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拉开一条缝,我看着外面那个男人,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他比我高一个头,头发稀疏,贴在头皮上,脸颊因为胖而显得油光光的。
“你是……?”
门拉开一条缝,我看着外面那个男人,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他比我高一个头,头发稀疏,贴在头皮上,脸颊因为胖而显得油光光的。
“岚岚,我是你伟表哥啊!不认识了?”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伟表哥。李伟。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很久的石子,被猛地捞了起来,还带着点凉意和模糊的水草。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
算起来,快三十年没见过了。最后一次见他,我好像才刚上小学,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在我家跟前那条河里摸鱼,弄得满身是泥。
“哦……表哥。”我把门拉开了一些,但没有要请他进来的意思。
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廉价的超市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些水果。
“哎,真是女大十八变,都不敢认了。”他自顾自地笑着,侧着身子就挤了进来,顺手把门带上了。
一股混杂着烟味和汗味的陌生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客厅里还开着我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是我给一个客户做的设计初稿,几条辅助线还没来得及删掉。
他就这么站在我家的玄关,换了拖鞋,那双磨得边都起了毛的皮鞋被随意地踢在鞋柜旁。
我家的拖鞋都是我跟先生,还有儿子彤彤的,没有多余的客用拖鞋。他直接穿了我先生那双灰色的,尺码明显小了,后脚跟露了一大截在外面。
“你这房子不错啊,真敞亮。”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的家,眼神从客厅的液晶电视,扫到阳台上的绿植,最后落在我那台苹果笔记本上。
我没接话,转身去厨房给他倒水。
厨房的净水器发出轻微的运作声。我看着水流慢慢注满玻璃杯,心里也像这水流一样,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堵得慌。
我爸还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提过他这个外甥。不是什么好话。
具体是什么事,我当时年纪小,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是跟钱有关系。我爸说,有些人,亲戚也不能处,心是歪的。
我爸是个老实本分的木匠,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能让他说出这种话,可见事情不小。
从那以后,我们家就跟舅舅家断了来往。我妈是独生女,我爸这边的亲戚都在老家,所以我们家,其实没什么正经亲戚走动。
现在,这个断了快三十年的“表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了我家的沙发上。
我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谢谢啊,岚岚。”他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着,“还是自己家好,舒服。”
他说的“自己家”三个字,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拉过一张餐椅,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离他远远的。我不想坐沙发,不想离他太近。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问。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哎,这有啥难的。”他摆摆手,把杯子放下,“我去你老家问的嘛,你大伯说的。他说你在城里混得好,有出息,给了我你手机号。我打了好几个,你都没接,我就想着干脆直接过来给你个惊喜。”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确实有好几个陌生未接来电,归属地显示是老家那边。我平时不接陌生号码,以为是推销的。
原来不是惊喜,是惊吓。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冷淡,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不知道,这些年,哥过得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就要点。
“不好意思,家里有孩子,不能抽烟。”我指了指墙上彤彤的奖状。
他愣了一下,把烟夹在耳朵上,有些悻悻地把烟盒塞了回去。
“对对,有孩子。你儿子多大了?上学了吧?”
“小学。”
“学习咋样?聪明吧,像你,你小时候就机灵。”
我不记得我小时候跟他有多熟,能让他判断出我机灵。
我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客厅里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只有冰箱的压缩机在低低地运作。
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多说一个字。我就看着他,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似乎对沉默感到很不适应,自己搓了搓手,又主动开口:“你爸……走了有些年了吧?”
我心里一紧。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哎,姑父那个人,就是太实在了。我爸,你舅,前几年也走了。走的时候还念叨呢,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没什么反应。我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我爸走了快十年了,他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
我舅,也就是他爸,当年借了我爸一万块钱,说是做生意周转。九十年代的一万块钱,是我爸妈攒了小半辈子的积蓄,准备给我以后上大学用的。
钱借出去,肉包子打狗。生意赔了,人也躲着不见。我爸上门要去,舅妈就躺在地上撒泼,说我们家逼死人。
从那以后,两家就再没联系。我爸到走,都没再提过这件事,也没见过那一万块一分钱。
现在他儿子跑过来说,他爸临走前对不起我爸。
有什么用呢?
“人走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我淡淡地说。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噎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挂不住。
“话是这么说,但咱这亲戚关系,不能断啊。你看,咱俩是姑舅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又开始笑,那种很用力的笑。
我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我觉得自己像个观众,在看一出蹩脚的独角戏。而这个演员,正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博得我的关注。
他见我不接茬,又换了个话题,开始说他自己。
说他这些年在外地打工多辛苦,给人开大车,跑长途,风里来雨里去的。说他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说他儿子不争气,上个技校还天天跟人打架。
他说得很详细,细节丰富,仿佛我是个几十年的老友,愿意听他倾诉这些家长里短。
我全程没插一句话,只是在他停顿喝水的时候,给他续上。
杯子里的水,从热的,变成了温的,最后成了凉的。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从下午两点,走到了四点半。
我估摸着,彤彤快放学了,我先生张诚也快下班了。
果然,他看了看时间,一拍大腿:“哎呀,你看我这光顾着说话,都这个点了。岚岚,晚上哥就不走了,在你这儿凑合一宿。咱兄妹俩好好唠唠。”
我心里那根弦,终于绷紧了。
他这是打算住下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玄关的门锁响了。
张诚回来了。
“我回来了。咦,家里来客人了?”张诚提着公文包,看着沙发上的陌生男人,一脸探寻地望向我。
“老公,这是我……表哥。”我站起来,介绍得有些艰难。
“表哥?你好你好!”张诚是个典型的理工男,性格随和,待人接物总是一套标准流程,热情又客气。
他立刻换鞋,走过去,主动伸出手。
李伟也赶忙站起来,和我先生握手,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真诚了不少:“你好你好,妹夫吧?我是岚岚的表哥,李伟。第一次上门,也没带啥好东西。”
他指了指那个被他扔在墙角的塑料袋。
“嗨,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张-诚一边说,一边把公文包放下,“哥你坐,快坐。岚岚,怎么不给哥换点热茶?”
我的沉默,在张诚的热情对比下,显得格外突出。
我没动,只是说:“茶凉了,喝白水也一样。”
张诚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不解,但他没多说,自己去厨房拿了个新杯子,给李伟重新倒了杯热水。
“哥,你跟我爱人是……?”张诚坐到李伟旁边,开始主动承担起主人的职责。
“我们是姑舅亲,亲着呢!”李伟立刻找到了新的听众,精神头都足了,“我跟岚岚小时候关系可好了,天天一块儿玩。后来大家各奔东西,这不,快三十年没见了。这次我正好来这边办点事,就想着一定要来看看妹妹。”
我听着他编造我们“亲密无间”的童年,面无表情。
张诚是个局外人,他不知道我们家那些陈年旧事。他只知道,这是我家的亲戚,理应好好招待。
“那敢情好啊,亲戚就该多走动走动。”张诚笑着说,“哥,你吃饭没?岚岚,准备做饭吧,晚上留哥在家吃。”
李伟立刻顺杆爬:“哎呀,那怎么好意思。不过妹夫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最爱吃姑姑做的红烧肉,不知道岚岚会不会做。”
我妈根本不会做红烧肉。我们家口味清淡,我爸在世时,血糖就有点高,家里饭桌上很少见油腻的东西。
我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
张诚跟了进来,压低声音问我:“怎么了?我看你今天不太对劲。这真是你表哥?”
“是。”我从冰箱里拿出蔬菜,开始在水槽里清洗。
“那怎么感觉你不太高兴?是不是他说话得罪你了?”
“没有。”我把一根黄瓜拍碎,力道有点大,声音在小小的厨房里显得很响。
“那你……”
“我就是觉得很烦。”我打断他,“一个三十年没联系的人,突然冒出来,自来熟地坐在咱家,还要住下。你不觉得奇怪吗?”
张诚想了想,说:“是有点突然。但毕竟是亲戚,还是你爸那边的。咱爸不是没了吗,他那边唯一的亲戚,咱是不是得……客气点?”
我知道张诚说得有道理。尊老爱幼,睦邻友好,善待亲朋。这些都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东西。
可我做不到。
一想到我爸当年为了那一万块钱,跑了多少趟舅舅家,看了多少冷脸,我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一样。
“我不想招待他。”我把切好的黄瓜放进碗里,开始调料汁,“晚饭我做,吃完饭,让他走。”
“这……不好吧?天都快黑了,你让他上哪儿去?要不住一晚,明天再说?”张诚还是觉得不妥。
“我们家没地方住。彤彤一间,我们一间,书房是我的工作室。你让他睡沙发?”
张诚不说话了。
我们家的沙发是布艺的,窄窄的,根本没法睡人。
“行吧,那我待会儿跟他说说,给他到附近找个宾馆?”张诚试探着问。
我没同意,也没反对,算是默认了。
晚饭很简单,三菜一汤。拍黄瓜,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彤彤放学回来了,看到家里有陌生人,很有礼貌地喊了声“叔叔好”。
李伟看到彤彤,眼睛都亮了,一把拉过去,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五十块钱,皱巴巴的,非要塞给彤彤。
“来,大外甥,舅公给你个见面礼!”
彤彤看着我,不敢接。
“表哥,不用了,孩子还小。”我开口拒绝。
“那哪行!第一次见大外甥,必须给!”他硬是把钱塞进了彤彤的校服口袋里。
彤彤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对彤彤说:“去洗手,准备吃饭。”
饭桌上,气氛更加古怪。
李伟大概是饿了,一个人吃得风卷残云。张诚为了不冷场,不停地找话题跟他聊,从天气聊到工作,再聊到孩子上学。
我全程几乎没说话,只顾着给彤彤夹菜。
李伟吃完两碗饭,打了个饱嗝,终于把话题引到了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上。
“妹夫,看你这工作,收入不错吧?”他问张诚。
“还行,就是个普通上班的。”张诚谦虚地说。
“哎,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李伟话锋一转,“不像我们,干的都是力气活,挣个辛苦钱。最近我们车队,效益不好,好几个月没发全工资了。”
他开始诉苦,说得自己好像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张诚只能附和着,说几句“都不容易”。
“所以啊,我就想着,不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得自己干点啥。”李伟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闪着一种我十分熟悉的光。
那种光,我曾经在一些推销保健品和所谓“理财产品”的人眼睛里见过。
“我最近啊,跟一个朋友,合计着搞一个项目。”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显得很神秘,“搞绿色农产品运输,从乡下直接拉到城里,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健康,这玩意儿,绝对火!”
张诚“哦”了一声,听起来没什么兴趣。
“我们前期都考察好了,渠道也打通了,就差一辆车。”李伟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转向了我。
我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眼皮都没抬一下。
“买一辆小货车,连手续办下来,大概要十来万。我手里凑了凑,还差个五万块钱的缺口。”
他说完了,饭桌上彻底安静下来。
连彤彤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扒拉米饭的动作都停了。
张诚的表情有些尴尬,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就是他的目的。
铺垫了一下午,又是叙旧,又是诉苦,又是画大饼,最后图穷匕见。
借钱。而且一开口就是五万。
我放下汤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我还是没说话。
我觉得,我一开口,就会把这么多年积压下来的情绪,全都爆发出来。我不想那样。我不想在孩子面前,跟一个所谓的亲戚,吵得面红耳赤。
我的沉默,就是我的态度。
张诚接收到了我的信号。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哥,这……五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啊。”他斟酌着词句,“我们家,也就是个普通工薪家庭,每个月还着房贷车贷,彤彤上学开销也不小,实在是……没什么余钱。”
这是我们商量好的说辞。无论谁来借钱,都这么说。
李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妹夫,你这话说的。”他的语气也变了,带着点质问,“我还能骗你们不成?这项目是稳赚的,半年,最多半年我就能回本。到时候连本带利还给你们。”
“不是信不过你,哥。是真的没钱。”张诚坚持道。
“怎么可能没钱?”李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岚岚不是自己干吗?听说设计师很赚钱的。你这房子,地段这么好,一百好几十平吧?没钱能住这么好的房子?”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再次扫视着我们家,这次不再是羡慕,而是带上了审视和一丝不忿。
“我就是接点散活,挣个辛苦钱。”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房子是贷款买的,每个月都要还。日子过得,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岚岚,你怎么也这么说?”他把矛头对准了我,“咱可是亲兄妹啊!你忘了小时候,我对你多好?有好吃的都留给你。现在哥遇到难处了,你连帮一把都不肯?”
我小时候,他有没有把好吃的留给我,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只记得,我爸妈带着我去舅舅家,舅妈总是把糖果饼干锁在柜子里,生怕我这个外甥女多吃一口。
“亲兄...妹...”我慢慢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有些讽刺。
“是啊!血浓于水啊!”他见我开口,以为有了转机,立刻又变得激动起来。
“表哥,”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家,真的没钱。”
我的语气很平淡,但态度很坚决。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铺垫了这么久,演了这么久的戏,最后换来的是这样一句干脆利落的拒绝。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算我李伟看错人了!你们现在有钱了,出息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他指着我和张诚,“行,这钱我不借了!当我今天没来过!”
他说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
走到玄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走到彤彤面前。
彤彤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往我身后缩了缩。
李伟死死地盯着彤彤的校服口袋,那是他之前塞钱的地方。
然后,他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把手伸进我儿子的口袋里,把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掏了出来。
“我的钱,我拿走!你们家,我高攀不起!”
他把钱攥在手心,转身,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彤彤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看着我,小声说:“妈妈,那个叔叔……他为什么……?”
我蹲下来,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彤彤,没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解释,成人世界里的这些复杂和不堪。
张诚站在一旁,脸色也很难看。他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这……这叫什么事啊。”他喃喃自语。
我没说话,只是抱着儿子。
过了很久,彤-彤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他抱回房间,盖好被子。
回到客厅,张诚正在收拾餐桌。
“对不起。”他忽然说。
“对不起什么?”我问。
“我不该劝你留他吃饭,还想着给他找宾馆。”他说,“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
“不怪你,你不知道以前的事。”我把碗筷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过我的手指,我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冰,好像也慢慢融化了一点。
“他……以前就跟你们家借过钱?”张诚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他,是他爸,我舅。”我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诚。
包括那一万块钱,包括舅妈的撒泼,包括我爸后来的沉默。
张诚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真是不容易。”他说,“他当年选择断了联系,是对的。”
是啊,是对的。
我爸用他的方式,保护了我们这个小家,免受这些无休止的索取和纠缠。
而我今天,只是延续了他的做法而已。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不愉快的插曲,一个三十年后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亲戚”。
我们的生活,很快会回到正轨。
但-我没想到,两天后,我接到了我大伯的电话。
大伯是我爸的亲哥哥,一直在老家生活。我爸去世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偶尔寄些东西回去。
电话一接通,大伯的语气就很冲。
“岚岚!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伟表哥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是。”
“你把他赶出来了?!”大伯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老家,到处跟人说!说你在城里发了财,六亲不认!说你连门都不让他进,一杯水都没给喝,就把他撵出来了!我们老林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心里,一片冰凉。
我预想过他会生气,会说些难听的话。
但我没想到,他会回到老家,用这种颠倒黑白的方式,来败坏我的名声。
一杯水都没给喝?
我给他倒了整整一下午的水。
连门都不让进?
他在我家沙发上坐了几个小时,还吃了一顿晚饭。
“大伯,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我试图解释。
“那是哪样?!”大-伯不依不饶,“他一个大男人,要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会哭着跑回来跟我们说这些?他说他就是想看看你,叙叙旧,你倒好,从头到尾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还当着你男人和你孩子的面,羞辱他!”
我感到一阵无力。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大伯都已经先入为主了。
在他们看来,李伟是弱者,是“受了委屈”回来的。而我,是在城里“发了财”的,是强势的一方。
人们总是习惯于同情弱者,哪怕这个“弱”是伪装出来的。
“他说他跟你借钱了?”大伯又问。
“是。”
“你没借?”
“没借。”
“为什么不借?!五万块钱,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吧?你就当帮衬他一把,不行吗?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表哥!”
“大伯,我们家没钱。而且,他爸当年……”
“你别跟我提当年的事!”大伯粗暴地打断我,“那是上一辈的恩怨!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舅都走了,你还记着这个仇?你心眼怎么就那么小呢!”
“我……”
“行了,我不想听你解释!”大伯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亲戚,不是这么当的!”
电话被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久久没有动。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心眼小”,是“记仇”,是“六亲不认”。
而李伟,那个满口谎言、为了借钱不择手段、甚至从孩子口袋里掏回见面礼的人,反倒成了值得同情的“弱者”。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怀疑,我的沉默,我的处理方式,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像大伯说的,太不近人情了?
张诚下班回来,看到我情绪不高,问我怎么了。
我把大伯的电话内容跟他说了。
他听完,皱起了眉头。
“这个李伟,真是……”他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别往心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那种被人误解,被人泼脏水,而且还是被自己的亲人误解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尤其,他们败坏的是我的名声,连带着,也玷污了我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他们会说,看,这就是林木匠的女儿,跟他爹一样,又犟又小气。
我不想我爸在别人嘴里是这个形象。
接下来的几天,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客户的设计稿改了好几遍,都通不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老家那些人的指指点点。
我甚至开始想,要不,就借给他五万块钱?
就当是花钱消灾,买个清静。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不就等于向他,向那些流言蜚语妥协了吗?
如果我这次借了,那下次呢?他会不会觉得我这里是个可以随时提款的银行?
我陷入了更深的纠结。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件事带来的困扰,我开始主动地思考。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清白的名声?还是想要一个安宁的生活?
这两者,难道就不能共存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那些几十年不联系的亲戚的看法?我为什么要把大伯的话,看得那么重?
我真正应该在意的,是我身边的人。是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张诚看我一直闷闷不乐,找我谈了一次。
我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彤彤已经睡了。
“岚岚,”他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你想想爸。”
我抬起头看他。
“如果爸还在,他会怎么做?”张诚问。
我想了想我爸。
那个沉默寡言,但心里比谁都明白的木匠。
他一辈子勤勤恳恳,靠手艺吃饭。他从不占别人便宜,也最恨别人占他便宜。
当年舅舅借钱不还,他去要过,努力过。当他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信义可言,只会用亲情来道德绑架的时候,他选择了放弃那一万块钱,也放弃了这门亲戚。
他用沉默和断绝来往,为我们家设立了一道防火墙。
如果他还在,他会支持我借钱给李伟,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名声吗?
他不会。
他一定会对我说:“岚岚,咱不欠他的。挺直腰杆,过咱自己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一直在纠结的,是别人的看法。
但我忘了,我首先要对得起的,是我自己,是我这个小家庭,是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我父亲当年用行动告诉了我什么是原则和底线。而我,差点就要用钱,去把这个底线给卖了。
“我想通了。”我对张诚说。
“嗯?”
“我不借。我也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坚定地说,“你说得对,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张诚笑了,把我搂进怀里。
“这就对了。别为不相干的人,影响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转变成了“我应该怎么坚持做对的事”。
我决定,不能再这么被动。
我拿起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我妈退休后,跟我小姨去南方过冬了,还不知道这件事。
电话里,我把李伟上门,以及大伯打电话的事情,都跟我妈说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这个李伟,跟他爹真是一模一样。”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带着一丝疲惫,“你做得对,岚岚。一分钱都不能借给他。”
“妈,大伯那边……”
“你别管你大伯。他就是个老好人,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我妈说,“你爸当年就说,你大伯这辈子,就吃亏在‘面子’两个字上。为了个虚名,吃了多少哑巴亏。”
“那老家那边传的那些话……”
“让他们说去。”我妈的语气很干脆,“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没做亏心事,怕什么?你爸一辈子清清白白,不能到你这儿,为了几句闲话就弯了腰。”
和我妈的这次通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彻底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我爸一辈子清清白白。
我不能给他丢人。
我决定,主动出击。
不是去跟人吵架,不是去挨家挨户解释。
我只是在我的家族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
这个群,是我前几年建的,里面有大伯,还有几个在外面工作的堂兄弟姐妹。平时很少有人说话。
我写得很平静,很客观。
我没有指责李伟,没有谩骂他。
我只是把那天下午,他来到我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从他进门,到我们吃饭,到他开口借钱,到我们拒绝,再到他最后从我儿子口袋里掏走那五十块钱。
我写得很详细,连他喝了几杯水,吃了两碗饭都写了进去。
我没有加任何个人情绪的评论,只是在陈述事实。
最后,我写道:
“各位长辈,各位兄弟姐妹。以上就是李伟表哥来我家的全部经过。我不知道他回老家后,是如何描述这件事的。我也不想去辩解什么。我只想说,我父亲在世时,教我‘凭良心做事’。我自认,没有做任何亏心事。至于钱,我们家确实困难,房贷压力大,孩子要上学,实在无力外借。请各位理解。”
发完这段话,我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不想看群里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做了我该做的。剩下的,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手机,微信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最先说话的,是我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堂哥。
“从孩子口袋里把钱掏回去?这事儿是真的?”
另一个堂妹也跟着说:“这也太……刷新三观了吧?”
“我早就听说过这个李伟,在外面名声不怎么好,好像还欠了不少钱。”
“岚岚,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相信你。”
群里的风向,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我。
他们都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有自己的判断力。李伟那种颠倒黑白的说法,或许能骗过一辈子待在村里的大伯,但骗不了他们。
尤其是“从孩子口袋里掏钱”这个细节,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一个为了五万块钱,能对一个七岁孩子做出这种事的人,他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大伯在群里一直没说话。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私聊我了。
就一句话:“岚岚,是真的吗?他真的拿了孩子的钱?”
我回他:“大伯,我发的每一个字,都对得起良心。”
大伯那边,又沉默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震惊,也许是羞愧。
他因为听信了李伟的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教训了一顿。现在真相摆在面前,他可能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这件事在小范围的亲戚圈里发酵后,很快就传回了村里。
人言可畏,但有时候,真相也很有力量。
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是什么情况,谁是什么人品,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李伟和他家以前的那些事,很快就又被人翻了出来。
“我就说嘛,林木匠家那闺女,从小就懂事,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
“肯定是那个李伟没说实话!他家那德行,谁不知道啊。”
“为了借钱,脸都不要了,还跑去败坏人家名声,真不是个东西。”
风向,就这么一点点地,逆转了。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平息。李伟自讨没趣,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他的下限。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警察,说我涉嫌一起合同诈骗案,需要我配合调查。
我当时正在给客户画图,听到“诈骗”两个字,脑子一片空白。
“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我……”
“你是林岚吧?身份证号是不是XXXX?”对方报出了我的身份证号码,准确无误。
我心里一沉。
“有人报案,说你以合作搞运输为名,骗取了他五万元的‘投资款’。报案人叫李伟。”
李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仅败坏我的名声,他还要诬告我!
“我没有!我一分钱都没拿他的!是他管我借钱,我没借给他!”我急得声音都变了。
“女士,你先别激动。我们只是按程序通知你。请你明天上午九点,到XX派出所来说明情况。”
挂了电话,我手脚冰凉。
张诚正好从外面回来,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把警察的话一说,他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这是疯了吗?他凭什么说你拿了他五万块钱?”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再一次被这个所谓的“表哥”给刷新了。
他没有证据,没有转账记录,他凭什么去报案?
他就不怕警察查出来是诬告吗?
张诚比我冷静。他立刻说:“别怕。这是诬告,身正不怕影子斜。明天我请假,陪你一起去派出所。我们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警察说清楚。”
有他在,我心里安定了一些。
可是,那一整个晚上,我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李伟会不会伪造了什么证据?比如假的借条?或者找了什么人做伪证?
我越想越觉得心慌。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设计师,过着朝九晚五的安稳生活。我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更没想过自己会跟“诈骗”这种词扯上关系。
这件事,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我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绝境。
我珍视的名誉,我安稳的生活,我内心的平静,好像全都被这个人毁掉了。
我甚至开始后悔。
如果那天,我没有让他进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如果那天,我直接把他骂走,是不是比现在这样更干脆?
我的沉默,我的克制,我的“体面”,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和变本加厉。
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二天,我和张诚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派出所。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民警。
他很客气,让我们坐下,给我们倒了水。
“林女士,是吧?关于李伟报案说你诈骗他五万元的事情,请你把当天的情况,详细说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把我之前在微信群里发的那段话,更详细地,当着警察的面,复述了一遍。
张诚在旁边,时不时地补充几句。
我说完了,民警在本子上记录着,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收过李伟的钱,也没有答应过要跟他合作,对吗?”
“对。一分钱都没有。”我肯定地回答。
“那李伟那边,向我们提供了一份‘证据’。”民警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我们。
那是一张A4纸打印出来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
上面是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头像是风景画的人说:“岚岚,项目的事,我跟朋友都谈好了,就差五万块钱启动资金了。你看?”
另一个头像是卡通猫咪的人回复:“哥,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明天直接过来拿吧。”
那个卡通猫咪的头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用了好几年的微信头像。
但是,那句话,我从来没有说过!
“这不是我!这个聊天记录是伪造的!”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先别激动。”民警示意我坐下,“我们技术部门的同事,已经对这份截图做过初步鉴定了。它的P图痕迹,非常明显。”
我愣住了。
“P图?”
“对。”民警指着截图上的一个地方,“你看这里,对话气泡的边缘,有明显的涂抹和像素错位。而且,这个时间戳的字体,跟微信原版的字体,也有细微的差别。太拙劣了。”
我凑过去仔细看,果然,被他指出的地方,能看出一些不自然的痕迹。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那……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张诚问。
“典型的借钱不成,恼羞成怒,恶意报复。”民警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我们传唤他过来的时候,稍微一问,他就全招了。说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们,给你们找点麻烦,让你们单位和邻居都知道你们‘欠钱不还’,把你们名声搞臭。”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真正的目的,不是真的想告我诈骗。
他只是想用“报警”这件事,来彻底毁掉我的生活。
他知道普通老百姓怕惹上官司,怕跟警察局扯上关系。他觉得只要警察一上门,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的名声就已经毁了。
这比在老家说我坏话,要狠毒一百倍。
“那……他这种行为,算是……?”我问。
“诬告陷害。”民警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根据法律规定,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他这个行为,虽然手段拙劣,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严重后果,但也已经构成了违法。我们会依法对他进行处理。”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天,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现在,梦终于醒了。
张诚握着我的手,说:“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
是啊,都过去了。
李伟因为诬告,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老家。
这下,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了。
一个能干出P图伪造证据去诬告亲戚的人,他说的话,还有什么可信度?
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笑话。
大伯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岚岚……大伯……对不住你。”他说话都有些结巴,“我真是老糊涂了,听信了那个混账东西的话,还把你骂了一顿……”
“大伯,没事了,都过去了。”事到如今,我再去计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哎,我们老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真是丢人啊!”大伯在电话那头长吁短叹。
我没有再说什么。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场劫难,但也是一次成长。
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对亲情和伦理的理解。
我明白了,亲情不是无条件的索取和绑架。
真正的亲情,是建立在尊重、理解和相互扶持的基础上的。它应该是一股温暖的力量,而不是一副沉重的枷锁。
对于那些只把“亲情”当作工具,用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像我父亲当年做的那样——设立边界,果断远离。
这并不是冷漠,也不是不近人情。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对我们真正珍视的家人的负责。
原谅,不代表要忘记伤害,更不代表要给对方再次伤害你的机会。
真正的内心平静,不是来自于息事宁人,而是来自于坚守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那天晚上,我把书房里,我爸留下来的那个旧木箱子打开了。
里面都是他以前用过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
我拿起那个墨斗,上面还残留着我爸手心的温度。
我爸一辈子,用这个墨斗,弹出了无数条笔直的墨线。
他告诉我,做木工,线要直。
其实,他也是在告诉我,做人,心要正。
我把墨斗轻轻放回去,关上箱子。
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亮起,温暖而安宁。
我知道,我的生活,终于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上。
而且,比以前,更坚固,更清晰。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