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27岁,工资11000,姑姑找她,让她劝爸妈复婚,她说要听妈妈的
她27岁,工资11000,姑姑找她,让她劝爸妈复婚,她说要听妈妈的
1.
我姑给我发微信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logo死磕。
甲方要“五彩斑斓的黑”。
我对着屏幕,感觉自己就是那个logo,又黑,又想五彩斑斓,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死气沉沉的灰。
手机在桌上“嗡”地振了一下。
我眼皮都没抬。
八成是工作群里@我,催我交稿。
又“嗡”地一声。
接着是“嗡嗡嗡”,像一只执着的、快要没电的苍蝇。
我烦了,一把抓过手机。
不是工作群。是我姑。
一连串的微信语音,每条都卡在59秒,像一排等待检阅的绿色毛毛虫,看得我头皮发麻。
我叫林薇,27岁,在上海做不大不小的设计,工资税后一万一,刨掉房租水电交通,再刨掉偶尔需要犒劳自己的那顿火锅和奶茶,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像指甲缝里的泥,抠都抠不出来。
我的人生,就像那份工资条,看着还行,禁不起细算。
我姑,我爸的亲妹妹,一个把“为你好”当成人生最高行为准则的女人。她的“好”,通常只对她自己好。
我把手机音量调到最低,点开第一条。
电流声先“滋啦”一下,然后是我姑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的热心肠。
“薇薇啊,在忙吗?姑姑跟你说个事儿啊,天大的好事!”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
好事?她嘴里的好事,对我来说,通常意味着麻烦。
比如去年,她口中的“好事”,是给我介绍一个她牌友的儿子,说人家家里有三套房,就是个子矮了点,一米六。我一米七二。
她说:“女孩子太高了不好找对象,你稍微牺牲一下,不穿高跟鞋,再驼点背,不就配上了吗?”
我谢谢她。我宁愿孤寡一生,也不想活成一只弯腰的虾米。
我没回复,继续点下一条。
“你爸……唉,你爸最近身体不太好,一个人过,孤苦伶仃的,看着真心疼。前两天我去看他,家里那个乱的哟,袜子跟抹布堆一块儿,外卖盒子长了绿毛……”
我皱了皱眉。
我爸,王建国,一个活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男人。五年前,他和 我妈离了婚。
原因?
我妈说是“过不下去了”。
我爸说是“你妈脾气太大了”。
我姑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而我知道,是那个叫“小娟”的女人。
我姑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点哭腔,像是已经提前为我爸的“孤苦伶仃”掬了一把辛酸泪。
“我就想啊,这人老了,还是得有个伴儿。你妈呢,一个人也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你们俩,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所以姑姑想啊,你都27了,也懂事了,得为父母着想。你去跟你妈说说,劝劝她,跟你爸复婚吧!你看,你爸也知道错了,这几年也没再找,心里还是有你妈的。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啊!”
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对“整整齐齐”这个词的美好向往。
我盯着手机屏幕,那几条绿色的毛毛虫仿佛在蠕动,嘲笑着我的天真。
我以为,离婚五年,这场闹剧早就该尘埃落定了。
没想到,还有续集。
还是这种老掉牙的、强行大团圆的烂俗续集。
我把手机扔回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旁边的同事吓了一跳,探过头来:“林薇,怎么了?跟甲方吵架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看见一个笑话,太好笑了。”
好笑得我想哭。
复婚?
他们把我妈当什么了?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一个专门负责收拾烂摊子、原谅出轨男的圣母?
凭什么?
就凭我姑那句轻飘飘的“一家人,整整齐齐”?
我拿起手机,指尖悬在对话框上,打了删,删了打。
“姑,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我爸妈都是成年人,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
“你别跟着瞎掺和了。”
……
最后,我把这些都删了,只回了六个字。
“我得听我妈的。”
发完,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包里。
世界清静了。
但我的心,乱成了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2.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闭上眼,就是我姑那张充满使命感的脸,和我爸那张我快要记不清的、带着一丝讨好和懦弱的脸。
还有我妈。
我想起我妈。
离婚那天,她表现得异常平静。
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句指责。
她只是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收进行李箱。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她养的那盆吊兰。
我爸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想去帮忙,被我妈一个眼神制止了。
“王建国,”我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从今天起,我的东西,你别碰。”
然后她转向我,摸了摸我的头,说:“薇薇,妈走了。以后照顾好自己。想妈了,就给妈打电话。”
我当时22岁,大学还没毕业。我抓着她的手,哭了。
我说:“妈,你别走。”
她说:“傻孩子,妈不是不要你,是不要这个家了。”
那个瞬间,我好像懂了。
她不是离开我们,她是离开一种让她窒息的生活。
离婚后的我妈,像一株被移栽到阳光下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
她用不多的积蓄,在离市区有点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小的两居室。
她找了份在社区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工作,清闲,自在。
她开始学画画,学烘焙,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在笑。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她的小房子里,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刚出炉的蛋糕的甜味。
而我爸呢?
离婚后,他火速和那个叫“小娟”的女人同居了。
我姑当时还振振有词:“你爸都这个年纪了,总得有个人照顾。小娟人不错,手脚也麻利。”
我冷笑。
手脚是挺麻利,麻利地拆散了别人的家庭。
可好景不长。
不到两年,那个“手脚麻利”的小娟,卷走了我爸的一点积蓄,消失了。
据说是因为我爸不愿意跟她领证,也不愿意在房本上加她的名字。
从那以后,我爸就真的成了一个人。
我偶尔会去看他。
他的房子,还是我们以前一起住的那个家。
但里面,已经没有一丝“家”的味道了。
只有烟味、酒味,和一种陈旧的、绝望的、懒得收拾的腐朽气味。
他老得很快,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看见我,他总是很高兴,忙前忙后地给我找水果,倒水。
但他从来不问我妈。
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绝口不提那个名字。
我以为,这就是他们各自的结局了。
一个走向新生,一个走向衰败。
虽然残酷,但公平。
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可我姑不这么想。
她觉得我爸“太可怜了”。
她觉得我妈“应该”回来,拯救这个可怜的男人。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凭什么一个人的幸福,要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牺牲之上?
我翻了个身,摸出手机。
凌晨三点。
屏幕的冷光照在脸上,一片惨白。
我点开我妈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张她抱着一只猫笑的照片,背景是她种满花草的阳台。
阳光很好,她笑得很暖。
我忽然觉得,我姑的那个提议,不仅是荒谬,更是一种亵渎。
是对我妈这五年来,好不容易挣来的平静和幸福的亵渎。
我不能让她得逞。
绝对不能。
3.
第二天是周六。
我起了个大早,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去我妈那儿。
开门的是我妈,她穿着一身棉麻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没化妆,但气色很好。
“薇薇?怎么今天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她惊喜地接过我手里的水果。
“想你了呗。”我换上拖鞋,一头扎进客厅的沙发里。
还是熟悉的味道,花香,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味。
我妈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我对面,笑着问:“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又跟老板吵架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温和。
在她面前,我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安抚的小孩。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
“妈,姑姑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但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她让我劝你,跟爸复婚。”
我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妈的表情。
她愣了一下。
也就只是一下。
随即,她笑了。
不是那种开心的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带着点无奈和荒唐的、觉得“这事儿可笑”的笑。
“她还真是不死心啊。”我妈端起水杯,轻轻吹了口气,呷了一口。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平静太多。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就像在听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那你怎么说的?”她问我。
“我说,我得听我妈的。”我老实回答。
我妈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眼圈慢慢红了。
“我的薇薇长大了。”她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动作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你……你是怎么想的?”我还是问出了口,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妈收回手,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她那个生机勃勃的小阳台。
“薇薇,你知道吗?跟你爸离婚后的第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心里一紧。
“我不是难过,也不是后悔。我是……兴奋。”
“兴奋?”我愣住了。
“对,兴奋。”我妈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我一想到,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半夜被他的呼噜声吵醒,再也不用给他洗那些扔得满地都是的臭袜子,再也不用一边做饭一边听他指责我菜咸了汤淡了,再也不用担心他今天又会跟哪个‘女同事’聊到半夜……”
“我一想到这些,我就高兴得睡不着。我觉得,我的人生,终于开始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很轻。
“跟你爸在一起的那些年,我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被一根叫‘家庭’的鞭子抽着,不停地转,不能停。我忘了自己喜欢什么,忘了自己想要什么,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我每天想的,就是他今天高不高兴,这个家有没有被我打理好,你学习怎么样,他爸妈身体怎么样……我没有一分钟,是为自己活的。”
“直到离婚那天,我提着箱子走出那个家门,外面的风一吹,我突然觉得,那根鞭子,断了。”
“我自由了。”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
我妈的话,像一颗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
在我眼里,她一直是个坚韧的、无所不能的母亲。
我忘了,她也是一个会累、会痛、会渴望自由的,独立的女人。
“所以,薇薇,”我妈重新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暖,“你告诉姑姑,也告诉你爸。复婚,不可能。”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洗干净了身上的泥,我不想再跳回去了。”
“任何人,都别想再把我拖回去。”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份不容侵犯的坚定,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妈,我知道了。”
我知道,这场关于“复婚”的战争,我该站在哪一边了。
不,这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保卫战。
保卫我妈的自由,和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崭新的人生。
4.
从我妈家出来,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地铁上,我姑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我想,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喂,薇薇啊!你跟你妈说了没?她怎么说啊?”我姑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急切。
“说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那太好了!她同意了?”我姑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美好画面。
“没有。”我打断她的幻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
“没有?什么叫没有?是你没好好说吧!”我姑的音调瞬间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指责。
“我说了,姑。我说得很清楚。我妈也回答得很清楚。”
“她不同意。她说,这辈子都不可能复婚。”
“不可能?!”我姑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她凭什么不同意?王建国哪里对不起她了?不就是犯了点男人都会犯的错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揪着不放?心眼怎么这么小!”
我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笑了。
“男人都会犯的错?”我冷冷地反问,“姑,你也是女人,如果我姑父在外面找了人,还把人带回家,你会原谅他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我姑开始强词夺理:“那不一样!你姑父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你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现在已经改了!人要往前看嘛!”
“往前看,不代表要走回头路。尤其是一条走错过一次的、满是泥坑的路。”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泥坑不泥坑的!那是你家!你爸还在那儿呢!”
“那只是他的家,不是我妈的家了。我妈的家,现在很干净,很安宁,不需要任何人去打扰。”
我的语气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
我姑大概是被我的态度镇住了,半天没说话。
然后,她换了一种策略。
“薇薇啊,你是不是觉得你爸对不起你妈?姑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想想,他们要是复婚了,对谁最好?对你好啊!”
“对我好?”我简直要笑出声了。
“对啊!你想想,你现在一个人在上海打拼,多辛苦。你爸妈要是在一起了,你就有个完整的家了,受了委屈,也有个地方回去。以后你结婚生孩子,他们也能帮你搭把手。这不比现在这样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
“姑,第一,我现在过得很好,不辛苦。就算辛苦,也是我自己选的,我乐意。”
“第二,我现在也有家。我妈那里,就是我的家。很温暖,很舒服。”
“第三,我以后的事,不劳他们操心。我自己能搞定。”
“最重要的一点,”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妈的幸福,比所谓的‘完整的家’,重要一万倍。”
“她现在很幸福。谁要是敢破坏她的幸福,谁就是我的敌人。”
我说完,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我姑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震惊、愤怒,又难以置信。
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可以被随意拿捏的晚辈。
她大概从没想过,我会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过了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林薇,你……你这是被你妈洗脑了!你这是不孝!为了你妈,你连你爸都不要了?!”
“孝顺,不是愚孝。”我平静地说,“我爸,我会尽我做女儿的义务。他生病了,我会照顾。他需要钱,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给。但是,让我为了他,去牺牲我妈的人生,对不起,我做不到。”
“你……你……”我姑气得说不出话来。
“姑,就这样吧。以后这种事,你不要再找我了。也请你,不要再去打扰我妈。”
说完,不等她回答,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地铁到站,我走出车厢。
站台上的风吹过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我姑不会善罢甘甘休。
我爸那边,可能也会有动作。
但没关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从今天起,我就是我妈的铠甲。
5.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爸的电话就来了。
那是一个周一的下午,我正在开一个冗长又无聊的周会。
手机在桌上疯狂振动,屏幕上闪烁着“爸爸”两个字。
我心里一沉。
他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每一次,都意味着麻烦。
我跟总监比了个手势,拿着手机走出了会议室。
“喂,爸。”
“薇薇啊,”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又有点小心翼翼,“没打扰你上班吧?”
“没事,刚开完会。怎么了?”
“那个……你姑姑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他问得很犹豫。
“嗯,说了。”
“那你……也跟你妈说了?”
“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爸,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不想再跟他绕圈子。
“薇薇……”他叹了口气,“你妈……她是不是特别恨我?”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像我姑一样,指责我,或者试图说服我。
没想到,他问了这么一句。
恨?
我妈恨他吗?
我想起昨天我妈平静的脸,和她说起“自由”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不,她不恨你。”我说的是实话。
“真的?”我爸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าก的惊喜。
“真的。”我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她只是……忘了你了。”
忘了。
这个词,比“恨”更残忍。
恨,至少还意味着在乎,意味着心里还有你的位置,哪怕那个位置上插满了刀。
而忘了,是彻彻底底的、从生命里剔除。
连一道疤痕,都不愿意留下。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爸?你还在吗?”
“在……在……”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薇薇,你……你能不能帮爸爸一个忙?”
“什么?”
“你约你妈出来,我们……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还是来了。
“吃饭?”我冷笑一声,“吃什么饭?散伙饭五年前就吃过了。庆功宴吗?庆祝她终于摆脱了你?”
我的话很刻薄,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一想到他可能又要伤害我妈,我就没办法心平气和。
“薇薇,你别这样跟爸爸说话……”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就是……就是想当面跟她道个歉。”
“道歉?”我反问,“五年前你干嘛去了?那个叫小娟的女人住进我们家的时候,你怎么不道歉?你把妈气得心脏病快犯了的时候,你怎么不道歉?”
“现在她走了,把你钱卷跑了,你没人照顾了,想起我妈的好来了?想起要道歉了?王建国,你不觉得太晚了吗?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我一口气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爸说过话。
电话那头,是我爸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在电话里哭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有点疼。
但更多的,是悲哀。
为我妈,也为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薇薇,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哽咽着说,“那两年,我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天天晚上做梦,梦见你妈,梦见我们以前……我后悔啊……”
“后悔有什么用?”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你弄丢的东西,找不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还在哭,“我就是……想见她一面。就一面。我保证,我什么都不提,我就想看看她,跟她说声对不起。行吗?薇薇,你帮帮爸爸,就这一次。”
我闭上眼,靠着冰冷的墙壁。
走廊里人来人往,同事们好奇地看着我。
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很远。
我爸的哭声,像一根一根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承认,我心软了。
不管他犯过多少错,他终究是我爸。
看着他这样卑微地哀求,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我问问我妈。”
我听到自己说。
“但我不能保证她会同意见你。”
“好好好!你肯问就行!谢谢你薇薇,谢谢你!”我爸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道谢。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我感觉自己像个叛徒。
我刚刚才信誓旦旦地要当我妈的铠甲。
转眼,我就要亲手把敌人送到她面前。
我真是……没用。
我给自己发了条微信,只有三个字。
林薇,你真贱。
6.
那个晚上,我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把和我爸的通话内容,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我没敢加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说完,我紧张地等着我妈的审判。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骂一顿的准备。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妈听完,只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哭了?”
“嗯。”
“呵,王建国的眼泪,可真不值钱。”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妈,对不起,我……”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妈打断我,“我知道你为难。一边是爸,一边是妈。”
“那你……”
“见就见吧。”我妈说得云淡风轻。
我愣住了:“啊?你同意见他?”
“为什么不呢?”我妈反问,“我也挺好奇的,五年不见,他被生活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
我妈这心态,已经不是强大了,是强悍。
她不是去接受道歉的。
她像是去看一场猴戏。
“不过,我有三个条件。”我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
“第一,时间地点我来定。”
“第二,你必须在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AA制。”
我再次:“……”
AA制?
跟前夫吃顿饭,还要AA?
我妈,真是个狼人。
“明白了。”我憋着笑说。
“那就这么定了。你跟他说吧。”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
我以为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结果我妈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
她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或者说,她已经强大到,任何关于王建国的事情,都无法再在她心里掀起一丝波澜了。
她去赴约,不是因为心软,不是因为还念旧情。
她只是想去给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彻彻底底的、面对面的告别。
她要去让他,也让自己看清楚:
一切,都真的结束了。
我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了我爸。
时间是周六中午。
地点是一家我妈常去的茶餐厅,人多,嘈杂,充满了烟火气。
我猜,我妈是故意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矫情的、悲伤的情绪,都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点可笑。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这场“道歉”留任何煽情的余地。
我爸很快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
“好。”
我看着那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一场迟到了五年的鸿门宴,即将开席。
而我,是唯一的观众。
7.
周六那天,我先去接了我妈。
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完全不像是要去见前夫,倒像是去参加朋友的下午茶。
“紧张吗?”路上,我忍不住问她。
“紧张什么?”她正在看车窗外的风景,“我只是去吃顿饭。那家餐厅的菠萝油和冻柠茶不错,待会儿你多吃点。”
我彻底无语了。
到了餐厅,我爸已经在了。
他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坐得笔直,背影看起来有点僵硬。
他比我上次见他,好像又老了一些。
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
穿着一件明显是新买的、但不太合身的Polo衫,领子立着,看起来有点滑稽。
看见我们,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局促的、讨好的笑。
“你们来了。”
我妈点点头,没说话,径直在他对面坐下。
我也跟着坐下。
三个人,一张桌子,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割开。
服务员过来点单。
我妈熟练地点了几个招牌菜,菠萝油,虾饺皇,干炒牛河,然后把菜单推给我。
“薇薇,你看看还要什么。”
我随便加了个青菜。
从头到尾,她没问过我爸的意见,也没看他一眼。
我爸局促地搓着手,几次想开口,又都咽了回去。
菜很快上来了。
我妈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还给我夹菜。
“尝尝这个虾饺,他们家做得最正宗。”
“菠萝油要趁热吃。”
她表现得太自然了,自然到仿佛对面坐的不是她的前夫,而是一个拼桌的陌生人。
我爸一口没动。
他只是看着我妈,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贪恋。
他大概是在怀念,曾经那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人吧。
可惜,那个女人,早就死了。
死在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冷漠、自私和背叛里。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全新的、为自己而活的,赵静。
而不是他的前妻。
“赵静……”
终于,我爸开口了。
声音沙哑,干涩。
我妈没抬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我……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句,眼圈就红了。
我妈终于放下了汤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表情。
“王建国,”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茶餐厅里,却异常清晰,“你的‘对不起’,值多少钱?”
我爸愣住了。
“什么?”
“我说,”我妈重复了一遍,“你的道歉,有什么用?能让我被你浪费的那十五年青春回来吗?能让我被你伤透的心完好如初吗?能让我忘了你半夜不回家、我一个人抱着生病的薇薇去医院的那个晚上吗?”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爸心上。
我爸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能。”我妈替他回答了,“所以,你的道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它既不能弥补过去,也不能改变现在。它唯一的价值,可能就是让你自己心安理得一点。”
“但是,王建国,你凭什么要用我的原谅,来成全你自己的心安理得?”
我妈说完,端起桌上的冻柠茶,喝了一大口。
像是要浇灭心里的火。
我看着她,心里是说不出的敬佩和心疼。
这些话,她一定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
今天,她终于当着他的面,全部说了出来。
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彻底的了结。
我爸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看到有眼泪,滴到他面前那碗没动过的米饭上。
餐厅里人声鼎沸,笑声、交谈声、碗筷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交响乐。
而我们这一桌,却安静得像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审判和忏悔的,冰冷的世界。
8.
“赵静,我知道……我知道我混蛋。”
过了很久,我爸才抬起头,满脸泪痕。
“那两年,我跟她在一起,我以为……我以为我找到了新鲜感,找到了激情。可我后来才发现,那都是假的。”
“她不做饭,不洗衣服,家里弄得跟猪窝一样。我一生病,她就嫌我烦。我们天天吵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那时候才明白,你到底有多好。”
“我才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对我好了。”
他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如果我是一个不明真相的旁观者,我可能会被他感动。
但我不是。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因为后来的人不好,所以才想起前任的好?
早干嘛去了?
我妈听完,脸上露出一个极度讽刺的笑容。
“王建国,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天生就该对你好。是因为那时候,你是我的丈夫,薇薇的爸爸,我把你当成我的责任。”
“我以为,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我以为,我们能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但我错了。”
“你把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你把我的付出,当成了免费的午餐。”
“你在外面风花雪月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在等你回家,在为你担心?”
“你没有。”
“所以在你选择背叛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失去了被我‘好’的资格。”
“现在,你来跟我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爸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地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我妈的语气冷了下来,“别再来打扰我。”
“我不想复婚。”
她终于把这句话,当着他的面,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
“为什么?静,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我这次一定好好对你,我把我的工资卡、房本,全都交给你……”
“不需要。”我妈打断他,“王建国,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是在跟你赌气,也不是在等你给我什么保证。”
“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
“我现在一个人,过得很好。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朋友,我自己的爱好。我很快乐,很自由。”
“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放弃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再回到那个让我窒息的牢笼里去?”
“就为了给你当免费保姆?就为了伺候你下半辈子?”
“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她问得又轻又重。
我爸彻底呆住了。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个曾经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可能一直以为,只要他回头,她就会在原地等他。
他太自以为是了。
也太不了解女人了。
“可是……可是薇薇呢?”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把矛头指向了我,“我们复婚了,对薇薇好啊!她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我正低头猛吃,突然被cue,差点噎住。
我抬起头,对上我爸期盼的眼神。
不等我妈开口,我先说话了。
“爸,你别拿我当借口。”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第一,我现在有家,我妈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第二,我不需要一个为了凑合而存在的‘完整的家’。我宁愿我爸妈分开过得开心,也不想看他们捆在一起相互折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学着我妈的语气,看着我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我妈幸福。她现在的幸福,就是离你远远的。”
我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爸所有的希望。
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灰败。
他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原来……原来你们都这么想……”他喃喃自语。
“对,我们都这么想。”我妈站了起来,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放在桌上。
“这顿饭,AA。我跟我女儿的份,我付了。你的,你自己解决。”
说完,她拿起包,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妈!”我赶紧抓起我的包,跟了上去。
走到餐厅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爸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像一尊风干的雕像。
在周围热闹的人声和温暖的灯光里,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活该。
9.
走出餐厅,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仿佛要把积压了五年的浊气,全部吐干净。
“走,薇薇,妈带你去买新衣服。”她突然挽住我的胳膊,笑着说。
“啊?”我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
“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我,终于把话说清楚了。也庆祝你,长大了,会保护妈妈了。”她捏了捏我的胳膊,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看着她脸上轻松的、如释重负的笑容,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好!”
那个下午,我妈拉着我,逛遍了附近的商场。
她给我买了一条我之前看中很久、但嫌贵没舍得买的裙子。
她给自己买了一支新口红,颜色很亮,她说,要开启新生活。
我们像一对普通的、开心的母女,或者说,更像一对姐妹。
我们聊工作,聊八卦,聊最近看的电影。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我爸,和那顿令人窒息的饭局。
仿佛那只是一个小插曲,过去了,就翻篇了。
我知道,我妈是真的翻篇了。
她用那顿饭,那番话,给自己和王建国的那段过去,画上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句号。
从今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这个男人的位置。
而我,也终于可以卸下心里的包袱。
我不用再在他们之间摇摆,不用再为难。
我的立场,无比清晰。
那就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我妈这边。
晚上,我回到自己租的小公寓。
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了我姑发来的几十条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
我点开微信。
最新的几条,全是语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林薇!你这个白眼狼!你都跟你爸说什么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他?!”
“我哥给你打电话,说他在餐厅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你妈也太狠心了!夫妻一场,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还有你!你还是不是他女儿?有你这么跟自己亲爹说话的吗?不孝女!你会遭报应的!”
我姑的声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愤怒和诅咒。
我听着,心里却毫无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在她的世界里,男人犯错是应该被原谅的,女人受苦是理所当然的。
谁要是反抗,谁就是大逆不道。
我懒得跟她争辩。
夏虫不可语冰。
我直接把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然后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是我和我妈下午逛街时的自拍。
照片里,我们俩都笑得特别开心。
我妈涂着新买的口-红,气色好得像二十多岁的姑娘。
发完照片,我配上了一句话。
“姑,你看,我妈现在多开心。这就够了。”
然后,再次拉黑。
永不相见。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你没办法跟她讲道理。
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清除。
10.
那件事之后,我的世界清静了很久。
我姑再也没有来烦我。
我爸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
我猜,他大概是彻底死心了。
也好。
各自安好,互不打扰,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磕的那个“五彩斑斓的黑”的logo,最后竟然被甲方一次性通过了。
他们说,很有“故事感”。
我笑了。
能没有故事感吗?那里面,有我对我姑的无语,对我爸的失望,对我妈的心疼,还有对生活本身的一言难尽。
那不是logo,那是我那段时间的人生。
项目顺利结束,我拿了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妈报了一个去云南的旅行团。
她一直想去大理,看看苍山洱海。
以前,她总说没时间,没钱。
现在,我帮她实现。
我妈一开始还推辞,说太贵了,让我自己留着钱。
“妈,这钱你必须收下。”我把缴费单拍在她面前,“这不是我孝敬你的,这是投资。”
“投资?”我妈不解。
“对啊,”我一本正经地说,“投资你的好心情。你心情好了,身体就好了。你身体好了,就能多陪我几年。这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划算的投资。”
我妈被我逗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你这孩子,就你嘴甜。”
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出发那天,我去机场送她。
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站在人群里,像一朵淡雅的雏菊。
“到了给我报平安。”我帮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知道了,啰嗦。”她笑着拍拍我的手,“你也是,好好吃饭,别老熬夜。”
看着她走进安检口的背影,我的眼眶有点湿。
我突然觉得,我这27年,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支持她离婚,支持她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个女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她是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来定义的。
她首先是她自己。
她有权利,为自己而活。
手机响了,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一张她在候机厅拍的自拍,比着剪刀手,笑得像个孩子。
配文是:“世界那么大,我去看看啦!”
我看着那张照片,也笑了。
真好。
11.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缓慢转动的齿轮。
我们每个人,都被它带动着,朝前走。
有时候,你以为过不去的坎,走着走着,就过去了。
我妈从云南回来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她给我看了很多照片,雪山,古城,蓝得像假一样的天空。
她的朋友圈,也从以前的转发养生知识,变成了分享自己的旅行见闻和生活感悟。
她甚至开始在图书馆,组织小型的读书会。
她的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精彩。
而我,也升职了。
从一个苦逼的设计,变成了一个更苦逼的设计组长。
工资涨到了税后一万五。
虽然还是很穷,但至少,可以偶尔任性地买一支贵价口红,或者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请问是林薇女士吗?”
“是我,您是?”
“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心内科的。您父亲王建国,突发心梗,正在我们这里抢救。”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心梗?
抢救?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抓起包就往外冲。
我请了假,打车去医院。
一路上,我的手都在抖。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是担心?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我爸。
那个让我又爱又恨,又怜又怨的男人,现在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
到了医院,我找到了心内科。
手术室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我问护士,护士说,送他来的是邻居,已经走了。
联系家属,他手机里,只有我一个人的电话。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孤苦伶仃。
我姑姑曾经用来形容他的词,此刻,变得无比具象,无比残忍。
我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子里很乱。
我想起他小时候带我去公园,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想起他偷偷给我塞零花钱,让我别告诉我妈。
我也想起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时,我妈偷偷哭的样子。
想起他在茶餐厅里,老泪纵横地求原谅的样子。
……
他是个混蛋。
但他也是我爸。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我有一半血缘关系的男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
我猛地站起来:“医生,我爸他怎么样?”
“抢救过来了。”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但情况还不稳定,要在ICU观察几天。”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
“谢谢您,医生,谢谢您。”
我办了住院手续,交了费。
看着缴费单上那一长串的零,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钱的重要性。
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倒下时,是多么的无助和脆弱。
隔着ICU的玻璃,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爸。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脸色灰白。
那么瘦,那么小,仿佛随时都会被那些冰冷的仪器吞没。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条微信。
“妈,我爸心梗住院了,在市一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
我觉得,这件事,她有权知道。
我妈很快回了电话。
“严重吗?”她的声音很镇定。
“抢救过来了,还在ICU。”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了。”她说,“你一个人在那边,别怕。钱够不够?不够我转给你。”
“够的。”
“那你自己注意身体,别累着。”
她没有说要不要来。
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不平静。
挂了电话,我继续坐在ICU门口。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空旷又安静。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深的疲惫。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这句话,我今天,才算真正体会到。
12.
我爸在ICU待了三天,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去给他办转院手续,请护工,买生活用品。
那几天,我几乎是医院和公司两头跑,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爸醒来后,精神很差,话也很少。
他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我进去,他会看我一眼,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想说谢谢,也想说对不起。
但我不想听。
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这些客套话了。
我只是默默地给他削苹果,喂他喝水,帮他擦身。
尽一个女儿,最基本的,也是最后的义务。
我没有告诉我姑,也没有告诉任何亲戚。
我不想再有任何不必要的争吵和麻烦。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们自己解决。
第四天,我正在给我爸喂粥,病房门被推开了。
我妈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
我愣住了。
我爸也愣住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我妈一个眼神制止了。
“躺着吧,别乱动。”
我妈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对一个普通病人说话。
她走到床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我炖了点鱼汤,你喝点吧。”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爸,只是自顾自地打开保温桶,盛了一碗汤。
病房里,弥漫开一股鲜美的鱼汤味。
是我熟悉的,我妈的手艺。
我爸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沙哑的,破碎的音节。
“静……”
我妈没理他。
她把汤碗递给我:“薇薇,喂他喝吧。小心烫。”
我接过碗,手有点抖。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来。
但我知道,她能来,对我爸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慰藉。
我一勺一勺地喂我爸喝汤。
他喝得很慢,很珍惜。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进花白的鬓角里。
我妈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既没有心疼,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的悲悯。
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可怜人。
一碗汤喝完,我妈拿过空碗,盖上保温桶。
“我走了。”她说,“薇薇,你也别太累了。该请假就请假,身体要紧。”
她从头到尾,没有再跟我爸说一句话。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
“赵静!”
我爸突然叫住了她。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却很清晰。
我妈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我不想再耽误你。”
我妈的背影,僵了一下。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看床上泪流满面的我爸。
我突然明白了。
我爸说不想再遇见她,不是因为恨。
是因为爱。
是因为,他终于懂得,放手,才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而我妈,她来,也不是因为还爱他。
她只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送别那个,曾经在她生命里,留下过深刻印记的男人。
送别那段,让她成长,也让她心碎的,青春。
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在这一刻,终于,都烟消云散了。
没有原谅,也无需原谅。
只是,算了。
13.
我爸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
医生说,要静养,不能再操劳。
我给他请了一个长期的住家保姆。
钱,我来出。
他一开始不同意,说他自己有退休金,不想拖累我。
“爸,这不叫拖累。”我坐在他床边,给他削苹果,“这叫责任。”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天经地义。”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变成一个需要女儿和保姆照顾的病人,这种落差,足以击垮一个人的尊严。
但我别无选择。
我不可能辞职回来照顾他。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我的未来。
我能做的,就是用钱,给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晚年。
很残忍,但也很现实。
生活,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童话。
它更多的时候,是一笔冷冰冰的账。
我跟我妈说了我的决定。
她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往我卡里打了五万块钱。
附言是:“给你爸请个好点的保姆。”
我看着那笔钱,心里很暖。
我知道,她不是在帮我爸。
她是在心疼我。
她怕我压力太大,怕我一个人扛不住。
我们母女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我没有把钱退回去。
我收下了。
因为我知道,这笔钱,对我,对她,都意味着一种联结。
一种,我们是彼此最坚实后盾的,证明。
我爸的身体,在保姆的照料下,慢慢恢复了。
虽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但至少,生活可以自理了。
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看他。
陪他聊聊天,下下棋。
我们聊我的工作,聊社会新闻,聊物价房价。
我们绝口不提我妈,不提过去。
仿佛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脆弱又微妙的平衡。
不再是怨恨的父女,也不再是亲密的父女。
我们更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被血缘这根线,无奈地绑在一起。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悲哀。
一个家,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但回头想想,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貌。
没有那么多的大团圆。
更多的是,一地鸡毛后的,各自安好,和无奈前行。
14.
又是一年春天。
上海的梧桐树,冒出了新芽。
我的生活,也迎来了一些新的变化。
我谈恋爱了。
对方是隔壁部门的一个程序员,叫周寻。
个子很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干净,很温暖。
我们是因为一个项目认识的。
他帮我解决了一个很棘手的技术问题。
为了感谢他,我请他吃饭。
一来二去,就熟了。
是他追的我。
他说,他喜欢看我工作的样子,很专注,很酷。
也喜欢看我笑的样子,很明亮,像小太阳。
我被他这些直白又笨拙的情话,逗得不行。
但我得承认,我心动了。
我28岁了。
我渴望爱情,也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小家。
我们在一起后,他对我很好。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和暖宝宝。
他会在我加班到深夜时,开一个小时的车,来接我回家。
他会把我随口说的一句“想吃什么”,默默记在心里,然后笨拙地学着做给我吃。
在他的照顾下,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可以撒娇,可以任性的小女孩。
我带他去见了我妈。
我妈很喜欢他。
她说,这孩子,看着就老实,靠谱。
“薇薇,你这次,眼光不错。”饭后,我妈悄悄对我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八字还没一撇呢。”
“什么八字没一撇,”我妈白了我一眼,“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就差把你揣兜里带走了。好好珍惜。”
我笑了。
能得到我妈的认可,比什么都重要。
我也带他去见了我爸。
那是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去见我爸。
我爸那天,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他看到周寻,很高兴,拉着他聊了很久。
从工作,到家庭,到对未来的规划。
像一个老丈人,在考察未来的女婿。
周寻表现得不卑不亢,很有礼貌。
临走时,我爸把我们送到门口。
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薇薇,这孩子不错。比爸……比爸强。”
他的眼圈,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说:“爸,我知道。”
回家的路上,周寻问我:“你爸妈……为什么……”
“离婚了。”我替他说了出来。
“哦……”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手,“没关系,以后,你有我。”
他的手很大,很暖。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过去那些年的伤痛和委屈,好像都被抚平了。
是啊。
我有他了。
我不再是那个,在父母的争吵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了。
我长大了。
我有了自己的铠甲,也有了,自己的软肋。
15.
转眼,我29岁了。
我和周寻,准备结婚了。
我们凑了凑首付,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虽然小,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一起设计,一起装修,一起去挑家具。
把那个小小的空间,一点一点,填满我们喜欢的样子。
婚礼定在秋天。
我妈忙前忙后,比我还上心。
她给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说不想让我在婆家受委屈。
我说:“妈,周寻家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我知道。但这是妈的心意。”
婚礼前一天,我妈把我拉到房间,给了我一个首饰盒。
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很好的翡翠手镯。
“这是你外婆传给我的。”我妈给我戴上,“她说,要传给我们家,最幸福的女儿。”
“妈……”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傻孩子,哭什么。”我妈帮我擦掉眼泪,笑着说,“结婚是好事。”
“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尊重,是体谅。别像我跟你爸……”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妈,我知道。”我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幸福的。”
“嗯。”她点点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欣慰,是祝福,也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知道,她为我高兴。
但也为我的离开,而感到孤单。
“妈,”我抱住她,“以后,我跟周寻,会经常回来看你的。我们养你老。”
“好,好。”她拍着我的背,也笑了。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秋高气爽。
我穿着白色的婚纱,挽着周寻的胳膊,站在台上。
台下,坐满了亲朋好友。
我看到了我妈,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坐在主桌,笑得一脸温柔。
我也看到了我爸,他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也在笑,但笑着笑着,就抬手擦了擦眼睛。
司仪在台上说着煽情的祝词。
我看着台下的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男人,和一个最爱我的女人。
他们曾经是一个完整的家。
如今,却只能在我的婚礼上,遥遥相望。
人生,真的,充满了遗憾。
交换戒指的时候,周寻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林薇,我爱你。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开启一个新的篇章。
我不再只是林薇,王建国的女儿,赵静的女儿。
我还是周寻的妻子。
未来,我可能还会是某个孩子的母亲。
我会有我自己的家庭,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喜怒哀乐。
而我爸和我妈,他们也会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走下去。
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再回到那个所谓的“整整齐齐”的家。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去生活。
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地,在不完美的人生里,活出最好的自己。
这就够了。
婚礼结束后,我跟周寻去给宾客敬酒。
走到我爸那一桌,他站了起来,端起酒杯。
“薇薇,周寻,”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有泪光,“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谢谢爸。”
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
然后,我看到,他走到我妈那一桌。
他端着酒杯,在我妈面前,站了很久。
我妈也站了起来。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那眼神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
有歉意,有释然,有祝福,也有一丝,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往事如烟。
最后,他们遥遥地碰了一下杯。
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就笑了。
笑中带泪。
真好。
这样,真好。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