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一月二十六日,周六,阴。南京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湿冷的空气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人骨头缝里。
第一章 玄关的陌生人
十一月二十六日,周六,阴。南京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湿冷的空气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人骨头缝里。
我正跪在客厅地板上,对着一堆散乱的乐高零件发愁。那是我们上个月买的“霍格沃茨城堡”,四千多个零件,我和周诚约定好,每个周末拼一部分,当作夫妻间的某种仪式。可他已经连续三个周末出差了。项目赶工期,他说。我信了。城堡的钟楼搭了一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个烂尾工程。
下午三点十五分,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双十一的尾款,一个筋膜枪,周诚说他颈椎不舒服。我趿拉着拖鞋过去,没看来客,直接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三十岁上下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米色风衣,领口缩着,似乎想抵挡灌进楼道的冷风。她怀里抱着个孩子,用厚实的包被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大概五六岁的年纪,睡着了,呼吸很轻。
女人看到我,眼神闪躲了一下,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轮子上沾着泥水,在干净的楼道地面上印出一道狼狈的轨迹。
“您找谁?”我问,心里已经升起一丝不悦。这栋楼的门禁很严,她能上来,说明是跟着住户混进来的。
“我……我找周诚。”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南方口音,软糯,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紧绷。
我心里咯噔一下。找周诚的女人,抱着孩子,出现在我家门口。任何一个妻子,脑子里都会瞬间闪过无数个狗血淋头的剧本。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审视着她。她长得不算漂亮,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长相,但眼睛很大,此刻正写满了疲惫与哀求。
“他不在。”我回答,语气冷淡下来,手已经准备去关门,“你打他电话吧。”
“我打过了,他不接。”她急急地说,往前挪了一小步,恰好卡住了门的位置,“我真的有急事,天大的急事。求求你,让我进去等他,外面太冷了,孩子……”
她怀里的孩子似乎被惊动了,小声地哼唧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
我看着那孩子。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嘴唇干裂,眼窝下面有淡淡的青色。不像是在睡觉,更像是……病了。我的心软了一下,但理智立刻把那点恻隐之心压了下去。家是我的底线,是我的安全区,我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孩子就这么闯进来。
“对不起,不方便。”我坚持着,握着门把的手又加了分力气,“你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或者,你告诉我,我帮你转告。”
“转告不了的。”她摇摇头,眼圈红了,“这件事,必须当着你们两个人的面说。”
“我们两个人?”我皱起眉,心里的警报彻底拉响。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叫苏晴。孩子叫苏远。周诚……是孩子的爸爸。”
冷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吹得我后背发凉。我握着门把,感觉那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和我的皮肤冻在一起。客厅里,那座搭了一半的乐高城堡,在阴沉的天光下,像一个精致又脆弱的笑话。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哀伤。
僵持了大概半分钟,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我们被包裹在昏暗里。孩子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最终,我侧过身,拉开了门。
“进来吧。”我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把鞋套穿上。”
这是我的选择。不是因为我相信了她的话,而是因为我想知道,我的生活,是从哪个环节开始,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剧本。而周诚,我的丈夫,在这出戏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二章 桌上的亲子鉴定
苏晴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离我最远的一角。孩子还在她怀里睡着,她时不时低下头,用脸颊去蹭蹭孩子的额头,像是在确认他的体温。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茶几中央,就是那座半成品城堡。她看了一眼,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周诚什么时候回来?”她小声问。
“今天。说是下午五点的飞机。”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四十五分。还有一个多小时,如果飞机不晚点的话。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不知道该问什么,或者说,我害怕问出任何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我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臂环胸,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我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的衣着、神态中找出破绽,证明她是个骗子。但她没有。她只是一个筋疲力尽的母亲,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愁。
“孩子……他怎么了?”我终究还是没忍住,视线落在了那个病恹恹的孩子身上。
提到孩子,苏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强忍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我。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看得出被反复翻阅过。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她说,声音在发抖,“高危。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做骨髓移植。”
我接过那叠纸。第一页,是南京市儿童医院的诊断证明。后面的,是各种化验单,上面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异常的箭头符号,我看不懂,但“白血病”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最后一页,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委托方是苏晴,被鉴定人是周诚和苏远。我直接翻到最后,结论栏里,那句“支持周诚为苏远的生物学父亲”被加粗打印,刺眼得让我无法呼吸。
报告的日期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们正在准备婚礼,忙着拍婚纱照,试菜,给亲友发请柬。周诚每天都笑着对我说,他迫不及t待要娶我,要和我组建一个完美的家庭。而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孩子。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耳边嗡嗡作响。我死死地攥着那份报告,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他知道吗?”我问,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晴摇了摇头:“我没告诉他。那时候,我听说他要结婚了。我想,算了吧,我自己能养大孩子。我们……我们也就是那一次……”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是羞愧和难堪。
“哪一次?”我追问,像个疯子一样,非要挖出那些血淋淋的细节。
“七年前,在武汉。一个行业峰会,他喝多了……”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已经足够了。
七年前,我和周诚刚刚确立关系不久。他确实去武汉出过一次差,我还记得,他回来时给我带了一盒周黑鸭,辣得我直流眼泪。他说,那边的项目对接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把他折腾得够呛。原来,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我把那份报告拍在茶几上,发出的声音不大,却让苏晴和她怀里的孩子都惊得一颤。孩子醒了,睁开眼,迷茫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然后把脸埋进了妈妈的怀里,小声地哭了起来。
“别哭,小远乖,别哭。”苏晴笨拙地哄着,眼泪却比孩子掉得还凶。
我看着他们母子,突然觉得无比荒谬。我,林岚,一个凡事追求计划和掌控的人,我的人生规划精确到未来十年。我以为我的婚姻坚如磐石,我的丈夫忠诚可靠。可现在,一个女人抱着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坐在这里,用一份亲子鉴定,就把我精心构建的世界砸了个粉碎。
就在这时,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周诚回来了。他拖着行李箱,一脸疲惫地走进玄关,嘴里还念叨着:“老婆,累死了,飞机晚点……”
他的声音在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时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嘴巴微张,看着苏晴,又看看我,脸色变得和那孩子的脸一样惨白。
“你……你们……”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晴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声说:“周诚,救救小远。医生说,直系亲属的配型成功率最高。”
周诚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那个他七年来从未见过,却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也许是为人父的惊惶。
而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八年,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男人,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陌生。
第三章 一场无声的审判
周诚的行李箱还立在玄关,上面的航空公司标签都没来得及撕掉。他就那么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
“先进来,把门关上。”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越是滔天巨浪,表面上反而越是风平浪静。这是我多年项目管理工作训练出的本能——越乱,越要稳住。
周诚如梦初醒,机械地关上门,换了鞋。他没有走向我,也没有走向苏晴,而是走到了客厅中央,那个离我们双方都最远,也最尴尬的位置。
“岚岚,你听我解释……”他开口,声音沙哑。
“先别解释。”我打断他,“先解决眼前的事。”我的目光转向苏晴,“你来找他,是想让他做什么?”
苏晴抱着孩子,又重复了一遍:“做骨髓配型。医生说,父母和子女之间的配型成功率是最高的。我们……我们家这边亲戚的都试过了,不行。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只有纯粹的恳求。她不是来示威的,她是来求生的。为了她的孩子。
周诚的视线一直胶着在那个叫苏远的孩子身上。孩子也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和周诚年轻时的照片,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是一种无需言语的血缘证明,比任何一份鉴定报告都更有冲击力。
“孩子……病得很重吗?”周诚终于开口问苏D晴,声音里带着颤抖。
苏晴的眼泪又下来了:“医生说,化疗效果不好,已经感染过两次。再找不到合适的骨髓,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只听得到孩子微弱的呼吸声,和苏晴压抑的抽泣。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是在对周诚进行无声的审判。
我站起身,走到周诚面前,把那份亲子鉴定报告递给他。他不敢接,像是那张纸有千斤重。
“看看吧。”我说,“三年前的。你结婚前,人家就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最后的伪装。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慌乱:“我不知道!岚岚,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
“你知道了会怎么样?”我冷冷地反问,“取消婚礼?还是给我一笔钱,让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切地辩解,“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因为无论怎么说,都无法改变他背叛在先,并且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后果”的事实。
苏晴似乎不想卷入我们夫妻的争吵,她抱着孩子,轻声说:“我不住这儿,我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周诚,你考虑一下,尽快给我答复。孩子的病,等不了。”
说完,她抱着孩子,蹒跚地向门口走去。走到玄关,她又回过头,看了周诚一眼,眼神复杂,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一个母亲的祈求。然后,她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那个凄惶的世界。但我们都知道,麻烦没有离开,它只是暂时被关在了门外,并且随时会以更猛烈的方式冲进来。
周诚终于崩溃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安慰他。我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在我面前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狼狈。
“说吧。”我说,“从头到尾,一字不漏。七年前,武汉,那个行业峰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岚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就那一次,我喝多了,我发誓,就那一次……”
“我不想听你发誓。”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只想听实话。”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透过窗户,在我们家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那么暖,却照不进我心里一丝一毫。
我知道,从这个女人和孩子踏入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和周诚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第四章 烂尾的城堡
那一夜,我和周诚分房睡。我在主卧,他在书房。
关上房门,我才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恶心和无力。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这就是我,林岚,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结婚四年,事业小有成就,家庭看似美满。我的人生,就像那座乐高城堡,每一个零件都由我精心挑选,严丝合缝地搭建起来。我以为它坚固、漂亮,可以抵御一切风雨。
现在我才发现,它的地基,从一开始就是烂的。
周诚断断续续地讲完了那个故事。七年前,武汉,项目庆功宴。他确实喝多了,苏晴是甲方的项目负责人,送他回酒店。然后,就发生了所有酒后乱性的俗套情节。第二天醒来,他仓皇逃离,给了苏晴一笔钱作为补偿,并且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像一场宿醉后的噩梦,醒来就了无痕迹。
“我那时候跟你才刚在一起,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跟我分手。”他这样解释,“后来我们就越来越好,我就更不敢说了。我发誓,我对她是愧疚,对你才是爱。这几年,我心里只有你和这个家。”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他自己。为了维持他“好男人”的形象,为了保住我们看似完美的生活,他选择了一个最自私、最懦弱的方式——隐瞒。
我一夜无眠。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天花板上仿佛在放映着我和周诚过去八年的点点滴滴。我们第一次约会,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我们一起攒钱付了首付,拿到房产证时他把我抱起来转圈;我们婚礼上,他哽咽着说会爱我一生一世……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对我的巨大讽刺。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还有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并且独自抚养了六年。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床时,周诚已经做好了早餐。小米粥,煎蛋,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眼圈发黑,胡子拉碴,看起来比我还憔悴。
“岚岚,吃点东西吧。”他把碗筷递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只是看着他:“你想好了吗?配型的事。”
他沉默了。这是一个比“坦白”更艰难的选择。去做配型,就意味着他正式承认了那个孩子的存在,承认了自己父亲的身份。这个身份,会像一根刺,永远扎在我们中间。如果不去,那是一条人命。他下半辈子,都要背负着“见死不救”的道德枷锁,被良心谴责。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岚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把皮球踢给了我。
我忽然觉得很想笑。他犯下的错,却要我来替他做决定,替他承担后果。凭什么?
“这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救不救他,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责任。跟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他激动起来,“我们是夫妻!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夫妻?”我冷笑一声,“周诚,在你决定隐瞒这件事的时候,你就没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夫妻。夫妻之间,最基本的是坦诚。你做到了吗?”
他哑口无言,颓然地坐下。
一顿早饭,谁也没动。小米粥渐渐冷了,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米油,就像我们之间那层已经僵硬、无法再流动的感情。
下午,我开始收拾东西。我把客厅里那堆乐高零件,一个一个地捡回盒子里。周诚默默地看着我,不敢说话。
“别弄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等我……等我处理好这件事,我们再一起拼。”
我停下手,抬头看着他:“周诚,你知道吗?这个城堡,我们永远也拼不完了。”
就像我们的婚姻,它已经是个烂尾工程。无论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到最初的设计图了。
我把装满乐高零件的盒子盖上,推到墙角。然后,我拿出手机,给我的律师朋友发了一条微信。
“小雅,有空吗?咨询一下离婚财产分割的问题。”
发完这条消息,我感觉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彻底塌了。但也有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
第五章 我的条件
周一,十一月二十八日。我照常上班。
我的职位是互联网公司的项目经理,手头正跟着一个年底要上线的大版本。会议室里,研发、测试、产品,十几个人吵成一团。我坐在主位上,听着他们为一个小小的交互细节争得面红耳赤,脑子里却异常地冷静。
放在以前,我会觉得这些争吵充满了生命力,是推动项目前进的必要摩擦。但今天,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无比遥远和虚幻。一个按钮的颜色,一个弹窗的文案,这些曾经能让我焦虑到失眠的东西,在“一条人命”和“一段婚姻的毁灭”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林姐?林姐?”产品的负责人推了推我的胳膊,“这个方案,你看……”
我回过神,迅速扫了一眼白板上的流程图,指出了两个逻辑上的风险点,给出了解决方案,然后宣布散会。干脆利落,一如往常。同事们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在这里,灵魂却飘在另一个地方。
下班回到家,周诚也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做饭,而是坐在沙发上抽烟。我们家原本是禁烟的,因为我不喜欢烟味。他现在这么做,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或者说,是一种自暴自弃。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整个屋子乌烟瘴气。
我没说话,走过去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十一月底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烟味,也吹得我打了个寒噤。
“我想了一天。”周诚在我身后开口,声音嘶哑,“我决定了,去做配型。”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的脸上是一种下了决心的悲壮。
“这是你应该做的。”我平静地说。
“我知道。”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岚岚,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会去配型,如果配上了,我会捐骨髓救他。以后,我会定期给他抚养费,但我绝不会让他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我发誓,我心里只有你,只有这个家。我们……我们还能回去的,对不对?”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渴望着法官的赦免。
我走到他面前,拉开餐椅坐下,与他对视。
“周诚,”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们回不去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在你决定去做配ą型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明白。你救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还是你和苏晴之间斩不断的联系。他会生病,会升学,会结婚生子。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节点,你这个父亲,都无法缺席。你告诉我,这要怎么不影响我们的生活?”
“我可以处理好的!我可以……”
“你怎么处理?”我打断他,“让那个孩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还是让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去接受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周诚,你太天真了,也太自私了。你既想当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又想保住一个完美的丈夫形象。世界上没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思考了两天的决定。
“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猛地睁开眼,看着我。
“第一,你去做配型,去救那个孩子。这是你欠他的。然后,我们离婚。房子归我,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离婚的原因,我们好聚好散,给彼此留最后一点体面。”
“不!我不同意!”他激动地站起来,“我不要离婚!”
“那就第二个选择。”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许去见他们母子,不许去做配型,跟他们断得干干净净。以后那个孩子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你继续做你的好丈夫,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要再提。”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颤抖着说,“那是一条人命啊!”
“是啊,那是一条人命。”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你周诚的儿子。现在,轮到你来选了。是要你的儿子,还是要你的老婆和家庭。你选一个。”
我把那个曾经压在他身上的难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我知道这个选择有多残忍。我是在逼他,逼他在人性和私欲之间做一个血淋淋的抉择。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的犹豫和贪婪,已经把我逼到了绝境。我不能再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他来安排我的命运。
我要让他自己选。无论他选什么,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六章 医院里的两面
周诚最终还是选择了去做配型。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他或许自私,或许懦弱,但他骨子里,还算不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走向死亡,他做不到。
周三下午,我请了半天假,陪他一起去了儿童医院。
我不是去支持他,我是去监督他。我要亲眼看着这件事,按照我设定的轨道走下去。
医院的血液科病房,永远是人间最压抑的地方之一。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焦虑和疲惫。我们看到了很多戴着口罩、头发稀疏的孩子,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被父母抱着,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周诚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走在我身边,身体僵硬,一言不发。
我们在抽血处见到了苏晴。她比那天看起来更憔憔悴了,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合过眼。她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和不安。
“谢谢你。”她对我说。
我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谢的。我不是圣人,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那个孩子。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给我那段被谎言玷污的婚姻,画上一个清晰的句号。
抽血的过程很快。护士熟练地把针头扎进周诚的手臂,殷红的血液缓缓流入采集管。周诚别过头,不敢看。我却死死地盯着那管血。这就是证据,是连接他与那个孩子的、无法磨灭的血缘纽带。
抽完血,苏晴想请我们去看看孩子。周诚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去吧。”我说。
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我要让他亲眼看看,他选择的后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小远住在双人病房里,床位靠窗。他醒着,正在看一部动画片,但没什么精神,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他比那天看起来更瘦小了,手背上还留着输液后的针孔和淤青。
看到我们进来,他怯生生地往苏晴身后躲了躲。
“小远,叫人。”苏晴把他拉到身前,指着周诚,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叔叔好。”最后,她只能这么说。
周诚蹲下身,试图对孩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小远,你好。”他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小远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没有太多对疾病的恐惧,只有孩子本能的纯真。
“叔叔,你是我爸爸吗?”他突然开口问。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成年人都僵住了。
苏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忙捂住孩子的嘴:“小远别乱说!”
周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狼狈地站起身,转过头去,不敢再看那孩子。
我站在病房门口,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出认亲的悲喜剧。我的心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病床的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和窗外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
原来,心死,就是这种感觉。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周诚一直沉默着,直到上了车,他才终于爆发。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岚岚,我真的快要疯了!我两边都不想放弃,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一步!”
我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淡淡地说:“开车吧。回不去了。”
他没有听我的。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林岚,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离婚了?你是不是巴不得发生这种事,好让你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我?”
我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周诚,你错了。”我说,“在苏晴敲开家门之前,我从来没想过离婚。我甚至还在计划,等你这个项目忙完,我们去一趟冰岛,去看极光。我还计划着,明年我们就备孕,要一个孩子。”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周诚的身体猛地一震。
“但是现在,”我继续说,“这些计划都没有了。不是我不要了,是你亲手把它们都毁了。是你,在七年前那个晚上,就亲手埋下了一颗炸弹。现在,它炸了,你不能怪别人离你而去,你只能怪你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点燃那根引线。”
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流光溢彩,将我们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
我知道,他说出那句指责的话,是因为他痛苦,他想把一部分责任转嫁到我身上,好让自己好过一点。
但我不会再接了。属于他的责任,他必须自己扛起来。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第七章 等待的宣判
等待配型结果的那几天,家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和周诚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人。我们各自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眼神接触。那座被收起来的乐高城堡,静静地立在墙角,像一座纪念碑,纪念着我们已经死去的爱情。
家里的水龙头一直在漏水,滴答,滴答,不分昼夜。以前,周诚总说要修,却一直拖着。现在,这个声音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背景音,一下一下,敲在彼此紧绷的神经上。
周五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发现周诚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他憔悴的脸。
他听见我回来,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吓人。
“结果出来了。”他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拎着电脑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配上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是悲,“HLA十个点位,全相合。医生说,是最佳供体。”
全相合。最佳供体。
这几个字,像法官的最后宣判,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我预想过这个结果,甚至可以说,我期待这个结果。因为只有这样,周诚才没有退路,我们的关系才能走向那个唯一的、确定的结局。
但当它真的发生时,我还是感觉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受。
这意味着,周诚和那个孩子之间,除了血缘,又多了一层“救命之恩”的羁绊。这层羁绊,比任何法律上的关系都更牢固,更无法割裂。
“苏晴……她很高兴。”周诚继续说,像是在对我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给我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哭得……她说,谢谢我,谢谢我救了小远。”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穿透黑暗,直直地看着我:“岚岚,你呢?你高不高兴?”
这是一个诛心的问题。
我能说什么?说我高兴?我高兴我的丈夫要去给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捐献骨髓,从此他们一家三口“血脉相融”,而我这个妻子彻底沦为外人?
说我不高兴?那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因为嫉妒,连一个孩子的生命都漠不关心的恶毒女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他面前,打开了客厅的灯。
刺眼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和挣扎无所遁形。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手术日期定了吗?”我问,语气公事公办。
“下周……下周开始做术前准备,顺利的话,大概半个月后。”
“好。”我点点头,“那我们谈谈离婚的事吧。我明天会把离婚协议书打印出来,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尽快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我的冷静和干脆,显然超出了周诚的预料。他猛地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林岚!”他低吼道,“你非要这么绝情吗?我救自己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就不能……你就不能体谅我一次吗?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再……”
“再怎么样?”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我们‘完美’的婚姻?周诚,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们之间,已经过不去了。”
“为什么过不去!”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不就是一次错误吗?谁不会犯错!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
“这不是一次错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是一场持续了七年的欺骗。而且,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周诚,我过不了我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无法想象,在未来的日子里,每当他去看望那个孩子,我该如何自处。我无法想象,当那个孩子叫他“爸爸”的时候,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我更无法想象,当苏晴因为孩子的事和他频繁联系时,我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之间只是“孩子父亲”和“孩子母亲”的纯洁关系。
与其在无尽的猜忌、忍耐和自我折磨中耗尽我们最后的情分,不如就在此刻,当断则断。
“周诚,”我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疲惫的决绝,“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他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我知道他很痛苦。但我的痛苦,又有谁能懂呢?
第八章 离婚协议书
周六,我没有赖床。
我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打印了两份,工工整整地放在文件袋里。协议的内容很简单,是我咨询过律师朋友后草拟的:婚后共同购买的这套房子,产权归我,我负责偿还剩余的贷款;家里的存款,刨除贷款部分,一人一半;周诚名下的那辆车归他。没有争议,没有纠缠。
我把文件袋放在餐桌上,周诚正坐在那里,一夜未眠的样子,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看到那个黄色的文件袋,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吃早饭吧。”我把烤好的面包和牛奶放在他面前,像是在完成一个例行的任务。
他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文件袋。
“非要……这么快吗?”他哑声问。
“早点办完,你也能安心准备手术。”我说,“我不想因为我们的事,影响到孩子。”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那个孩子是我的婚姻走向终结的导火索,但我对他,并没有恨。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生了病的小孩。在这场成年人的烂摊子里,他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周诚拿起文件袋,抽出里面的协议。他的手在抖,那几张薄薄的A4纸,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他逐字逐句地看着,看得非常慢,像是在读一篇艰涩的论文。
许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房子……为什么给我?这房子首付你家也出了钱,装修几乎都是你操心的。应该一人一半。”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我不想再为房子的事跟你纠缠。你拿了钱,也方便在外面重新开始。就当是我……给你和那个孩子的一点补偿吧。”
我说的是“补偿”,而不是“情分”。我们之间,已经不剩什么情分了。
“我不要你的补偿!”他突然激动起来,把协议书拍在桌上,“林岚,你是不是觉得用钱就能把我打发了?你是不是觉得,给了我这些,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把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我一个人?”
“烂摊子不是我制造的。”我提醒他,“而且,我不是在打发你,我是在结束我们这段关系。周诚,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体面一点,不好吗?”
“体面?”他自嘲地笑了,“我的家没了,老婆要跟我离婚,我还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救活的儿子。你让我怎么体面?”
我沉默了。我无法反驳他的痛苦。因为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但我的痛苦,也是真实的。我们就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陷阱里的野兽,互相撕咬,弄得彼此都鲜血淋漓。
他不再说话,拿起笔,在协议书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遒劲有力。我看着那三个字——“周诚”,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签完字,他把协议推给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感觉它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一段八年的感情,四年的婚姻,最终就浓缩在这几张纸上。
下午,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衣柜里,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还挂在一起。我把我的那部分,一件一件地取下来,叠好,放进行李箱。我看到了那件我们去蜜月旅行时买的情侣衫,看到了那条他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一条羊绒围巾。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回忆。而现在,我要亲手把这些回忆,打包,封存。
收拾到书架时,我看到了一本相册。是我亲手做的,里面是我们从相识到结婚的所有照片。我翻开第一页,是我们大学时在图书馆前的合影,两个人都笑得一脸青涩。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翻到最后一页,是我们去年结婚纪念日,在家里点的烛光晚餐。照片上的我,靠在他肩上,笑得一脸幸福。
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用力地合上相册,把它塞进了箱子最底层。
我告诉自己,林岚,别哭了。路是自己选的,就不要回头。
第九章 最后的晚餐
周一,我们约好下班后去民政局。
出门前,我化了一个很精致的妆,选了一件新买的驼色大衣。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失婚的怨妇。即使是散场,也要姿态好看。
周诚也换上了一身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们看起来,不像去离婚,倒像是去参加什么重要的商务会谈。
从家到民政局,开车不过二十分钟。我们一路无话。车里放着电台的音乐,一首陈奕迅的老歌,《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歌词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执着地,敲打着我的心脏。我转头看向窗外,南京的冬日街景,熟悉又陌生。这条路,我们曾经走过无数次。去见朋友,去看电影,去超市采购。每一次,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而这一次,是走向终点。
民政局里人不多。我们取了号,坐在等候区。周围有几对情侣,看起来也是来办离婚的,有的在低声争吵,有的在互相埋怨,有的则像我们一样,沉默着。
原来,婚姻的尽头,大都如此,一地鸡毛,满目疮痍。
轮到我们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她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我们的材料,公式化地问:“两位是自愿离婚吗?都考虑清楚了?”
“是的。”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财产分割、子女抚养都协商好了?”
“没有子女。”我说。
女孩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我们这样看起来郎才女貌、条件不错的夫妻,离婚有些可惜。但她很快就恢复了职业化的表情,开始走流程。
拍照,填表,签字,按手印。
当红色的结婚证换成蓝色的离婚证时,我心里 strangely calm (异常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大哭,也没有解脱后的狂喜。只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从民政局出来,天已经擦黑。华灯初上。
“一起吃顿饭吧。”周诚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拒绝。
他选了一家我们以前常去的西餐厅,环境很安静。我们点了和第一次约会时一样的菜,菲力牛排,奶油蘑菇汤。
“还记得吗?”他切着牛排,低声说,“那时候你吃不惯全熟的,非要点七分熟,结果切开还有血丝,吓得你不敢吃,最后还是我跟你换了。”
我笑了笑:“记得。你还笑我土。”
我们聊着过去,那些轻松的、美好的、无关紧要的往事。我们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那个不能提的话题,避开了苏晴,避开了那个孩子。
这顿饭,吃得像一场告别仪式。我们在用回忆,为我们逝去的婚姻,做一个最后的凭吊。
“岚岚,”吃到最后,周诚放下刀叉,认真地看着我,“对不起。”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听到的,他最真诚的一句道歉。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纯粹的歉意。
“还有,谢谢你。”他继续说,“谢谢你这八年,把我照顾得那么好。也谢谢你……最后还能这么冷静地处理这一切,给我留了体面。”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把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周诚,”我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太追求完美,太有控制欲。也许……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早点跟你沟通,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这或许是自我安慰。但我也知道,一段关系的破裂,很少是一个人单方面的责任。他的欺骗是主因,而我的疏于沟通,或许是那个让裂缝越来越大的催化剂。
“不怪你。”他摇摇头,“是我,是我太懦弱。我怕失去你,所以选择了撒谎。结果,还是失去了。”
这顿饭,我们吃了一个多小时。买单的时候,我们抢着付钱,最后还是周诚付了。
“最后一顿,我来吧。”他说。
走出餐厅,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人瞬间清醒。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叫了车。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医院做术前检查。”
他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一辆网约车停在我们面前。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再见,周诚。”我说。
“再见,林岚。”
车子启动,缓缓汇入车流。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站在原地,身影在霓虹灯下,被拉得很长,很孤单。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无尽的车流和灯火。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们就要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轨道了。
再无交集。
第十章 搬离的雨天
办完离婚手续的第二天,南京下起了冬雨。不大,但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意乱。
我约了搬家公司,下午两点。
我需要搬走的东西不多。除了几箱衣服和书,就是一些我自己的私人物品。这个家里大部分的家具家电,都是我们一起置办的,我一件都没打算带走。
周诚不在家,他一早就去了医院,开始为期一周的术前准备。也好,避免了告别时的尴尬。
我最后一次打扫这个家。我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把厨房的灶台擦得锃亮,把阳台上那盆快要枯萎的兰花浇了水。这盆兰花,是周诚买给我的,他说我的气质像兰花,清冷,又需要精心呵护。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那么懂得呵护。
下午两点,搬家公司的师傅准时上门。他们手脚麻利,不到半个小时,我的几个箱子就被搬上了车。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环顾四周。这个我住了四年的家,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和周诚的回忆。玄关处他给我做的鞋柜,客厅墙上我们一起挑的挂画,卧室里那张我们相拥而眠的床……
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角的那个乐高城堡的盒子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抱了起来。很沉。
我抱着它下了楼,把它放进了后备箱。
我租的房子在城西一个老小区,离我公司很近,走路只要十五分钟。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很干净。房东是个和善的阿姨,知道我刚离婚,还特意帮我换了新的窗帘。
搬家师傅把东西搬上楼,我付了钱,送他们离开。
关上门,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茫然。我真的离婚了。我真的一个人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坐在沙发上,任由自己被黑暗和潮湿的空气包围。
手机响了,是我的闺蜜小雅,也是我的律师。
“怎么样?搬好了吗?要不要我过去陪你?”
“不用了,都弄好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别硬撑啊,林岚。想哭就哭出来。离婚不是世界末日,是新生活的开始。”
“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我哭我逝去的爱情,哭我破碎的婚姻,哭我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我哭我这八年的青春,最终错付给了谁。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
哭过之后,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
我站起身,打开灯,开始整理行李。我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把书一本本摆上书架。我把这个小小的空间,一点点地,布置成我自己的样子。
最后,我打开了那个乐高城堡的盒子。四千多个零件,静静地躺在里面。我看着它们,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要一个人,把它拼完。
不是为了纪念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即使没有了周诚,我的人生,也不会是一个烂尾工程。
我可以自己,一砖一瓦地,把它重新搭建起来。
第十一章 苏晴的电话
在新家的第一个周末,我过得异常平静。
我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了足够一周的食物,甚至还买了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放在窗台上。它不像兰花那么娇贵,应该会很好养活。
周六下午,我正盘腿坐在地板上,研究那份厚厚的乐高图纸,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是林岚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迟疑的女声。
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苏晴。
我的心猛地一紧,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
“是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我听周诚说,你们离婚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歉意,“对不起。我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这句话,我说得真心实意。在这件事里,苏晴或许有她的不妥,但她不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周诚,是他的欺骗和隐瞒。
“可是……如果不是我来找他,你们不会……”
“就算你不来,这个谎言也总有被戳破的一天。”我打断她,“早一点,晚一点,结果都一样。所以,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她又沉默了。我能听到她那边有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我只是……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她哽咽着说,“周诚他……他是个好人。他为了救小远,什么都愿意做。他这几天在医院,很配合治疗,就是人瘦了很多,话也少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很难受。他对你,是有感情的。”
她是在为周诚说好话。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希望我能念及旧情。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林女士,”她继续说,“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但我还是想……想替小远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成全,小远可能就没救了。你是个好人。”
好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好人。我只是一个在绝境中,选择了保全自己的普通女人。我的“成全”,不过是权衡利弊后,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苏晴,”我开口,声音有些冷,“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她似乎被我突然的冷淡噎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就是想……唉,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我接受你的歉意。”我说,“但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和周诚之间,已经结束了。以后,你们的生活,你们和他之间的关系,都与我无关了。所以,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的话说得很重,很绝。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才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不是太过残忍。但我是故意的。我必须斩断所有可能的回头路,斩断所有不必要的牵连。
周诚,苏晴,小远。他们三个人,未来会是一个新的、奇特的家庭组合。而我,林岚,必须从这个组合里,彻底地、干净地退出来。
我低下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乐告图纸。
城堡的第一层地基,已经初具雏形。
第十二章 手术那一天
十二月中旬,南京迎来了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层,很快就在车轮和行人的踩踏下,变成了泥泞的灰色。天气也因此变得更加阴冷。
周诚进行骨髓移植手术的那天,是周三。
我没有刻意去记这个日子,是小雅告诉我的。她和周诚有共同的朋友,消息灵通。
“手术安排在今天上午九点。”小雅在微信上说,“听说很顺利。周诚状态还行,就是人虚弱得很。”
我回了一个“知道了”,就没有再多问。
那天,我手头正好有一个重要的项目评审会。我穿上最干练的职业套装,化了妆,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会议室。
整个上午,我都在高强度地工作。汇报,答辩,和各方负责人唇枪舌战。我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去想别的事情。
会议很成功,我们的方案得到了大老板的认可。中午,部门总监请客,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厅庆功。
大家都很高兴,互相敬酒,说着恭维和展望未来的话。我举着酒杯,微笑着应酬,酒杯里是早已换成的苏打水。
席间,有人开玩笑:“林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感觉你跟打了鸡血一样,气场两米八!”
我笑了笑:“快过年了,冲业绩嘛。”
没有人知道,我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处理会议纪要。隔着玻璃,我能看到窗外的雪花又开始飘落。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共同朋友的微信朋友圈。
最新的动态是半小时前发的,一张医院走廊的照片,配文是:“一切顺利,为生命加油!”
照片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苏晴。她正靠在墙上,低着头,像是在祈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手心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希望手术成功吗?当然。我希望那个孩子能活下来。我希望周诚也能平安。
但我同样也清楚地知道,手术的成功,意味着我和周诚之间,最后一点回旋的余地,也彻底消失了。他用自己的骨髓,救了那个孩子的命。这份恩情,这份羁绊,将伴随他们一生。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雪。
雪越下越大,渐渐地,把整个城市都染成了白色。那些肮脏的、泥泞的痕迹,都被覆盖了。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站起身,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依旧喧嚣、忙碌的办公室。同事们在打电话,在敲键盘,在讨论工作。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生活,也必须继续下去。
第十三章 偶遇
春节前,公司发了年终奖,数额比我预期的要多一些。大概是对我今年拼命工作的肯定。
我没有回老家过年。我跟爸妈说公司有项目要加班,他们虽然有些失落,但也没多问。我还没告诉他们我离婚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除夕夜,我一个人,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年夜饭。西红柿炒蛋,可乐鸡翅,还有一碗速冻水饺。我打开电视,看着春晚里热闹的歌舞和欢声笑语,感觉那个世界离我很远。
手机上收到了很多拜年信息,我一一回复。没有周诚的。我们已经删除了彼此所有的联系方式,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年后,公司有一个去深圳总部交流学习的机会,为期三个月。我主动报了名。我想换个环境。
深圳的春天来得很早。三月初,南京还春寒料峭,这里已经是满眼的绿意和繁花。快节奏的城市,高效的工作,让我的生活变得异常充实。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过去的事。
五一假期,我没有回南京,而是选择留在深圳,报了一个短期的数据分析课程,给自己充电。
周六下午,下课后,我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写作业。咖啡馆里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我点了一杯拿铁,戴上耳机,正准备投入到复杂的代码里,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周诚。
他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不远处的卡座里,似乎在谈工作。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一些,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比以前干练,也沧桑了不少。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局促。
我没想到,会在离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和他重逢。
他跟对面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我摘下耳机,手指有些冰凉。
“好巧。”他站在我桌边,先开了口。
“是挺巧的。”我点点头,“你来出差?”
“嗯,一个项目在这边。”他说,“你呢?来旅游?”
“不是,公司派我来学习三个月。”
简单的几句对话,客气,疏离。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同学。
“你……最近还好吗?”他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挺好的。”我说,“你呢?”
“也还行。”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最后,他还是开口了,“小远……他恢复得很好。手术很成功,已经出院了。现在定期去复查就行。”
“那就好。”我真心实意地说。
“他……现在跟我姓了。”周诚的声音很低,“叫周远。苏晴……她带着孩子回了武汉老家。我每个月会过去看他。”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这是他的生活,我只是一个听众。
“我把南京的房子卖了。”他又说,“钱……我让律师转给你了,你应该收到了吧?”
我点点头。那笔钱,我确实收到了。我一直没动,存在一张单独的卡里。
“我准备……申请调来深圳分公司。”他说,“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原来,我们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逃离那座承载了太多伤心事的城市。
“挺好的。”我说,“深圳机会多。”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咖啡馆里人声鼎沸,音乐悠扬,但我们之间,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那我……先过去了,客户还在等。”他说。
“好。”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掩饰不住的落寞。然后,他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对过往的唏嘘。
我们都努力地,在往前走。
只是,再也不是同一个方向了。
第十四章 春天的阳台
从深圳回来,已经是六月底。南京进入了梅雨季,空气又湿又热,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工作,因为这次学习经历,有了新的突破。总监找我谈话,有意提拔我带一个独立的新项目。
我租住的小区,楼下的栀子花开了,浓郁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下班后,我会去健身房跑一个小时步,或者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周末,我会去逛逛书店,看看画展,或者就在家里,继续拼我的那座乐高城堡。
城堡已经完成了大半。尖顶的塔楼,精致的窗格,宏伟的大厅……每一个细节,都由我亲手完成。这个过程,漫长,琐碎,却也充满了治愈的力量。它让我明白,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专注,再复杂的东西,也能一点点地搭建起来。无论是乐高,还是生活。
八月的一个周末,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岚岚啊,你表妹下个月结婚,你得回来一趟啊。”
我沉默了。我知道,我不能再瞒下去了。
“妈,”我深吸一口气,“我……跟周诚离婚了。”
电话那头,是我妈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的哭声。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通了两个多得小时的电话。我没有说出那个孩子的事,我只说,我们性格不合,感情破裂了。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也不想让周诚在他们心里,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爸妈连夜从老家赶了过来。看到我,我妈抱着我哭,我爸在一旁,一个劲地叹气。
“离了也好。”最后,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过得不开心,就别勉强。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坚强,都瞬间崩塌。
送走爸妈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秋天的时候,我正式接手了那个新项目。团队里都是年轻人,有活力,有想法。我们一起加班,一起熬夜,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这种感觉,久违了。
冬天,项目成功上线,拿到了公司年度的最佳创新奖。庆功宴上,我喝了两杯红酒,脸颊微醺。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小雅的电话。
“林岚,告诉你个八卦。我听说,周诚好像……在深圳那边,谈了个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吗?那挺好的。祝福他。”
我是真心的。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南京的夜空。没有星星,但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回到家,我打开了客厅的灯。
那座霍格沃茨城堡,已经完工了。它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角落,灯光下,每一个细节都显得那么精致、完美。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晚风吹来,带着冬夜的寒意,却也让人无比清醒。
我养的那盆多肉,长得很好,肥厚的叶片,绿得很有生命力。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新项目团队群里的消息。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下一个版本的迭代方向。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头像和文字,看着窗外那片属于我的、小小的阳台,看着客厅里那座由我亲手完成的城堡。
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做自己人生的建筑师。
来源:友爱船帆y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