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更像一种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来的,细细的,绵长的,带着钩子的悲鸣。
事情是从安安的哭声开始的。
那种哭声,不是饿了或者困了的哼唧,也不是摔疼了的哇哇大叫。
它更像一种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来的,细细的,绵长的,带着钩子的悲鸣。
钩子勾住你的心脏,一寸一寸往外拉,让你跟着他一起疼,却又不知道他到底哪里疼。
起初,我们以为是肠绞痛。
医生说这个月龄的孩子常见。
我们买了西甲硅油,学了排气操,每天晚上把他放在温热的掌心里,顺时针揉着他软软的小肚子。
他的哭声没有停。
后来,我们怀疑是长牙。
我把洗干净的手指伸进他嘴里,能摸到牙床上硬硬的小凸起。
买了牙胶,冰在冰箱里,凉凉地塞给他。
他啃两下,就扔开,然后继续用那种让人心碎的调子哭。
哭声像水,慢慢渗透了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
客厅的沙发缝里,卧室的衣柜顶上,厨房的水槽底下,全都湿漉漉的,长满了看不见的,名叫焦虑的霉菌。
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混合着奶味、汗味和泪水咸味的潮湿气息。
我抱着他,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
地板被我的拖鞋底磨得发亮,像一条被反复冲刷的河床。
窗外的天色从鱼肚白,到明晃晃的亮,再到橘红色的暖,最后沉入一片粘稠的墨色里。
安安的哭声,是这漫长一天里唯一不变的背景音。
我丈夫老周,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地哄。
他会把安安举得高高的,做鬼脸,学各种动物叫。
安安会暂时被吸引,睁着一双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但那好奇,像水面上的涟漪,荡开一圈,就消失了。
然后,哭声会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委屈,更绝望。
老周的耐心,像被那哭声一点点磨损的石头,渐渐失去了棱角,也失去了温度。
他开始变得沉默,烦躁。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也越来越重。
我们去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
挂了专家号,做了全套检查。
抽血的时候,安安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挣扎,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针头扎进去的那一刻,他的哭声戛然而止,然后爆发出更高亢的尖叫。
我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他汗湿的头发上。
检查结果出来,一切正常。
医生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同情。
“孩子可能就是敏感,高需求宝宝。”
“回家多陪陪他,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安全感。
多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可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厕所,几乎都把他挂在身上。
我的怀抱,我的心跳,我的气味,难道还不足以构成他的整个世界吗?
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不安全?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我们俩,像两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苍蝇,看得见外面的阳光,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那哭声就是罩住我们的玻璃,透明,却坚不可摧。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安安一哭,我就像被按了开关的弹簧,瞬间从床上弹起来。
黑暗中,我熟练地抱起他,拍着他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有时候,我会看着窗外那片深蓝色的天幕,觉得我和安安,是这个沉睡城市里唯一醒着的两个孤岛。
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有一次,我抱着安安在厨房热奶,奶瓶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
安安被那声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哭得更厉害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随着那只奶瓶一起碎掉了。
我抱着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好累。
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水。
老周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我,安安,还有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牛奶。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我拉起来,然后拿来扫帚,一点一点地把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跟我提议,请个保姆吧。
我本能地拒绝。
把这么小的孩子,交给一个陌生人,我怎么放心?
老周说:“你快被他拖垮了。你垮了,这个家怎么办?”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得我心里生疼。
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我需要喘口气。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保姆是老周托人找的,叫陈姐。
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很干净,很利落。
话不多,眼神很沉静。
简历上写着,金牌育儿嫂,带过七八个孩子,经验丰富。
陈姐来的第一天,家里好像瞬间就变了个样。
地板被她擦得能照出人影,乱糟糟的玩具被分门别D地收进了箱子,厨房里飘出了久违的饭菜香。
她抱安安的手法很专业,轻轻地托着他的头和屁股,安安在她怀里,似乎也安分了一些。
我终于有时间,能好好地洗个澡,能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
我坐在餐桌前,闻着饭菜的香气,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可是,安安的哭声并没有消失。
他只是换了一种哭法。
以前是持续不断的悲鸣,现在是间歇性的,一阵一阵的。
尤其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和晚上临睡前,那两个固定的时间点。
哭声还是一样的调子,细细的,绵长的,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扎在你心上最软的地方。
陈姐很有耐心。
安安哭的时候,她就抱着他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嘴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摇篮曲。
那曲调很奇怪,有点像山歌,又有点像某种古老的童谣,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我问过她,这是什么歌。
她说,是她家乡的歌,哄孩子睡觉的。
我看着她抱着安安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我很感激她分担了我的重担。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和安安之间,似乎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微妙的联结。
安安在她怀里哭的时候,眼神会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东西。
而陈姐,她的眼神总是很空,很远。
她看着安安,也像在看别的什么人。
我开始偷偷观察陈姐。
我发现她有个习惯。
每天下午安安哭闹的时候,她会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东西用一块蓝色的布包着,她从不让别人看见。
她会把那个小布包,放在安安的枕头边。
然后,她会开始唱那首悲伤的摇篮曲。
安安的哭声,会在那歌声里,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下来。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了。
我很好奇,那块蓝布里包着的,到底是什么?
是能让孩子安静的法宝吗?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毕竟,她是专业的育儿嫂,或许这只是她独特的育儿技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的身体在恢复,精神却依然紧绷着。
安安的间歇性哭闹,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而陈姐,和她那个神秘的蓝色布包,像一个解不开的谜。
那天,老周公司有急事,很晚才回来。
我给安安洗完澡,哄他睡觉。
小家伙今天格外闹腾,在我怀里翻来覆去,就是不肯睡。
哭声一声比一声大。
我抱着他,在房间里走了快一个小时,浑身是汗,胳膊酸得像要断掉。
我的耐心,再一次被耗尽了。
我把他放在床上,他立刻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手脚并用地挣扎,哭声尖锐得刺耳。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涨得通红的小脸,第一次对他生出了一丝怨恨。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老周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到屋里的情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安安。
“你去歇会儿吧。”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我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的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卧室里传来的,安安渐渐平息下去的哭声,和老周低沉的安抚声。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周从房间里出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杯温水。
“睡了。”他说。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黑暗中,我们俩沉默地坐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力和挫败感。
突然,老周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似的。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为了看安安,我之前在卧室装了个监控。”
“后来你一直自己带,我就忘了这事了。”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监控。
对啊,监控。
我们几乎是同时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向书房。
老周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不知道我期待在监控里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我害怕看到什么。
监控的画面,很快就调了出来。
画面有些模糊,带着夜视模式的绿色调。
但能清晰地看到卧室里的一切。
我们从陈姐来的第一天开始看起。
快进,一帧一帧地跳过。
白天的画面很正常。
陈姐喂奶,换尿布,陪安安玩游戏。
她的动作很轻柔,很有耐心。
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我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然后,时间跳到了下午三点。
安安开始哭闹。
陈姐把他抱起来,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踱步。
然后,我们看到了。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那个蓝色的布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电脑屏幕上,我们看不清那是什么。
只能看到她把那个东西,放在了安安的枕边。
然后,她开始唱歌。
那首悲伤的摇篮曲。
安安的哭声,真的就慢慢停了。
他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好像被催眠了一样。
我和老周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里都充满了困惑和震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继续往后看。
每一天,都是如此。
只要安安一哭闹,陈姐就会拿出那个东西,唱起那首歌。
然后,安安就会安静下来。
“这太诡异了。”老周喃喃自语。
“她到底给安安看了什么?”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难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敢再想下去。
“明天,”老周的声音很坚定,“等她走了,我们进她房间看看。”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看着陈姐,看着她平静的脸,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无法把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朴实的女人,和监控里那个做出诡异举动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五点。
陈姐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跟我们告辞。
她走后,我和老周立刻冲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
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的包,就放在床头。
我的手,有些发抖。
我拉开拉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蓝色的布包。
它静静地躺在包的角落里。
我把它拿出来,布料很旧,已经洗得发白了。
上面有股淡淡的,像太阳晒过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一层一层地,把布打开。
里面包着的,不是什么符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法器。
而是一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鸟。
那只鸟,雕工很粗糙,看得出是手工做的。
翅膀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
鸟的身上,用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图案。
看起来,像一个孩子随手的涂鸦。
这就是那个能让安安停止哭泣的“法宝”?
一只木头鸟?
我和老周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问。
老周拿起那只木鸟,翻来覆去地看。
“这鸟……好像有点眼熟。”
他皱着眉,努力地回想着。
突然,他眼睛一亮。
“我想起来了!”
他拉着我,快步走到客厅的储物柜前。
他打开柜子,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些安安小时候的玩具。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头鸟。
只是这一只,更新一些,上面的红色颜料也更鲜艳。
“这是……”我愣住了。
“这是安安刚出生时,我一个远房亲戚送的。”老周说。
“说是他们家乡的习俗,给新生儿的,能保平安。”
“我当时觉得是迷信,就随手收起来了。”
两只一模一样的木头鸟。
一只在陈姐的包里,被她视若珍宝。
一只在我们家的储物柜里,蒙着厚厚的灰尘。
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安安的哭声,和这只鸟,又有什么关系?
谜团,像一团乱麻,越缠越紧。
第二天,陈姐来的时候,我把那只木头鸟,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变得惨白。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鸟,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东西。
“陈姐?”我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她像是没听见。
过了好久,她才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悲伤,和一种……绝望。
“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沙哑,干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能知道什么呢?
我只是把一只鸟放在了桌子上。
那天下午,陈姐没有像往常一样工作。
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安安也没有哭闹。
他睡得很安稳。
整个下午,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几次想开口问她,但看着她那个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老周回来。
他看到客厅里的情景,也愣住了。
陈姐站起身,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我明天就不来了。”
说完,她就想走。
“等等!”我叫住了她。
“陈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安的哭,和这只鸟,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沉默了很久,她才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这鸟,叫‘离魂鸟’。”
她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们家乡的说法。”
“如果家里有孩子夭折了,就要给他做一个这样的木头鸟。”
“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塞进鸟的肚子里。”
“然后,把鸟放在他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这样,他的魂魄,就不会迷路,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被泪水冲刷的脸。
“我也有个儿子。”
“他叫小石头。”
“他走的时候,也像安安这么大。”
陈姐的声音,很轻,很飘,像一阵风。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他很喜欢这只鸟。”
“每天都要抱着它睡觉。”
“他走了以后,我就做了这只鸟,一直带在身上。”
“我想着,带着它,就好像小石头还陪在我身边一样。”
“我来你们家,第一眼看到安安,我就觉得……他好像小石头。”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
“我没忍住,就把他当成了小石头。”
“安安哭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小石头想我了。”
“我就把这只离魂鸟拿出来,给他唱我们家乡的歌。”
“我想告诉小石头,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会吓到安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和老周,都说不出话来。
我们看着她,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勤劳能干的女人。
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育儿嫂。
却不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深重的,无法言说的伤痛。
原来,安安的哭,不是因为生病,不是因为不舒服。
他那么小,那么敏感。
他或许是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陈姐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感受到了那只木鸟里,承载着的一个母亲对孩子无尽的思念和哀恸。
那首摇篮曲,对陈姐来说,是安慰。
但对安安来说,可能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能清晰感受到的,巨大的悲伤。
他是在用自己的哭声,回应着另一个灵魂的哭声。
谜底揭开了。
却比任何一种猜测,都更让人心碎。
那天晚上,陈姐没有走。
我们留她吃了晚饭。
饭桌上,她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了小石头的故事。
小石头是意外走的。
从床上摔了下来,头磕到了桌角。
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
“都怪我。”陈姐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如果我当时在家,就不会出事了。”
“那天,我婆婆让我去地里帮忙,我就去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对我笑呢。”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笑呢。”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掉进饭碗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给她夹菜,给她递纸巾。
老周一直沉默着。
他只是不停地给陈姐倒水。
吃完饭,陈姐坚持要走。
她说,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她说,她看到安安,就会想起小石头。
这对我们,对安安,都不公平。
我们没有强留她。
我们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临走前,她把那只“离魂鸟”,留了下来。
“这个,就留给安安吧。”
“希望他以后,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她把鸟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深深地给我们鞠了一躬。
看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陈姐走了。
家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安安,竟然真的不哭了。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在下午三四点钟,和晚上临睡前,发出那种让人心碎的悲鸣。
他开始笑,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
他像一棵被雨水浇灌了太久的小树,终于见到了阳光,开始舒展自己的枝叶。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甚至,比以前更平静。
但我的心里,却始终有一块地方,是空着的。
我会时常想起陈姐。
想起她那双沉静又悲伤的眼睛。
想起她唱的那首摇篮曲。
想起那只粗糙的,被磨得光滑的木头鸟。
那只鸟,被我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放在了储物柜的最深处。
和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并排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
它们承载了太多的东西。
一个母亲的爱,一个孩子的生命,和一个家庭无法弥补的伤痛。
老周也变了。
他不再晚归,不再抽那么多的烟。
他会花很多时间陪安安。
给他讲故事,陪他搭积木。
他抱着安安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珍惜。
有一天晚上,安安睡着了。
我们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什么,我们谁也没看进去。
老周突然开口说:“你说,陈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有点想她。”他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也是。
我很想她。
我想念她做的饭菜的味道。
我想念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样子。
我想念她抱着安安时,那个沉默又可靠的背影。
“我们……去找找她吧?”我试探着问。
老周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们只有陈姐的身份证复印件。
上面的地址,是一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小山村。
我们决定,周末就去。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
给孩子的零食,玩具,衣服。
还有给老人家的营养品。
我们不知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但想着,总能用得上。
周六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
导航上显示,要开五个多小时的车。
一路都是盘山路,越开越偏僻。
车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大山。
绿得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很清新,也带着一丝凉意。
下午两点多,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叫“石头村”的地方。
村子很小,也很破旧。
零零散散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
我们拿着地址,一路打听。
村里的人很淳朴,也很热情。
一听说我们是来找陈桂香的,都争着给我们指路。
“桂香家啊,就在那棵大槐树底下。”
“可怜哦,她男人前几年去矿上干活,出事没了。”
“就剩她和一个婆婆,还有一个小孙子。”
“哦,不对,小孙子也……”
说话的大婶,突然住了口,叹了口气。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陈姐的家,是一座土坯房。
院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
院子里,晒着一些干菜和玉米。
我们到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择菜。
她应该就是陈姐的婆婆。
看到我们,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
“你们找谁?”
“阿姨,我们是来找陈姐的。”老周说。
“我们是她之前在城里照顾的……那家人。”
老婆婆愣了一下。
然后,她站起身,对着屋里喊了一声。
“桂香,有人找。”
屋里,传来了陈姐的声音。
“谁啊?”
当她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们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随便挽在脑后。
比在我們家的时候,瘦了,也黑了。
但她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些。
没有了那种化不开的悲伤和空洞。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走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都是老茧。
“陈姐,我们来看看你。”
陈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把我们让进屋。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贴着一张奖状。
“三好学生,小石头。”
奖状已经泛黄了,边角也卷了起来。
但看得出,被主人很用心地保存着。
奖状下面,是一张小小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小男孩。
虎头虎脑的,眼睛很大,很亮。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木头鸟。
就是那只“离魂鸟”。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这就是小石头。
这就是陈姐心里,永远的痛。
陈姐的婆婆,给我们倒了水。
是那种用大茶缸子泡的,很浓的茶。
有点苦,但喝下去,胃里暖暖的。
我们坐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陈姐先开了口。
“安安……他还好吗?”
“好,他很好。”我说。
“不哭了,现在可淘气了。”
陈姐笑了。
那是我们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
虽然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苦涩。
但那确实是笑。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地说。
我们把带来的东西,拿了出来。
陈姐一个劲地推辞。
“你们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这怎么好意思。”
老周说:“陈姐,这不是给你的。”
“这是……给小石头的。”
陈姐愣住了。
她看着那一堆玩具和零食,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或许是感动,或许是释然。
那天中午,我们在陈姐家吃了饭。
她婆婆的手艺很好。
地里自己种的菜,山里自己养的鸡。
味道特别香。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
聊安安,聊村里的事,聊外面的世界。
陈姐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说,她回来以后,想了很多。
她说,她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小石头走了,但她和婆婆,还要活下去。
她说,她准备开春了,去镇上的厂里找个活干。
离家近,也能照顾婆婆。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很为她高兴。
她终于,要从那段黑暗的记忆里,走出来了。
吃完饭,我们要走了。
陈姐和她婆婆,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
临上车前,陈姐拉住我。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
我摊开手心一看,是一只小小的,用红线编的平安结。
编得很精致。
“这是我给安安编的。”
“保佑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紧紧地握住那个平安结,点了点头。
“陈姐,你也要好好的。”
她笑着,对我挥了挥手。
夕阳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和她身后的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像两座沉默的山。
车子开动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周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倒退。
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平安结。
上面,还残留着陈姐的体温。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安安已经睡了。
我走进他的房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他的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
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我把那个平安结,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枕边。
然后,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晚安,我的宝贝。”
“你要带着小石头哥哥的那一份,好好地,快乐地长大。”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生命里,总会有一些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们无法忘记,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但我们可以选择,带着这份伤痛,继续往前走。
就像陈姐。
她把对小石石的爱,分了一部分给安安。
而我们,也从她身上,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慈悲和坚强。
有些相遇,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注定要让你经历一些事,明白一些道理。
安安的哭声,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也打开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门后面,是伤痛,是眼泪。
但穿过这片黑暗,我们看到的,是更温暖的阳光,和更广阔的天空。
后来,我们和陈姐,一直保持着联系。
逢年过节,我们会给她寄些东西,打个电话。
她也会给我们寄来山里的特产。
核桃,板栗,还有她自己晒的干菜。
她在镇上的服装厂,找了份工作。
虽然辛苦,但她说,每天忙忙碌碌的,心里踏实。
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开朗。
去年过年,她给我们寄来了一张照片。
是她和她婆婆的合影。
两个人,站在那棵大槐树下,笑得很开心。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祝安安,新年快乐,天天开心。”
我把照片,放在了安安的床头。
和那张小石头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安安现在已经快四岁了。
长成了一个健康,活泼,又有点调皮的小男孩。
他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
他有时候会指着照片,问我。
“妈妈,这个哥哥是谁?”
我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
“他叫小石头哥哥。”
“他是一个很勇敢,很可爱的小天使。”
“他现在,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后,他会对着照片,挥挥手。
“小石头哥哥,你好呀。”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我知道,小石头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活在陈姐的思念里。
也活在安安天真无邪的问候里。
而那只“离魂鸟”,那两只一模一样的木头鸟。
依然静静地躺在储物柜的盒子里。
我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盒子。
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像两个沉默的守护者。
守护着一段悲伤的过去,也守护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它们提醒着我,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坚韧。
爱,又是多么强大,可以跨越生死,可以疗愈一切。
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愈合不了的伤。
只要我们心里有爱,有希望。
就能在最深的黑暗里,看到最亮的光。
就像那个午后,我第一次见到陈姐。
她走进我们那个被哭声笼罩的家。
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们混沌的生活。
虽然,她自己也身处黑暗之中。
但她还是用她仅有的光,温暖了我们。
而我们,也用我们的方式,给了她一丝回应。
我们就像两颗在宇宙中漂浮的,孤独的星球。
偶然相遇,彼此照亮。
然后,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
但那份光和热,却永远地留在了彼此的生命里。
我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缘分吧。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老周没有想起那个监控。
如果,我们没有发现那只木头鸟的秘密。
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陈姐会被我们辞退。
我们会带着对她的误解和怨恨,继续寻找下一个保姆。
而安安,可能会在下一个“陈姐”的悲伤里,继续哭泣。
我们会在无尽的焦虑和疲惫里,慢慢耗尽对彼此的爱和耐心。
这个家,可能会在安安的哭声里,走向一个我们谁也不想看到的结局。
幸好,没有如果。
生活,没有给我们开那么残忍的玩笑。
它虽然给了我们一道难题,但也给了我们解开谜底的线索。
那根线索,就是爱,和理解。
是老周在疲惫不堪时,依然选择分担我的压力。
是我在崩溃边缘时,依然选择相信人性的善良。
是我们,在面对一个陌生人的伤痛时,选择了拥抱,而不是推开。
正是这些选择,让我们走出了那个阴霾的冬天,迎来了春暖花开。
现在,我常常会带着安安,去楼下的公园玩。
看着他在草地上奔跑,大笑。
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金灿灿的。
我会坐在长椅上,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平静和感恩。
我知道,这份平静,来之不易。
它是由一个孩子的眼泪,一个母亲的伤痛,和一个家庭的共同努力,换来的。
我会永远珍惜它。
也会永远记得,那个叫陈桂香的女人。
和她那只,名叫“离魂鸟”的木头鸟。
它们教会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
那就是,用一颗柔软的心,去对待这个世界。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沉默而坚强的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背负着怎样的过往。
多一份理解,多一份慈悲。
或许,你就能成为,照亮他们生命里的,那一道微光。
就像,陈姐照亮我们一样。
而这份光,最终,也会回到你自己的身上。
温暖你,也照亮你前行的路。
来源:游研星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