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日子就像一壶温吞的凉白开。无色,无味,也无甚波澜。守着这个不大不小的茶馆,守着一屋子我先生留下的旧物,时间就从指缝里,从茶叶的舒展里,从窗外那棵老柿子树的叶生叶落里,一点点漏走了。
我这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日子就像一壶温吞的凉白开。无色,无味,也无甚波澜。守着这个不大不小的茶馆,守着一屋子我先生留下的旧物,时间就从指缝里,从茶叶的舒展里,从窗外那棵老柿子树的叶生叶落里,一点点漏走了。
茶馆是我先生开的。他走后,我没那个心气儿招揽生意,就这么半开不开地耗着。熟客来了,泡一壶茶,能坐一下午。生人闯进来,觉得冷清,转头就走了。我也无所谓。冷清,才是我生活的底色。
直到那天,社区的王姐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像要把我这潭死水给踏碎。
“我说芳啊,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把个包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茶杯盖子都跳了一下。“你才五十五,后面的日子长着呢!我给你物色了一个,条件顶好,今天下午就见见!”
我捏着手里的紫砂壶,壶身温润,像我先生的手。我没抬头,淡淡地说:“不见。”
“必须见!”王姐不容分说,“老耿这人,我打包票!人正派,退休金高,身体棒,就是闷了点。你们俩凑一块儿,正好,一个闷葫芦,一个锯嘴葫芦,多配!”
我被她逗得有点想笑,但嘴角扯了扯,还是没笑出来。心里那块地方,早就冻住了,笑不动。
可王姐的性子,是那种推土机式的。她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软磨硬泡,把那老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最后撂下一句话:“下午三点,老地方,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说完,又是一阵高跟鞋的咯噔声,人走了,留下一屋子浓烈的香水味,和我手心里那把凉透了的紫砂壶。
老地方,是公园门口那个露天茶座。我磨蹭到三点一刻才到。远远就看见一个男人,背挺得笔直,坐在那儿。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洗得发白,但熨帖得很。脚边放着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他没看手机,也没东张西望,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面前一杯清茶,茶水里映着天光云影,他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
我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他抬起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怎么说呢?很静,像深潭,不起一丝波澜。脸上没什么表情,岁月刻下的皱纹,都像是用尺子量着画上去的,一丝不苟。
“耿先生?”我先开了口。
他点点头,声音有点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嗯。”
然后,就是沉默。长久的,让人窒息的沉默。风吹过头顶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邻桌的人在高声谈笑,声音传过来,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我有点不耐烦了。这种相亲,简直是活受罪。我只想赶紧结束,回去守着我的茶馆,守着我的冷清。
于是,我单刀直入,说了一句我自己都觉得惊世骇俗的话。
我说:“耿先生,我不想浪费时间。我就直说了吧。我一个人住,房子挺大,也挺空。你要是觉得还行,就搬过来住。我们搭个伴,过日子。”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王姐那句“后面的日子长着呢”刺痛了我,或许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沉默让我觉得,我们是同类。两个被时间遗忘的人,凑在一起,是不是就能暖和一点?
他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下。
我以为他会骂我不知羞耻,或者起身就走。
但他没有。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后半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说:“想过夫妻生活?”
我脸一热,心跳都漏了一拍。我以为他误会了。我说的“过日子”,是那种最纯粹的,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天黑了有个人帮你开灯的陪伴。可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
我刚想解释,他却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那……来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
我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意思?吵一架?还是……打一架?我看着他那身板,虽然清瘦,但骨架子很大,手掌宽厚,指关节上全是老茧。真要动手,我肯定不是对手。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
我心里打了退堂鼓,尴尬地笑了笑:“耿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他却一脸严肃,摇了摇头:“我从不开玩笑。”
说完,他站起身,拎起脚边的布袋子,对我点点头,算是告辞,然后转身就走了。背影还是那么直,像一杆标枪,插在黄昏的光影里。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风吹得茶都凉了。心里五味杂陈。这算什么事?一场莫名其妙的相亲,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刚拉开茶馆的卷帘门,就看见老耿站在门口。还是那身灰色的中山装,还是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晨光给他镶了一道金边,他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你……”我吓了一跳。
他没说话,只是朝我家的院子那边扬了扬下巴。我家茶馆是临街的铺面,后面连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我先生种的那棵老柿子树。
我没懂他的意思,只好打开院门。
他走进去,把布袋子往石桌上一放,然后就在院子中央站定了。他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对襟褂子。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摆开了一个架势。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比划比划”,是真的要比划。
我站在廊下,抱着胳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想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他动了。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招一式,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他的身体像一团和煦的风,又像一汪流动的泉。阳光透过柿子树的叶子,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随着他的动作,那些光影也在跳舞。
我看不懂那是什么拳,但能感觉到一种力量。不是那种刚猛的,摧枯拉朽的力量,而是一种沉静的,连绵不绝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力量。
他打了很久,直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收势的时候,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清晨的空气里,化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他穿上外套,走到我面前,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看明白了?”他问。
我摇摇头。我只看了一场热闹,一场安静的热闹。
他好像也不意外,说:“没关系。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在这儿练。你看得懂了,我就搬进来。”
说完,他拎起布袋子,又走了。
从那天起,他真的每天早上都来。风雨无阻。天不亮就等在门口,我一开门,他就默默地走进院子,脱外套,起势,练拳。
我呢,就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廊下看。一开始是好奇,后来是习惯,再后来,就成了一种期待。
我还是看不懂他的拳法。但我渐渐地,能从他的招式里,看出点别的东西。
有时候,他的动作舒展、轻盈,像春天的柳絮在飞扬。我知道,他那天心情不错。
有时候,他的动作沉重、凝滞,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潭里。我知道,他心里有事。
还有一次,下着小雨,他没打伞,就在雨里练。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的动作比平时更慢,更涩,一招一式里,都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悲凉。
那天,我没忍住,在他练完之后,递过去一杯热茶。
他接过去,手有点抖。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把那杯滚烫的茶喝了下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们俩,一个在院子里练,一个在廊下看。一句话都不说,但又好像说了很多话。
我开始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其实一点都不闷。他的喜怒哀乐,都写在了那一招一式里。他的拳,就是他的语言。而我,正在努力地,学着读懂这门独特的语言。
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从翠绿变成深绿,又渐渐染上秋霜的黄色。
有一天早上,他练完拳,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离开。他走到我面前,说:“今天,你来试试。”
我愣住了:“我?我哪儿会啊。”
“我教你。”他说,“站桩。”
他让我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双手在胸前环抱,像抱着一个看不见的气球。
“气沉丹田,心无杂念。”他的声音,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我学着他的样子站着。一开始还好,不到五分钟,腿就开始抖,胳膊也酸得不行。心里更是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茶馆的生意,一会儿想着过世的先生,一会儿又想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
“静下来。”他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插进我纷乱的思绪里。
我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我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我能感觉到清晨的凉气从鼻腔吸入,又带着身体的温度呼出。
渐渐地,腿不那么抖了,心也慢慢静了下来。我好像能听到院子里树叶落下的声音,能闻到泥土里青草的味道,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
世界,一下子变得清晰而缓慢。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老耿说“好了”,我才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我一动,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薄汗,但整个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通透。
“感觉怎么样?”他问。
“挺好。”我说的是实话。很多年了,我的心都没有这么静过。
从那天起,我的早课,就从“看”,变成了“练”。他教我站桩,教我一些最简单的招式。他很有耐心,一个动作,会不厌其烦地给我示范几十遍。
他的手,偶尔会碰到我的胳膊,纠正我的姿势。那手掌很粗糙,但很温暖,像一块被太阳晒过的石头。每次碰到,我的心都会莫名地一跳。
我们之间的话,还是很少。但院子里的气氛,却不一样了。以前,是他一个人的独舞。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共鸣。
秋天深了,柿子树上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一树金灿灿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萧瑟的枝头。
那天早上,练完功,我摘了两个熟透的柿子。我一个,他一个。我们并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默默地吃着。
柿子很甜,甜得有点齁人。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用手背胡乱一擦,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笑意?
“我那个提议,还算数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没说话,只是把吃完的柿子核,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台阶上。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明天,我搬过来。”他说。
他搬来的那天,只带了一个行李卷,和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我给他收拾了一间朝南的屋子,里面的被褥都是新晒的,有阳光的味道。
他走进去,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把布袋子打开。我这才看清,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而是一套木工工具,还有几块不成形的老木头。
他把工具一样样拿出来,整齐地摆在桌上,用一块布,仔细地擦拭着。那神情,专注而温柔,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他就这么住下了。
我们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杯白水。
早上,一起在院子里练功。他打他的,我站我的桩。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时候会交叠在一起。
白天,他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捣鼓他的那些木头。叮叮当gāng的敲击声,和着吱吱呀呀的刨木声,成了我茶馆里新的背景音乐。我有时候会悄悄地,从门缝里看他。他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手里的刻刀,像一根绣花针一样灵巧。木屑纷飞,像冬日里的小雪。
我呢,还是守着我的茶馆。只是心境,大不一样了。以前觉得这茶馆空,现在不觉得了。因为我知道,后院里,有个人,有种声音,在陪着我。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做饭的手艺很一般,他从不挑剔,给什么吃什么。我们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吃完饭,他会泡一壶茶。他的泡茶手艺,比我这个开茶馆的还好。他知道什么茶用什么温度的水,什么时候出汤味道最好。我们一人一杯,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或者看星星。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这就是我当初想要的“过日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花前月下,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关心都没有。我们就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客气,疏离,但又有一种奇异的默契。
我还是不知道他的过去。他姓耿,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一概不知。他不说,我也不问。
我只知道,他每个月的十五,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出来。房间里会传来很压抑的,像野兽受伤一样的呜咽声。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吓坏了,以为他犯了什么病,想去敲门。手举到半空,又放下了。
我感觉,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不容触碰的伤口。我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
我会在厨房里,给他熬一锅很稠很稠的粥。等第二天早上,他打开门,我就把粥端过去。他总是默默地接过去,一言不发地喝完。
他的木工活,也渐渐有了眉目。他是在雕一个东西。一开始我看不出是什么,后来,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女人的像。
一个穿着练功服,正在起势的女人。
那女人的眉眼,雕得极细致。我总觉得,那眉眼,有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直到有一天,我翻看我先生留下的旧相册。其中有一张,是他年轻时参加武术比赛的照片。照片上,他身边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
我把照片拿给老耿看。
他接过照片,手抖得厉害。他看了很久很久,眼圈,一点点红了。
“这是……我师姐。”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对我讲起了他的过去。
他和我先生,是同一个师父门下的师兄弟。而那个照片上的女人,是他们的师姐,也是他的妻子。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师姐是他们那一辈里,天分最高的。一套拳,师父教一遍,她就能打得有模有样。而老耿,天资愚钝,只能靠苦练。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别人练一个时辰,他练三个时辰。他身上,永远是旧伤叠着新伤。
“那时候,我心里就一个念头。”他看着院子里的月光,眼神悠远,“我要变强,强到能保护她,能配得上她。”
后来,他做到了。他在全国武术比赛上拿了冠军。他娶了他心心念念的师姐。
我先生,就是他们的证婚人。
“你先生,是个君子。”老耿说,“他心里也喜欢师姐,但他知道师姐喜欢我,就自己退出了。还把家里祖传的这栋宅子,送给我们当新房。”
我心里一震。原来,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院子,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老耿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后来……有一年,我们去参加一个国际交流会。在台上,做对练表演。对手,下手没分寸,一记重手,打在了她的后心上。”
“她当时没觉得怎样,下了台还跟我笑。可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内出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老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那平静下面,是压抑了多少年的,惊涛骇浪。
“她走的时候,就在我怀里。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师弟,别怕,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比划比划’。”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终于明白,他那句“来比划比划”,是什么意思了。
那不是挑衅,也不是考验。那是一种思念,一种悼亡,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和亡妻对话的方式。
他每天在院子里练的拳,就是他和她曾经一起练过的拳。他用这种方式,来对抗时间和遗忘,来留住那个早已逝去的人。
而他雕的那个木像,就是他的师姐,他的妻子。他想把她的样子,永远地留下来。
“她走了以后,我就没法再待在这个院子里了。”老耿说,“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怕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穿着白色的练功服,在柿子树下对我笑。”
他把宅子还给了我先生,一个人,远走他乡。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走遍了很多地方。靠打零工,教人拳,勉强度日。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老了,走不动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想落叶归根。前阵子,听人说,你先生也走了。我就想……回来看看。”
他想回来看看这个院子,看看这棵柿子树。
他没想到,会通过相亲这种方式,再次见到我。
更没想到,我会对他说出那句“搬过来一起住”。
“我当时就想,或许,是师姐在天有灵,安排你来替她,看看我这些年,有没有把功夫落下。”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聊我先生,聊他师姐。两个活在回忆里的人,第一次,把自己的伤口,剖开给对方看。
天快亮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
“来。”他对我说,“我教你一套拳。是当年,我和师姐一起创的。”
他一招一式地教,我一招一式地学。
那套拳,不刚猛,也不花哨。招式之间,充满了缠绵和呼应。像是一个人的提问,另一个人的回答。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晨光熹微,我们的身影,在院子里交织。我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也有一对璧人,在这棵柿子树下,如此这般地,切磋,嬉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重叠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消失了。
我们还是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他会记得我胃不好,每天早上给我熬一碗小米粥。
我会记得他有旧伤,天一冷,就提前把热敷的盐包准备好。
他的木像,也快雕好了。只剩下最后的打磨和上漆。
他每天,都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用最细的砂纸,一遍遍地打磨。
我有时候会觉得,他打磨的,不是木头,而是他自己的那颗心。他想把所有的棱角,所有的粗糙,都磨平,只剩下最温柔,最光洁的内核。
那天,是十五。
又到了他把自己关起来的日子。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把那个雕好的木像,搬到了院子里,郑重地放在石桌上。
他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带着一丝檀香的清苦。
他对着木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芳,陪我,比划比划。”
我点点头。
我们就在那木像前,在那袅袅的青烟里,在那棵挂满“小灯笼”的柿子树下,打起了那套拳。
这一次,我跟上了他的节奏。
他的每一个动作,我都像是能提前预知一样。他进,我退。他刚,我柔。我们的呼吸,我们的气场,都融为了一体。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另一个人。一个懂他,爱他,愿意陪他一生一世的灵魂。
或许,是他的师姐,借了我的身体,来赴这一场迟到了几十年的约会。
打到最后,我们相视而立。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光。
“师姐,”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对木像说,还是在对我说,“我,放下了。”
他放下了。
放下了几十年的执念,几十年的负罪感。
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思念,不是把自己困在回忆里,画地为牢。而是带着那份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他把那个木像,用一块红布包好,放进了他房间最深的柜子里。
“该入土为安了。”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把过去,珍藏了起来。然后,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院子里的叮当声,变成了两种。一种,是他捣鼓木头的声音。另一种,是我学着敲打银器的声音。
我想给我先生,打一对银筷子。他生前,最喜欢用银筷子吃饭。
老耿成了我的老师。他教我怎么退火,怎么塑形,怎么抛光。
我们俩,一个在院子东头,一个在院子西头,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阳光洒下来,暖洋洋的。偶尔,我们会抬起头,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爱情,但有比爱情更厚重的东西。是亲情,是友情,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人生的暮年,找到的,彼此的依靠。
王姐又来过一次。还是那双高跟鞋,咯噔咯噔的。
她看见院子里,一个老头在做木工,一个老太太在打银器,各忙各的,互不打扰,但那画面,却和谐得像一幅画。
她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怎么样?成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成不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初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伴。一个能让这空荡荡的屋子,多一点人气的人。
我得到了。而且,得到的,比我想要的,要多得多。
我得到了一个老师,一个朋友,一个亲人。
我们一起,把两个人的回忆,妥善地安放好。然后,再一起,创造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的回忆。
这算不算“夫妻生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每天早上醒来,听到院子里传来他练拳时,衣服带起的风声,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每天晚上,我们俩坐在柿子树下,喝着他泡的茶,看着满天星斗,我心里,就觉得特别安宁。
这就够了。
人生,还能求什么呢?
转眼,又是一年。
院子里的柿子,又红了。
那天,我把我打好的那双银筷子,放在了我先生的牌位前。
老耿把他新做的一个小木马,放在了筷子旁边。
“给未来的小外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女儿,上个星期刚查出来怀孕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都笑了。
笑声在小小的茶馆里回荡,惊起了梁上的灰尘。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那些灰尘,在光柱里,快活地跳着舞。
我忽然觉得,我这壶温吞的凉白开,好像被老耿,这个沉默的男人,用他那几十年的功力,慢慢地,煨成了一壶有滋有味的老茶。
入口,或许有点苦,有点涩。
但回味,却是满口的,甘甜。
那天之后,老耿开始教我更复杂的拳法。他说,我的身体里,藏着一股气,一股很柔韧,但很有力量的气。这股气,以前被我的悲伤和孤单压抑着,现在,它开始苏醒了。
我不太懂他说的“气”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我的步子,比以前轻快了。我的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心,亮堂了。以前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现在,我能看到柿子叶上清晰的脉络,能看到蚂蚁搬家时慌张的脚步,能看到阳光里每一颗尘埃的舞蹈。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我的眼睛,不一样了。
老耿的木工活,也没停下。他不再雕人像了,他开始做一些小玩意儿。会点头的老虎,会摇尾巴的小狗,还有能自己爬梯子的小猴子。他的手艺,巧夺天工。那些小东西,做得活灵活现,充满了童趣。
他说,这些,都是给他未来的小外孙准备的。
我看着他戴着老花镜,专注地给一个小木鸟上色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暖流。这个男人,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融入我的生活,我的家庭。
他不再是那个只活在过去里的“耿师弟”,他正在努力地,成为一个“姥爷”。
我女儿和女婿,一开始对我找了个老伴儿这件事,是持保留意见的。他们怕我被骗,怕我受委屈。
我没多解释,只是让他们周末回家吃饭。
那天,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老耿在厨房里给我打下手。他话不多,就是默默地洗菜,切菜。刀工好得惊人,切出来的土豆丝,比头发丝还细。
吃饭的时候,女婿是个爱聊天的,想找老耿说话。可老耿,还是那副闷葫芦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气氛一度有点尴尬。
饭后,女婿拉着老耿,说要下盘棋。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女婿,是业余围棋五段,在他们单位,是出了名的“棋痴”。老耿会下棋吗?我从来没见他下过。
没想到,老耿点点头,说:“好。”
他们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开棋盘。
我跟女儿坐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开始,女婿攻势凌厉,咄咄逼人,很快就占了大片的“实地”。而老耿,只是不紧不慢地,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落下棋子。他的棋,就像他的人,沉默,内敛,看不出意图。
女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妈,这耿大爷,行不行啊?别被杀得太惨,面子上挂不住。”
我摇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我看着老耿。他坐得笔直,眼神专注地盯着棋盘,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或焦虑。他落子的手,稳得像一块石头。
我忽然想起了他练的拳。他的拳,也是这样。看似处处退让,实则内藏乾坤。每一招,都像是在为后面的杀招做铺垫。
果然,棋到中盘,风云突变。
老耿之前布下的那些闲子,忽然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收紧。女婿的那些“实地”,不知不觉中,都被包围了。他想突围,却发现,四面八方,都是铜墙铁壁。
女婿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他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而老耿,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最后,女婿长叹一口气,推枰认负。
“耿大爷,您……您这是什么路数?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女婿看着棋盘,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地说:“野路子。跟拳法一个道理,讲究一个‘势’。势到了,棋就活了。”
女婿看着老耿,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叫过“耿大爷”,改口叫“耿叔”了。
我女儿,也悄悄跟我说:“妈,这个耿叔,不简单。你跟他在一起,我放心。”
我笑了。我知道,老耿,用他自己的方式,赢得了我家人的尊重。
他不是靠花言巧语,而是靠他骨子里的那份沉稳,那份厚重,那份大智若愚的智慧。
日子,就像院子里那条潺潺的小溪,安静地,向前流淌。
春天,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种下几株月季。
夏天,我们在柿子树下乘凉,听知了声声。
秋天,我们一起摘柿子,做柿饼。金黄的柿饼,挂在廊下,像一串串风铃。
冬天,下了雪,我们扫出一条小路,在院子里,打那套两个人创的拳。雪花落在我们的头发上,眉毛上,一不小心,就一起白了头。
我常常会想,我和老耿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我们分房睡,彼此尊重对方的隐私。
我们经济独立,各花各的钱。
我们没有领证,也没有办任何仪式。
在外人看来,我们可能只是一对搭伙过日子的老人。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结,比任何一张证书,都来得牢固。
那是一种超越了爱情的,灵魂的契合。
我们都曾被过去深深地伤害过,都曾在孤独的深渊里,挣扎了很久。我们就像两块被水冲刷了很久的鹅卵石,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最后,在命运的河床上,偶然相遇。
我们没有试图去改变对方,而是选择接纳彼此最真实的样子。接纳对方的沉默,接纳对方的伤痕,接纳对方那段不容触碰的过去。
我们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温暖着彼此。
他用他的拳,他的木头,他的棋,为我撑起一片宁静的天空。
我用我的茶,我的饭,我的陪伴,为他点亮一盏回家的灯。
有一天,我正在茶馆里擦拭我先生留下的那些茶具。老耿走进来,递给我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雕的是一个女人,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块布,正在擦一个紫砂壶。
那女人的眉眼,雕得和我,一模一样。
“送你的。”他说。
我接过那个木雕,入手温润。我能感觉到,上面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他为他的亡妻,雕了一辈子的像。
如今,他为我,也雕了一个。
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有了一个位置。一个不同于他师姐,但同样重要的位置。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但那平静的深潭底下,我看到了一丝温柔的涟漪。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柿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它不一定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也不一定需要日日夜夜的相守。
它也可以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人生的黄昏,偶然相遇。然后,用余生的时间,陪着对方,看日出,看日落。
一个在院子里练拳,一个在廊下泡茶。
一个在敲打木头,一个在打磨银器。
一句话都不说,但心里,却都明白。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夫妻生活。
我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比划比划。
用沉默,比划深情。
用陪伴,比划一生。
我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
老耿正式升级当了姥爷。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他把他做的那些小木马,小老虎,小猴子,一股脑地都搬到了我女儿家。我女婿开玩笑说,耿叔,您这手艺,可以开个玩具厂了。
老耿听了,只是嘿嘿地笑。
有了小外孙,我们的生活,多了很多色彩。
以前,我们是两个人,守着一院子的安静。现在,是四个人,守着一院子的热闹。
小家伙的哭声,笑声,咿咿呀呀的学语声,成了我们生活里最动听的音乐。
老耿,也变了。
他话还是不多,但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他的沉默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会对着小外孙,一个人自言自语半天。
“乖孙,看,这是姥爷给你做的风车,会转哦。”
“乖孙,今天天气好,姥爷带你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有时候看着他笨拙地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踱步的样子,会忍不住想笑。这个曾经把喜怒哀乐都藏在拳法里的男人,如今,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这个小生命。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跟我开玩笑了。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打理那些月季。他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后,忽然说:“芳,你的拳,退步了啊。”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这是在修身养性,不像某些人,一把年纪了,还舞刀弄枪的。”
他摸了摸鼻子,说:“那……要不要,再比划比划?”
我看着他,他眼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也笑了。
“好啊。”我说,“谁输了,谁今天晚上负责给小宝洗尿布。”
结果,自然是我输了。
晚上,我看着老耿,一个曾经的武术冠军,戴着老花镜,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给小外孙换尿布的样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听见我笑,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有点红,嘟囔了一句:“笑什么笑,没见过大丈夫下厨房,入……入尿房啊?”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岁月,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
它能带走很多,也能带来很多。
它带走了我的爱人,也带走了他的爱人。
但它又把我们两个,带到了彼此的面前。
让我们在人生的下半场,重新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小外孙会走路了,会说话了。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在老耿屁股后面,学他练拳。
老耿打一招,他也跟着挥舞着小拳头,哼哼哈嘿地比划一下,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老耿也不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他自己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继续跟着比划。
“学拳,先要学挨打,学摔跤。”老耿对我说,“摔不倒的,不是好汉。”
我看着院子里,那一老一小,一个打得沉稳如山,一个学得跌跌撞撞,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忽然觉得,这,就是传承。
老耿把他一生的所学,所悟,都融入了那一招一式里。如今,他又把这些,一点一点地,传给这个小生命。
他传承的,不仅仅是拳法。
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跌倒了再爬起来的精神。
而我,就负责在他们练完功之后,给他们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我亲手做的面条。
看着他们呼噜呼噜吃面的样子,我心里,就觉得无比的满足。
这,就是家。
一个有老,有小,有欢笑,有烟火气的家。
我先生留下的这个茶馆,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
不是我招揽的。是那些来找老耿切磋棋艺,或者讨教拳法的人,带来的。
老耿的名声,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总有些慕名而来的人,坐在茶馆里,等着他。
老耿不藏私。只要是真心想学的,他都愿意教。
于是,我的茶馆,就成了附近老头儿们的聚集地。
他们在这里,下棋,喝茶,聊拳,聊天。
茶馆里,不再冷清了。每天都充满了人的声音,茶的香气。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激王姐,当初硬是把我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感激老耿,用他独特的方式,敲开了我冰封的心门。
也感激我先生,在天有灵,为我安排了这样一段,奇妙的缘分。
他把他最爱的院子,留给了我。
而老耿,让这个院子,重新充满了生机。
我想,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又是一个秋天。
柿子树上,又挂满了金黄的果实。
那天,是老耿的生日。我没告诉他,偷偷给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把他当年雕的那个,我的木像,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我用最细的砂纸,又重新打磨了一遍。然后,我学着他的样子,给木像,上了一层清漆。
我还用我新学的银饰手艺,给木像,打了一对小小的耳环。
晚上,等女儿女婿带着小外孙走了,我把那个焕然一新的木像,放在了桌子上。
我还点了一根红色的蜡烛。
老耿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一切,愣住了。
“这是……”
“生日快乐。”我说。
他看着那个木像,又看看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把我,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结实。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木屑的味道。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耳边。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不再需要任何“比划”了。
我们已经,融入了彼此的生命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也,分不开了。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有多少个,这样的秋天。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每一天,都会是,最好的日子。
因为,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
而我们,正在用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向对方,深情地,告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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