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怡红院后身那排低矮的仆役房里,近日俨然成了个小小的公堂。审案的,是晴雯的表嫂,人称“多姑娘”的多姑娘。她并非有意设这公堂,只是贾府的爷们,从管家林之孝的侄子,到厨房里管采买的钱槐,竟都像嗅了蜜的蝇子,一个个寻着借口往她这逼仄的屋里钻。
怡红院后身那排低矮的仆役房里,近日俨然成了个小小的公堂。审案的,是晴雯的表嫂,人称“多姑娘”的多姑娘。她并非有意设这公堂,只是贾府的爷们,从管家林之孝的侄子,到厨房里管采买的钱槐,竟都像嗅了蜜的蝇子,一个个寻着借口往她这逼仄的屋里钻。
多姑娘斜倚在炕上,半旧的葱绿袄子松垮地系着,指尖捻着一绺头发,眼波像沾了酒的绵糖,又甜又腻,能把人的骨头看酥。她瞧着眼前这个自称读过圣贤书、满口“非礼勿视”的账房先生,嘴角一翘,是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先生也来说宝玉和晴雯的‘丑事’?”她声音懒洋洋的,“你倒说说,是怎么个丑法?”那账房立刻红了脖颈,支吾着:“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晴雯那丫头又生得……定然是做了不才之事,污了我贾府清名!”“清名?”多姑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昨儿夜里在二门外,拉着小丫头惠香的手,许她一副银镯子时,怎不想着府里的清名?你怀里,这会儿还揣着从公中账上克扣下的三钱银子吧?”账房的脸瞬间惨白,汗如雨下,仿佛被剥了个精光,狼狈而逃。
多姑娘嗤笑一声,在炕桌上用指甲划了一道。那桌上,已有了许多横七竖八的刻痕,每一道,都代表一个在“清白”幌子下原形毕露的贾府男人。他们来向她献媚,向她诋毁宝玉晴雯以求亲近,却无一不被她三言两语,剥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她看得透透的。这些男人,嘴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唯独那个被传得最不堪的宝二爷,她冷眼瞧着,却品出不一样的味道。她记得有一回,宝玉慌慌张张跑来,只为央她男人多浑虫买一副冷门的颜料,说是要给晴雯画扇面儿。那少年额上有细密的汗,眼里是纯粹的焦急与欢喜,看着晴雯时,亮得没有一丝杂质。那光,多姑娘在贾府任何男人眼里都没见过——那不是爷们看丫头的光,倒像是……像一个人看着天上难得一见的干净云彩,生怕它被风吹散了。她也记得晴雯被撵前一日,病得厉害,还强撑着为宝玉补那孔雀金裘。
灯下,女孩儿咳嗽得喘不过气,手指被针扎了好几回,宝玉就蹲在一旁,递水递药,急得眼圈发红,嘴里只会反复念叨:“好晴雯,歇歇罢,这劳什子不补也罢!” 那光景里,没有淫邪,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疼惜。“情白……”多姑娘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从她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敬意。她在这污浊的泥潭里打滚半生,见过的虚伪龌龊比吃过的米还多,反而最能识别什么是真正的“白”。那两个人,一个痴傻,一个爆炭,心思却像水晶琉璃,里头是透亮的。正思量间,外头忽然人声嘈杂,脚步声乱纷纷。王夫人带着一群婆子,杀气腾腾地冲进了怡红院。
片刻后,病得奄奄一息的晴雯被从炕上拖下来,裹着几件旧衣裳,形容枯槁地被架了出去。罪名是——“狐狸精”、“勾引宝玉”、“不成体统”!多姑娘倚在门边,冷眼看着王夫人。那位平日里吃斋念佛、面上永远是一团和气慈悲的当家主母,此刻正用最凛然正气的口吻,宣判着晴雯的“不清白”。阳光照在王夫人腕上那串沉甸甸的佛珠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晃得多姑娘眼睛疼。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这满府的肮脏,她多姑娘是摆在明处的,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夫人,却用“清白”这把金剪刀,干净利落地剪除异己。那佛珠,那经书,那满口的仁义道德,成了最锋利的凶器。虚伪!这冠冕堂皇的虚伪,比多浑虫浑身的酒气,比她自己所做的一切营生,都要肮脏千百倍!
夜深了,多姑娘听说晴雯被撵出去后,连口干净水都没喝上就咽了气。而宝玉,被拘在屋里,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破天荒地灌醉了多浑虫,自己却异常清醒。她摸到炕桌边,就着朦胧的月光,看着那满桌子的刻痕——那是贾府男人们集体构陷的“罪证”。她伸出指甲,在那密密麻麻的刻痕旁,用力地、深深地,划下了一道全新的、长长的直线。这一道,为晴雯,也为宝玉。月光惨白,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这一刻,谁是真正活在泥里的鬼,谁又是被“清白”二字谋杀了的仙,她这面“风月宝鉴”,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来源:热爱生活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