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时间10月9日19时,匈牙利小说家、编剧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Laszlo Krasznahorkai)获得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诺奖对他的颁奖词是:“他那震撼而充满远见的作品,在末世恐惧中,依然重申艺术的力量。”
北京时间10月9日19时,匈牙利小说家、编剧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Laszlo Krasznahorkai)获得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诺奖对他的颁奖词是:“他那震撼而充满远见的作品,在末世恐惧中,依然重申艺术的力量。”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1954年生于匈牙利贝凯什州。1985年出版长篇小说《撒旦探戈》,1986年短篇小说集《仁慈的关系》问世,1987年移居德国柏林,1989年出版长篇小说《反抗的忧郁》,该小说于1993年获得德国年度文学作品奖。2004年,拉斯洛获得匈牙利重要的文学奖项科苏特奖,2015年被授予布克奖,成为首位获奖的匈牙利作家。他对中国文化有浓厚的兴趣,曾游访中国。
《撒旦探戈》的译者余泽民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相识三十二年,曾作为翻译和助手陪他游历中国。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余泽民的文章《我的匈牙利文学奇缘》,通过他的文字了解诺奖作家拉斯洛的日常。
我的匈牙利文学奇缘
余泽民|文
本文节选自 《中国社会科学报》
余泽民与拉斯洛
1991年深秋,当我在北京站国际站台登上横穿西伯利亚、开往莫斯科的K3次国际列车时,我对匈牙利的了解少得可怜,只知道几个跟匈牙利有关的人名,比如裴多菲、李斯特、茜茜公主……当时我去匈牙利,只是因为免签,想趁着年轻,看看外面的世界。经过十天险象环生的颠簸,我终于抵达布达佩斯东站。当我拎着箱子跳下站台的刹那,感觉自己像神话中勇敢的屠龙少年,命运就此彻底改变。
之后,我在匈牙利生活了32年,这里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我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奉献给了文学翻译和写作,先后翻译了凯尔泰斯·伊姆莱等多位匈牙利名家的几十部作品,并在匈牙利文学中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王国。
只有星空的日子
那年我26岁,揣着北京医科大学临床系的毕业文凭、中国音乐学院艺术心理学研究生的学历证书、广安门中医院的中医针灸推拿进修证和一张天厨烹饪学校发的“三级厨师证”,还有一本欧文·斯通的梵高传记——《渴望生活》。
1988年,余泽民(左一)在北大医院临床实习
然而,我在一家诊所只干了不到半年,就遭遇人生第一次重挫:失业,失恋,失去目标,还因匈牙利政府开始恢复签证要求,而使得我身份变“黑”,一夜间跌入无望的深谷。接下来的日子,前行无路,后退无门,生活拮据。好在我跟三位匈牙利大学生合租公寓,跟他们能用英文交流,彼此关系和谐友善。为了能让我交得起房租,室友们想方设法帮我找事做,给人看病、教中文、办讲座等;到了寒暑假,又轮流将我接到各自家中。更幸运的是,我结识了当时在塞格德大学任教的海尔奈·亚诺什先生。
亚诺什是匈牙利文史杂志《2000》的创刊人,还经营画廊和出版社。经他介绍,我结识了东方学家考拉楚恩·伽博尔。亚诺什计划出版伽博尔翻译的《道德经》和《易经》,伽博尔请我用毛笔抄写书中的汉字部分,于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匈牙利语出版物上。后来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亚诺什索性叫我搬到他家,待我如亲人,我则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布展、画海报,还为他编辑的一套乌克兰语教材画过插图,甚至办过太极拳班。我与文学的缘分,也是从他家开始的。
亚诺什家就是个文化沙龙,几乎每晚都聚满了人,主要是塞格德大学的师生和来自各地的作家、诗人、学者和画家。他们谈文学,讲音乐,议论时事,纵谈世界,在刚结束冷战的匈牙利,精神氛围很像我们经历过的20世纪80年代。我不会匈语,只能察言观色,靠偶然捕捉到的零星单词在肚子里推演,即便一个通宵也听不懂几句,但很受那种氛围的熏陶。
1993年初春,亚诺什家来了一位中年男人,头戴黑呢子礼帽,身穿蓝棉布外套,感觉像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他就是《撒旦探戈》的作者、被苏珊·桑塔格称为“当代最富哲学性小说家”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在窄长的厨房里,五六个人面对窗户坐成一排,手里攥着啤酒瓶,交谈时需要侧过身子。拉斯洛坐到我旁边,跟我聊起他的中国之行。1990年他第一次去中国就迷上了中国文化,他称中国是“世界上仅存的人文博物馆”。回匈牙利后,他不仅要家人改用筷子吃饭,而且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搜集与中国相关的书籍。他爱吃中餐、爱听京剧,特别喜欢李白。他说,他读过大作家科斯托拉尼、大诗人沃莱什、普利策奖得主法鲁迪等人翻译的李白诗歌,惊讶于在唐代的中国怎么会出现一位欧洲人眼中的现代诗人?
拉斯洛、余泽民与朋友们
我们聊得投机,他当即签名送了我一本他新出版的中国游记《乌兰巴托的囚徒》,那时候我连匈语字母还认不全。他跟我解释说,之所以用这个书名,是因为他经蒙古国去中国,为办复杂的过境手续,在乌兰巴托滞留了数日。聊到凌晨,他邀我随他去家中小住,连夜开了200公里的车……那年我29岁,他39岁,他的处女作《撒旦探戈》已出版9年,《仁慈的关系》《抵抗的忧郁》均已问世,当时我俩都不可能想到:20多年后他会获布克国际文学奖,而我会成为他作品的译者。
从那之后,我成了拉斯洛家的常客,就在他家里,我遇到过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凯尔泰斯、写《赫拉巴尔之书》的艾斯特哈兹·彼得和《垃圾日》的作者马利亚什·贝拉等,现在我成了他们所有人的中国声音,这缘分真可以说是“天注定”。
李白的风景和令人窒息的长句
拉斯洛与我第一次见面,就表示他很希望能跟我一起去一趟中国。1998年5月,他的这个愿望实现了。在一家基金会赞助下,我陪他沿着李白的足迹旅行了一个多月。我俩从北京出发,登泰山,过三峡,马不停蹄地走了近十座城市。沿途我们做了大量采访,对象有诗人、学者、道士、和尚,也有游客和当地百姓。不管遇到谁,总是离不开李白。拉斯洛说,他喜欢听李白在诗中谈醉酒、谈月亮、谈分离、谈朋友。“当然,我只能借助于译文揣测,但揣测的结果总是告诉我,天哪,这该是多么美妙的诗歌!”当他看到李白也看到过的风景,兴奋地感觉他们正彼此靠近。
拉斯洛在长城上
在北京,拉斯洛和我一起住在我家。他的心很细,看到我弟弟伟民的吉他弦断了,就叫我带他去乐器行买一副装上,亲手调好;他发现我妈妈床头有一张外公外婆结婚的老照片,便在从美术馆回家的路上特意挑了一个相框买回来;拉斯洛还喜欢逛书店,一边听我翻译书名,一边向我介绍作家作品,他的脑袋就是座图书馆。后来,我帮他整理了14盘录音带,他将这次经历写成一篇散文《只有星空》,自然提到了我,收在《天空下的废墟与哀愁》一书里。这部书里还有一篇题为《妈妈》的散文,写的正是我母亲。我妈妈很喜欢拉斯洛,跟他用英语聊天,给他讲家族故事和自己的经历。后来拉斯洛又去过两次中国,都是住在我家。
弹吉他的拉斯洛
从中国回来,我对拉斯洛的作品产生了好奇,因为有生以来,他是我亲密接触过的第一位作家。说来也巧,亚诺什的出版社刚好再版了拉斯洛的小说集《仁慈的关系》。书从印厂拉出来后,亚诺什顺手给了我一本说:“你也留一本,你朋友的书。”
出于好奇,我当晚就翻着字典读起来。我最先读的是《茹兹的陷阱》,因为拉斯洛的每篇小说从头到尾不分段落,密密麻麻,只有《茹兹的陷阱》分了几个小章节,直觉上稍微能透一点儿气。
那时我的匈语阅读能力还很弱,每读一行都要查几次字典,先查匈英辞典,再查英汉辞典,查好了每个生词之后,还要花更长时间分析长句,搞清结构关系,最后才能弄懂整句的意思。这样读了一页之后,我决定干脆翻译过来。就这样,我逐字逐句地把这篇十几页的小说译成了中文,大约9000字,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后来我才知道,拉斯洛的作品连匈牙利人读起来都很吃力,经常一页不见一个句号,不分段落,刻意营造那股窒息感;不过,只要你不放弃,就会慢慢与之建立起一种特殊的阅读关系,最终感受到理解的快感。过去我从没有过这种阅读体验。
后来我才明白,他这种令人窒息的长句是有意为之,为将读者慢慢拖入沼泽般的世界。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他在小说的形式和结构上也不断尝试,如《茹兹的陷阱》中小标题为A→B、B→C、C→D,表现了小说中几个陌生人之间的“跟踪”关系。他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是生活中的孤独者、悬浮者,是被上帝和社会抛弃之人,他们以跟踪、偷窥、谋杀等荒诞的方式与他者建立某种陌生的依存关系,由此陷入更深的孤独。正如作家本人所表示的,他所有作品都是《撒旦探戈》的2.0、3.0、4.0版。
从那之后,我读匈语小说成瘾,翻译成瘾,去书店专找小说集买,不管作者是哪国人。在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陆续翻译了十几位作家的共30多个短篇小说。当时的翻译并不为发表,只是语言练习。
余泽民 ,
翻译家,作家。1989年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系,同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攻读艺术心理学硕士研究生,1991年移居匈牙利,现定居布达佩斯。被誉为“东欧文学的代言人”,翻译了十多部匈牙利当代文学,包括凯尔泰斯的《英国旗》《命运无常》《船夫日记》《另一个人》;艾斯特哈兹的《一个女人》《赫拉巴尔之书》;巴尔提斯的《宁静海》;道洛什的《1985》;马洛伊的《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马利亚什的《垃圾日》等20余部作品。被誉为“当代匈牙利文学的中国声音”,曾获“开卷好书奖(翻译类)”“中山文学奖”和匈牙利政府颁发的“匈牙利文化贡献奖”。此外,他自己也发表了小说《匈牙利舞曲》《狭窄的天光》《纸鱼缸》和散文集《欧洲的另一种色彩》等。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