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领子又往上拽了拽,棉衣的领口已经被我的下巴磨得起了毛,硬邦邦的,蹭着皮肤。
天是灰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抹布,耷拉在光秃秃的山头上。
风也是。
风里头带着沙子,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属于戈壁滩的土腥味儿。
一粒沙子打在我的脸上,有点疼,像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我把领子又往上拽了拽,棉衣的领口已经被我的下巴磨得起了毛,硬邦邦的,蹭着皮肤。
手里的枪,那支56式半自动步枪,冰凉。
枪身的钢铁温度,顺着我的手掌心,一缕一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挪了挪脚。
脚底下是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踩上去,发出“咯吱”一声闷响,像是踩断了一根干柴。
肚子叫了。
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咕噜”,是悄悄的,在胃的最深处,像有一只小猫,用它那软乎乎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又挠了一下。
我知道,开饭了。
炊事班的烟囱里,冒出了白色的烟,被风一吹,歪歪扭扭地就散了,可那股子味道,却跟长了腿似的,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是馒头的味道。
新出锅的,热腾腾的,带着一股子碱水和面粉混合在一起的、朴素又勾人的香气。
还有炖白菜的味道,里头肯定放了猪油渣。
那玩意儿一进锅,热油“刺啦”一声,香味能飘出二里地去。
我的喉咙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唾沫是凉的,滑进胃里,非但没解饿,反而把那只挠人的小猫给惊醒了。
它开始不耐烦地在我胃里打转,抓挠。
我站的这个岗哨,在营房最东边的一个小土坡上,算是个制高点,能看见营区门口那条唯一通向外面的土路。
路的两边,是望不到头的荒凉。
按照规定,下一个哨的兵,应该在开饭前十分钟就来接我的岗。
可现在,炊事班的烟都快散没了,营区里闹哄哄的吃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还是没人来。
风还在刮。
天色好像更暗了些。
那块灰色的抹布,被人用墨汁又浸染了一遍。
我有点慌。
不是怕有什么敌人,这地方别说敌人,连只兔子都得饿死。
我是怕班长。
我们班长姓何,叫何卫国,是个老兵了,脸上的皮肤被风吹得像老树皮,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跟鹰似的,能把你的心思给看穿。
他最烦的就是犯错误,尤其是那种低级的、不该犯的错误。
交接岗迟到,就是他嘴里最不能容忍的“低级错误”。
我不敢喊。
哨兵守则里写着,非紧急情况,不得擅自发出声响。
我更不敢离开哨位。
擅离职守,那罪过可就大了。
我只能等。
像一棵被栽在这里的树,等着那个该来的人。
时间一点一点地爬。
太阳彻底掉下山崖了,连最后一点橘红色的光,都被黑暗吞得干干净gān净。
天和地,变成了一个颜色。
墨一样的黑。
只有远处营房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点昏黄的灯光,像一颗颗掉在黑丝绒上的豆子。
风更大了,呜呜地叫,跟狼嚎似的。
我的耳朵冻得发疼,然后就麻了,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那不是我自己的耳朵,是两块挂在脑袋上的冰坨子。
肚子里的那只猫,已经不挠了。
它开始用头撞我的胃壁。
一下,又一下。
撞得我眼前发黑。
我想起了我娘。
我想起了离家前,她给我煮的那碗面。
面是白面,里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她说:“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别怕吃苦,也别饿着自己。”
我当时还拍着胸脯跟她说:“娘,你放心,部队里顿顿都是白面馒头,饿不着!”
现在,白面馒头就在不远处的食堂里,可我却只能在这里闻着风里的那点残存的香气。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不是想哭,是饿的。
人饿到一定程度,眼泪自己就想往外冒。
我把枪抱得更紧了些。
冰冷的钢铁,反倒给了我一点实在的感觉,提醒我,我还站在这里,还在站岗。
这是我的责任。
我不能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
我的腿已经站麻了,像两根木头桩子。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座冰雕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还有手电筒的光,在黑暗里一晃一晃的。
光柱扫过我的脸,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谁在那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有力。
是班长。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报告班长!一班哨兵在此!”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却因为寒冷和饥饿,变得有些沙哑和颤抖。
班长几步就走到了我面前。
手电筒的光从我脸上移开,照在了我脚下。
他没说话。
跟在他身后的,是接我岗的小马,还有副班长。
小马一脸的愧疚,低着头,不敢看我。
“怎么回事?”班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报告班长,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该说接岗的人没来,还是该说我一直在这里饿着肚子?
说了,是不是就等于在告状?
是不是显得我很没用,连这点饿都受不了?
“李根呢?”班长又问,声音严厉了一些。
“报告班长,李根下午突然发高烧,拉肚子,被送到卫生队了。”副班长在旁边小声回答。
班长沉默了。
手电筒的光,在他的军大衣下摆上,画出一个小小的、不安分的光圈。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落在我身上。
我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准备迎接那场注定要来的暴风雨。
“你,”班长终于开口了,他指着小马,“接岗。”
“是!”小马赶紧立正。
“你,”他又指着我,“跟我回去。”
“是……”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我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完了。
我想。
班长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是个不知道变通的木头疙瘩。
饿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喊一声。
明天全连大会上,我肯定要作为反面典型,被点名批评了。
“新兵蛋子,站岗站到忘了吃饭,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
我甚至都能想象出班长会怎么说我。
我的脸火辣辣的,比被风吹的还要烫。
进了营房,一股暖气夹杂着煤烟味儿扑面而来。
我冻僵的身体,被这股暖气一激,开始针扎似的疼。
班里的战士们都已经睡下了,鼾声此起彼伏。
班长没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走到了他的床铺前。
他从床下的一个木箱子里,捣鼓了半天。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挨训。
终于,他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
他走到我面前,把缸子塞到我手里。
“拿着。”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硬邦邦的。
缸子是温的。
那股温度,顺着我的指尖,一下子就暖到了我的心里。
我低头一看,缸子里,是满满一缸子温水,水面上还飘着几粒白色的东西。
是糖。
“喝了。”班长命令道。
我没动。
我看着他,月光下,他那张像老树皮一样的脸,轮廓显得有些柔和。
“愣着干什么?喝!”他声音大了一点。
我赶紧端起缸子,仰头就喝。
温热的糖水滑进我的喉咙,流进我那空了半天的胃里。
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快要冻死的人,突然被扔进了一个大火炉里。
舒服得我差点呻吟出声。
我一口气把那缸子糖水喝了个底朝天。
胃里那只闹腾的猫,终于被安抚了,蜷缩成一团,不动了。
“去洗漱,然后睡觉。”班长说完,就自顾自地脱衣服,准备上床了。
没有批评。
没有责骂。
甚至连一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
他就那么自然地,给了我一缸子糖水,然后让我去睡觉。
我站在原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转身,跑到水房。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一些。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的傻小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是因为饿,也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心里头,被那缸子糖水给填满了。
热乎乎的,甜丝絲的。
我一直在想班长。
想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想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想他那硬邦邦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我最狼狈、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给了我一缸子糖水。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喊报告,没有问我饿不饿。
他什么都没问。
因为他都懂。
他知道一个新兵的倔强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撑着。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给了我最需要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好像突然长大了。
我不再那么害怕班长了。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他那张严肃面孔下的东西。
我发现,他会在我们晚上站岗前,悄悄往我们的水壶里灌满热水。
他会在我们训练崴了脚的时候,一声不吭地从卫生队要来红花油,晚上熄灯后,借着手电筒的光,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给我们揉搓。
他会在我们想家的时候,故意找茬让我们去出公差,然后在路上,装作不经意地,跟我们聊起他自己家里的事。
他从来不说那些“要坚强”、“要努力”的大道理。
他只是用他的行动,一点一点地,把我们这些新兵蛋子,从一群毛头小子,打磨成真正的兵。
那年冬天,特别冷。
下了好几场大雪,整个戈壁滩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一天夜里,紧急集合哨突然响了。
上级通报,有一支小分队在山区拉练时失联了,命令我们立刻出发,进山搜救。
风雪交加,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
我们每个人都背着几十斤的装备,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
雪没过了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我的体力渐渐不支,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肺里像是有火在烧。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只知道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往前走。
突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雪地里。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眼皮越来越重,我只想就这么躺着,好好睡一觉。
我知道,这是危险的信号。
在雪地里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我真的太累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是班长。
他二话不说,把我的背包卸下来,甩到他自己的背上。
然后,他把我的胳tā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我,继续往前走。
“别睡!”他的声音,在暴风雪里,显得有些模糊,但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你要是敢睡着,老子回去就关你禁闭!”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他被风雪覆盖的侧脸。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眉毛和睫毛上都挂满了白霜。
可他的眼神,依然像鹰一样,坚定,锐利。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只要跟着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找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那支失联的小分队。
他们的情况比我们更糟,好几个人都出现了严重的冻伤。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着。
疲惫和寒冷,像两座大山,压在每个人身上。
我的体力也到了极限,每走一步,都感觉骨头架子快要散了。
班长一直架着我。
他的身体,像一座山,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
回到营区,我几乎是被人抬回宿舍的。
我发了高烧,昏睡了两天。
等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我床边的班长。
他正在给我掖被角,动作很轻,很慢。
看到我醒了,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微笑的表情。
“醒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他“嗯”了一声,然后从床头柜上,端过来一个碗。
碗里,是白花花的大米粥,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趁热喝了。”
我看着那碗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沉默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有力的关心。
我一边喝着粥,一边掉眼泪。
眼泪掉进碗里,和粥混在一起,咸咸的,涩涩的,但又是那么的温暖。
班长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喝。
他没劝我,也没安慰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等我喝完了,他接过空碗,站起身。
“好好休息。”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班长!”我突然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谢谢你。”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谢谢”。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严肃的表情。
“谢什么?老子是你班长,这是我该干的。”
他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战友。
战友,不是那个天天跟你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人。
而是那个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向你伸出手的人。
是那个会用最严厉的语言,逼着你成长的人。
是那个会把所有的关心,都藏在行动里,藏在那一缸子糖水里,藏在那一碗热粥里的人。
那次搜救任务,我们班荣立了集体三等功。
庆功会上,连长特意表扬了班长,说他身先士卒,爱兵如子。
班长上台领奖的时候,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可我知道,当他把那枚金灿灿的奖章,别在胸前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定是滚烫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戈壁滩上的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我也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变成了一个老兵。
我学会了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里潜伏,学会了蒙着眼睛把枪拆开再装上,学会了从风的声音里,辨别方向。
而班长,却好像一点都没变。
他还是那么严肃,那么不苟言笑。
只是,他眼角的皱纹,好像又多了几条。
鬓角的头发,也添了几根银丝。
后来,我要提干了。
要去军校读书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班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宿舍。
他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我。
“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还有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金贵东西。
“班长,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赶紧推辞。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他眼睛一瞪,“到了军校,好好学习,别给老子丢人!”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和钢笔,紧紧地抱在怀里。
“去了那边,不比在连队,没人会像我这样管着你,凡事都要靠自己。”他顿了顿,又说,“别学那些油嘴滑舌的,要踏踏实实地干。”
“还有,别亏着自己,该吃饭的时候,就得吃饭。”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的眼圈,又红了。
原来,他还记得。
记得那个冬天的傍晚,那个在寒风里饿着肚子站岗的傻小子。
“班长……”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行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滚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火车。”
我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班长,你多保重!”
他没有回礼,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坚实的背影。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第二天,我登上了东去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站台上,还是那副笔挺的军姿,还是那张严肃的脸。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火车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坐在火车上,打开了那本笔记本。
扉页上,是班长用他那遒劲有力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字:
“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兵。”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军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单位。
我努力工作,踏实做人,时刻记着班长对我的教诲。
我从排长,干到连长,再到营长。
我带过很多兵。
我也学着班长的样子,对他们严厉,对他们苛刻。
我也会在他们站岗前,悄悄往他们的水壶里灌满热水。
我也会在他们受伤的时候,笨拙地给他们揉搓伤口。
我也会在他们想家的时候,跟他们聊起那个叫何卫国的老班长,聊起那缸子甜到心里的糖水。
每一次,当我看到那些年轻的、稚嫩的脸上,露出和我当年一样的表情时,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
后来,我转业了。
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家乡。
我试着打听过班长的消息。
可部队几经调动和改编,当年的那些战友,早已散落天涯,杳无音信。
何卫国这个名字,连同那段在戈壁滩上的岁月,一起被尘封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直到去年。
我的一个老战友,组织了一次战友聚会。
他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联系上了我们当年的老班长。
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几十年了。
整整四十年了。
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像火一样温暖的男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聚会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珍藏多年的旧军装。
虽然已经有些褪色,有些紧绷,但穿在身上,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年纪。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酒店。
包厢里,已经来了不少老战友。
大家都是两鬓斑白,满脸沧桑了。
我们互相辨认着,拥抱着,捶打着对方的肩膀,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班长呢?”我问。
“快了,快了,在路上了。”组织聚会的老战友说。
我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就像当年,在哨位上,听到他脚步声时一样。
终于,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背有些微驼的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也没有了当年的锐利,变得有些浑浊。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他。
是我的老班长,何卫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
“班长!”我叫道。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
“你……你是……”
“班长,是我啊!我是你带的那个兵,那个站岗忘了吃饭的傻小子!”
“傻小子……”他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你!”他突然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你小子,现在出息了嘛!”
我们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四十年没见,我们都有了太多的变化。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比如,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战友情。
那天的聚会,大家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聊起了当年的戈壁滩,聊起了那场暴风雪,聊起了我们共同的青春。
班长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喝酒,就端着一杯茶,笑眯眯地听着我们说。
他的话不多,跟当年一样。
可我们都知道,他的心里,比谁都热乎。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我端着一杯酒,走到了班长面前。
“班长,这杯酒,我敬你。”
“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冻死在那场暴风雪里了。”
“要不是你,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你不仅是我的班长,你更是我的引路人。”
“班长,我敬你!”
我仰头,把那杯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班长看着我,眼眶也红了。
他端起茶杯,颤颤巍巍地和我碰了一下。
“好小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都是好样的。”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看望班长。
他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记忆力也开始衰退。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问我是谁。
可只要我一提起“那缸糖水”,他浑浊的眼睛里,就会立刻闪现出光彩。
“记得,记得……”他会笑着说,“你那小子,倔得很。”
去年冬天,班长走了。
走得很安详。
在他的追悼会上,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都是他带过的兵。
我们这些已经年过半百、甚至年近古稀的老头子,站在他的遗像前,哭得像一群孩子。
我们送走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老班长。
更是我们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是我们心中,那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山。
整理班长遗物的时候,他的儿子交给我一个小木盒子。
他说,这是老爷子特意交代,要留给我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已经有些氧化的三等功奖章。
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士兵,簇拥着一个面容严肃的军官。
我在照片里,找到了年轻的班长,也找到了年轻的自己。
那时的我们,是那么的青涩,那么的朝气蓬勃。
照片的背面,是班长那熟悉的笔迹,只有一句话:
“我的兵。”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如今,我也老了。
我也到了班长当年的年纪。
我时常会坐在窗前,看着天边的云,想起那片遥远的戈壁滩。
想起那凛冽的寒风,想起那冰冷的步枪,想起那碗热气腾腾的粥。
更想起那个像山一样沉默的男人。
有时候,我的老伴会给我煮一碗面,里面也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她会问我:“在想什么呢?”
我会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我在想。
我在想,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
有些人,像流星,划过你的生命,转瞬即逝。
而有些人,却像一颗恒星,永远地,照亮你前行的路。
我的老班长,何卫国,就是我生命里的那颗恒星。
他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兵。
他教会我的,是一种叫做“责任”和“担当”的东西。
是一种叫做“情义”和“温暖”的东西。
这些东西,比任何知识和财富,都更加宝贵。
它们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刻进了我的骨髓,成为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又是一个冬天。
窗外,飘起了雪花。
我仿佛又闻到了戈壁滩上那凛冽的风,听到了那熟悉的、呜呜的声响。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土坡上的、孤独而倔强的年轻身影。
他的肚子在叫,他的身体在发抖。
可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
因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有他的营房,有他的战友。
在他的心里,有一份沉甸甸的,叫做“使命”的东西。
而他也知道,在不远处那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他。
会为他留一缸子温热的糖水,会为他煮一碗暖心的热粥。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兵来说,这就够了。
那段记忆,就像一部老电影,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
我记得风从哨所的缝隙里钻进来时,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啸叫,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哭。
我记得天上的星星,在没有一丝光污染的戈壁滩上,亮得吓人,一颗一颗,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又冷又硬。
我还记得,当我终于回到营房,那种从极寒到温暖的瞬间,我全身的毛孔都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先是刺痛,然后是难以言喻的舒坦。
那缸子糖水,其实并不甜。
那个年代,糖是稀罕物,班长能有多少?
大概就是几粒碎冰糖,化在水里,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可就是那一点点甜,却足以驱散我身体里所有的寒冷和委屈。
它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后来,这颗种子长成了一棵大树。
在我往后几十年的军旅生涯里,在我面对每一次困难和挑战的时候,这棵树,都会为我撑起一片荫凉。
它告诉我,无论环境多恶劣,无论处境多艰难,都不要放弃。
因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总会有关心你的人。
总会有一份沉默的,却坚如磐石的支撑。
我带的第一个兵,是个城市里来的孩子,白白净净,文文弱弱。
刚到部队的时候,什么都不适应。
五公里越野,他总是最后一个。
器械训练,他一个引体向上都做不了。
晚上熄灯后,他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连里的其他干部都说,这兵,不行,是个“孬兵”,趁早退回去算了。
我不信。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那种敏感,那种倔强,那种想做好却又力不从心的无助。
我没有批评他,也没有给他搞什么特殊化。
我只是每天晚上,都比别人晚睡一个小时。
我会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然后悄悄地,把他的军鞋,拿到火炉边烤一烤。
戈壁的夜晚太潮湿,鞋子如果不烤,第二天穿上,会像冰窖一样。
我还会把我的那份水果,偷偷塞进他的枕头底下。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在做。
就像当年,我的老班长对我做的那样。
一个月后,全连进行实弹射击考核。
那个白净的城市兵,打出了全连最好的成绩。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天晚上,他找到了我。
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红红的。
“排长,”他说,“谢谢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和当年班长一模一样的话:
“谢什么?老子是你排长,这是我该干的。”
他哭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从那天起,他像变了个人。
训练场上,他比谁都刻苦。
五公里越野,他从最后一名,追到了前十名。
引体向上,他从一个都做不了,到能一口气做十几个。
年底,他被评为“优秀士兵”,戴上了大红花。
授奖仪式上,他看着我,笑得特别灿烂。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成了我的老班长。
我把那份沉默的温暖,传递了下去。
这种传递,比任何语言教育,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纽带,把一代又一代的兵,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让我们在面对任何艰难险阻的时候,都能挺直腰杆,勇往直前。
后来,那个兵也提干了,去了军校。
他走的时候,我也送了他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
我在扉页上,也写下了那句话:
“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兵。”
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过多的言语。
只是一个庄严的军礼,一个坚定的眼神。
我们都懂。
这就是我们军人之间,最深沉的情感表达。
岁月流转,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兵。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口音各不相同,性格也千差万别。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我的兵。
我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当成我的亲兄弟。
我把从老班长那里继承来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了他们。
我看着他们从青涩走向成熟,从软弱走向坚强。
我为他们的每一点进步而骄傲,为他们的每一次成长而自豪。
我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离开部队后,就会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全国各地,我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可我更知道,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无论他们从事什么职业,他们骨子里,永远都烙着兵的印记。
那份坚韧,那份担当,那份情义,会伴随他们一生。
就像那缸子糖水的味道,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如今,我已经退休多年。
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看报纸,散散步,和老伴聊聊天。
生活平静得像一湖不起波澜的水。
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耳边,总会响起戈壁滩上的风声。
那风声,会把我带回那个遥远的年代。
带回到那个小小的哨位上。
我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能感觉到饥饿的煎熬,能感觉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但同时,我也能感觉到,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那种力量,来自于我身上的这身军装,来自于我手中的这支钢过枪,来自于我身后那片需要我守护的土地。
更来自于,那个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沉默如山的身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来接岗的战友没有生病。
如果我按时回到了食堂,吃上了一顿热乎乎的晚饭。
那么,我的军旅生涯,乃至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还是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兵。
但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深刻地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战友情。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到,那种在绝望中被人拉一把的温暖。
我可能,也永远学不会,用那种沉默而又深沉的方式,去关心和爱护我的兵。
所以,我时常会感谢那次“意外”。
感谢那几个小时的饥饿和寒冷。
是它们,让我提前上了一堂,关于“爱”的课程。
这堂课的老师,就是我的老班长,何卫国。
他用最朴素的言行,教会了我,一个兵,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个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现在,我常常会给我的孙子,讲起当年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兵。
那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滩,和一年刮到头的风。
我会告诉他,那里的冬天很冷,会把人的耳朵冻掉。
那里的夏天很热,会把地上的石头烤熟。
我会告诉他,那里的生活很苦,每天除了训练,就是站岗。
但爷爷一点都不觉得苦。
因为在那里,爷爷有一群,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有一个,像父亲一样,关心着我们的班长。
孙子会瞪着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问我:“爷爷,那个班长,他叫什么名字啊?”
每当这时,我都会微笑着,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告诉他:
“他叫,何卫国。”
这个名字,我已经念了半辈子。
我还会再念半辈子。
直到我再也念不动为止。
因为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代号。
它代表着一种精神,一种传承。
它代表着我生命里,最温暖,最坚实,最明亮的那束光。
那束光,从1970年的那个冬夜开始,就一直照耀着我。
穿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从未熄灭。
而且我知道,它也必将,通过我,通过我带过的那些兵,继续照耀下去。
照亮更多年轻的生命,照亮我们这支军队,这片土地,更加光辉的未来。
这就是一个老兵,心中最深的,也是最朴素的,愿望。
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简单到,只是一顿没吃上的晚饭。
但它又很长。
长到,用尽了我的一生,去回味,去感悟。
就像一杯陈年的老酒。
初尝时,辛辣,呛口。
再品时,醇厚,绵长。
直到最后,只剩下满口的,余香。
那香味,是戈壁的风,是馒头的香,是糖水的甜,是战友的情。
是我,永不褪色的,青春。
也是我,此生无悔的,戎装。
我这一生,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
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模糊不清了。
有些人,也随着岁月的变迁,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唯有那段在戈壁滩当兵的岁月,唯有那个叫何卫国的老班长,像一幅镌刻在石头上的画,无论风吹雨打,都清晰如昨。
我常常在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我和班长,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两年。
可他给我的影响,却是一辈子的。
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把我这块不成器的“顽石”,一点一点地,雕琢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教会我坚强,教会我担当,教会我沉默地付出,教会我深沉地去爱。
这些品质,远比任何战术技能,都更让我受益终身。
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我都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站着我的老班长。
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不能给他丢人。
我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兵。
哪怕,我已经脱下了军装。
这份信念,已经融入了我的灵魂。
前几年,我和几个老战友,相约一起,回了一趟我们当年的老部队。
几十年过去了,那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当年的土坯房,变成了整齐的楼房。
当年的戈壁滩,也种上了一排排防风的胡杨。
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们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土坡。
当年的哨位,已经不在了,取而代셔之的,是一个现代化的监控塔。
我们站在土坡上,眺望着远方。
风,还是和当年一样大。
吹在脸上,还是带着那股熟悉的土腥味儿。
我们几个老头子,就那么站着,谁也没说话。
可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人。
想着那个,曾经也站在这里,为我们站岗,为我们守夜的身影。
“班长要是能看到现在部队的样子,该多高兴啊。”一个老战友,喃喃地说道。
是啊。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因为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这支部队,这片土地。
这里的每一处变化,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和期望。
我们对着远方,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这个礼,是敬给我们的老部队。
也是敬给我们,在天堂的老班长。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我们几个老头子,又都红了眼眶。
我们这一代军人,情感的表达方式,总是那么含蓄,那么内敛。
我们不善于说“爱”,不善于说“想念”。
我们只会把最深沉的情感,藏在心里,藏在一个军礼里,藏在一首老歌里。
藏在,那段永远也无法磨灭的,共同的记忆里。
如今,我也到了需要别人搀扶的年纪。
我的手,也开始像老班长当年那样,微微地颤抖。
我的记忆力,也开始衰退,常常会忘记一些事情。
但我知道,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就是,在1970年的那个冬天,有一个又冷又饿的下午。
有一个沉默如山的班长。
还有一缸子,甜到了我心里,暖了我一辈子的,糖水。
那份温暖,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它支撑着我,走过了漫长而又坎坷的岁月。
也必将,陪伴着我,走向生命的终点。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我还是会选择,穿上那身军装。
还是会选择,去那片遥远的戈壁滩。
还是会选择,去当何卫国的兵。
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光荣的,履历。
来源:3C捕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