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扇朝北的窗,看不见太阳,只能看见对面楼房斑驳的墙皮,像一张张衰老而麻木的脸。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出租屋的窗台擦灰。
那是一扇朝北的窗,看不见太阳,只能看见对面楼房斑驳的墙皮,像一张张衰老而麻木的脸。
手机在牛仔裤口袋里震动,嗡嗡的声音贴着大腿,有点痒。
我以为是外卖。
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本地的。
“喂,你好。”
对面是一个很公式化的男声,听不出年纪,也听不出情绪,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
“你好,请问是……?”
“这里是市委组织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擦窗台的抹布掉在了地上,溅起一小团灰尘,在沉闷的空气里跳了一支无声的舞。
我屏住呼吸,手心开始冒汗。
我知道这个电话意味着什么。
笔试第一,面试第一,体检合格。我像一个闯关者,一路披荆斩棘,终于站在了终点线前。
这个电话,就是终点线那头的裁判,他将宣布我的最终成绩。
“你的政审材料,我们看过了。”男声顿了顿,那短暂的沉默像一根针,扎在我的神经上。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涨潮。
“有些情况,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恭喜你”,而是“核实情况”。
我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您说。”
“你的外祖父,陈望年,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陈望年。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子,突然被人捡起来,扔进了我平静的湖心,激起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
我不熟悉。
我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我只知道,他是我母亲的父亲,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外祖父。
但我从未见过他。
照片上都没有。
我们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男人的痕迹,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是我外祖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是,我没见过他。”
“嗯。”对面的声音依旧平淡,“根据档案记录,他在1983年,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过有期徒刑。”
历史遗留问题。
一个多么模糊又沉重的词。
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了后面所有的细节,只留下一片漆黑的轮廓,任人想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判刑?
我的外祖父,那个只存在于称谓里的男人,是个罪犯?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政审的结果是?”
“很遗憾。”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垮了我所有的希望和努力。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窗外的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我花了三年时间。
三年。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辞掉了还算不错的工作,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像一个苦行僧。
桌子上堆满了山一样高的复习资料,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墙上贴着倒计时的日历,一天天撕掉,像撕掉我的青春。
我拒绝了所有的社交,朋友的婚礼,同学的聚会。
我告诉自己,等考上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会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可以把父母接到身边,让他们安享晚年。
我可以给我爱的人一个承诺,一个家。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外祖父,一个三十多年前的“历史遗留问题”,化为了泡影。
凭什么?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不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对着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我能问一句吗?”
“你说。”
“我今年25岁,我出生的时候,他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受过他任何影响,甚至不知道他做过什么。”
“我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为我父母的行为负责。”
“可是,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我为什么要为他负责?”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愤怒。
“我何以负责?”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那个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规定就是规定。我们只是执行者。”
电话挂断了。
嘟嘟的忙音,像是在为我这场惨败的战役,奏响了哀乐。
我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
阳光无法照进的房间里,一片昏暗。
我看着地上那块沾了灰的抹布,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它一样。
被命运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沾满了无法洗净的尘埃。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窗外的霓虹灯亮起,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儿子,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妈。”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怎么了?声音怎么这样?感冒了?”母亲立刻紧张起来。
“我没考上。”
我没有说政审,没有说外祖父。我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个结果。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充满了失望和担忧。
为了支持我考试,他们几乎倾尽了所有。
“没事,儿子,没事。”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安慰,“一次考不上没关系,我们还年轻,明年再来。”
明年。
我苦笑了一下。
没有明年了。
只要那个叫陈望年的男人的档案还在,我就永远不可能有明年。
“妈。”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中多年的问题,“我外祖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电话那头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尖锐,“一个不相干的人,提他干嘛!”
“他不相干吗?”我反问,“他是我外祖父,是你的父亲。他影响了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你现在告诉我,他不相干?”
“你别问了!”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为什么非要揭开那些旧伤疤!”
“因为那道伤疤现在长在了我身上!它在流血,妈!”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然后,是母亲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
但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知道真相。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这个被阴影笼罩的家。
“妈,告诉我。”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求你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茫然,“我那时候还小……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知道,他被带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外婆呢?外婆肯定知道。”
“你别去问你外婆!”母亲的声音再次变得尖利,“她身体不好,你别去刺激她!你想让她也跟着不好过吗?”
挂掉电话,我坐在黑暗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
母亲的反应,比组织部那通冷冰冰的电话,更让我感到绝望。
她在害怕。
她在逃避。
她在用尽全力,想要把那个男人的存在,从我们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知道。
那个叫陈望年的男人,究竟是谁?
他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如此讳莫如深,甚至不惜与儿子决裂,也要守护那个秘密?
第二天,我买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票。
老家是一个江南小镇,青石板路,白墙黛瓦,一条小河穿城而过。
外婆就住在那条河边的一座老宅子里。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记忆里的小镇,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桂花香。
但这一次,我闻到的,只有沉闷和压抑。
我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对一个陌生闯入者的叹息。
院子里,外婆正坐在那棵老槐树下,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洒下点点金光。
她老了。
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
背驼了,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旧宣纸。
“外婆。”我轻声喊道。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聚焦。
“是……是小远啊。”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
“想您了,就回来了。”
外婆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温暖。
“瘦了。”她端详着我,“在外面,要好好吃饭。”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堵。
我们聊了一些家常,关于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询问那个名字。
但我看着外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我怕我的问题,会像一把尖刀,刺破她用几十年时间织就的平静。
直到傍晚,外婆进屋去做饭。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屋子里传来切菜的声音,笃,笃,笃,很有节奏。
我站起身,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一张老式的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摆着黑白电视机的方桌。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
上面是年轻的母亲,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旁边站着我的父亲。
他们三个人,笑得很开心。
这张照片里,没有外婆。
也没有……那个男人。
我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那个靠墙的旧木箱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樟木箱子,上面雕着一些简单的花纹,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记得,从小时候起,这个箱子就一直放在这里。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外婆,里面装了什么。
外婆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说:“里面装的,是外婆的念想。”
念想。
是关于谁的念想?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直觉告诉我,那个秘密,就在这个箱子里。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箱子上的纹路。
冰冷的,粗糙的。
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试着去打开那把锈锁,但它纹丝不动,像一个忠诚的卫兵,守护着箱子里的秘密。
“小远,找什么呢?”
外婆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我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没什么。”我有些语无伦次,“我就是……随便看看。”
外婆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箱子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吃饭吧。”她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组织部的电话,母亲的哭喊,外婆复杂的眼神,还有那个紧锁的木箱。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那个叫陈望年的男人。
他像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着我们一家三代人。
我必须解开这个谜。
第二天一早,我对外婆说,我想去镇上的档案馆看看,查一些关于小镇历史的资料。
外婆没有怀疑,只是叮嘱我早点回来。
镇上的档案馆,在一栋不起眼的老建筑里。
里面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我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说我想查阅八十年代初的一些卷宗。
工作人员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他看了我一眼,问:“查什么?”
“我想查一个叫陈望年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大爷扶了扶眼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陈望年?”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回忆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外孙。”
大爷沉默了,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跟我来吧。”
他带着我,走进了堆满卷宗的库房。
一排排高大的铁架子,上面塞满了牛皮纸包裹的档案,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墓,埋葬着小镇的过往。
大爷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架子前停下,他踩着梯子,从最顶层,吃力地抱下来一个厚厚的卷宗。
“1983年的,都在这里了。”他把卷宗放在桌子上,拍了拍上面的灰,“你自己找吧。”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本沉重的卷宗。
泛黄的纸张,油墨打印的宋体字,带着一股浓重的时代气息。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陈望年。
后面跟着一串罪名。
“反革命宣传煽动罪”。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继续往下看。
档案里记录得很简单。
陈望年,男,时年35岁,职业:镇中学历史教师。
罪行:长期收听敌台广播,私下撰写并传播具有反动思想的文章,严重危害社会稳定。
判决:有期徒刑十五年。
十五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1983年,他35岁。
十五年后,他就是50岁。
我出生在1998年。
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出狱了。
那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去了哪里?
档案的最后,附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很年轻,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长得很清秀,眉眼之间,和我母亲有几分相似。
他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镜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时间的尘埃,看到未来。
这就是我的外祖父。
陈望年。
一个“反革命”。
我拿着那份薄薄的档案复印件,走出档案馆的时候,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外婆家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历史老师?
撰写文章?
这些词,怎么也无法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
我回到家,外婆正在院子里收衣服。
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她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份复印件,递到了她的面前。
外婆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黑白照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你……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像是一片被风吹碎的叶子。
我点点头。
“外婆,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婆没有回答我,她转身走进屋里,从床头的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小小的、已经生锈的钥匙。
她走到那个樟木箱子前,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
那个尘封了近四十年的秘密,终于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据。
只有一沓沓泛黄的信纸,一些陈旧的书本,还有一个小小的口琴。
外婆从最下面,拿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本日记。
日记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这是他留下的。”外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被带走的前一晚,偷偷塞给我的。”
我接过那本日记,感觉像是接住了一段沉重得快要坍塌的时光。
我翻开第一页。
隽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1978年,10月1日,晴。
今天,是国庆节。也是我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的第一天。
站在三尺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清澈求知的眼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和责任。
历史,不应该只是故纸堆里的冰冷文字。
它是有温度的,有灵魂的。
我希望,我的学生们,能从历史中,学会思考,学会辨别,学会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一些教学上的琐事。
他会因为一个学生提出的有趣问题而欣喜若狂。
也会因为无法找到一本珍贵的史料而苦恼不已。
他会带着学生们去乡下考察古迹,给他们讲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故事。
他会自己掏钱,给班里最穷的孩子买一本新字典。
字里行间,我能看到的,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学生,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教师。
他哪里像一个“反革命”?
我继续往下翻,直到1982年。
日记的风格,开始发生变化。
字迹变得有些潦草,内容也变得沉重起来。
“1982年,5月4日。
今天,在课堂上,我讲到了‘思想的自由’。
下课后,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他警告我,不要在课堂上,讲一些‘不该讲’的东西。
什么是不该讲的?
难道让学生们学会独立思考,也是一种错误吗?”
“1982年,9月10日。
我写的关于地方史研究的几篇文章,被退了回来。
理由是,‘观点偏激,不符合主流’。
我只是想还原一些真实的历史,为什么就这么难?”
“1983年,3月12日。
风声越来越紧了。
有人在背后举报我。
我知道是谁。
但我不想说。
我只是觉得悲哀。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1983年4月28日。
那一天,他被带走了。
“今夜,月色很好。
院子里的槐树,开了满树的白花,很香。
阿兰(我外婆的名字)给我下了一碗面,里面卧了两个鸡蛋。
她说,明天是我生日。
我看着她,很想告诉她,我爱她。
但我说不出口。
我怕,这是我们最后一顿晚饭。
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
请告诉我们的女儿,她的父亲,不是一个坏人。
他只是,想做一个说真话的人。
仅此而已。”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罪行”。
他没有煽动,没有颠覆。
他只是一个固执的书生,一个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守护一点点真实和良知的普通人。
他错了吗?
在那个时代,他或许错了。
但在我心里,他没有。
“他……后来呢?”我抬起头,看着外婆,声音哽咽。
外婆擦了擦眼泪,缓缓地讲起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外祖父被带走后,家里就塌了天。
一夜之间,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对他们避之不及。
外婆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母亲,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她们被从教师宿舍赶了出来,搬到了现在这个破旧的老宅。
外婆说,她曾经去监狱看过外祖父几次。
每一次,他都隔着厚厚的玻璃,笑着对她说,他很好,让她不要担心,好好把女儿带大。
他的头发白了,人也瘦得脱了形,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清澈明亮。
十五年的刑期,他一天都没有少坐。
1998年,他终于出狱了。
那一年,我刚好出生。
外婆带着已经长大的母亲,去监狱门口接他。
她们等了一天一夜。
却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后来她们才打听到,他出狱后,没有回家,而是买了一张去往大西北的火车票。
他给外婆留了一封信。
信上说,他不想再回来,拖累她们母女。
他说,这个家,因为他,已经承受了太多。
他希望她们能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他还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外婆。
如果有来生,他愿意做牛做马,偿还这份情。
信的最后,他说,他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找一座山,盖一间小屋,把他这些年,在狱中写的关于这个小镇历史的书,整理出来。
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生死未卜。
外婆讲完,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也早已泣不成声。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和逃避。
因为那段记忆,对她来说,是童年里最深的噩梦。
是被人指着鼻子骂“反革命的狗崽子”的屈辱。
是看着母亲为了生计,日夜操劳,一夜白头的辛酸。
是整个青春期,都活在父亲带来的阴影下的自卑和压抑。
她不是不爱她的父亲。
她是怕了。
她怕那段黑暗的岁月,会再次降临到我的身上。
所以她选择沉默,选择遗忘。
她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
可她不知道,这种保护,却成了伤害我最深的利刃。
我把日记和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对外婆说:“外婆,我要去找他。”
外婆愣住了,她抓住我的手,连连摇头。
“找不到了,小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中国那么大,去哪里找啊?”
“就算找不到,我也要去找。”我的语气很坚定,“他是我的外祖-父。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份该死的工作。
更是为了我的外祖父,为了他的清白。
为了我的母亲和外婆,为了她们半生所受的委屈。
也为了我们这个家,被那个时代撕裂的尊严。
我必须去。
我辞掉了出租屋,退掉了所有的考试资料。
我背上行囊,踏上了去往大西北的火车。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那封信上,只提到了“大西北”。
那是一个多么广袤而模糊的范围。
甘肃?青海?还是新疆?
我像一个大海捞针的人,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凭着一股执念,一路向西。
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奔驰,窗外的景色,从江南的秀美,逐渐变得苍凉和辽阔。
我的心里,却 strangely 平静。
我不再为那份失去的工作而懊恼,也不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迷茫。
我的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找到他。
我每到一个城市,就会去当地的公安局,档案馆,图书馆,甚至是寺庙道观,打听一个叫陈望年的老人。
一个来自江南小镇,会写字,喜欢历史的老人。
大多数时候,我得到的都是失望。
人们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小伙子,你要找的人,连个具体地址都没有,这怎么找?”
是啊,怎么找?
有时候,我也会在深夜里问自己。
我是不是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傻事?
但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本日记,看看外祖-父那清秀的字迹,和他那张黑白照片上坚定的眼神。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放弃。
他在等我。
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他一定在等我。
我在西北漂泊了半年。
钱花光了,我就去打零工。
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餐馆里洗过碗,在街头发过传单。
我晒黑了,也瘦了,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因为在这一路上,我听到了很多故事。
关于那些和外祖-父一样,在那个年代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改变了命运的人。
他们有的,和我外祖-父一样,选择了远走他乡,自我放逐。
有的,则在平反后,回到了故乡,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还有一个老人告诉我,他年轻时,因为写了一首诗,被关了十年。
出狱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
“不是不敢写,”他说,“是心死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外祖-父为什么要去整理那本关于小镇历史的书。
因为他的心,还没有死。
他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遗忘。
他想为那个他深爱的小镇,留下一点真实的东西。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在甘肃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打听到了一丝线索。
县城图书馆的一个老馆长告诉我,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个南方口音的老人,来这里查阅过很多关于当地历史的资料。
“他话不多,但学问很好。”老馆长回忆道,“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待就是一天。”
我的心,狂跳起来。
“那他后来去哪里了?”
老馆长摇摇头:“不清楚。不过我听他说过,他想去祁连山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写书。”
祁连山。
我立刻买了一张去往山区的汽车票。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山和草原。
景色很美,但我无心欣赏。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到了山下的一个小镇,开始挨家挨户地打听。
终于,一个牧民告诉我,在山里深处,确实住着一个孤僻的老人。
“他不像我们本地人,听口音是南方的。”牧民说,“他十几年前来的,自己盖了个小木屋,很少下山。”
就是他!
一定是他!
我雇了那个牧民做向导,牵着一匹马,向大山深处走去。
山路崎岖,我们走了整整一天。
当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个小木屋。
它就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背靠着一片松林,面朝着一个清澈的湖泊。
炊烟,正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像一幅画。
一幅与世隔绝的,宁静的画。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我让牧民在山下等我,自己一个人,一步一步地,向那个小木屋走去。
我的脚步很轻,我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也怕,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我走到木屋前,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屋子里,光线很暗。
一个瘦削的老人,正背对着我,坐在火炉边。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山顶的积雪。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背影佝偻,显得那么孤单。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地转过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那双戴着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却和我从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清澈,坚定,带着一丝书卷气。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
“你找谁?”他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我把它们,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那本日记,身体猛地一震。
他颤抖着手,接过日记,抚摸着那熟悉的封面,就像抚摸着恋人的脸庞。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全家福上。
他看着照片上年轻的母亲,看着襁褓中的我,浑浊的眼睛里,泪水,瞬间决堤。
“是……是阿兰让你来的吗?”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我摇摇头。
“我是……您外孙。”
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叫……林远。”
他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幻影。
良久,他伸出那只布满皱纹和冻疮的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你的眉眼,像你妈妈。”
然后,这个在外漂泊了半生,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失声痛哭。
那哭声,压抑,悲怆,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思念。
我也哭了。
我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我生命中缺失了二十五年的外祖-父。
他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弱,那么的冰冷。
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就像这炉子里的火,即将燃尽。
我们在那个小木屋里,住了下来。
外祖-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常年的营养不良和山里的湿寒,让他的肺,出了严重的问题。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咳嗽和喘息。
但他很开心。
他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他和小镇,讲他和外婆,讲他和母亲。
他的记忆力,已经有些衰退,很多事情,会颠三倒四地讲好几遍。
但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他用一生守护的珍宝。
他还把那本他写了几十年的书稿,拿给我看。
那是一本关于我们那个江南小镇的方志。
从建制沿革,到风土人情,从历史名人,到民间传说。
厚厚的几大摞,全是他用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字迹工整,考据详实。
“可惜啊……”他抚摸着那些书稿,叹了口气,“我怕是……写不完了。”
“我帮您写。”我说,“您说,我来写。”
从那天起,小木屋的油灯,每晚都会亮到很晚。
他就躺在床上,用微弱的声音,口述着那些尘封的历史。
我则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我们像是在和时间赛跑。
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但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好。
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因为他知道,他的心血,不会白费。
他的故事,终于有了倾听者和传承者。
一个月后,在一个飘着雪的清晨。
他把我叫到床前。
“小远,”他拉着我的手,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我想……回家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好,外祖-父,我带您回家。”
他摇摇头。
“回不去了。”他喘息着说,“把我……烧成灰,一半,撒在这祁连山里,这里干净。”
“另一半,你带回去,撒到镇口那条河里。”
“我想……再看看那座桥,那棵老槐树。”
“还有……你外婆。”
他说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还带着那丝安详的笑。
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按照他的遗愿,处理了他的后事。
我背着他的骨灰,和他那几大摞沉甸甸的书稿,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我再次回到那个江南小镇时,已经是春天。
河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
我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外婆和母亲,都站在院子里。
她们是接到我的电话,特地从城里赶回来的。
她们看着我,又看看我怀里抱着的那个骨灰盒,和身后那个巨大的背包。
她们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冲过来,抱着我,放声大哭。
外婆则走到我的面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冰冷的盒子,泪如雨下。
“你……你回来了。”
一句“你回来了”,道尽了四十年的等待和思念。
我们把外祖-父的骨灰,撒进了那条他惦念了一生的河里。
骨灰随着流水,缓缓地飘向远方。
我知道,他自由了。
后来,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把外祖-父的那本书稿,整理了出来。
我把它命名为《望年镇志》。
我没有去找出版社,只是自己花钱,印了几百本。
送给了镇上的图书馆,和那些关心小镇历史的人。
我也没有再回去考公务员。
我留在了小镇,在外祖-父曾经教过书的那所中学,成了一名历史老师。
当我第一次站上那方三尺讲台,看着下面那些青春洋溢的脸庞,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外祖-父。
我好像明白了他当年的选择。
有些东西,比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光明的未来,更重要。
那是一种叫做“风骨”的东西。
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
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信念。
至于那个最初的问题。
“我外祖-父未见,何以负责?”
我现在有了答案。
我不需要为他那个莫须有的“罪名”负责。
但我有责任,去了解他的人生,去理解他的选择,去传承他的精神。
我有责任,让他的故事,不被遗忘。
我有责任,告诉我的学生,告诉更多的人。
在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个人。
他叫陈望年。
他是一个好老师,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他只是,想做一个说真话的人。
仅此而已。
清明节的时候,我会带着母亲和外婆,去河边,给他烧一些纸钱。
外婆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一些家里的事。
母亲则会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而我,会对着那缓缓流淌的河水,轻声说:
“外祖-父,您看到了吗?”
“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您当年所希望的样子。”
“您,没有白白付出。”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拂过我的脸颊。
我知道,他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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