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试图复刻一碗婆婆生前最爱做的八宝馅饺子。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试图复刻一碗婆婆生前最爱做的八宝馅饺子。
窗外的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铅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拧不出一点光亮。
雪粒子细细碎碎地往下砸,敲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听着就让人心里发冷。
手机在客厅的沙发上,振动声隔着一堵墙,嗡嗡地传来,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执拗。
我手上沾满了面粉和肉馅的油腻,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心事。
我没想去接。
我知道是他,陈阳。
这个时间点,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大概是想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或者说他又在哪条路上堵着了,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这些年,我们的通话内容贫乏得只剩下这些。
像两只被关在同一只笼子里的仓鼠,每天都在重复地跑着同一个轮子,日复一日,无声无息。
手机的振动停了,厨房里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凝固的安静。
只剩下抽油烟机在头顶上低低地轰鸣,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把最后一个饺子捏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撒了干粉的案板上。
它们的形状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像婆婆包出来的,个个都像挺着小肚子的元宝,饱满又精神。
我的饺子,瘪塌塌的,透着一股子心虚。
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我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屏幕上跳动着“老公”两个字,我盯着它看了几秒,那光亮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划开接听键,没说话。
“喂?老婆?你在家吗?怎么半天不接电话?”陈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点嘈杂的背景音,好像是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我“嗯”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哎呀,太好了,你在家就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兴奋,那种兴奋里透着一丝刻意的、想要感染我的雀跃,“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肯定高兴!”
我没接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
“我把我爸妈,还有我弟、弟妹,带着小侄子,都接来了!他们刚下高铁,我们正在往家走呢!惊喜不惊喜?!”
他的声音像一颗炸雷,在我耳朵里轰然炸开。
我感觉我整个脑子都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惊喜?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机身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公公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婆婆……不,现在没有婆婆了。
弟妹抱着孩子,弟弟跟在后面,一家人浩浩荡荡,脸上都洋溢着对新年的期盼和团聚的喜悦。
而陈阳,作为这一切的主导者,那个“孝顺”的儿子,“体贴”的兄长,一定满脸都是自得的笑容。
他一定觉得,他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一定觉得,我会像过去那四年一样,立刻卷起袖子,冲进厨房,把冰箱塞满,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笑脸相迎,为他们所有人奉上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
“……怎么不说话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是不是太惊喜了?哈哈,我就知道!你赶紧准备准备,我们估计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家里菜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路上再买点。”
我听着他理所当然的安排,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股寒意,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冷。
它穿透了我的皮肤,我的骨骼,直接冻住了我的心脏。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我想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准备我们两个人的新年,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想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家里,曾经有一个人,她才是这一切的中心?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是他的妻子,孝顺他的父母,照顾他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像过去那四年一样。
“喂?老婆?信号不好吗?”
“……够了。”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什么够了?菜够了?”他没听懂。
“我说,我受够了。”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弟弟在一旁模糊的问话声:“哥,怎么了?跟嫂子吵架了?”
“没有。”陈阳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警告,“你别瞎说。”
然后,他对着电话,语气也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大过年的,你又闹什么脾气?我爸妈他们大老远过来一趟容易吗?你不高兴?”
我笑了。
那笑声从我喉咙里滚出来,干涩,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高兴?
我看着厨房里那盘歪歪扭扭的饺子,看着这个空旷又冰冷的家,看着窗外那个被婆婆亲手种下的柿子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上面挂着几颗被冻得硬邦邦的、无人问津的红柿子。
我的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陈阳,”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不在家。”
“你不在家?那你去哪了?你不是说你在家吗?”
“我现在就走。”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有给他任何再说话的机会。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转身走进卧室,拉开衣柜,胡乱地抓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背包里。
我没有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
我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ah,逃。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即将被喧嚣和“热闹”填满的屋子。
我受不了。
我真的受不了,在没有婆婆的这个家里,去假装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我伺候了他们四年。
不是从结婚开始,而是从婆婆生病那年开始。
整整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以为,我的付出,陈阳是看在眼里的。
我以为,他会懂我。
懂我在这份热闹背后,藏着多深的疲惫和多痛的思念。
可我错了。
他不懂。
他什么都不懂。
他只想着,用一种虚假的、复制粘贴式的团圆,来掩盖我们生活中那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空洞。
他只想用他家人的欢声笑语,来填满这个房子里,因为婆婆的离去而产生的死寂。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我抓起车钥匙,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家门。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疼得刺骨。
我发动了车子,没有丝毫犹豫,一脚油门,就汇入了茫茫的车流。
车窗外的世界,在飞速地倒退。
那些熟悉的街景,那些闪烁的霓虹,都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油画。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只知道,我必须走。
车子在高速上漫无目的地开着。
收音机里,主持人正用甜得发腻的声音,播放着一首又一首关于回家、关于团圆的歌曲。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那歌声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家?
哪里是我的家?
是那个即将被他的家人占领的,充满了我和婆婆回忆的房子吗?
还是我那个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年,只有我妈一个人冷冷清清守着的,所谓的娘家?
我的手机在副驾驶座上,又开始疯狂地振动。
不用看也知道,是陈阳。
或许还有他弟弟,他爸爸。
他们大概已经到家了,发现人去楼空,然后开始疯狂地找我。
他们会怎么想?
大概会觉得我不可理喻,小题大做,不懂事吧。
“大过年的,闹什么?”
这大概是他们所有人心里共同的想法。
我没有接。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进了储物格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打开车窗,冰冷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头发乱舞,也吹得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导航上,我输入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址。
娘家。
回去吧。
至少在那里,我不用伪装。
至少在那里,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为另一个人,流一场思念的泪。
车程三个小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雪下得更大了,像扯絮的棉花,洋洋洒洒。
高速路两旁的树木,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在车灯的照射下,像童话里的冰雕。
很美,也很冷。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四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天。
我第一次跟着陈阳,踏进他家的门。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式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
我当时心里有点打鼓,攥着陈阳的手,手心都是汗。
陈阳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笑着捏了捏我的手,说:“别怕,我妈人特别好。”
门开了。
一个和我差不多高,微胖,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的阿姨,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很旧的棉布围裙,围裙上还沾着点点油渍,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那就是我未来的婆婆。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笑开了。
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的暖阳,一下子就驱散了我所有的不安和局促。
“哎呀,你就是小雅吧?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坏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过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子,但那份温暖,却实实在在地传递到了我的心里。
她把我拉进屋,按在沙发上,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快,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碗姜汤,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从喉咙到胃里,都是暖烘烘的。
那天的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你看你这孩子,太瘦了。”
“这个鱼好吃,没有刺。”
“这个排骨,我炖了一下午,烂得很。”
她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朴实的关心。
陈阳的爸爸话很少,只是偶尔笑呵呵地看着我们。
陈阳的弟弟那时候还在上大学,一脸的青涩,埋头吃饭。
整个饭桌上,最活跃的就是婆婆。
她一会儿说说陈阳小时候的糗事,一会儿又问问我工作累不累,家里人好不好。
她的热情,自然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
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喜欢我,真的把我当成自家人。
吃完饭,她拉着我在客厅看电视,手里还不停地削着苹果。
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扎好,递到我嘴边。
“来,尝尝,这个苹果甜。”
那一刻,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是被我爸一手带大的。
我爸是个粗人,他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但他给不了我母爱。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有妈妈可以撒娇,可以抱着胳膊说话的女孩。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被一个母亲温柔以待的感觉。
从那天起,我在心里,就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妈妈。
后来,我和陈阳结婚了。
我们没有买新房,就住在他父母家。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被婆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
阳台上,她养了很多花花草草,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一抹绿色或者红色,让人看着心里就欢喜。
每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早餐香味。
有时候是小米粥,有时候是豆浆油条,有时候是她亲手烙的葱油饼。
每天晚上,不管我加班到多晚,她都会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她说:“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别仗着年轻就瞎折腾身体。”
她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煮好红糖姜茶。
她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饭桌上,我爱吃的菜总是放在我面前。
她甚至比陈阳还要了解我。
陈阳是个粗线条的男人,他觉得爱就是努力工作,赚钱养家。
他不懂那些细枝末节的温柔。
而婆婆,她用她最朴素的方式,弥补了我生命中所有关于母爱的缺失。
她教我做饭。
从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到复杂的红烧肉,再到她最拿手的八宝馅饺子。
她的厨房,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法屋。
任何普通的食材,到了她手里,都能变成让人垂涎欲滴的美味。
我最喜欢站在她旁边,看她做饭。
看她熟练地切菜,那刀工,比饭店的大厨还要利落。
看她掂着大勺,在火光中翻炒,那姿态,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她一边做,一边给我讲解。
“这个肉啊,要先用冷水焯一下,才能把血水逼出来。”
“炒糖色的时候,火候最重要,要小火慢熬,看到冒泡泡了,就要赶紧下肉,不然就苦了。”
“八宝馅饺子,精髓就在这个‘八宝’上。猪肉、虾仁、香菇、木耳、鸡蛋、胡萝卜、白菜、韭菜,一样都不能少。每一样都要切得碎碎的,但是又不能剁成泥,这样吃起来才有口感。”
我学得很笨。
一开始,不是切到手,就是被油溅到。
但她从来不嫌我烦,总是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教我。
她说:“别急,慢慢来。做饭这种事,就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多做几次就好了。”
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在氤氲的烟火气中,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我们会聊八卦,聊电视剧里的家长里短。
我会跟她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她会像个老朋友一样,开解我,给我出主意。
她也会跟我说起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说她怎么和公公认识的,说她生陈阳的时候有多辛苦,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平平安安。
那些年,是我结婚以后,最幸福,最安稳的时光。
我甚至觉得,我比世界上大多数的女人都要幸运。
我不仅有了一个爱我的丈夫,还有了一个视我如己出的婆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而温暖地过下去。
直到四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天,婆婆在厨房做饭,突然喊了一声,就晕倒了。
我和陈阳把她送到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们一个晴天霹雳。
胰腺癌,晚期。
医生说,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看着诊断书上那些冰冷的、陌生的医学名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陈阳当场就崩溃了,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我走过去,抱住他,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没事的,会没事的。”
其实我知道,不会没事了。
但我必须撑着。
因为,这个家,不能再倒下一个人了。
我们把婆婆接回了家。
我们没有告诉她真相,只说是胰腺炎,需要好好休养。
她信了。
或者说,她愿意相信。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
我辞掉了工作。
陈阳不同意,他说可以请护工。
我拒绝了。
我说:“妈把我当亲闺女,我也得把她当亲妈伺候。别人我不放心。”
这不是一句场面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无法想象,把那个曾经那么爱干净,那么爱美的婆婆,交给一个陌生人来照顾。
我做不到。
于是,我成了婆婆的全职保姆。
每天早上五点,我就起床。
先给她熬上粥。
她的病,让她吃不下任何油腻的东西,只能吃一些流食。
小米粥,南瓜粥,山药粥……我换着花样给她做。
熬好粥,我就要开始给她擦洗身体。
一开始,她很抗拒。
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一辈子没求过人。
现在却要像个婴儿一样,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任由我给她擦拭。
她觉得没面子,觉得拖累了我。
她会偷偷地掉眼泪,跟我说:“小雅,对不起,是妈拖累你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握着她的手,笑着跟她说:“妈,你说什么呢?你忘了?你以前也给我洗过澡啊。”
我说的,是有一年夏天,我中暑了,浑身发烫,是她一遍一遍地用温水给我擦身子,才让我降了温。
她听了,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眼里的泪,流得更凶了。
擦完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就要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
她的胃口很差,经常吃几口就想吐。
我就得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劝着她,多吃一口,再多吃一口。
吃完饭,我要给她按摩。
长时间躺在床上,肌肉会萎缩。
医生说,要多按摩,促进血液循环。
我就从网上学了各种按摩的手法,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按两个小时。
从胳膊到腿,再到后背,每一个地方,我都按得仔仔细细。
下午,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她,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晒晒太阳。
她喜欢看那些孩子跑来跑去,也喜欢看那些老头老太太下棋聊天。
她会指着某个孩子,跟我说:“你看那个小姑娘,长得真俊,像你小时候。”
她没见过我小时候。
但她总说,我小时候一定也是这样,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花裙子,人见人爱。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喜欢。
晚上,是最难熬的。
癌痛,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地袭来。
止痛药已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
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不敢出声,怕吵到我们。
她就那么咬着牙,死死地忍着。
我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其实我根本就没睡着。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呻吟,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
我就会爬起来,坐到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给她讲故事,或者唱歌。
我唱歌很难听,五音不全。
但她喜欢听。
她说,我唱的歌,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催眠曲。
就这样,日复一日。
洗漱,喂饭,按摩,晒太阳,讲故事,唱歌……
这些事情,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几乎断绝了所有的社交。
朋友约我逛街,我拒绝了。
同事叫我聚餐,我拒绝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婆婆,和那个小小的房间。
很多人都不理解。
他们说,你还这么年轻,何必呢?
他们说,你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们说,陈阳又不是没钱,请个护工,你也能轻松点。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因为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在我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是婆婆给了我温暖。
他们不懂,在我对婚姻感到迷茫的时候,是婆婆用她的言传身教,告诉了我什么是相濡以沫。
他们不懂,那个躺在床上的,虚弱的,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她不仅仅是我的婆婆。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之外,最亲的亲人。
我是在报恩。
也是在尽一个“女儿”的孝道。
陈阳和他弟弟,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
陈阳只要一有空,就会回来。
他会给我搭把手,帮婆婆翻身,或者替我一会儿,让我能喘口气。
但他很忙。
公司的事情,家里的开销,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暗淡了。
我知道他也很痛苦。
但他是个男人,他习惯了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疼。
我不想再给他增加任何负担了。
所以,我把照顾婆婆的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跟他说:“你放心去上班,家里有我。”
那四年,我们很少像正常夫妻那样,有自己的生活。
我们没有一起看过一场电影。
没有一起出去旅过一次游。
甚至连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的时间,都很少。
我们的交流,都围绕着婆婆的病情。
今天吃了多少饭,睡了几个小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但我们都撑着。
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只要妈还在,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
过年,是婆婆最开心,也是我们最累的时候。
因为陈阳的弟弟一家,会从外地回来。
公公也会从乡下过来。
那个小小的两居室,一下子就挤满了人。
婆婆那时候,精神会特别好。
她会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指挥着我,做这个,做那个。
她会把她攒下的钱,包成一个个红包,塞到小侄子的手里。
她会拉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手,说好多好多的话。
而我,就要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我要负责所有人的吃喝拉撒。
从早到晚,我都要待在厨房里。
洗菜,切菜,炒菜,炖汤……
一顿饭,要做十几道菜。
吃完饭,我要收拾碗筷,打扫卫生。
等所有人都睡下了,我还要去照顾婆...
我还要去照顾婆婆。
给她擦身,换药,按摩。
等我终于能躺下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累得像一滩烂泥,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
因为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婆婆脸上那满足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一剂强心针,能瞬间治愈我所有的疲惫。
我看到她因为家人的团聚而开心的样子,我就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以为,陈阳是懂我的。
他懂我的辛苦,也懂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辛苦。
因为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为了让那个我们都深爱着的女人,能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多一些快乐,少一些遗憾。
所以,当他弟弟提出,以后每年过年,都回来陪爸妈的时候,我没有反对。
当他跟我说,老婆,辛苦你了,这个家多亏了你的时候,我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不辛苦。
因为那时候,婆婆还在。
只要她还在,那个家,就有一个主心骨。
我所有的忙碌,都有一个明确的指向。
我所有的付出,都有一个温暖的回应。
可是,现在呢?
婆婆走了。
就在去年春天。
她走得很安详。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推着她在阳台上晒太阳。
她靠在轮椅上,很虚弱,但精神很好。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小雅,这几年,苦了你了。妈这辈子,没能有个亲闺女,但有了你,妈觉得比有亲闺女还亲。”
她说:“陈阳那个闷葫芦,不懂得疼人。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妈,妈到地底下,也饶不了他。”
她说:“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然后,她就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握着她渐渐变冷的手,坐在阳台上,从午后,一直坐到黄昏。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大块。
那个地方,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怎么也暖不起来了。
婆婆的葬礼上,我忙前忙后,接待亲友,处理各种琐事。
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冷静,理智,有条不紊。
所有人都夸我,说陈阳娶了个好媳'。
说我比亲闺女做得还好。
陈阳抱着我的肩膀,眼睛通红,跟我说:“老婆,谢谢你。”
我还是没有哭。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一个人,走进那个我和婆婆待了四年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药味。
床上,还放着她最喜欢盖的那床小毯子。
窗台上,她养的那盆长寿花,开得正艳。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她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才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抱着那床小毯子,闻着上面熟悉的味道,哭得撕心裂肺。
我哭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饭了。
我哭我再也听不到她叫我“闺女”了。
我哭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真心疼我的人。
我以为,那场痛哭,已经流尽了我所有的悲伤。
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慢慢地好起来。
可我错了。
悲伤,并不会因为一次性的宣泄而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渗透进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会在某个清晨醒来,习惯性地想去看看她。
我会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下意识地喊一声:“妈,帮我拿一下盐。”
我会在看到电视里某个和她身形相似的老人时,瞬间红了眼眶。
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我走不出来。
陈阳也一样。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
他开始失眠,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们两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像两座孤岛。
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却忘了去拥抱对方。
我们都知道对方很难过,但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对方。
因为我们失去的,是同一个人。
那种痛,是共通的,也是无法替代的。
我以为,他会懂。
他会懂,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我们必须真真切切地去面对,这个家里,永远地少了一个人。
那意味着,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再现往日的热闹和温馨。
那意味着,每一次欢笑的背后,都藏着一颗滴血的心。
我需要的是安静。
是和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守着这个家,守着对婆婆的思念。
我们可以一起,包一次她最爱吃的八宝馅饺子,哪怕味道再也不一样了。
我们可以一起,翻翻她以前的老照片,跟她说说我们这一年的变化。
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相互取暖。
这才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用一群人的喧闹,来强行粉饰太平。
用一种虚假的团圆,来掩盖我们内心的荒芜。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他以为,只要把人都叫回来,只要这个房子里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那个空缺,就会被填补上。
他以为,只要我们像过去四年一样,忙忙碌碌地准备一桌年夜饭,我们就能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太天真了。
也太残忍了。
他没有想过,那个要亲手去烹制这一切的人,是我。
那个要在厨房里,独自面对所有物是人非的人,是我。
那个要在所有人的笑脸中,强颜欢笑,假装自己也很开心的人,是我。
他把我推到了一个最尴尬,也最痛苦的位置上。
他让我,去做那个舞台上,唯一一个知道真相,却还要配合所有人演戏的小丑。
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
车子下了高速。
熟悉的城市夜景,映入眼帘。
我把车停在我妈家楼下。
那是一个比陈阳家还要老旧的小区。
我抬头看去,五楼的窗户,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知道,那是我妈,在等我。
我拿起手机,开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无数条微信和未接来电,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全是陈阳的。
还有几条是他弟弟和他爸爸的。
我没有看。
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响了一声,就接了。
“喂?雅雅?”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
“妈,我回来了。我在楼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
“……好,好,你等着,我马上下去接你。”
我靠在车座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和疲惫。
但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
我知道,无论我多狼狈,总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躲进去。
不一会儿,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我妈。
她走到我的车窗前,敲了敲玻璃。
我降下车窗。
她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怎么了?跟他吵架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先进屋,外面冷。”她拉开车门,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跟着她上了楼。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
一股熟悉的,属于我妈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旧书本,和淡淡肥皂水的气味。
很安心。
桌子上,摆着几个简单的菜。
一盘炒青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碗看起来已经热过好几次的汤。
旁边,还放着一瓶二锅头,和一只小酒杯。
看样子,她刚才,是一个人,在准备吃年夜饭。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些年,我为了陈阳,为了他的家,一次又一次地,缺席了我妈的年夜饭。
我总以为,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我总以为,她已经习惯了孤独。
可我忘了,她也是一个需要人陪的,老人。
“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下碗面。”我妈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我拉住她。
“妈,我不想吃。”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我像个孩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哭了出来。
我妈没有说话。
她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摔倒了,她把我抱起来一样。
她的怀抱,不宽阔,甚至有些硌人。
但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固,最温暖的港湾。
我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嗓子都哑了,直到眼泪都流干了。
我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让我捧在手里。
然后,她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说吧,到底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都跟她说了。
从陈阳的那个电话开始,说到我对婆婆的思念,说到我为什么会选择逃离。
我以为,她会骂我。
骂我不懂事,骂我任性,骂我不该在大过年的,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可是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叹了口气。
她说:“雅雅,你没错。”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你婆婆是个好人。”我妈看着窗外,眼神悠远,“她把你当亲闺女,你把她当亲妈。你们的感情,外人不懂,陈阳……他可能也不全懂。”
“男人嘛,心思粗。他可能只是觉得,过年就该热热闹闹的。他觉得他是在尽孝,是在维系这个家。他没想到,他的这种方式,恰恰是往你心口上,捅了一刀。”
“他忘了,你也是那个家里,最想念你婆婆的人。”
“他忘了,你为那个家,付出了多少。”
我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最拧巴的锁。
是啊。
我不是在生陈阳的气。
我只是觉得委屈。
我委屈的,不是要我伺候他一大家子人。
我委屈的,是我的那份悲伤,我的那份思念,他视而不见。
他用一种最笨拙,也最伤人的方式,忽略了我。
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只会忙碌的陀螺。
他以为,只要让我不停地转起来,我就不会痛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我妈。
“什么都别办。”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我碗里,“就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好好睡一觉,好好吃顿饭。剩下的事,等你想明白了,再说。”
“可是陈阳他……”
“他一个大男人,还能丢了不成?”我妈打断我,“他要是真在乎你,他会找到这儿来的。他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那这样的男人,你也要好好想想,还值不值得。”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我小时候的房间里。
房间很小,但很温暖。
床上,铺着我最喜欢的卡通床单,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
我抱着那个有些旧了的毛绒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一夜无梦。
这是婆婆去世后,我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我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
睁开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我妈已经做好了早饭。
是白粥,配上她自己腌的小咸菜。
很简单,但很好吃。
吃完饭,我帮着我妈一起打扫卫生。
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聊我小时候的趣事,聊她最近看的电视剧。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陈阳,没有再提他家里的那些事。
就好像,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上一个世纪。
我的手机,一直关着机。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我想给自己放一个假。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的,假期。
下午,我和我妈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春晚的重播。
看着看着,我就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婆婆。
她还是穿着那件旧棉布围裙,站在厨房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对我说:“闺女,别哭了。妈不疼了。”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
我妈递给我一张纸巾,说:“梦见她了?”
我点点头。
“那就好。”我妈说,“说明她在那边,过得挺好。她也惦念着你呢。”
我看着我妈,忽然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懂。
她懂我的悲伤,懂我的委屈,也懂我对我婆婆的那份,无法割舍的感情。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和我妈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知道,是谁来了。
我妈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陈阳。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把手里的保温桶,递了过来。
“……我给你包了饺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接。
我妈替我接了过来。
“进来吧。”我妈侧开身,让他进了屋。
他局促地站在客厅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妈把保温桶打开。
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出来。
是八宝馅的饺子。
我妈盛了几个在碗里,推到我面前。
“尝尝吧。”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放进嘴里。
味道……很奇怪。
有婆婆的味道,但又不完全是。
咸了,淡了,馅料的比例也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能想象得到。
他一个从来没下过厨房的大男人,是怎么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剁馅,和面,擀皮,包饺子。
他一定是,翻遍了婆婆留下来的菜谱,问遍了所有的亲戚。
他一定是,失败了很多次,才包出了这么一盘,歪歪扭扭,味道也不对的饺子。
他只是想,用他的方式,来告诉我,他错了。
“对不起。”
他终于开口了。
“老婆,对不起。”
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仰着头看我。
“我不该自作主张。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感受。”
“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妈了。”
“我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我就害怕。我怕冷清。我以为,只要家里热闹起来,就像以前一样,妈就好像还在一样。”
“我错了。我忘了,你比我更想她。”
“我忘了,那些热闹,对你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你,我让你一个人去承担那些回忆,我……我不是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我妈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
我也愣住了。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指印,我的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疼吗?”
他摇摇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老婆,你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我让他们都回去了。我弟一家,今天早上的票。我爸,我也让他回乡下了。”
“家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一起,给妈过个年。好不好?”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妈在旁边开口了。
“雅雅,跟他回去吧。”
“夫妻俩,没有隔夜的仇。他知道错了,就够了。”
“你婆婆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们俩因为她,闹成这个样子。”
我看着我妈,又看看陈阳。
我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车里,只放着一首很轻很轻的纯音乐。
雪已经停了。
天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年,终究还是来了。
回到家。
推开门。
屋子里,很安静。
没有了想象中的喧嚣和狼藉。
客厅,被打扫得很干净。
厨房里,我走之前包的那盘饺子,还好好地放在案板上,上面盖着一层保鲜膜。
一切,都好像我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刚回来一样。
陈阳从我身后,轻轻地抱住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老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从这个新年开始。”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和心跳。
我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那个新年,是我和陈阳,过得最安静,也最特别的一个年。
我们没有贴春联,没有放鞭炮,没有看春晚。
我们一起,把婆婆的照片,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上,她笑得一脸灿烂。
我们在她照片前,摆上了那盘我包的,和那盘他包的,八宝馅饺子。
我们给她上了三炷香。
陈阳跪在照片前,跟她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他说他很想她。
他说他以后会好好照顾我。
他说,让我们放心。
我站在他旁边,听着听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就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聊了一整夜。
我们聊起了第一次见面。
聊起了我们是怎么爱上对方的。
聊起了婆婆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我们把这些年,所有积压在心底的话,所有不敢触碰的悲伤,都拿了出来,放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晾晒。
天亮的时候,我们都累了。
也轻松了。
我们终于明白。
有些人,虽然离开了,但她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做的,不是假装她还在,也不是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而是要带着对她的思念,更好地,更勇敢地,活下去。
因为,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从那以后,每年的新年,都成了我和陈阳一个特殊的仪式。
我们不再邀请任何亲戚。
我们会提前回到那个老房子。
我们会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包八宝馅的饺子。
他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虽然,还是比不上婆婆做的。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味道,叫做,家。
我们会陪着公公,吃一顿年夜饭。
然后,我们会回到自己的小家。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守岁。
我们会聊这一年的收获和遗憾。
会聊对未来的期许。
当然,我们也会聊起她。
聊起那个,教会了我们爱与被爱的,女人。
生活,还在继续。
悲伤,也并未远去。
它只是变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
像一道疤痕。
时时提醒着我们,曾经有多痛。
也时时提醒着我们,曾经,被那么温柔地,爱过。
我想,这就够了。
来源:安逸小鱼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