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里面很安静,只有制氧机规律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一颗疲惫的心脏在勉力维持着。
“陈阳,我们把字签了吧。”
林薇把离婚协议推到我面前,指甲上新做的蔻丹红得有些晃眼。
我没看那份文件,目光越过她,落在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里面很安静,只有制氧机规律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一颗疲惫的心脏在勉力维持着。
“妈睡了?”我问。
“刚睡下。”林薇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我拿起笔,在协议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陈阳。两个字,一笔一划,像是用刻刀在木头上留下痕迹,很慢,很用力。
从民政局出来,天阴沉沉的,风刮在脸上,有点凉。
林薇站我旁边,拉了拉她那件米色风衣的领子,说:“房子留给你,我什么都不要。妈……就先在你这儿。”
我“嗯”了一声。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转身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手里捏着那本暗红色的离婚证,薄薄的一小本,却感觉有千斤重。
回到家,我先去看了看岳母。
她睡得很沉,因为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嘴也有些歪,但睡着的样子很安详。
我帮她掖了掖被角,又检查了一下氧气管和尿袋,一切正常。
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是我和林薇结婚时买的。岳父走得早,三年前岳母突发脑溢血,抢救回来就瘫了。
林薇工作忙,压力大,没日没夜地出差。照顾岳母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是一个木匠,更准确地说,是做老家具修复的。时间自由,正好方便在家。
这三年,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一个个精准的时间块。
早上六点起床,给岳母翻身、擦洗、换尿布。
七点,把流食打好,用针管一点点喂进去。
八点,给她按摩萎缩的肌肉,半小时。
然后,我才能去我的小作坊,敲敲打打,和那些老木头打交道。
中午、晚上,重复同样的流程。
夜里,我不敢睡得太沉,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起来一次,给她翻身,怕生了褥疮。
制氧机的嗡嗡声,就是我这三年的背景音乐。
我和林薇,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嗡嗡声里,慢慢走散的。
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
我们之间,只剩下关于岳母病情的必要交流。
“今天精神怎么样?”
“医生开的药吃了吗?”
“尿袋该换了。”
我理解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事业正在上升期,谁愿意每天面对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和一个满身药味的家?
所以,当她提出离婚时,我没有过多的意外。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蛀空了的老木头,轻轻一碰,就碎了。
离婚后的日子,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我依然是那个围着岳母转的木匠陈阳。
只是,这个家里,再也没有林薇回来的可能了。
我把她留在衣柜里的几件衣服叠好,收进箱子,放在了床底。
她的化妆品,我也一样样用布包好,收了起来。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很静,就像在修复一件榫卯结构散了架的明式圈椅,需要耐心,也需要力气。
只是,家具修好了,还能恢复原样。
人和人的关系,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一个月后,林薇回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身后跟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几个包装精美的果篮。
林薇给我介绍:“这是梁超,我朋友。”
我点点头,没说话,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梁超打量着这个家,目光在那些陈旧的家具上扫过,最后落在里屋的门上,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陈阳,我这次来,是想把妈接走。”林薇开门见山。
我的心猛地一沉,端着水杯的手,不易察گي地抖了一下。
“接走?去哪?”
“我联系了一家高端疗养院,环境很好,有专业的护工和康复师,比在家里强。”林薇说得很快,像是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八年的女人。
她的脸还是那么熟悉,但眼神已经变得很陌生。
“你去看过了?”我问。
“当然,梁超陪我一起去的,各方面条件都无可挑剔。”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梁超适时地补充道:“陈先生,你放心,那家疗养院是全封闭式管理,医疗设施也很完善,张阿姨在那里,肯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他说得客气,但我听出了话里的距离感。
张阿姨。
他叫她张阿姨。
而我,一直叫她“妈”。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不放心。”我说。
林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陈阳,你什么意思?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妈的事,理应由我来负责。你已经照顾她三年了,够辛苦了,现在也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体谅我,但我知道,这只是她为了减轻自己内心不安而找的借口。
“我的生活,就是照顾好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答应过爸的。”
岳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把他妻子的手放在我手心,只说了一句:“陈阳,以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我点了头。
一个男人的承诺,重若千钧。
林薇的脸色变了,有些不耐烦:“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记着那些老话。陈阳,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我有权决定她的去处。”
她的声音拔高了些,梁超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
我没再跟她争辩。
我知道,争辩没有用。
从法律上讲,她是对的。
我只是一个前女婿。
“好,”我说,“但我要亲自去看看那家疗养院。”
林薇和梁超对视一眼,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松了口。
“当然可以,”梁超推了推眼镜,说,“我们随时可以安排。”
第二天,我跟着他们去了那家位于郊区的疗养院。
确实像林薇说的那样,环境很好。独栋的小楼,绿树成荫,空气清新。
房间是单人间,带独立的卫生间,床是多功能的护理床,墙上装着呼叫铃和供氧设备。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
接待他们的院长,热情地介绍着他们的专业团队,24小时值班的护士,每周来会诊的专家,还有一对一的康复理疗师。
林薇很满意,不时地点头,和梁超低声交谈着。
我没有听院长的介绍,我只是在观察。
我看到走廊里,一个护工推着一个老人,老人的眼神是空洞的,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我看到活动室里,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但没有一个人笑,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一潭死水。
我看到一个房间的门没关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对着窗外的一棵树,喃喃自语。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干净的,专业的。
但这里没有家的味道。
这里闻不到饭菜的香气,听不到家人的笑语,感受不到熟悉的温度。
这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被程序化包裹的、冰冷的安静。
我走到一个护士站,问一个正在记录的小护士:“你们这里,晚上怎么给老人翻身?”
小护士头也不抬地说:“我们有规定,两个小时翻一次。”
“如果老人睡得不舒服,或者想喝水,怎么办?”
“按铃就行了,我们会过来。”她的语气很职业,也很麻木。
我又问:“你们会陪他们聊天吗?”
小护士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像是看一个问了傻问题的人。
“我们很忙的,哪有时间聊天。他们有活动课,可以去活动室跟其他老人聊。”
我没再问下去。
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回去的路上,林薇问我:“怎么样?还不错吧?”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轻轻地说:“妈不能去那里。”
林薇的耐心似乎用尽了,她转过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陈阳,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觉得你一个人能照顾好她吗?你比专业的护工还专业?比康复师还懂按摩?”
“我不懂,”我平静地说,“但我知道妈的习惯。”
“我知道她睡觉喜欢左侧卧,但不能超过半小时,不然左边的胳膊会麻。”
“我知道她喝水要用40度的温水,高了烫嘴,低了她会皱眉头。”
“我知道她喜欢听黄梅戏,尤其是那段《夫妻双双把家还》,每次听到这里,她眼角都会有泪。”
“我知道她虽然不能说话,但你跟她讲你小时候的趣事,她的眼睛会亮起来。”
“这些,疗养院的护工,会知道吗?他们有时间去做吗?”
我一连串地说完,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开车的梁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林薇的眼圈红了,她别过头,看着另一边的窗外。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很久,她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回到家,气氛很僵。
林薇和梁超没有多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临走前,林薇站在门口,对我说:“陈阳,我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一周后,我会来接妈。”
她说完,就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很久。
屋子里很静,只有里屋传来的,熟悉的嗡嗡声。
我站起来,走进岳母的房间。
她醒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看到我进来,她的眼珠动了动,嘴巴无声地张合着,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走到床边,握住她那只有知觉的右手。
她的手很干,很瘦,但很有力,紧紧地回握住我。
“妈,你放心,”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
她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不再是苦苦地哀求。
我要主动为岳母,也为我自己,寻找一条出路。
我开始上网查资料,咨询医生和律师。
医生告诉我,对于岳母这样的病人,熟悉的环境和亲人的陪伴,是任何药物都无法替代的。环境的剧变,很可能导致她的病情恶化。
律师告诉我,虽然林薇是法定监护人,但如果我能证明,变更监护环境会对老人的身心造成严重损害,并且我能提供更优的照顾方案,法院在裁决时,会优先考虑老人的实际利益。
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我需要的,不是和林薇争吵,而是要拿出一个让她无法反驳的、更好的方案。
我把我那个小作坊里的工具和没做完的活儿,都搬回了家。
客厅里堆满了木料和刨花,整个家都弥漫着一股松木的清香。
我开始画图纸。
一张又一张。
我在设计一个新的家。
一个完全为岳母量身定做的家。
我要把这个陈旧的两居室,改造成一个最适合她居住的无障碍空间。
拆掉所有的门槛,方便轮椅进出。
卫生间要扩建,装上扶手和可升降的马桶。
卧室的窗户要改成落地窗,让她每天都能看到阳光。
阳台要封起来,铺上防腐木,摆满她喜欢的花草。
我甚至计划在客厅装一个投影仪,每天给她放她爱看的黄梅戏。
这个工程很大,需要钱。
我这些年做木工,攒了一些积蓄,但还远远不够。
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决定卖掉我的作坊。
那个作坊,是我爷爷传给我爸,我爸又传给我的。
那里有我童年所有的记忆,有我作为一个手艺人的全部心血和骄傲。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作坊里待了一整夜。
我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它们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闻着空气里木屑和桐油混合的味道,那是让我最安心的味道。
天亮的时候,我给一个做中介的朋友打了电话。
“老张,帮我把作坊挂出去吧。价格……合适就行。”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被永久地剥离了。
但我不后悔。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林薇果然来了。
这次,她不仅带来了梁超,还带来了两个穿着疗养院制服的护工,推着一个便携式担架。
看这架势,是准备来硬的了。
我把他们拦在门外。
“林薇,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的态度很坚决,“陈阳,你不要逼我。”
“我不想逼你,我只想让你看看这个。”
我把一叠图纸递给她。
那是我的改造方案,每一张图纸上,都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尺寸和细节。
林薇愣住了,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脸上的表情从不耐烦,慢慢变成了惊讶。
梁超也凑过来看,他扶了扶眼镜,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
“这是……你设计的?”林薇问。
“是。我要把这里,改成最适合妈居住的地方。”
“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立刻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把作坊卖了。”我平静地回答。
林薇彻底怔住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作坊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的根。
“你……”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身后的梁超,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或许是敬佩,或许是审视。
“林薇,”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知道你觉得亏欠我,也觉得亏欠妈。你想用钱,用你认为最好的方式来弥补。但妈需要的,不是一个五星级的疗养院,而是一个家。”
“一个有熟悉味道,有阳光,有她爱听的戏,有亲人在身边的家。”
“你如果真的为她好,就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这个家,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捏着图纸的手,在微微颤抖。
最终,她没有再坚持。
她让那两个护工先回去了。
“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她丢下这句话,就和梁超一起,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我为自己,也为岳母,争取到了一次机会。
作坊很快就卖出去了。
拿到钱的那天,我心里空落落的。
但我没有时间感伤。
我立刻找来了施工队,叮叮当G地开始动工。
为了方便照顾岳母,我把她暂时安置在了隔壁租的一个小房间里。
每天,除了照顾她,我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工地上。
我和工人一起砸墙,一起搬砖,一起铺设管道。
我身上的衣服,永远是脏兮兮的,沾满了灰尘和油漆。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亲手打磨地板,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光滑平整,不会绊到轮椅。
我亲手制作卫生间的扶手,用的是最好的防滑木料,握上去有温润的触感。
我亲手在阳台上搭起花架,想象着以后这里开满太阳花和茉莉的样子。
那段时间,我瘦了很多,但也结实了很多。
邻居们看到我,都说我像变了个人。
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在装修一个房子。
我是在筑一个巢,一个能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遮风挡雨的巢。
林薇偶尔会来看看。
她每次来,房子都会有一个新的变化。
她话不多,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图纸上的线条,一点点变成现实。
有一次,她看到我正在给岳母卧室的墙壁刷一种很柔和的米黄色涂料。
她问:“为什么用这个颜色?”
我说:“妈以前最喜欢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她说这个颜色像阳光,暖和。”
林薇沉默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挥动滚筒,油漆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我……都忘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三个月后,房子终于完工了。
当我用轮椅推着岳母,第一次进入这个“新家”时,她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久违的光彩。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了整个房间。
她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在阳光里,徒劳地抓了抓,仿佛想抓住那些温暖的光束。
我把她推到阳台,那里已经摆满了绿植,一盆茉莉花,正含苞待放。
我打开音响,里面传出她最熟悉的黄梅戏唱段。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岳母看着窗外,听着戏,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她回家了。
我把岳母安顿好,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新的家,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岳母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
虽然她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但她的眼神,越来越亮。
有时候,我给她读报纸,她会专注地听着,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喉咙里会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
有时候,我推她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她会好奇地看着周围嬉戏的孩子,和那些同样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
医生来复查的时候,都说这是一个奇迹。
他说,岳母的生命体征非常平稳,甚至一些身体机能,还有了恢复的迹象。
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这是家的力量。
这段时间,林薇来的次数,比以前多了。
她不再是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而是真的来看望她的母亲。
她会给岳母带一些新鲜的水果,打成果泥,笨拙地学着我的样子,用针管一点点喂给她。
她会坐在床边,拉着岳母的手,跟她讲公司里的事,讲她最近看的电影,讲她又买了什么新衣服。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
但岳母会安静地听着,眼神温柔。
有一次,林薇给岳母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到了肉。
岳母的手指渗出了一点血珠。
林薇一下子慌了,眼泪掉了下来,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妈,对不起”。
岳母看着她,反而笑了。
她的嘴角努力地向上扬起,虽然弧度很怪异,但那确实是一个笑容。
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林薇的手背。
林薇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我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她们母女。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下去。
我,林薇,岳母。
我们像三个维系着一个脆弱系统的星球,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各自运转。
直到那天,梁超的再次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
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林薇和梁超站在门口。
梁超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很大的礼品盒。
“陈阳,”林薇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梁超说,来看看阿姨。”
我侧身让他们进来。
梁超换了鞋,走进这个被我彻底改造过的家。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无障碍的通道,到墙壁上的扶手,再到阳台上那个小小的花圃。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岳母在房间里睡午觉。
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尴尬。
“房子……弄得很好。”梁超先开了口。
“应该的。”我淡淡地回答。
“听林薇说,你把作坊都卖了?”他又问。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陈阳,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这笔钱,是我和林薇的一点心意,算是对你的补偿,也算是我们为阿姨尽的一份孝心。”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密码是林薇的生日。”他补充道。
我抬起头,看着林薇。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补偿,也不是孝心。
这是在划清界限。
他们想用钱,来买断我这几年的付出,买断我与这个家的所有联系。
他们想让我,彻底地,从她们的生活里退出。
我感觉心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我把那张卡推了回去。
“我不需要。”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梁超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陈阳,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太辛苦了。这笔钱,你可以用来改善一下生活,或者……重新开个作坊。”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体面又周到。
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
他们希望我拿着钱,离开这里,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而岳母,将由他们来“接管”。
我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笑。
“梁先生,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我站起身,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门。
岳母睡得很安稳,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这里,”我指着这个家,指着床上的岳母,对他们说,“不是我的负担,也不是我的工作。这里,就是我的生活。”
“我照顾妈,不是为了谁的承诺,也不是为了感动谁。是因为,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在这个家里,我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我作为一个人的价值。这些,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所以,你的钱,我不能要。这个家,我也不会离开。”
我说完,转身走进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没有去看林薇和梁超的表情。
我也不想知道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只是坐在岳母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能听到这个呼吸声,我就觉得安心。
那次谈话之后,林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
我猜,她和梁超之间,也因为这件事,产生了一些分歧。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只有我和岳母两个人的轨道上。
我用卖作坊剩下的钱,在家里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摆上了我那些宝贝工具。
我又开始接一些零散的活儿。
给邻居修个桌子,给朋友做个书架。
敲敲打打的声音,再次充满了我的生活。
木屑的香气,和药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而又和谐的气味。
那是我的家的味道。
我以为,林薇会就此放弃。
但她没有。
她用了一种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那天,我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是林薇起诉了我。
诉讼的理由是,要求变更监护人,并让我搬离现在的住所。
她在诉状里说,我只是前女婿,与被监护人无法律上的亲属关系。
她说,她作为唯一的女儿,有能力,也有意愿,为母亲提供更好的生活。
她还说,我长期占据她的婚前财产(这套房子),拒不搬离,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困扰。
看着那份冰冷的、充满了法律术语的诉状,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和她,会走到对簿公堂这一步。
她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都撕得粉碎。
开庭那天,我没有请律师。
因为我请不起,也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不需要律师。
我只是把这几年,我给岳母记的护理日记,都带上了。
厚厚的三大本。
上面详细记录了岳母每天的体温、血压、进食量、用药情况,以及她的每一次情绪波动。
法庭上,林薇的律师,言辞犀利。
他反复强调我与岳母之间“非法定亲属关系”这一点。
他把我说成是一个,企图霸占前妻房产的、别有用心的人。
林薇就坐在我对面。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妆。
她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轮到我陈述的时候,我没有反驳律师的任何指控。
我只是把那三本护理日记,呈给了法官。
“法官大人,”我说,“我嘴笨,不会说话。我想说的,都在这里面了。”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法律规定,监护人的首要职责,是最大化地保护被监护人的利益。那么,是把一个瘫痪的老人,从她熟悉、安心的环境里带走,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符合她的利益?还是让她留在一个,能给她亲人般照顾的家里,更符合她的利益?”
“我承认,我不是她的儿子。但在这三年里,我拿她当我的亲生母亲一样看待。”
“我只想,让她安安稳稳地,有尊严地,度过她的晚年。”
我说完,向法官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法庭,一片寂静。
我看到,林薇的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她身边的梁超,脸色铁青。
法官当庭没有宣判。
他说,鉴于案件的特殊性,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和调解。
走出法院,天又阴了,像是要下雨。
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判决。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法院真的判我搬走,那我就在附近租个房子,继续守着。
只要能让我每天看到她,我就放心了。
回到家,我刚打开门,就愣住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
岳母的轮椅倒在地上,床上的被子被掀开了,旁边医疗仪器上的管线,被扯得乱七八糟。
而岳母,不见了。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冲进房间,大声喊着:“妈!妈!”
没有人回应。
我冲出家门,挨家挨户地敲邻居的门。
一个邻居大妈告诉我,就在我上法庭的时候,她看到林薇带着几个人,开着一辆商务车,把岳母接走了。
“我看他们挺着急的,你妈好像还不太愿意走,一直在摇头。”大妈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林薇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陈阳……”林薇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你把妈带到哪里去了?”我对着电话,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
电话那头沉默了。
“说话!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我几乎是在咆哮。
“在……在疗养院。”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就是我们上次去的那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法院还没判!”
“是梁超的主意,”林薇哭着说,“他说,要造成一个既定事实。他说,只要妈住进了疗养院,法院就会把监护权判给我。陈阳,对不起,我……”
我没有听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冲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那家郊区的疗养院。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把妈带回来。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那个冰冷的地方。
当我赶到疗养院时,天已经黑了。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在疗养院门口,被保安拦住了。
他们说,没有家属的同意,我不能进去。
我给林薇打电话,她不接。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疗养院门口,焦躁地来回踱步。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我全身都淋透了。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一束车灯照在我身上。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面前。
车门打开,梁超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撑着一把伞,走到我面前。
“陈阳,你回去吧。在这里等,是没用的。”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
“让我见见妈。”我看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已经睡了。这里的护工很专业,会照顾好她的。”
“专业?”我冷笑一声,“专业就是把一个老人,从她熟悉的环境里强行带走?专业就是让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面对恐惧和不安?”
“这是林薇的决定。”梁超说,“她是女儿,她有这个权利。”
“权利?”我上前一步,逼视着他,“你懂什么叫责任吗?你以为给钱,就是尽责任了吗?你根本不知道妈需要什么!你只想着,怎么把这个‘包袱’,用最体面的方式甩掉!”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他。
他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陈...你冷静一点。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更是为了林薇好。她不能被一个病人,拖累一辈子。”
“拖累?”我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原来在你们眼里,妈只是一个拖累。”
我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我们对亲情、对责任的理解,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梁先生,”我慢慢地说,“你回去告诉林薇。这个官司,我打定了。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打到底。”
“我不会让妈,成为你们追求所谓‘新生活’的牺牲品。”
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重新站在了疗养...院的大门前。
像一尊雕塑,任凭风吹雨打。
梁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上车离开了。
那一夜,很长。
我在雨里站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疗养院的院长亲自出来见我。
他告诉我,岳母从昨天晚上被送来,就一直不吃不喝,情绪非常激动。
今天早上,护士发现,她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陈先生,”院长的表情很严肃,“我们建议,您还是尽快把老人接回去。她的情况,不适合再待在这里了。”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我冲进疗养院,冲进岳母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曲线跳动得异常微弱。
我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妈,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我的声音,哽咽了。
她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办了出院手续,用疗养院的救护车,把岳母接回了家。
回到那个充满阳光和木香的家,岳母的状态,才慢慢稳定下来。
但经过这次折腾,她的身体,明显比以前更虚弱了。
她开始频繁地发烧,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法院的判决,很快下来了。
法官驳回了林薇的诉讼请求。
在判决书里,法官写道:监护权的归属,应以被监护人的最大利益为根本原则。陈阳虽与被监护人无法定亲属关系,但其长期的、细致入微的照料行为,已经与被监护人形成了紧密的情感依赖。贸然改变监护环境,已对被监护人的身心造成了实质性伤害。故,维持现状,是对被监护人最有利的选择。
我拿着那份判决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眼泪,不知不觉地,打湿了纸张。
我赢了。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赢得的,只是法律上的胜利。
而我失去的,是一个曾经完整的家,和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岳母的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终点。
林薇是在判决下来的第二天回来的。
她没有和梁超一起来。
她一个人,提着一个行李箱,站在家门口。
她的脸色很憔悴,眼睛红肿,像是很久没有睡好。
“陈阳,”她看着我,声音沙哑,“我能……回来住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路。
她拖着箱子,走了进来。
走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她没有去我们以前的卧室,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了客厅的沙发边。
然后,她径直走进了岳母的房间。
我不知道她们母女俩在里面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林薇就住了下来。
她像一个赎罪者,开始学着照顾母亲。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动嘴指挥的林总监,而是亲手为母亲擦洗、喂食、按摩。
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笨拙,到后来的熟练自然。
我们两个人,很少说话。
但我们之间,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我负责给岳母翻身、拍背这些力气活。
她负责给岳母读报、聊天这些细致的活。
我们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战友,共同守护着一盏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灯。
那段时间,梁超来过几次。
他总是站在门口,和林薇说几句话,就匆匆离开。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不甘,有无奈,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敬意。
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猜,他和林薇,也走到了尽头。
秋天的时候,岳母的状况,越来越差。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一天,她忽然精神好了很多。
她示意林薇,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
然后,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林薇。
最后,她把我们俩的手,拉到了一起,紧紧地握住。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读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的是:“好……好的。”
我和林薇,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岳母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她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办完岳母的后事,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制氧机的嗡嗡声,消失了。
空气里,再也没有了那股熟悉的药草味。
我感觉,我的生活,像是被抽走了一根主心骨,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林薇也一样。
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常常一个人,坐在岳母空荡荡的床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们都知道,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我们之间,也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
那天,我把离婚后,她一直没拿走的那个箱子,从床底拿了出来。
我把它放在客厅中央。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吧。”我说。
林薇看着那个箱子,沉默了很久。
“陈阳,”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澈,“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用尽全力去爱的女人。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伤害过,怨恨过,也共同守护过。
我们之间的那根线,断了,又被岳母用她生命最后的力量,重新连了起来。
但,断了的线,即使重新接上,也终究会有一个结。
那个结,叫过去。
我摇了摇头。
“林薇,我们都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用最好的胶水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我们,都往前走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以为我会心痛,会不舍。
但没有。
我的心里,一片空明。
就像一场大火过后的废墟,虽然满目疮痍,但也烧尽了所有的纠缠和执念。
林薇的眼泪,掉了下来。
但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箱子,把她留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点痕迹,一件一件地,装了进去。
最后,她把那份,被我放在书架上的法院判决书,也拿了出来。
她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门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歉意,有感激,也有,释然。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
我一个人,回到了那个空旷的家。
阳光,依然从落地窗洒进来,温暖而明亮。
阳台上的茉莉花,开得正盛,满屋子都是淡淡的清香。
我泡了一壶茶,坐在岳母以前最喜欢待的那个位置。
我忽然觉得,我并不孤单。
这三年,我失去了一个妻子,一个作坊。
但我赢得了一个母亲,一个家。
我学会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我找到了,比爱情更坚韧,比血缘更深刻的东西。
我想,这就够了。
我拿起刻刀和一块木料,开始雕刻。
阳光下,木屑纷飞。
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来源:哎呀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