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滚烫的茶水自我手中泼出,尽数浇在那张龙袍加身的男人脸上,淋了他一头一脸。
人人都说,当今天子是我母亲的裙下之臣。
我看,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滚烫的茶水自我手中泼出,尽数浇在那张龙袍加身的男人脸上,淋了他一头一脸。
茶叶狼狈地贴在他英挺的眉骨上,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滴答答,洇湿了明黄的领口。
周遭的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手忙脚乱地去寻帕子。
而我的娘亲,只是死死地将我拽到她身后,用她单薄的身体护住我。
那男人却笑了,他缓缓站直,明明是笑着,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却结着一层寒霜。
“宸妃,”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孩子小,不懂事,朕可以饶她这一次。”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爹的名字:“若还有下次,朕不介`意替李纳微,好好管教一下他的女儿。`”
话音落地,他拂袖而去。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娘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意料之中,我被立刻送回了府。
我的父亲,李纳微,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中书舍人。
在那泼天的皇权面前,我们一家,渺小得如同可以被随意碾死的蝼蚁。
面对我的激烈反抗,父亲回报我的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我只看见娘亲如今过得有多糟。
她的脖颈和手臂上,总有消不掉的淤青和暧昧的咬痕。
那些痕迹烙在最显眼的地方,像是那个狗皇帝故意为之,是他宣示所有权的印记,是他对世人无声的炫耀。
我记得他曾蹲下来,与我平视,用一种诡异又温和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吗?朕,才是最先遇见你娘亲的人。”
那一刻,我恨不得扑上去,在他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可我终究只是泼了他一杯茶。
我嫌他脏,我的牙齿,还不屑于碰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从不做一件人事。
他强夺我娘,用尽手段向所有人展示她是他的私有物,全然不顾她已为人臣妻的身份,更不理会京中四起的流言蜚语。
然后,他又下旨,要给我爹赐婚。
赐婚的对象,是那位“贤名远播”的宁德郡主。
宁德郡主何曾有德?一嫁克夫,二嫁守寡,如今整日在府中与豢养的面首厮混,名声早已烂透。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一刀一刀地凌迟我爹的尊严。
我爹自然是拼死推拒,而狗皇帝的下一道圣旨,便是将我召入宫中,担任太子伴读。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他要我爹不仅要答应,还要笑着跪下,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2
凤栖宫的太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
不愧是狗皇帝的种,一张脸与他爹有四五分肖似。
只是眼下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胖墩,总是怯生生地,想靠近我又不敢。
“若……若姐姐。”
“滚。”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他把我弄进宫里,却又不让我见娘亲,只把我跟这么个小屁孩拴在一起。
用心何其恶毒,无非是想用我这枚棋子,来掣肘我的父亲。
他用我和父亲牵制住娘亲,再用我和娘亲,死死地拿捏住父亲。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个小我三岁的太子殿下,此刻正毫无眼力见地捧着一盘精致的糕点,颤巍巍地递到我面前,试图讨好我。
“若……若姐姐别……别生气,阿……阿琉请你吃好……好吃的。”
这小东西,还是个结巴。
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盘精致的糕点。
小胖子眼里的光瞬间亮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讨好的笑。
就在那一刻,我五指一松,白玉盘应声而碎,那些漂亮的芙蓉糕、桂花糖滚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变得污浊不堪。
我看着他瞬间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怨毒的快意。
我知道,我不该迁怒一个五岁的孩子。
可我忍不住。
我以为他会哭着跑开,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又蹭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扯住我的衣角。
我正要不耐烦地推开他,却听见他小声说:“我……我带你去见宸……宸娘娘,好不好?”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他领着我,一路到了我娘亲居住的“紫岚宫”。
宫门口有侍卫把守,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狗皇帝身边那个最得脸的首领太监也守在那儿。
他一见太子,竟还和颜悦色地说:“太子殿下还是先回吧,宸妃娘娘眼下不方便见客。”
他又转向我,语气淡漠:“若姑娘也请回吧。”
这宫里的墙,隔音效果实在算不上好。
因为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从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了狗皇帝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攥紧拳头,扭头就走。
小胖子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可就在转身的下一秒,我猛地回身,趁着所有人反应不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开了那扇门。
门被我撞开的瞬间,屋内淫靡的空气几乎让我窒息。
那幅不堪入目的景象,像一根烧红的铁刺,狠狠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尖叫着扑了上去,指甲在那男人赤裸的脊背上,疯了似的又抓又挠,想撕开他那层人皮。
身后跟进来的人全都吓傻了。
狗皇帝反应极快,反手一巴掌,便将我掀翻在地。
他身上只着一条亵裤,上身布满了我的抓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冰冷。
“李若,”他说,“若不是你这张脸,与朕的宸妃有七八分相似,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里吓呆了的太子:“阿琉也在啊。”他随即吩咐道,“再不许让她过来,你可记住了?”
小胖子讷讷地点头。
我躺在地上,试图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察觉到我淬了毒的目光,狗皇帝又笑了:“怎么,不服气?”他伸出脚,用脚尖挑起我的下巴,语气轻佻,“不如……”
“让她走……”床榻上,传来娘亲带着哭腔的哀求,她的手腕还被床幔的系带束着,在一片凌乱之中,显得格外凄楚可怜,“让她走……萧成,我求你了。”
我被众人连拖带拽地弄了出去。
就在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听见狗皇帝用那种调笑的语气,对我娘说:
“乖,再叫一声夫君,让朕听听。”
我几乎又要发疯,想冲回去杀了他。
那个首领太监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我动弹不得。
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若姑娘,若不想宸妃娘娘当众难堪,还是学着乖觉些吧。”
3
我爹最终还是娶了宁德郡主。
狗皇帝美其名曰为他们新婚庆贺,赐了座新宅子,然后下令将我们家原来的府邸夷为平地,拆了个干干净净。
他何须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他想要的,无非是亲手摧毁我父亲和娘亲共同生活过的所有回忆。
只因那宅子我娘住过,所以就留不得了,是吗?
新宅子里,宁德郡主带来的那些莺莺燕燕占了半个院子,日日笙歌。
我第一次去见她,便被一个涂脂抹粉的男人拦下,说她饮多了酒,劝我改日再来。
我执意闯了进去。
她果然醉得不轻,斜倚在软榻上,眼尾泛红,眼神迷离,脚边滚着几个空酒盅。
听见动静,她懒懒地抬眼看我。
“怪不得,”她轻笑一声,“你生得这样好看。”
我本就没想过要与她和平共处,更别提叫她一声“母亲”。
我来,不过是为了尽早走个过场,看她一眼罢了。
却不想她对我说:“你放心,我同你父亲,不会有什么。”
她顿了顿,眼神忽然清明了些,一字一句道:“可你娘,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点,你该比谁都清楚。”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很疼。
我不该同一个醉鬼计较。
何况,她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狗皇帝没有免去我太子伴读的身份,我依旧要日日进宫,去陪那个小结巴读书。
我曾想不明白,他既然将我娘视作禁脔,连旁人多看一眼都容不下,又为何偏偏能容忍我的存在。
后来我渐渐懂了。
他或许是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
他留我在宫里,也许是因为他初见娘亲时,娘亲就是我这个年纪;又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娘亲未被他囚禁前,那鲜活自由的影子。
看,这个人多可笑。
他一面亲手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困于金丝笼中,一面却又疯狂地追慕她曾经翱翔天际、未戴镣铐时的模样。
4
六月的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狗皇帝的大皇子气势汹汹地冲到凤栖宫,指着小胖子的鼻子,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说他偷了他们宫里的宝贝。
小胖子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
我早就发现了,这偌大的皇宫里,上至主子,下至宫女太监,没几个真心待见太子的。
他穿的衣服时常沾着污渍,脚上的鞋子也未必合脚。
他说话时,宫人们总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虽说他生母早逝,可好歹也是个太子,怎么也不该混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狗皇帝那套扭曲的狗屁逻辑。
他故意放任不管,就是想让太子多吃些苦头,让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地挤兑他、欺负他,好逼得他学会自己反抗,自己崛起。
……用养狗的标准来要求儿子,都算是抬举他了。
我本不欲插手太子的任何事,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天这大皇子实在欺人太甚,哪有这么指着一个五岁孩子的脸一直羞辱的。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绕到大皇子身后,卯足了劲儿,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腿窝上。
他一个趔趄,差点当场跪下。
反应过来后,他满脸恼怒与不可置信地回头瞪着我。
“你疯了!”
我面无表情地回望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显然是在思索我的身份。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咧开一个恶劣的笑容:“哦,原来是你啊,那个小野……”
“种”字还没出口,我已经抄起书桌上的砚台,朝着他的脑袋砸了过去。
砚台里还盛着未干的墨汁,溅得我手上、他衣服上,到处都是。
我是野种?我父母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怎么就成了野种!
宫女太监们这下彻底慌了神,先前小打小闹他们不管,现在动了真格,才急急忙忙冲上来。
我发了狠地追着他打,他也不甘示弱地与我扭打成一团,混乱中小胖子不知怎么也被踹了一脚。
宫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们分开。
大皇子仍旧气得跳脚:“你敢打本皇子,活腻了不成!”
“打的就是你!”我咬着牙,“你大可以去告诉你那个皇帝老子,有本事让他现在就弄死我!”
我挣扎着想将手中的砚台再次掷出去,却因宫人死死抓着我的手臂,最终只丢到了他脚边。
本来是想砸烂他那张嘴的。
他到底是被我的疯劲吓了一跳,又不敢真的把推搡太子和辱骂我身世的缘由告诉狗皇帝,最后只能撂下一句“今天本皇子不跟你计较”的狠话,灰溜溜地走了。
宫人松开了我。
小胖子怯生生地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想给我擦手。
我这才想起,事情的起因是他,也想起刚才混乱中,他为了拉架也被大皇子踢到了。
我难得地朝他缓和了脸色,接过了帕子。
手上的墨渍早已干涸,根本擦不干净,反倒弄脏了那方洁白的手帕。
我想着还是得去洗洗,破天荒地主动对小胖子开了口:
“别人欺负你,你都不会还手的吗?”
他用那双酷似小狗的无辜眼睛望着我,摇了摇头。
“那刚刚又为什么跑过来?”
他眼中的天真和纯粹的示好,在那一刻,竟有些戳中了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对他无端厌恶的我。
他小声说:“不……不想若……若姐姐受伤。”
5
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承受他这份毫无保留的好意。
从那以后,每当我撞见他被人欺辱,总会忍不住替他出头,驳斥几句,争一个公道的结果。
我并非刻意维护他。
只是我天生如此,见了恃强凌弱之事,便会愤懑不平。
娘亲从前就总说我,这性子,天生的疾恶如仇、黑白分明,在这世上未必是件好事。
那时我不懂,总是追问她,为何这世上不单单只有黑白两色。
现在我依然不懂。
可每当看到小胖子,我又好像明白了一点。
我厌恶他,因为他身体里流着狗皇帝的血。
可他又确实是这场恩怨中,最无辜的一个局外人。
我对他的那点微末的善意,本与对待路边一只流浪猫狗无异,他却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我既替他不值,又无法坦然接受这份沉甸甸的好意。
我一面觉得自己不该对他如此冷漠,一面又只能对他如此。
这种自我拉扯的矛盾感,让我无比希望他能像我待他那般,对我冷漠一些。
可他没有。
他总是固执地像个小尾巴、小影子一样跟着我,全然不顾我给自己裹了多厚的冰壳子,只是将他全部的依赖和亲近,毫无保留地倾泻给我。
……
我应该也问过他,为什么。
也应该不止一次地推开过他,警告他,不要这样对我。
可他只是仰起头,用那双越来越清亮的眼睛望着我,笑容灿烂地说:“可是宫里,只有若若姐姐对我好。”
他的结巴,自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在一天天地好转。
我看着他口齿逐渐清晰,身量一寸寸抽长,眉眼也渐渐长开,越来越像那个人。
尽管我会在心底疯狂叫嚣着“这样不对”,却还是无法将他和那个人完全割裂开来。
或许,我曾真的尝试过接纳他。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6
我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遇见了十一公子。
那是中元节,我拿着小胖子硬塞给我的几样珠宝,去当铺换成现银。
我本不想要,他却说是答谢我替他斥责了那些不服管教的宫人。
他坚持了好几次,我才勉为其难地收下。
其实这样也好,划清界限,当成雇佣关系。
我替他挡灾,他付我酬劳。
只怕,他想的并不是这样。
若他存了别的心思,这东西,我便不会再收第二次。
今日收下的这些,我也没打算留着,准备换成银子,日后捐给城外的保育堂,或是送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
却不想,一出当铺门,就被人盯上了。
对方有四五个人,个个身强力壮,我打不过。
我试图甩开他们,加快脚步,在小巷里左绕右绕,最终还是被堵进了一条死胡同……
就在我以为在劫难逃时,十一公子出现了。
那一刻,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话本子里,总爱写英雄救美的老套情节。
十一公子三下五除二便制服了那些歹人。
他说,他并非偶然路过,而是见那几人行迹可疑,便留心跟了一路。
我郑重地向他道谢,问他姓名,他只说,他行十一。
十一公子说,他也是初到京城,之前一直住在青州。
青州,我知道,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其实在我看来,除了这令人窒息的京城,哪里都是好地方。
我家从前也不在京城,我爹只是个地方小官。
若不是八岁那年一纸调令,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来。
若是不来京城就好了。
若是娘亲,没有去参加那场宫宴,就好了。
……
我和十一公子沿着河岸,聊了许久。
当然,关于我的家事,我只字未提,只是听他讲了许多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志。
除了与十一公子相谈甚欢,我迟迟不愿回府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个家早已让我窒息。
一堵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一面是宁德郡主院里纸醉金迷、笙歌聒耳的糜烂;另一面,是我父亲书房里颓然黯淡、死气沉沉的灰败。
而我,是那个站在中间,清醒又无助的观望者。
7
我十二岁那年,发生的第二件大事是——我的娘亲,生下了一个狗皇帝的孩子。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
我甚至觉得,若不是忌惮着前朝那些言官大臣会再次群起而攻之,他恐怕早就恨不得下一道诏书,昭告天下,他与他的宸妃,有了一个女儿。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和小胖子一起练字。
他看见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很是紧张地凑过来问我:“若若姐姐,你怎么了?”
他显然没有听见,窗外那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喉咙、心肺,乃至四肢百骸,全都凉透了。
“你早就知道我娘怀孕了,是不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小胖子低下头,不敢看我:“父……父皇说,让……让我不要告诉若……若姐姐。”
他一紧张害怕,结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罢了。
他本就没有义务告诉我。
见我久久不语,他却慌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若……若姐姐,你生气了是不是?若若姐姐,你不要不理阿琉……”
或许,我应该像从前一样,拍拍他的头,告诉他没关系。
可我做不到。
两个月后,我终于见到了娘亲。
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看见她抱着一个襁褓,坐在亭子里。
而她的身边,站着那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
娘亲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
可狗皇帝看见了。
他朝着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胜利者的、充满了骄傲和炫耀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他留我在宫里的另一个恶毒用意。
他要我亲眼看着,他和娘亲如何“恩爱”。
他要向我这个在他看来本不该存在的“孽障”证明,他才是我娘亲最终的归宿。
我真的好想冲过去,揪着他的衣领,朝他嘶吼,让他把我的娘亲还给我。
明明是我的娘亲,凭什么被他像件物品一样禁锢在身旁!
凭什么!
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快步离开。
我已经不是那个八岁的孩子了,不会再歇斯里地大闹一场。
因为我知道,那除了让彼此更加难堪,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娘亲不是心甘情愿,我便不想让她看见我,引她伤心。
如果她……当真被扭转了心意,那就,更不要让我见到那样的场景。
小胖子总能在这种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
“离我远一点,行不行?”我是真的没有好气,也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他会不会被我的话刺伤。
“若……若姐姐,要怎样才能理阿琉?”这些日子,我一直对他冷言冷语。
我指望他能就此怨恨我,疏远我。
他却偏要露出这样无辜又沉痛的表情,让我备受煎熬。
我看着他那张与狗皇帝越来越像的脸,心中恶念丛生,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你去做皇帝啊。
等你当上了皇帝,把我娘从宫里放出来,”我冷笑着,“到那个时候,你让我陪你说多少话,都行。”
我知道,他父亲犯下的罪孽,我不该算到他的头上。
但我也只是想让他彻底明白,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我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
我希望他能认清这一点,不要再做任何无用功。
8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狗子做了什么。
他扼死了一个小皇子,一个同我娘生的那个孩子同年出生的,尚在摇篮里的婴孩。
那个传说中天生异相,被朝臣们上书换储的小皇子。
狗皇帝找来的时候,他说:“阿琉,下次记得把事情做得干净一点。”
我感到遍体生寒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情。
狗皇帝是渴望见到这样的小狗子的。
他希望小狗子能够像他一样踩着自己兄弟的躯壳头颅登位,希望他变得像自己一样心狠手辣、手段歹毒。
所以他找了宫人替小狗子顶罪,甚至还鼓励小狗子继续。
他欣赏这样惨无人道的杀戮行为,唯一的遗憾只是小狗子做得不够细致娴熟,以至留了太多破绽。
我真是要发疯了!
我几乎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粉糯的孩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痛苦挣扎着死去,变成一个乌青的冰凉尸体。
但狗皇帝口中说的是什么啊,那不是他的孩子吗?那不是他的妃子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小皇子吗?
怎么就这么无所谓,怎么好好的人就成了他们父子练手的靶子!
此刻我只想逃离这间书房。
狗皇帝注意到了我。
他轻笑了笑,同小狗子说:“除了宸妃同朕的女儿,阿琉。
其他的,都没关系的。”
他甚至故意摸了摸我的头,而后才走出了房间。
9
“为什么那么做?”我问小狗子,“那是你弟弟你知不知道。”
他绞着衣角:“若……若姐姐想让我当皇帝。”
我喉咙瞬间发紧。
“可是他们都说父皇想让弟弟当下一任的皇帝。”
“阿琉很害怕。
阿琉怕自己做不成皇帝,若姐姐就不理阿琉了。”
我不知道我的话怎么会被他曲解成这个意思。
“你不应该……”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我努力劝自己,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心智未开,是非观念尚未养成的小孩子。
“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干巴巴地劝他。
“那阿琉不做那些事情,若姐姐也会一直陪着我的是吗?”他抬起头问我。
……“会的。”
我若是说不会,是不是又要背上几条要压死我的良心债。
……
我去找了十一公子。
十一公子常去鹤甘寺寻大师作画。
我几乎半月来一次,总也能遇到他。
只是之前方丈大师见我第一眼就说:“这个孩子戾气太重。”
我同十一公子在山间走。
十一公子问我怎么了,为什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尝试着张了张口,同十一公子说:“我好像害死了一个人……”
“虽不是我本意,但仿佛事情的源头还是因为我的一句话……”
“我说的话本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刽子手分明也不是恶人……是不是真的都怪我……”
我十分懊恼,手里抓了近旁的枝条叶子,忍不住掐那些叶脉。
“不怪阿若的。”十一公子打断了我无休止的自我谴责和怀疑。
“阿若一定也听过苏子和佛印『佛心自现』的典故。”
“你既没有亲手屠人性命,也不是存心以话语引诱他去做恶事。
那最终得什么报果,都是为着他自己的缘故。
与你无关。”
十一公子的话像山间的清泉,一洗拂去了攒在我心头多日的阴霾。
其实我还是会觉得,小狗子做的事不能完全跟我脱离干系,但十一公子这样说,的确会让我心里好受许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是每半月与十一公子的一次相见,才支撑我走过另外要去宫里的十四天。
10
我从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狗皇帝举行的秋狝上。
这种皇族官宦才能参与的场合,不知道为什么,狗皇帝点名要我一起去。
去便去罢。
然后我见到了十一公子。
原来是他啊。
狗皇帝的亲弟弟,先帝的十一皇子。
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对狗皇帝的怨毒已经到了希望所有萧家人全都去死的程度。
可十一公子,于我而言,先是十一公子,而后才是誉王萧全。
“阿若。”他唤我。
我勒住了马。
“我是该唤你十一公子,还是誉王殿下?”
“我本不是故意瞒你。”他说。
“只是我觉得身份地位于我们的情谊并无半分干系,所以没有刻意提过。”
“以后如旧可以吗?阿若。”
他话说得赤诚纯粹,一双眼睛望着我,我便再也说不出个“不”来。
“好。”我听到自己在说,“我只是李若,你也只是十一公子。”
小狗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十一皇叔,若姐姐。”
他眸光中带了些暗沉:“若姐姐与皇叔早就相识?”
“并不是。”我说,“我与誉王,今日初见。”
十一公子只是十一公子,再搅不上旁的头衔。
那段记忆,我也舍不得拿出来分享。
小狗子不再追问。
我们三人也就沉默着射猎。
到了后来清点的时候,大皇子也跑来凑热闹。
他骑在马上,箭比人先到,来了后又是那副德行:“啊,失手了。”他轻笑,“怎么箭就朝着这飞过来了呢。”
刚刚一下子飞过来四五根箭,全是冲着我们来的,说是无心,我打死不信。
有只箭矢还落在了小狗子的脚面上。
“太子也太不当心了些。”他说,“好好的还能让箭射着。”
我也觉得小狗子中了箭蹊跷,但他这样说就激了我的火气。
我抬手朝他腿上就是一箭。
“大皇子也该当心些。”
他哪里肯饶,气得乱颤,又抽了几支箭要射我。
十一公子帮我挥开了冲过来的几支乱箭。
“阿环停手。”他说,“真是胡闹。”
11
我去了营帐里看包扎的小狗子。
我射了大皇子一箭,却不忧心后果。
并不是我行事高扬不畏生死,只是我知道狗皇帝不会管的。
皇子内斗,他巴不得他们狗咬狗互相残杀,而他则坐等胜出的最后赢家,扶他上位。
至于我,顶着这张脸在触不到他底线的地方游戈,也是他乐见的情形。
我挺厌恶自己的。
我厌恶自己无法挣脱这一切,有时却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狗皇帝给予的特权。
我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若姐姐。”
“我来看看你。
脚好些了吗。”
“太医说伤得不深,但是最近不能用力走路,要好好养一养。”
“嗯。”我其实也不是发自内心关心他,只是觉得应该来问候一下。
“若姐姐,看在我受伤的份上,多陪陪阿琉可以吗?”
所谓陪,也只是坐在一个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出我的神。
“若姐姐。”他突然唤我,“阿琉不受伤的话,若姐姐也会一直陪着阿琉的吧。”
我转头看他。
他眼里有些奇异的光芒。
出了营帐后,我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沿着围栏漫无目的地走,却看到远处有个眼熟的背影。
“十一公子。”我轻轻唤他,“在做什么。”
“阿若。”他回头看我,“在想事情。”
我们两个人静静地吹了一会风。
“今天的事情……”
“十一公子。”我打断他,“有的时候我真的好讨厌自己。”
“不是你的错。
阿若。”
从母亲入宫后我人生里有限的温暖,也不过是十一公子一次又一次温柔而坚定地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是良策,最好的报复方式是让他们自食恶果。”
十一公子的手轻轻搭上我的发顶:“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我们做自己就好,阿若。”
我太喜欢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被念出来。
阿若。
仿佛每个音节都带着可以抚平人心的魔力。
“好。”不管什么时候,阿若只是阿若。
“若姐姐。”
小狗子出现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他脚伤还没好,从鞋子表面都洇出些暗色痕迹来。
“若姐姐,阿琉脚好痛,可以扶阿琉回去吗?”
回去的路上,小狗子今日第三遍提起那个有关于陪伴的问题。
“若姐姐真的会一直、一直陪着阿琉的吧。”
12
我十六岁的生辰。
十一公子寻了一家小面馆为我点了一碗面。
很普通的,一碗冒着热气的香扑扑的面。
十一公子说,希望阿若快乐。
那热气有些熏眼睛。
放在我面前,让我有想哭的冲动。
往年这个时候,爹娘总会做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为我煮寿面,还要笑着叫我“小寿星”。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娘亲了。
我爹也开始借酒来逃避生活。
“谢谢你啊。
十一公子。”
一片氤氲的雾气中,十一公子变出了一捧花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喜欢什么,只是我母妃在的时候,每逢她生辰,她总要自己亲手采一捧喜欢的花,说希望以后的日子都能像这花一样明媚灿烂。”
“我希望阿若以后也是。”
回府的时候我居然在门口见到了小狗子。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若不是他出声唤我,我怕是真的要把他同融为一体的夜色搅混。
“若姐姐。”
“若姐姐。
生辰快乐。”
他拿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匣子。
“是我送给若……若姐姐的生辰贺礼。”
我看了那匣子一眼:“我不想收。”
他僵硬地维持那个献宝的姿势:“里面都是阿……阿琉攒了好久的宝贝……若……若姐姐看一眼再……”
“我不想要你们皇家的东西。”
“珠宝玉器,我也统统不喜欢。”
“可……可是阿琉只有这些……”他有些黯淡地垂下头去。
忽而又抬起头望着我。
“若姐姐你喜欢什么告诉我好不好,你告诉我,阿琉全都能拿给若姐姐。”他看向我手里的花,“若姐姐喜欢花,阿琉也可以采到,阿琉可以送若姐姐一院子的花……只要若姐姐想,阿琉什么都可以……”
“我不想。”
“我什么都不想。”
我尽量放缓了语气同他说:“阿琉你不要去这样讨好一个人好不好,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相处都应当是平等的。”
“可阿琉也希望自己的礼物被若姐姐这样拿在手上。”
“结果才最重要。
不是吗?若姐姐。”
不是。
我为什么跟他厘不清这个道理。
我终于踏进府门后在前厅遇见了父亲。
他同我说:“若儿,不要把你自己困在这个死局里。”
“那爹爹可又曾逃出去过吗?”
这个乱七八糟污臭恶心的死局,有谁真正的抽身事外过。
13
我十七岁的那一年,狗皇帝来找了我。
他面容有些憔悴,眼底都泛了血丝。
“你去看看她。”他这样说。
我去了娘亲住的地方。
我知道他叫我来的原因。
他们的女儿,那个千娇百宠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没能活过她的六岁生辰。
我真的好久没见到娘亲了。
娘亲很瘦,她就像一棵有些脱水的植物。
我去的时候也是在目无焦距地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娘亲?”我试探着唤她。
她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惊醒。
“若儿……”
娘亲抱住了我。
她突出的骨架硌得我有些疼。
“真的是若儿吗……”她捧起我的脸,“娘亲还以为……娘亲还以为……”
我应该是要哭的,可确实是没有流泪的欲望。
“娘亲怎么这个样子了啊,没有好好吃饭吗?”我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同她说话,像我小时候挑食她对我说的一样。
“是……是娘亲不好。”她有些慌张。
“娘亲多进些饭好不好?若儿看到会心疼的。”我轻轻帮她抚去涌出的泪水。
“好……好……”她一迭声应我。
她拉着我的手,用她那双干瘦的手一直摩挲着。
她的腕子那样细,玉钏空空荡荡地晃来晃去。
我咬住唇看向别的地方。
“娘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
好不好?”我轻轻拍她的背。
我娘却忽然哭起来,像是把这些天压抑的情绪都放了出来。
“我就说……我就说那个孩子不该来到世上……”
“都是报应……报应……”
“若儿……都是娘亲不好……娘亲对不起你们……”
我抱住娘亲,轻轻拍着她哄她:“不是娘亲的错,不是的……”
走出了娘亲的寝宫后,我一直等到走出宫殿大门,转角后才蹲在矮墙底下哭起来。
不是我们的错,可事情已经错成了这个样子。
14
十八岁那年,狗皇帝同我说:“阿若,朕允许你来看她,可朕忍不了你的身份。”
他说:“朕同她的女儿没有了,如果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她的女儿,那也要在朕的名义下。”
他说李若从此就是萧若,他把我改进皇家玉牒,让我做安阳公主。
他说李若,你以为你有拒绝的权利吗。
他还说,朕的宸妃现在最挂心的也不过是你的婚事,朕为你指一桩婚事,你只肖告诉她,是你自己情愿的。
他说朕知道你也舍不得她伤心。
我说好。
我说我答应你的所有要求,但是从此除了我娘,我不见宫里的任何人,不参与你们萧家的任何事。
他同意了。
他为我指的那桩婚事,另一位主角是今年新中榜的探花郎张年。
娘亲真以为我是嫁给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她身体好了许多,也开始有心力能为我置办新婚的东西。
她说:“娘亲现在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我说会的。
出嫁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夫君。
他长得并不好看,人也木讷,立在那里,有些紧张地唤我:“若……若姑娘。”
我说你不要害怕,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会好好同你过日子的。
我希望自己能从这乱局中择出身来,从此无论如何,只管经营好我们平淡安稳的生活。
其实张年是个很好的人。
他虽然有些笨呆呆的,却也总是在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或许拥有不了十六岁那年炙热而强烈的动心欢喜,但我们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会得到我想要的幸福安然。
15
我二十岁那年,狗皇帝死了。
小狗子当了皇帝,在他明里暗里杀死了自己几位兄弟后。
我去皇宫里找了小狗子。
我想,他都当了皇帝,我娘是不是就可以出来了。
可是他拦住我,不让我去找我娘。
他说:“若姐姐不要去。”
我不懂啊。
狗皇帝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为什么还是不能带我的娘亲出去。
小狗子对我说:“父皇最后的遗诏就是让宸妃陪葬。”
我娘亲……那样好好的一个人,连死了都要守在这样一个渣滓身边?
哪怕她也拼命抗争过,不肯饮那杯鸩酒,还是被宫人们用白绫勒死了,狗皇帝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带她一起走吗?
我恨不能把狗皇帝挖出来剁碎了吃掉。
我娘亲她这么瘦啊,我都让她多吃一些照顾好自己,怎么还是这么瘦。
我抱着轻飘飘的她,就像在梦里一样。
梦里面,不是才没有重量吗?
是不是我睁开眼,娘亲就还在啊。
16
我在宫里面,守着娘亲的灵柩过了七日。
第八日的时候,我对小狗子说,我要回家了。
娘亲既然已经不在了,那这个故事也该结束了。
但是小狗子同我说,他同我说:“若姐姐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说不要,我说我有家,我离家这么多日,我夫君该等着急了。
结果小狗子同我说,若姐姐你舍得你父亲,你舍得誉王和张年他们都去死吗。
我说我父亲年迈,誉王与我无关,张年与我同日死。
小狗子就笑了,他说若姐姐你装得真好。
然后他递给我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一只手。
那手泛白发青,没了血色,我却还是能一眼就分辨出来,是十一公子的手。
是那只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教我挽过弓,抚摸过我头发的手。
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小狗子说,你果然还是舍不得。
他说你要是走,我现在就叫人去把他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他还说,他九岁那年看见这只手搭在我头上时就想这么做了。
他说,若姐姐,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17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他。
我跟他说,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去处理好事情,然后再回来。
他想了想,说好。
我还同他说,让我父亲与宁德郡主合离吧。
他也说好。
我去父亲的宅子见了宁德郡主。
宁德郡主这些年,似乎总是这个样子。
醉醺醺的,乱糟糟的。
但是她今日同我说,她说阿若,你父亲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人,其实我也是。
她说她的夫君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她说他最爱吃醋了。
她说她不信他死在了那个尸骨都无法分辨的战场上。
她说阿若,他若是回来了,听到我养了面首,一定会不管不顾跑过来跟我干架的,到时候我就告诉他,都是假的,我爱的人只有你而已。
我说我知道了。
她这些年,活在半梦半醒的醉生梦死里不愿清醒过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地编个漏洞百出的梦给自己罢了。
可我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我父亲问我:“若儿,你真的早就同那皇上两心相悦吗?今日进宫,都是遵从本心吗?”
我说是啊,然后指甲差点把掌心掐出血来。
我还同张年说,我说我之前同你说要和你好好生活都是骗你的,其实我早就喜欢皇上了。
现在他当了皇帝,我就看不上你了,要跟着他去享荣华富贵去了。
他说李若我不信,你说谎话的时候从不看人。
我说你爱信不信。
18
小狗子在第三天中午的时候过来。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小狗子了,他是现任狗皇帝萧琉。
他来的时候我正喝一碗药。
他有些慌,问我喝的什么药。
我说养身体的。
他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我要叫太医给你看看。
我说不用了,前几天流了个孩子而已。
他就又站了起来。
过了会他竟然又带了丝笑意,他说,若姐姐你不用这样,其实那个孩子生下来也可以的。
我说,生下来,和我一样吗?
他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药效开始发作了,我强撑了一会,实在是撑不住了,没多久便手脚发凉地颤抖起来。
萧琉说你喝的到底什么药,不是养身体的吗。
我说是绝育药。
我说我也怕死,打胎的和绝育的分了两次喝。
我说你要是晚来十几天,我两碗药隔的日子还能长一些。
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再醒来就是在宫里的某张床上。
19
萧琉躺在我旁边。
他说,你不想给朕生孩子,也不该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
我说我怕极了,这碗药在宫里还有机会喝吗。
他就又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说,若姐姐你不要这样。
我说你离我远一点,真的,恶心。
我从前从不会用这种恶毒的话语去剜他,哪怕再抗拒再讨厌。
可现在都无所谓了。
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间,挨得很近,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他双臂轻轻环着我,过了一会低低地笑了一声,说,“若姐姐,阿琉真的好爱好爱你啊。”
“宫里面所有的人都只会捧高踩低,我本来被欺负惯了,其实也不在乎的,如果你不出现的话。”
“父皇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姐姐真好看。
但我还是有些害怕,我觉得,这个姐姐会不会也不喜欢阿琉?”
“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若姐姐和别人都不一样的。
若姐姐看阿琉的眼神,并没有那种轻贱和嫌弃。
所以虽然若姐姐有时候也会躲开我,可若姐姐总归,是最特别的一个。”
“所有人都斥我愚笨的时候,只有若姐姐会跟我说,念书写字是学给自己的,进度慢一些没关系。”
“宫人们给我换新衣服,也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为了不被父皇责罚。
只有若姐姐会问我,『阿琉,你穿成那样,真的舒服吗』?”
“若姐姐你不知道,你只要站在那里,阿琉的眼睛就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阿琉还做过许多蠢事,像当初秋狝的那一次,我本可以避开那只箭,但我想,我若是受了伤,若姐姐会多陪我一会儿吧。”
“我……我真的没有想到父皇会给若姐姐赐婚,若姐姐不该嫁给别的男子啊……若姐姐说过会一直陪着阿琉的。”
“我也去求过父皇,我跪了好久好久,求父皇收回成命。
可是父皇不答应……阿琉也没有办法……或许也只有坐上父皇的位子,才能守护若姐姐……”
“若姐姐,把过去的那两年忘记好不好,从此若姐姐,只是阿琉一个人的若姐姐。”他动了动,把头埋得更深了些。
我听他说完,缓缓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萧琉,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爱是尊重,是理解,是情笃和好各自心安。
不是居高临下的掌控。”
“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在贪一己私欲。”
“你所谓的守护,也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操纵逼迫。”
我忽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萧琉。
我在名义上,是你的皇姐啊。”
我曾经这么厌恶狗皇帝给我安上的这个身份,此刻却在心底生出一丝期待,期待它能发挥作用。
但萧琉只是紧了紧他的手臂,说:“我会改的,若姐姐,若姐姐觉得阿琉哪里不好想得不对,阿琉都会改的。”
他的声音有一秒的停顿:“至于玉蝶和前朝大臣的弹劾指抗,朕……也都会整理好。”
呵。
我觉得心口那里有些僵。
“你们皇家的玉蝶可以由着你们的性子改来改去,一旨遗诏却不行。”
“萧琉,你也盼着我娘死掉吧。”
“你不能容忍我对我娘的感情,你半点都比不上。”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所谓情谊,不过是出于怜悯施舍,为什么要以此为借口强求?”
他伏在我颈边低低地笑了:“施舍吗?……施舍也好,阿琉就是见不得若姐姐把这些好再分给旁人分毫。”
20
我成了萧琉宫里的嫔妃。
原来这里的生活这样无趣。
我娘那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我有时也会去御花园看花,任那种带着尖刺的花茎刺伤了手指;有时也会百无聊赖窝在宫里打发时间。
哪里都一样,大笼子套小笼子罢了。
宫里面找不到任何锋利尖锐的东西。
原来萧琉一点也不傻。
他也知道被他圈养起来的我,也恨不得用刀刃金簪剥开他的皮肉剜走他的命。
我晚上的时候也会突然醒转,那样望着躺在我身边的他,想着就这样扼住他的喉咙,叫他再也不要醒过来。
可他是警觉的。
他哪怕看上去是睡着了,手臂也总是会锢着我的腰身。
我略动一动或是想挣脱他,他也会闭着眼睛说:“若姐姐不要闹了,好好睡觉。”
吐字清晰,绝不是已经入眠的模样。
萧琉在我身体好转后开始强迫我与他交欢。
交欢。
这个词用在这可真不对。
应该改成交恶。
厌恶的恶,恶心的恶。
我总在那个时候把自己想成一条死鱼。
死鱼多好啊,没有感情,没有知觉。
但萧琉不这样想,他想要活生生的我,想要一个会痛会感知的人清醒地直面接受这一场酷刑。
所以他会故意加重冲撞的力道,会啃咬拧掐来唤醒我听我吃痛呻吟;有时也会突转性情前一刻温柔下一刻阴鸷地开始他的施暴。
我开始应该也挣扎过,后来逐渐放弃了抵抗。
情爱欢好,本该是男女情到浓时的爱意表达,不该是这样残忍的生生折磨。
只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驳他,只是在这场难挨的房事结束后满身虚汗地伏在床上时,有时也会吐出一句:
“萧琉,放过我吧。”
21
那次我待在宫里看书,不知何时起我才发觉,周围过分安静,原是宫人们都噤声了许久。
一转头我才发现,萧琉在宫殿门口那里不知待了多久。
“若姐姐。”他扬起一个笑容唤我。
我又扭回头去。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有没有凝在脸上,只知道他终于不立在那里挡住光了,反而踏步走了进来。
我继续翻我的书页。
却被他攥住了腕子,他在我身边蹲下来,很高的一个人,此刻却这样待在我身边,像一个幼崽寻庇护安抚的姿态。
“若姐姐做什么呢,书有阿琉好看吗?”
是啊,他生得好看。
他那张脸有一半随了他父皇,另一半大约是随了他那倾城的母后,五官精雕细琢,眉飞入鬓,眸若寒星。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不印上巴掌印,可惜了。
旁边立着的宫人们倒是窃窃羞了脸。
现下世人大约都说,当今圣上爱惨了宫里的那位若妃,为她虚设后宫,顶着前朝的压力,越过了世俗的偏见和礼教的鸿沟。
连我宫里的宫女也总在我耳旁吹风,说皇上真是对我好极了,这宫里的用度规格都已经赶超了皇后,而皇上稍有闲暇总要来陪我,他偶尔流露出什么孩子气的举动,她们也会说,皇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待我才会换了副样子,显得亲昵乖顺。
在他们看来,一个身份尊贵的天子,肯不在乎我的身份过去,肯给我宠爱恩赏,肯来纡尊降贵不摆架子与我相处,我就该感动欣喜得仿佛是修得了什么天大的福报。
可我视之如粪土。
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这样施压式的自我感动。
他才是拽我入地狱的阎罗。
见我仍不理他,他眸色就寒了几分,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若妃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终于不再动作,抬眼看他。
他和缓了语气:“若姐姐。
你父亲想进宫来看你。”
我一顿:“他来做什么呢?”
“说是想念女儿。”萧琉说,“朕想着你若是真同你父亲说你是同朕两情相悦进宫来的,那朕也没有扣住你不让他见的道理。”
我轻轻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拿帕子擦了擦:“你随意吧。”
当天晚上过得并不好。
明明是他告诉我我父亲要来看我,明明是他许了人进来,可他却还是要以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夹着质问抛出。
“若姐姐还是想回家的吧。”
“若姐姐不会还是想着要逃走吧。”
“若姐姐会不会见了你父亲,就又想离开阿琉了呀。”
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却偏要掰着我的下颌让我看他,说:“若姐姐,你叫出来嘛,阿琉喜欢你叫出来。”
我不依,他就变本加厉在我的肩头啃咬,终于让我忍不住闷哼出声,他才卸了劲儿般伏在我身上。
他趴在我耳边说:“若姐姐,你死也只能死在朕身边。”
22
父亲来的那天,我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
萧琉从不让我与外界联系,我每日活在这四方宫墙里,倒像是进了活棺椁。
能见到父亲,我总归还是高兴的。
父亲向我下跪行礼:“臣拜见若妃娘娘。”
我不想让他行礼,尤其不想听见“若妃”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
可我也只是扶起他,同他说,父亲不必多礼。
萧琉故意把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碍着父亲在场,少不得还是强挤出了笑意,甚至伸手覆上了他的手,回头含笑望他。
他总算满意,面上也浮了笑意:“朕还有折子要批,就不打扰你们父女叙旧了。”
父亲留在我宫中饮茶。
闲谈半晌,父亲问我:“若儿,你真是心甘情愿的吗。”
这话父亲已经问过一次。
“当然了,父亲。”我露出一个笑容。
父亲不再说什么,只是饮茶。
后来父亲说天色不早要告辞了。
我说好,也没有再留。
他起身的时候却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茶壶,澄黄的汤汁一下子全折在了我衣服上。
宫人们慌了神,父亲也有些无措地拿了帕子帮我擦拭。
却不小心掠起了我的袖子。
我忙缩回手去,有些惊慌地去看父亲的神色,观察了片刻,见他没有异样,我才放下心来。
腕上那道极重的青紫勒痕和小臂上交错的斑驳痕迹,他应该没有看到吧。
父亲要踏出宫门的时候同我说:“若儿,如果我能提早知道日后护不住你娘,当初就不会娶她,也不该成为日后她被禁锢的筹码。”
我有些不安,不知为何他突然提起娘亲。
“父亲走了,若儿,要照顾好自己呀。”
父亲的脸映着他身后晚霞的光,我想答他一句“好”,也想叫他多保重身体。
他这些年过得不开心,可现下娘亲死了,宁德郡主也搬出了院子,他在宫外,若能看开些,总也能过上自在和乐的日子。
父亲朝我笑了一下。
我心下一惊,仿佛是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脱口大喊了一句:“父亲!”
我的父亲决然地撞上了宫里的墙壁。
很重很重的一声。
万籁俱寂。
23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是我们一家还没有到京城的时候。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很好看的小花架,花架下有一张到了夏天晚上就会很凉快的石板桌子。
我娘会做好吃的糕饼点心,我爹给我在石桌那里拿着话本子讲故事的时候,我娘就会端着她做的精巧小点心过来,同我们说,也不要吃太多啊,等下晚饭要吃不进去了。
也有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会在晚上坐在那里乘凉,娘亲会拿一把扇子轻轻扇着帮我们驱蚊虫。
后来天不是很热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月亮也会格外清楚。
尤其中秋的月亮真的好圆好圆。
乞巧那天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也会很亮很亮。
我当时还问娘亲,羡不羡慕天上的神仙?
娘亲就把我抱到怀里,轻轻抵我的小额头:“做神仙固然好,可娘亲有爹爹和小若儿,就谁也不羡慕啦。”
娘亲的话好像就在耳边。
不知怎的,我在梦里也流出泪来。
那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去,被守在一旁的萧琉拂掉。
“若……若姐姐。”我听到他有些欣喜激动地在说,“你醒了是不是。”
“是阿……阿琉不好,阿琉不该让他来看你的。”
“萧琉。”我连眼睛也不睁开,“你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让我活着。”
24
宫里面越发冷起来。
我在的地方,是不冷的。
有着最好的暖阁和地龙,有烧得最旺的银炭,有最好的锦被,大约实在和“冷”挨不上关系。
可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意,是轻飘飘从四肢骨头里渗出去的,就像我什么都不做,它也会从我冰凉的手指尖溜出去一样。
我忽然有些想十一公子和张年。
前者,会在这个时候同我赏雪画梅,作一副曲折苍劲的《墨梅图》;后者,是下了朝顶着风雪回府,首要事却是把他揣在怀里的外面摊子上买的温热小吃给我。
只有这宫里走来走去的,除了肃杀,就是荒凉。
我在宫里面遇上了一群新入宫的小太监。
都是稚气未脱的面孔,带着对宫中生活的一点紧张和期待。
我有些羡慕这样的他们。
我随手指了个眉中带怯的小太监:“把他送到我宫里去。”
有个打头的太监就堆了笑脸上来同我说:“若妃娘娘,这不好吧,这些奴才们都是新来的,规矩都没学过,现在去怕冲撞了娘娘,不如让奴才们再教导个几天,到时候再送过去伺候娘娘也不迟。”
“就现在。”
便没有人再说话。
那个小太监转眼就被送到了我宫里,我屏退了宫里立着的许多人,把他叫过来说话,然后对身旁的贴身宫女说,“春荷,我想吃莲子羹了,你吩咐小厨房去制一碗。”
她看一眼立在前面的那个小太监,终归还是去了。
“你叫什么?”我问他。
“奴才小顺子。”
他没学过规矩,此时吓得有些抖,站着也有些打战。
“别害怕,我叫你来也只是合个眼缘。
不会规矩不要紧,日后跟着这里的人学也就是了。”
他忙诺诺应了。
我又说:“我叫你来,是看我这宫里还缺个跑腿的采买太监,看你体格小,大概人也灵活,刚从宫外来,应该外面的行情知道的也比我们灵透。”
“小顺子。”我唤他,“我派给你个活好不好,你做好了,我就立刻许了你这个位子。”
“敢问……娘娘有什么吩咐?”
“城西张府。”我说,“先前我娘给我的镯子落在那里了,你去帮我寻回来可好。”
“城西张府……”他喃喃,“城西哪有什么张府……不都是王李之姓吗……”
我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仍慢条斯理问他:“怎么,之前那位探花郎张年,可是举家搬迁了吗?”
“哦对,张年。”他好像终于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户张姓人家。”
我心略略放定。
“可他不是死了吗。
好像死得挺惨,还没人收尸,那宅子不也早换了新人家住吗。”
“你说什么?”我恍若被一记闷棍劈中,手指不自觉扣紧了扶手上的雕花,却还是努力压下心头震惊,仍用那种温温的语气问他,“张年是怎么去世的?”
“张年是怎么去世的……”那小太监皱眉想了想,“好像当时城中人们说他满口疯话去告御状,皇上觉得他心智失常,赐死了。”
“他告的是什么来着……他告的是……啊对……他告的是皇上……”
他突然看着我不再说话。
大约也是突然想到,那个“疯子”告的是皇帝抢妻,而这宫里面,现在只有我一个妃子。
“你先下去吧。”我同他说。
25
我在萧琉下朝的地方等他。
他看到我有些惊喜:“若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他拉起我的手呵气:“天这样冷你还跑出来。”
我任他做这些事情。
然后我跟他说,我想见见十一公子。
他停了手中的动作,对我说:“若妃,你怎么敢说这些的?”
“我只是见他一面。”我说,“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十一公子立在一处安静的角落等我。
与十一公子的单独会见,是用昨晚一场近乎凌虐的性爱换来的。
“若妃娘娘。”
我像是被冰刃从天庭劈到脚底。
“十一公子。”我艰难开口,“你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阿若只是阿若。”
沉默半晌,十一公子终于说:“好,阿若只是阿若,十一也永远是十一。”
他怎么能还云淡风轻地在笑啊,他怎么能说不怪我啊。
“阿若,十一知道,十一所受的所有苦难,都不是阿若的错。”
他很温和地同我重复:“不是阿若的错。”
我终是红了眼眶,望着同样双眼泛红的十一公子,没有说对不起,只是说:“谢谢你,十一公子。”
我知道我大概再也见不到十一公子了,萧琉不会允许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扶着小顺子的手慢慢走回去。
我同他说,小顺子,我好想吃宫外的糖葫芦,你去帮我买一串,好不好。
26
我约萧琉登上了城墙。
“好好的怎么来这种地方,若姐姐?”
我说这里风景好,想邀你看看这阳光晴好。
“其实过往的事情也不过如此,对不对,阿琉。”
我说阿琉,我想抱抱你。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对他主动示好。
他满心欢喜地回抱住我,说:“若姐姐,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阿琉会待若姐姐很好很好。
阿琉……”
然后我把那根尖锐的木棍狠狠刺进了他的颈侧。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再拔出来,看血喷涌出来,我就知道,他救不活了。
挺好的。
都结束了。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脖颈,眸光里满是沉痛和不可置信:“若……若姐姐。”
他话没说完,因为血从嘴巴里跑出来含糊了话语。
好在我也什么都不想听到。
远处的宫人们察觉到不对,也许该过来了。
然后我站上了他面前的城墙。
跳了下去。
真好笑啊,他自己都要站不稳了,还想冲过来抓住我。
坠落的那一刻我还在想,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了结一切的感觉。
【全文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