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此之前,我正在辽阳县唐家房子搞"四清"运动,即清组织、清政治、清思想、清经济,正清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一个调令,要撤回去参加运动。当时我还在暗自嘀咕"中国的运动太多了,一个接着一个,有那个精力全用在本职工作上,把工业、农业、文化科学都搞上去该多好,干嘛总在
在此之前,我正在辽阳县唐家房子搞"四清"运动,即清组织、清政治、清思想、清经济,正清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一个调令,要撤回去参加运动。当时我还在暗自嘀咕"中国的运动太多了,一个接着一个,有那个精力全用在本职工作上,把工业、农业、文化科学都搞上去该多好,干嘛总在人整人上下功夫呢?"
四清工作队返回鞍山之后,便坐下来,集中学习。学习的内容是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本书,其中两本我记不清了,我记的最清楚的是那本《燕山夜话》。
文化局派来了工作组,由工作组的人领着读,读完后,大家再集思广益,反复讨论,随之,趁热打铁,开始引火烧身,所谓引火烧身,顾名思义,就是自我检查,检查你都有哪些反党言论,然后再去组织那儿坦白交待……
党支部又同历次运动一样,用白纸把玻璃窗封得一隙不透,故意把神秘渲染得更加神秘。
文化局来领导学习的大员们,过去是随来随去,穿梭往返,现在是把行李儿一放,变成"长驻大使"了。他们像给幼儿园的孩了种牛豆似的,找了一个,又找一个,排着队交待问题。谈话的方式,也不够大方,基本上是秘密进行的。因为谈话的内容,除了本人以外,只有领导小组清楚。
我也被轮大衿儿似的轮到了。在没找我谈话之前,我曾搜肠刮肚地想过,也曾翻来复去地审视过自己的一言一行,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儿犯忌的和出格的地方,为此,我还感到挺轻松,甚至有几分悠然自得。领导小组找我谈话的时候,我就是以这种姿态出现的。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开始贴起了大字报,你揭发我,我揭发你,你贴我一张,我贴你两、三张、四张……到最后达到了铺天盖地之势……不用说别的,整个曲艺团凡是能贴大字报的地方全贴满了,连厕所都没有幸免……
那天早晨上班,我刚跨进曲艺团的大门,迎面有一张面积最大,篇幅最长,字数最多,名字也最醒目的大字报;之所以说名字醒目,因为那上边"单田芳"三个字是故意套了红的。在"单田芳"三个字的前边依次排列着反党黑帮头目几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在"单田芳"三个字的后边是:你要彻底交待向题,还加了三个像重磅炸弹似的惊叹号……
我看过之后,心情非常复杂,又好笑、又不忿,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多恐惧。
说好笑,我感到我不过是个泛泛之辈,除了在业务上,领导出于利用我,给我以充分的施展机会而外,论地位,论信任度,和那些沏茶倒水的工人相比,我都自愧不如。说这样一个小角色是反党黑帮头目,等于是给尺八儿童戴了顶丈八的帽子,太不相称了,开这样国际玩笑的人,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未免有些太滑稽了吗?
说不忿,出苦力的事,一向把我排在头里,谈到成绩的时候,总是把我放在最后。立功创誉的是我,受勋领奖的是别人。就这样,我单田芳从不计较,始终像牛那样,吃的是草,流的是奶,拉的是重套,可是到头来,还是爹不喜欢,妈不爱,爷爷奶奶用脚踹。这是为什么?还有没有公道可言?还有没有良心可讲?这还不算,运动来了,首先挨整的是我,哪怕没什么问题,也让我没完没了地检讨,归根到底还是我那点儿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总把上一辈的账算在我身上呢?再则父债子还大多指金钱而言,怎么能把他们的所做所为也以此类推呢?就贴出的这张反党黑帮头子的大字报而言,如果说是群众搞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我单田芳都可以理解,可那绝非群众所为,就其摆放的位置,所占的面积,行文的口气,一眼就看出是左右着运动走向的领导小组经过预谋之后,发出的信号。其目的是为了让广大群众按他们所指,去寻找主攻方向。
果不出我所料,批判大会一开始,我便成了众矢之的,从发言人的先后,主次的安排上,完全是配了套的。像打篮球一样,有主攻手、有前锋、有后卫……尤其使我惊讶的是,那些发言人全是来我家串门的人。不知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竟把平常的闲话,全都搬到这带着火药味的会场上来了,而且还都添了枝儿、加了叶儿、上了纲、上了线。什么嫌团里工资少,不如单干好啦;又是什么替反革命的父亲鸣冤叫屈啦,如果仅就照本实发还可以,加上个影射,性质可就变了。比如说嫌团里工资少,不如单干好,他说你指的是新社会不如旧社会好。替反革命的父亲鸣冤叫屈,说你是对政府处理的不满;说白了也就是对政府不满等等,不一而足,听起来全是要害的东西。当面揭发检举不算,背地里还可以写揭发检举信,谁写的,不公开,组织上予以保密。领导上把所有揭发检举的材料,分门别类,诸一地梳成辫子……
面对万炮齐轰的场面,我并没惊慌失措,相反,经过"强震"之后,理智变得分外清醒了。我据理力争地道:"有人提,我背地说现在挣钱少,不如单干好,请注意,我从来没说过单干好;说单干挣钱多,那是事实,似乎用不着我说,在座的谁都知道。至于什么新社会没有旧社会好了,那纯属于提意见的人主观臆造;我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再则这些话,都是背地闲聊,那背地还骂皇帝哪!我就不许谈谈个人观点……"
对那些随意上纲上线的意见,我概不承认,不但不承认,我还据理力争,一一驳回,使那些揭发检举我的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样一来,真正惊慌失措的不是我,而是主持大会的工作组了。他们虽然美其名曰是领导运动的,可面对我据理力争所造成的被动局面,他们没有办法,也没能力扭转,最后只有用歇斯底里来掩饰由于无能为力而出现的尴尬。他们说我态度不老实,说我公开对抗运动,存心和革命群众唱对台戏,就凭这三点,我就归类在张树岭、杨田荣等几个问题严重的人堆里了,我们全被关进了职工食堂改的"小号"。团长张树岭看着我疑惑不解地问:"你,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我耸了耸肩,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说:"可能怕你们几位太寂寞了,让我来帮你们调解调解气氛……"
说"小号",并非是关押被剥夺了自由的犯人们的那种小号。当时,只不过是把几个所谓问题严重的人,统一关在一个地方,让我们隔离反省,交待问题。尽管我们的行动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并没有完全失去自由,我们白天被监控,晚上还回家去吃饭睡觉。虽然把关我们的食堂叫小号,那是带引号的,也可以叫做代名词。领导小组采取那种办法的目的,是为了给我们施加压力……但自我感觉良好的我,一直没有在那种压力下屈服,我预感到运动非同一般,就像那些感觉灵敏的动物预先闻到要地震一样。
真没出我预料,我们在小号呆了不长时间就让归队了,为什么?当时,从北京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中央各大院校的学生开始大串联,开始造反了。我闻听大惑不解,我说过几十部古书,自古以来,大凡造反都是官逼民反,像水泊梁山、瓦岗寨等等,现在造谁的反,难道……我实在不敢相信,我问身边传消息的朋友;朋友告诉我,北京已经公开贴出标语和大字报,打倒资派、反党分子,以及什么反动权威等等,正当我陷入百里迷雾,像做梦一样浑浑噩噩的时候,那股不可阻挡的革命洪流,已经波及到了鞍山。广大群众也开始轰动起来,会不开了,学习不学了,工作组也给撵跑了。人们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成立起各种各样的战斗队;战斗队的名字五花八门,有的叫人听了感到毛骨悚然,什么"鬼见愁"啊,"驱虎豹"啊等等。你站这边、我站那边,乱了套了。战斗队成立之后,首先把矛头指向了工作组,说工作组是谁指派来的,是专门来压制革命群众的。这样一来,一直跟着工作组屁股后边跑的人,又都回过头来,揭发工作组,砸黑材料……这使本来有些迷糊的我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脑了。不过我暗暗庆幸:乱了好,一来回家呆着省着开会了,二来也免得整这个整那个的了。
曲艺团的造反派们,明显的分为两派,一派是整过人的,一派是挨过整的。整人的那一派照旧坚持他们的观点,说挨整的那一派有罪该整;挨整的这一派不服,扬言自己是对的,说他们整革命群众是错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互不相让。
本来平素都是朋友、同行,这一闹,全成了誓不两立的对立面了。
两派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从文斗到武斗,很快卷入了全国范围。随之,到北京串连,打倒彭、罗、陆、杨……如狂风暴雨,似惊涛拍岸,所有的人都在大革命的旋涡中旋转。全转懵了,分不清谁是谁非,只有随波逐流。包括我在内,今天参加这个战斗队,明个又参加那个战斗队……如今回忆当初,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三十而立的人了,不知为什么,竟会变得那样糊涂,以至糊涂到瞅不准、看不清、说不明、道不白的地步了。有些人,不知当初是怎么想的,人家压根儿就不往里参与,后来一想,人家才是真正的聪明。我恨自己念了那么些年书,又说了那么些的书,等于白念,等于白说,关键时刻,一点没派上用场,说白痴有些过火,地地道道一个低能儿。可话又说回来了,是因为当初那些像患了疯牛病一样的造反派们,丧心病狂地整我,使我的人格受污,尊严受辱,不然我也不会反弹起来,去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回击;如果说我也疯了,那是因为我被疯牛咬了。
那一阵,我也穿着革命造反派的模式服装,戴着红袖标,举着语录本,随着大串联的队伍,像祸水一样流向四面八方。说是串联,实际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游山玩水上了。
一九六八年,这一年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年,我所在的文艺界一共成立了两个造反团,一个是我们的对立面,叫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一个是我们,叫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使我感到莫明其妙的是,我们的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不知怎么,竟变成了反军派;而我们的对立面,竟是拥军派。对反军这两个字,我非常反感,恨自己,为什么总站不到点上,开始让人家定了反党黑帮头目,就够窝囊的了,这又加上个反军派,假如罪名成立,哪一项都够喝一壶的了。可听我们造反头头们讲,我们并不反军,而且说的理据俱全,无懈可击。我反复地琢磨又觉得自己没有站错。
就此一项,两派各说各的理,说不通了就武斗。
当时处于懵懂时期的我,做了很多糊涂事。唯独一件最明智的事,就是从出现武斗那天始,我所在一派里的人,几乎谁都参与了武斗,只有我没有参与。
一九六八年二三月份,形势越来越严峻了,竟然出现了动枪动炮,杀人流血的现象。鞍山虽属弹丸之地,但已经有不少人倒在血泊中了,后来严重的时候,竟发展到抄家。有些人,半夜里正睡着觉就被人抄走了。公检法都没了,只有自己负责自己的安全。为了怕半夜被掏走,晚上临睡前,首先把门锁好,锁好了门还不放心,还要用桌子,自行车什么的在里边顶上……。
一方被掏走了,另一方再反掏,你掏我,我掏你,弄得人人自危,个个设防,真到了慌慌不可终日的程度了。
实际上,一方要掏另一方的哪一个人,像上述那种简单的防范措施,是根本不起作用的,无非是个精神安慰罢了。
我感到家已经不是避风港了,必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和妻子合计,准备搬到我们钢都大联合的总部、鞍钢二宿舍去住,说那里有一二百人,人多胆壮,又可以互相保护。
妻子也担心我被人掏走,同意我搬进鞍钢第二宿舍。在这里我经历了血与火,灵魂与肉体,生命与死亡的最严峻的考验,其中对我震憾最大的、也是一生中我最难忘却的,轰动全国的"4·13"事件,当时定的是反革命事件。为什么能定为反革命事件的呢?主要是有一些别有用心人的从中蓄意策划。
记得那是六八年四月初,鞍山革命委员会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一成立,首先提出钢都大联合是反党的,必须放弃反动观点
钢都大联合,从上到下,几十万大军。几经斗争的考验,并没把年轻的革命委员会放在眼里,他们为了吐出胸中那团怨气,上访中央,找文革小组……
负责人回来后,说见到文革小组的那位领导了,领导是如何答复的,又是如何如何指定了他们的大方向……真实与否,不得而知。其目的主要是为了给大家打气,同革命委员会对着干……反正当时已经走上极端,想退也退不下来。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只好背水一战了。
有的造反组织已经买了枪。我们造反团一百多人,也张罗着买,说对方组织连机关枪都有,一旦动起手来,我们连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有等着去送死。加之当时有两个人因为出去吃饭,就一直再没有回来,从安全自卫起见,买枪问题就更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四月十二日,在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下,学生们把鞍钢二宿舍包围了,我趴着窗户往下一看,戴着钢盔的学生们,像洪水猛兽一样,全都涌到到了二宿舍门前,棒子、扎枪头子,密密麻麻,像高粮茬似的,看来真全冲进来,那就没个好。
里边人见大敌当前,不敢怠慢,大铁门关上了,砖头瓦块也预备下了,那意思是,你敢往里闯,我就敢揍你,两军对峙,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
四月十二日下午对方下令通喋,让我们钢都造反团全体人员放下武器,举手投降……造反团的总头头姓戴,他是鞍钢的技术员,小伙子长得细皮嫩肉,很有口才。他指责革委会违背中央精神,公然对一派的革命组织用武力威胁,围攻我们,敢于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二天大清早,我漱完口回来,经过团部,听几个头头正在开会,他们议论当前形势很紧张,必须要采取紧急措施……我听了没往心里去,因为我想象不出还能紧张到什么程度。我回屋后正准备吃早饭,就听窗外,学生们鸣嗷乱叫,像潮水一样,又把二宿舍包围了。他们开着车,放着大喇叭,声势非常浩大。鞍钢第二宿舍是栋山字型的四层大楼,它是全鞍钢最大的一座独身宿舍,里面不单单住的是我们大联合的人,还住着鞍钢工人。我看下边的阵势,比昨天的规模还大,那些像注了高倍量强心剂,背上插着两把刀的发疯的学生们,不顾命地往里冲;里边的人也不好惹,一个个摆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闯之势,外边的拿砖头往里扔,里边的拿砖头往外砍,门里门外,一进一出,一出一进,展开了一场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战斗。造反团一方面召集紧急会议,组织抵抗;一方面呼吁辽阳、海城等地的大联合人马,迅速赶来救应。
那位平素一向温文尔雅的姓戴的头头,此刻,已经斯文扫地,竟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出人意料地从床底下拉出两箱手榴弹来,从哪弄来的?什么时候弄的?又是怎么藏到床底下的,谁也没问,也没必要去问。
当时造反团踞守在大楼里的,还有一百多人,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发两颗。
文艺界的人,大多出去办事去了,只剩下我和曲艺团的一共四个人,也许考虑我们都是文人,抵抗能力差一些,轮到我们的时候,分配额变了,由一个人两颗,变成了我们四个人两颗;可话又说回来了,就是给我们四个人每两箱,也是聋子耳朵﹣-摆设,因为我们谁也不会用,但不管会不会用也得领,不能往出扔掐在手里,关键时刻用来壮壮胆也是好的。
这时候,楼上的人扔完砖头,已经开始扔石头了,厕所和所有的窗口,石头块儿像"陨石雨"一样,飞向外边蜂拥的人群;外边的人并没有因此而退却,他们冒着"陨石雨",仍在叫着号着地往里冲……
救护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一车又一车的伤员,被从战火纷的阵地上拉走。也不知是真的被碰伤了,还是故意制造声势借而加重大联合的罪名。
战斗持续到中午的时候,对方的第一梯队推开了大铁门,突破了大联合的第一道防线;但大联合的战士们,迅速组织力量,硬是把多出他们几倍的对方推了出去,张开嘴的大铁门又闭上了。然而,对方的那一边,人太多了,人家第一梯队下去,第二梯队上来,第二梯队下去,第三梯队上来……我们的人再勇敢,毕竟人员有限,没有替补,在对方的轮番攻击之下,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不久,大铁门又被砸开了,在对方的强大攻势面前,大联合的人被迫退了下来。
当时我们几个人,正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听一楼喊:"外边的人闯进来了!"我们大吃一惊,惊魂未定,一群戴着柳条帽,卡着黑墨镜的学生,已经砸开了我们办公室的门。看着站在对面的凶神恶煞般的学生,我暗想:"完了,落入他们之手,十有八成是没命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奇迹发生了,被困在办公室的人员中,有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小胖子,他呼地从床下捞出一把大铁刀,一手握着刀,一手举着手榴弹,对着门口的学生大声叫道:"你们谁敢跨进一步,我们就与你们同归于尽!"
他这一举,真有"三国中燕人张飞,立马横矛一声吼,喝断当阳水倒流之气势"。那些不怕死的学生,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也望而怯步了,所有的人,全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就在这时,一楼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手榴弹爆炸声……我们四个人,乘混乱之机,跑出了办公室,见其它人都去参战了,我们四个胆小如鼠之辈,怕丢命全做了可耻的逃兵。我们从二楼奔到三楼,又从三楼奔到四楼,已经被人撵得躲无处躲,藏无处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步了。
最后,四个人被逼得钻进了四楼的厕所,我们在厕所里开了个碰头会。我首先提到的是刚刚领到的两颗手榴弹,说:"大家都看见了,这两颗手榴弹,咱们一颗也没有扔,也就是说,无论到任何时候,遇到任何情况,哪怕是被人打死,咱们也不能扔,如果扔了,那就有理也说不清了。我的意见是,为了不招灾惹祸,得想办法把这两个碍眼的东西处置了,不知大家是否同意?"
其实我所说的,也正是大家所想的。从一见到手榴弹的时候,我们就眼晕,也就是当时碍于那个场面,如果不是带强制性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碰它的。此刻我的提议正中下怀,所以大家一致同意把它处置掉。可是怎么处置呢?连我们自己都被人追得藏没处藏,躲没处躲的,除了把它带在身上而外,还能找到什么更隐蔽,更保险的地方呢?
是呀!藏哪儿呢?大家都在嘀咕,这时,忽地一阵风吹来,把临窗的一个的门吹开了,我下意识地往厕所里看了一眼,冷不丁,我发现了厕所里的大便池子说:"我看咱们就把它放到那里,然后用水一冲……"
"你的意思是把它冲进下水道里?"
"是呀?还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吗?"
"好!"
四个人的意见统一之后,我把两颗手榴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大便池里,然后放水去冲,可冲了半天也冲不进去,原因是连接便池的那根管子是弯的,手榴弹是直的,只进去一半就卡住了。由于时间紧迫,最后只好放在便池旁那两根粗大的顺水管子中间了。
甩掉包袱之后,我们四个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听了听,整个楼里还乱得像一锅粥,叫骂声、砸门声、不绝于耳。看来对方的人,还在紧锣密鼓地大搜捕,似有不把大联合的人全部绳之于法决不罢休之势。照此下去,房间搜查完了,其它的地方,尤其厕所,他们是不会放过的……我想:"必须马上离开这藏危布险的地方,晚走一步就可能让人家瓮中捉鳖。"
我们听搜查人员纷沓的脚步,从走廊的此端流向彼端的时候,赶紧抓住这一空隙,迅速离开厕所。为了不让对方认出身份,我们挤进了那些没有加入派性之争,正在凭窗而立,隔岸观火的工人堆儿里。不愧是演员,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看去那么自然,以至那些追赶我们的人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愣是没认出来。不过,我们只能蒙混一时,想一直鱼目混珠是不可能的。因为,尽管我们装得再像,也有明显的破绽,如果那些追赶我们的人,不是那么来去匆匆,肯于站下来,摘下黑墨镜稍一认真,我们马上就会原形毕露。为了更安全起见,我们敲开了工人宿舍的门。当时鞍钢的工人,不管加没加入派性之争的,他们明里暗里,都是站在钢都大联合一边的。一听说我们是钢都文艺造反团的,同意让我们在这里暂避,但也只能是暂避,因为那些搜查者们,已经开始挨个房间过筛子了,很快就会搜到我们这儿,我们被抓不要紧,倒是要连累在宿舍里住的工人,但避一时是一时,哪怕只几分钟,也可以静下来借以调整一下被扰乱的情绪,捋出一条脱险求生的线索。
我们在工人宿舍里躲了能有十几分钟,听那一根根大铁棒子,从走廊的水泥地面响过之后,才从工人宿舍里钻了出来。谁知我们刚刚出了宿舍的门,正在考虑向何处投足,朝哪方举步的时候、又被追赶我们的人发现了。又是人家在后边追,我们在前边跑,跑到最后,我们四个人被冲散了。其中两个人不知去向;剩下我和另一个人跑遍了整个山字形大楼,竟找不到一处藏身之地,唯一一点儿希望,只有上四楼的阳台。
仅就二宿舍被围攻这一事件而言,别人都在第一线上做舍生取义之博,唯独我们四个文艺界的,一个个像惊猴乍兔似的,东逃西窜。
这一场利令智昏的派性之争,已经持续了两天一宿。说话天又黑了,不过,楼里黑,楼外不黑,楼里的水电均被楼外的人给掐了。整座大楼没有一点光亮;楼外人之所以不黑,那是因为楼外上有洁空朗月函照,下有数不胜数的探照灯的辐射……
由于双方力量悬殊,革委会一方恃强凌弱一再进逼,致使大联合这一边的阵地连连失守。至此,革委会的力量,还在不断地增强,除了主力军学生而外,部队也介入了。那些战士,站在围攻队伍的最前例,把整个一个山字型大楼,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像卷白菜心儿似的。在这样铁壁合围之下,想要逃出去,真可以说是,难比登天。
大约在十一点钟左右,外边的大喇叭响了,一个慷慨激昂的男性雄音,正在一字千钧地播着鞍山市革命委员会第一号通令。他用胁迫性的、带着火药味的、也是平素一向惯用的语法修辞,令大联合的人(不,通令里叫反革命分子)赶快放下武器,走出大楼,说只要举手投降,可以保证投降者的安全,如果拒不投降,继续顽抗,一切后果自负。
那播音者底气真足,他每隔二十分钟广播一次,一直不失原味,总是那么雄浑,那么有共鸣,那么有穿透力……
我的伙伴吓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他颤着声问我:"师兄,怎么办?咱们是出去,还是。"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我在分析,不出去吧?人家真要冲进来搜楼,那大铁棒子一抡,有一个算一个,非到闫王爷那儿报到不可;出去吧?楼内固守的弟兄们,一个个都打红了眼,大有视死如归的劲头,在他们面前当逃兵,是会被当敌人对待的。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他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你说咱们怎么办,难道……"
"别急,再等一等。"我尽量保持镇静,耐心地安慰着比我小了几岁的同伴。
我们在进退维谷焦灼不安中,又煎熬了近三十分钟,这时,楼外那位底气十足的男高音,播完了第一号通令,又在开始播第二号通令了。这次的声音和第一次比,明显地高出了一个调,措词也比第一号通令要激烈得多。给旁观者的感觉,第一号通令,或多或少还含有一点规劝的意味,也就是说还带那一丝人情味,尽管他们是佯装的,毕竟还装一装。现在看,伪装全部撕掉了,态度变得非常强硬和蛮横,从开始声色俱厉,发展到狂吼滥叫了。他们通令楼里的人赶快出来,说如果再不出来,他们将马上采取铁腕行动……
这时候,已近午夜十二点了,按规定的时间,他们所说的铁腕行动即将开始了。我想:"看形势,无论如何得出去了,如果一念之差,行动缓慢,被搜楼的学生们打死,那可就清不清,混不混了;出去也许还能捡条命。因为,尽管那些学生们,再野蛮,再不讲理,总不至于当众把投降者打死,退一万步说,就是当众把我们打死,也算死到了明处,到时候可以指责革委会背信弃义,他们一再说保证投降者的人生安全结果……
经过权衡,我决定举手投降了。我们从四楼走到一楼,像战场上的俘虏兵似的,双双举着手,走出了那道曾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闯的大铁门……我们投降了。时间是六八年四月十三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4岁。
来源:玫瑰香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