻常兵卒。
“你是谁?”
陆承岳居高临下望着我:“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为何信你?”
他缓缓蹲下,目光如刃:“不信也无妨,我亦能送你回到原本的结局。”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悬崖,心头一凛。
“你想要什么?”
“南诏兵权。”
那年我十四岁,陆承岳成了我的驸马。
半年后,大皇兄狩猎失足坠崖,侍卫搜寻半月,仅寻得残骨。
云妃捧着被野兽啃噬的遗骸昏厥,醒来后神志错乱。
父皇受此重创,病卧不起。
膝下唯余我一人,终究撒手人寰。
临终前欲过继宗室子弟继位。
我冷笑,亲女尚不入眼,何谈血脉?
篡改遗诏,不过举手之劳。
宗室大臣虽有异议,然全国兵权皆握于陆承岳之手,无人敢言。
我逐步掌理朝政,欲推女子参政,阻力重重。
而陆承岳只专注扩军练兵,对政务漠不关心。
他整日沉默寡言,常伫立校场北望,似有执念。
偶尔翻出一封信,怔怔傻笑。
我曾偷瞥一眼——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字迹端正,却不精致,显是少女手笔。
我嗤之以鼻,定是旧日情人所赠。
某年岁末,他醉酒翻箱,忽对我展颜:
“我有儿子了,该送他什么?”
又踉跄翻书:“取个什么名字好?”
那一刻,我竟觉他可怜。
自此,他神色渐活,不再如死水般沉寂。
此后五年,静待时机。
直至北延丞相密信传来,愿与南诏交易。
见陆承岳眼中骤燃战意,我攥住他衣袖:
“我倾国相助你复仇,事后如何回报?”
“你想要什么?”
我试探道:“若夺北延,新朝须双皇共治,设女学,立女官。”
不能白白耗尽南诏气运。
他甩开我手:“随你。”
我心中懊悔,早知该索要女皇独尊。
果不其然,陆承岳征战有方,粮草自筹,两年便兵临京都。
我即刻启程北上,二十二年来首次踏足北延。
风尘未洗,却被陆承岳拦在将军府外。
见他欲言又止,我烦躁道:
“有话快说!”
“帮我留下知微。”
“谁?”我反应过来,应是他孩子之母。
我轻笑:“孩子都六七岁了,还留不住人?”
他脸色阴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掀帘欲下:“我稀罕你人情?”
帘动惊扰了立于车旁之人。
玉树临风,清冷如松,眸光淡淡扫来。
我顿住,缩回车内,拂了拂裙摆:
“要我帮忙也行——把车外那人给我。”
“许云舟?”陆承岳皱眉,“他心有所属。”
我静静注视他,不容置喙。
他终是长叹:“我尽力。”
我满意下车,在婢女搀扶下款步而入,朝那青松身影浅笑颔首。
不得不说,陆承岳的儿子,长得真像他。
至于那位娘亲,解决起来并不难。
同为女子,我深知她们的困境,更明白谁不渴望挣脱世俗枷锁。
20
顾婉柔番外:
我是顾婉柔,北延丞相府唯一的千金小姐。
十二岁前,我过得无忧无虑,双亲宠爱有加,青梅竹马的承岳哥哥更是年少成名的将门之子。
只等他从边关凯旋,母亲便要与陆家商议我们的婚事。
我知道,承岳哥哥始终把我当作妹妹看待。
可那又如何?他心中并无他人。
我如此温婉贤淑,时间久了,总会打动他的心。
那时的我,尚不懂命运无常的真正含义。
直到那一天,一切戛然而止。
承岳哥哥护送重伤的陆伯父回京,未入将军府便被当场拘押,投入天牢。
陆伯母与陆家老夫人也被贬入教坊司为奴。
父亲沉声告诉我,陆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可这怎么可能?承岳哥哥最恨匈奴人,怎会助敌?
若真勾结外敌,又怎会自投罗网返回京都?
这般简单的道理,满朝文武竟无人质疑。
我哀求父亲施以援手,他лишь轻抚我的发,叹息:“圣意已定,不可挽回。”
我想去探望承岳哥哥,想为陆家女眷送去些许银两,让她们少受些苦。
可一向疼我的父母却严厉制止,甚至将我软禁于闺中。
待我重获自由,已是三个月后。
尘埃落定——陆伯父死于狱中,承岳哥哥被斩首示众。
陆伯母与老夫人悲痛过度,相继离世。
昔日显赫的陆府,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自此,我仿佛大病一场,对世间万物再无兴致。
同龄女子忙着赴宴择婿、绣制嫁衣时,我只愿独守小院,闭门不出。
母亲忧心忡忡,青丝渐染霜雪。
父亲终也忍无可忍。
家中大姑娘年近二十仍闭门不出,于他颜面难堪。
他为我选定一位夫婿,乃新科状元许云舟。
婢女兴奋地讲述此人如何才貌双全。
母亲劝道:“云舟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却稳重可靠,且孤身一人,婚后你便可掌家。”
见我无动于衷,她深深叹息。
婢女低声劝我:“小姐,陆小将军已逝六年了。”
是啊,他走了六年,我也困在回忆里六年。
再见母亲鬓角斑白,未及四十已憔悴不堪,我忽觉自己不孝至极。
“娘,就……许云舟吧。”
半月后,我初见许云舟,他刚替父亲办差归来。
他生得俊逸,如孤松立雪,书卷气萦绕周身。
可惜,并非我心中所念。
但如今,是谁都无差别了。
我捧着茶盏,思绪飘远:若承岳哥哥还在,该是何等风华?
“此行南迦城,我见到了陆将军。”
“哪个陆将军?”
许云舟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地望着我。
心跳骤然失序,茶杯滑落,茶水浸湿裙裾。
“你是说……陆承岳?”
他微微一笑。
他还活着,为何不归?想必是身份不便。
无妨,我可以求父亲为他另造身份。
我起身欲奔向书房。
“顾小姐。”
他轻扯我袖角,站起身来,声音清淡却透彻心扉:
“你应知晓,当年陆家覆灭,正是令尊一手促成。”
我缓缓转身,语气坚定:“不可能。”
“为保陆将军安危,小姐还是莫向丞相透露为妙。”
我一步步走向父亲书房。
门缝传来低语:“周靖北一死,谁还能挡匈奴南下?”
“他也活该,竟敢暗查陆案旧事。饶他一次,他偏不识趣,只能送他去见老将军了。”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冷酷嗓音。
周将军兵败身亡的消息曾传遍京城。
我颤抖推开门,望着陌生的父亲。
幕僚匆匆退下。
“爹爹,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啊,怎能死于自己人之手?”
“陆家功高震主,我不过是奉旨行事。”
我点头,荒谬感涌上心头,竟笑出声来。
父亲皱眉:“大婚前,你不必再出门。”
婚期原定三月后,却因南诏突袭而搁置。
北延失去周靖北,再无良将,节节溃败。
父亲与许云舟日夜操劳,婚事一拖再拖。
直至南诏兵临城下。
婢女低语:“听说领军的是陆将军和周将军。”
我忽然觉得可笑,这或许就是报应。
父母商议送我避难,可京城之外皆陷敌手,何处安全?
父亲安慰母亲:“我已为婉柔安排妥当。”
很快,我明白了那“后路”是什么。
许云舟带我去了一处乡间农舍,是我母亲陪嫁的产业。
屋内囚禁着承岳哥哥的妻儿——用来牵制他的筹码。
我望着那酷似他的男童,又看向其母,心中满是羡慕。
离开时,我悄然换掉了守卫,实则是换上了许云舟的人,亦即承岳哥哥的人。
我本无亲信可用。
转身看他静默随行的身影:“你何时开始为他效力?”
“自见到他起。”
“为何?我父亲待你不薄。”
“顾小姐,北延早已腐朽不堪。”
父亲得知我撤换守卫,仅叹一声:“他不会为难你。”
南诏大军破城。
那位曾高高在上的帝王企图投降,却被一刀斩首。
父母被押入大牢。
我知道,承岳哥哥不会放过他们。
但我仍去求他——毕竟,那是疼我二十年的爹娘。
他依旧俊美如昔,温柔如旧,唯独对我冷漠至极。
我知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我甚至不敢开口,却终究低声哀求:
“承岳哥哥,你能不能放过我父亲?当年,他也是奉先帝之命……”
“你能活命,已是看在你未伤害知微与以安的份上。”
“回去吧。念在云舟的情分,今日擅闯之事我不追究。下次,不会再有这般幸运。”
十二岁的顾婉柔永远想不到,她深爱的承岳哥哥,终有一日会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厌恶。
来源: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