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夹在胳肢窝里的手机换到手上,后背在T恤上蹭了蹭汗,笑道:“二舅,怎么了?螃蟹都分拣好了?”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仓库里点货。
泡沫箱子堆得像小山,一股子咸腥味混着塑料味,往鼻子里钻。
“阳子,我是二舅。”
手机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失真,嗡嗡的,像隔着一层水。
我把夹在胳肢窝里的手机换到手上,后背在T恤上蹭了蹭汗,笑道:“二舅,怎么了?螃蟹都分拣好了?”
“分好了,分好了。”二舅在那头顿了一下,像是清了清嗓子,“那个……价钱的事,得再商量商量。”
我的心,咯噔一下。
手里的记事板差点没拿稳。
“二舅,你开什么玩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合同白纸黑字签的,二十五一斤,二十吨,你村里塘子我全包了。订金我都打过去二十万了。”
“哎,阳子,你先别急。”
二舅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慢悠悠的,但那种慢,此刻像砂纸一样磨着我的神经。
“现在行情不一样了嘛。我刚让我家强子在网上查了,人家大闸蟹,四两一只的,都卖六十一只!”
我气得差点笑出声。
“那是零售价!一只一只卖的!二舅,咱们这是塘头价,是统货!二十吨!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螃蟹吗?”
他这句话,理直气壮,带着一种农村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朴素逻辑。
我感觉自己的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二舅,咱们不能这么干事。我这边跟连锁餐厅、生鲜平台的合同也签了,就等着你的货,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那我就管不着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
“阳子,我也是为村里人着想。大家养一年螃蟹不容易,总不能看着网上的金疙瘩,咱们当土疙瘩卖吧?”
“我也是为你好,你把这批货拉走,转手就能挣大钱,二舅不能让你一个人发财,忘了拉扯你的乡亲们吧?”
这话听着是为人着想,其实就是一把亲情的刀子,明晃晃地捅了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仓库里那股咸腥味,此刻闻起来只觉得恶心。
“二舅,你到底想怎么样?给个准话。”
“也不是怎么样。”他终于图穷匕见了,“强子说了,咱们自己上网卖。你别急,我们给你留着。”
“网上六十一只,你给这个价,货你随时拉走。”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舅,你这是毁约!”
“怎么叫毁约呢?货不是还在吗?价钱好商量嘛。”
“六十一只?那是多大的螃蟹?四两的?五两的?我收的是统货,二两三两的都有,你怎么算?”
“那……那都按六十算。小的就当添头了。”
我气到无语,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已经不是做生意了,这是明抢。
“行,二舅,你真行。”我几乎是咬着牙说,“这批货我要定了。你等我。”
电话那头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强硬,沉默了一下。
“你要是非要原来的价钱,那没有。”
“不过强子也说了,亲戚归亲戚,生意归生意。我们自己也要准备准备,在网上开店,搞直播什么的。”
“这样吧,给你十天时间考虑。十天后,你要是想通了,按新价钱来,你要是想不通……”
他没说下去。
但我懂了。
十天后,这批螃蟹可能就真的不属于我了。
挂了电话,我一拳砸在泡沫箱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手背火辣辣地疼。
仓库里的小工吓了一跳,探头过来问:“陈哥,咋了?”
我摆摆手,没说话。
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二十万订金,那是我找朋友借的,加上我这两年全部的积蓄。
下游的合同,违约金加起来超过五十万。
这批螃ac蟹,对我来说,不是一单生意。
是我的命。
我老婆李静的电话紧跟着就打进来了。
“老公,二舅那边怎么说?货什么时候能到?车都联系好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们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多少个通宵,跑了多少个市场,喝了多少顿不得不喝的酒。
眼看着就要成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听着电话里妻子的声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喂?老公?你在听吗?”
“在。”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车轮碾过的沙土。
“静,出事了。”
我把二舅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脸上血色褪尽的模样。
“他怎么能这样?”过了好久,李静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和难以置信,“那可是你二舅啊!你小时候暑假都在他家过的!”
是啊。
我小时候,爸妈忙,每年暑假都把我扔到乡下二舅家。
二舅那时候对我最好。
他会带我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
他家母鸡下了蛋,二舅妈总是先紧着我吃。
强子,也就是我表弟,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我穿小了的。
我一直以为,这份亲情,比什么都牢靠。
没想到,在二十吨螃蟹带来的巨大利益面前,它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打断了李静的回忆,“我得马上去一趟村里。”
“你一个人去?行不行啊?要不我们报警吧?这是合同诈骗!”李静的声音急切起来。
“不行。”我立刻否定了,“报警,事情就彻底闹僵了。钱能不能追回来两说,这批螃蟹肯定是拿不到了。下游的违约金,能把我们家底赔穿。”
“而且,那是亲二舅,闹到警察局,以后亲戚还怎么做?”
虽然他撕破了脸,但我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
“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别急,在家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着,像一个个冰冷的眼睛。
我开着我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上了高速。
风从没关严实的车窗缝里灌进来,吹得我脸颊生疼。
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的脑子像一锅沸水,不停地翻滚着。
二舅的脸,强子的脸,合同上的红手印,下游客户经理那张不耐烦的脸……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
我一遍遍地复盘。
问题出在哪?
是我太大意了,仗着是亲戚,很多口头上的承诺,没有写进合同的补充协议里。
还是我太相信人性了?
车子下了高速,拐上坑坑洼洼的乡道,颠簸得厉害。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水腥味和泥土的芬芳。
这是我熟悉的味道。
以前每次回来,闻到这个味道,心里都觉得踏实。
今天,只觉得讽刺。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二舅家院子里的灯亮着。
我把车停在门口,推开车门,腿有点软。
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划拳和劝酒的声音。
“强子,你这回可出息了!带着大家发财!”
“就是!还是大学生脑子活!什么直播带货,咱们听都没听过!”
“以后咱们村的螃蟹,就都指望你了!”
我站在门口,听着这些恭维,心一点点沉下去。
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子当中的大圆桌上,坐满了人,都是村里养螃蟹的几户人家。
桌上摆满了酒菜,气氛热烈。
二舅坐在主位上,脸喝得通红。
表弟强子坐在他旁边,正唾沫横飞地比划着什么,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那张因为兴奋而扭曲的脸。
我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热油锅。
院子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
惊讶,尴尬,躲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阳子?你怎么来了?”
二舅站起身,脸上的醉意似乎瞬间清醒了一半。
他旁边的二舅妈,局促地搓着围裙,想笑,又笑不出来。
强子则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睛看我,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仿佛在看一个不速之客,一个笑话。
“我再不来,我的螃蟹就要飞了。”
我声音不大,但足够院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几个刚才还满脸堆笑的村民,默默地低下了头,假装在夹菜。
“说什么呢?”二舅脸上挂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什么你的螃蟹?你给钱了吗?全款付了吗?”
“我订金付了二十万!”我盯着他的眼睛,“白纸黑字的合同,你亲手按的红手印,忘了?”
“订金?”强子嗤笑一声,开了口。
他站起来,比我高半个头,穿着一身潮牌,头发染得乱七-糟八,和我印象里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流鼻涕的男孩判若两人。
“表哥,现在是市场经济。订金算什么?大不了双倍返还给你,四十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华子,给自己点上一根,又把烟盒扔到桌上。
“我们这二十吨螃蟹,按网上的价,能卖出几百万!四十万,毛毛雨啦。”
他的语气轻佻又傲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强子,你懂什么叫合同吗?懂什么叫契约精神吗?”
“哟,表哥,跟我上课呢?”他吐出一口烟圈,“我大学白念的?我告诉你,我还真懂。合同里有不可抗力条款,现在市场价格剧烈波动,就属于不可抗力!”
我被他的歪理气笑了。
“市场价格波动是商业风险,什么时候成了不可抗力了?你哪个大学教的?”
“你管我哪个大学!”强子把烟蒂狠狠地摔在地上,“陈阳,我告诉你,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了。这批螃蟹,你想按原来的价钱拉走,门儿都没有!”
“要么,按网上那个价,六十一只,你现在就可以叫车。”
“要么,你拿四十万违约金走人,咱们两清。”
“要么,你就等着,等我们自己卖完了,也许还有剩下的,到时候再便宜卖给你。”
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桌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二舅坐在那里,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把脸转向一边,不看我。
他默认了。
我把目光从强子身上,挪到二舅脸上,再一个个扫过桌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伯伯。
小时候,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我送一碗。
我考上大学那年,他们每家都凑了钱,给我办了升学宴。
可现在,他们的眼神里,只有贪婪和闪躲。
人心,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二舅。”我开口,声音沙哑,“我只想问你一句,这事,是你做主,还是他做主?”
我指着强子。
二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现在年轻人的事,我不懂……强子有文化,他说得有道理。”
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好。
真好。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情,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这就对了嘛。”身后传来强子得意的声音,“表哥,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四十万,我马上转给你。”
我没有回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院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望着我的车灯远去。
他们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是愧疚,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车子开出村口,我停在路边,熄了火。
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虫鸣。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是因为怕,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那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被曾经的温情狠狠扇了一耳光的感觉,比亏掉几百万还难受。
手机响了,是李静。
我接起来,没说话。
“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谈崩了。”
我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用最简短的语言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老公,”她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们回家吧。钱没了可以再挣,咱们不跟他们置气了。不值得。”
听着她的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说:“不行。”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这批螃-蟹,我必须拿到手。”
“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一个公道。”
李静沉默了。
她了解我。
我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我说,“你放心,我不会乱来。你在家等我。”
挂了电话,我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很久。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硬抢?不行,那是犯法。
打官司?时间太长,我耗不起。下游的客户等不了那么久。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村里的三爷。
三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也是我爷爷的拜把子兄弟。
他为人正直,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
二舅他们,多少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也许,他能帮我说上几句话。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重新发动车子,调转车头,朝着村子另一头的三爷家开去。
三爷家还亮着灯。
我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三爷,是我,陈阳。”
门开了,三爷披着一件外套,站在门口,看到我,愣了一下。
“阳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三爷,我有点事,想请您给评评理。”
我跟着三爷进了屋。
屋里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陈旧木头的味道。
三爷给我倒了杯热茶,坐在八仙桌对面。
“说吧,什么事,让你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三我爷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旱烟袋一明一暗,始终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才把烟袋在桌腿上磕了磕,叹了口气。
“唉,这帮小子,真是钻钱眼里去了。”
“阳子,这事,是他们不地道。”
听到三爷这句话,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三爷,您在村里说话有分量。您能不能帮我跟二舅说说?价钱上,我甚至可以再让一步,一斤加个一块两块,就当给乡亲们多发点福利了。但是,合同必须执行。”
三爷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阳子,不是三爷不帮你。”他缓缓开口,“时代变了。”
“现在村里,已经不是我说话管用的时候了。”
“年轻人都听强子的。他说能在网上卖大价钱,大家就都信了。谁还会听我这个老头子的?”
“我去说,只会碰一鼻子灰。他们还会说我老糊涂,胳膊肘往外拐。”
三爷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人心啊……”三爷又叹了口气,“以前咱们村,谁家有事,大伙儿都去帮忙。现在呢?邻居家的墙高了一寸,都要吵半天。”
“都想着自己发财,亲情、道义,这些东西,不值钱了。”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却暖不了冰冷的心。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三爷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硬碰硬,你肯定不行。他们人多,又占着地利。”
“你得用脑子。”
“他们不是觉得网上能卖大钱吗?”
“你就让他们卖。”
我愣住了。
“让他们卖?那我怎么办?”
“你傻啊。”三爷用烟杆敲了敲桌子,“你二舅和你那个表弟,他们懂个屁的网上卖货!”
“他们以为把螃蟹照片往网上一挂,钱就自己飞到口袋里了?”
“这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三爷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对啊!
我怎么没想到!
我就是做生鲜电商起家的!
这里面的坑,我比谁都清楚!
强子那个半吊子大学生,从网上看了几个成功案例,就以为自己是商业奇才了?
简直是笑话!
“三爷,我明白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明白了就好。”三爷点了点头,“记住,阳子,对付贪心的人,最好的办法,不是跟他讲道理。”
“是让他自己栽个大跟头。”
“他疼了,自然就清醒了。”
从三爷家出来,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重新开始流动了。
我没有再回二舅家,也没有连夜开车回城。
我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哪儿也没去。
我就待在村子附近,远远地观察着。
我看到强子找人拉来了好几大车的泡沫箱和冰袋。
他组织了村里的年轻人,在他的指挥下,笨手笨脚地开始打包。
我还看到有几个穿着花里胡哨,拿着自拍杆的人在蟹塘边上转悠,估计是强子请来的“网红主播”。
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发大财的喜悦。
二舅和二舅妈,更是忙前忙后,给那些“网红”端茶倒水,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
他们谁也没有再联系我。
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冷眼旁观。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着吧。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三天,强子的网店“强记大闸蟹”正式开张了。
他搞了个“开业大酬宾”,请来的那几个小网红在直播间里声嘶力竭地叫卖。
“家人们!看到没有!刚从塘里捞出来的!活蹦乱跳!”
“产地直发!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今天下单,只要59块9一只!四两母蟹带回家!”
我坐在旅馆的房间里,看着手机屏幕里那可笑的表演。
李静给我打来电话,声音焦急。
“老公,他们真的开始卖了!我们怎么办啊?下游的客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了,再交不了货,他们就要起诉我们了!”
“别急。”我对着手机,异常冷静,“让他们卖。”
“可是……”
“你信我。”
我挂了电话,打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没有去联系我的下游客户,也没有去跟二舅他们理论。
我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
我注册了十几个买家账号。
然后,我开始在强子的网店里,疯狂下单。
每个账号,买个三五只。
收货地址,天南地北,哪儿偏远我填哪儿。
新疆、西藏、内蒙古……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关系,找了全国各地的朋友,让他们帮我下单,地址就填他们那里。
一个上午,我就下了几百单。
这些订单,对他们二十吨的总量来说,九牛一毛。
但足以让他们手忙脚乱了。
果然,到了下午,我看到村里那辆用来拉货的小货车,满载着泡沫箱,歪歪扭扭地开上了乡道。
强子亲自押车。
他要去镇上的快递点发货。
我笑了。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重复着同样的操作。
每天下单,然后就等着。
同时,我也在做着另一手准备。
我联系了我一个在邻省做水产批发的朋友,让他帮我紧急调配一批同等规格的大闸蟹。
价格高一点,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先稳住我的大客户。
这是后路。
但我的主战场,还在这里。
大概是第五天,网上开始出现关于“强记大闸蟹”的差评。
“什么玩意儿!顺丰发了四天!收到的时候都臭了!”
“客服死了吗?问半天没人理!申请退款也不同意!”
“螃蟹绳子比螃蟹都重!五两的螃蟹,绳子占了二两!奸商!”
“全是死蟹!一股恶臭!大家千万别买!”
这些差评,有些是我找朋友刷的,但更多的,是真实的买家。
强子他们根本没有处理生鲜的经验。
螃蟹离水后,存活时间很短。
长途运输,对打包技术、冰袋配比、物流速度要求极高。
他们那种粗糙的打包方式,加上乡镇快递点的中转效率,死蟹率高得惊人。
而且,他们根本没有专业的客服团队。
强子一个人,既要负责打包发货,又要回复网上成百上千的咨询,根本忙不过来。
一时间,网店的评分,从4.8分,直线掉到了2.5分。
退款申请堆积如山。
平台的投诉电话,估计都快被打爆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强子焦头烂额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正在旅馆里吃泡面,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二舅妈打来的。
“阳子啊……”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带着哭腔,“你……你在哪儿呢?”
“我在镇上。”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你二舅他……他快急死了。”
我放下筷子。
“怎么了,二舅妈?”
“别提了!”二舅妈的声音哽咽了,“网上那些人,都说我们是骗子!卖死螃蟹!好多人要退钱,还有人说要告我们!”
“强子这两天,天天跟人吵架,嗓子都哑了。今天下午,快递公司的车来了,说我们发的货,死了太多,好多客户拒收,全都给退回来了。”
“拉回来整整一车死螃蟹,臭得整个院子都待不了人。”
“你二舅看着那些死螃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饭都没吃,就一个人蹲在塘边上抽烟……”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沉重的,复杂的滋味。
“阳子,二舅妈知道,这事是我们对不住你。”
“你能不能……看在亲戚的份上,回来帮帮我们?”
“强子他年轻,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批螃蟹要是真砸在我们手里,我们全家……就都完了啊!”
二舅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沉默了很久。
说实话,我心软了。
但理智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火候,还差一点。
“二舅妈,不是我不帮。”我说,“现在是强子在做主,我回去了,他能听我的吗?”
“我回去了,村里人怎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是回去看笑话的?”
“这……”二舅妈语塞了。
“你让二舅和强子,自己想清楚吧。”
“想清楚了,让他俩亲自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
以二舅和强子的脾气,让他们低头认错,比杀了他们还难。
但这是必须的。
不让他们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让他们把那份可笑的傲慢和贪婪彻底打碎,这件事,就永远过不去。
我给他们留了最后的体面。
我没有说,那些差评,有我的“功劳”。
我也没有说,如果他们再不处理,平台的巨额罚款和封店处理,很快就会下来。
我给了他们一个自己走下台阶的机会。
就看他们,愿不愿意走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没有等到二舅和强子的电话。
等来的,是三爷。
三爷拄着拐杖,找到了我的小旅馆。
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苍老了。
“阳子,跟我回去一趟吧。”他开门见山。
“三爷,他们不找我,我回去干什么?”
“他们拉不下那个脸。”三爷叹了口气,“你二舅,昨天在塘边上坐了一宿。今天早上,强子跟他吵了一架,强子怪你二舅当初不该听他的,你二舅怪强子把事情搞砸了。”
“父子俩,差点动手。”
“村里其他几户人家,也都急了。螃蟹在塘里,一天就要掉一分膘,多养一天,就多一天的成本。现在网上卖不出去,你这边的路又堵死了,他们都快疯了。”
“现在,村里人都在你二舅家门口堵着呢,让他给个说法。”
我沉默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比我预想中更严重的地步。
这已经不仅仅是我和二舅家的矛盾了。
这成了整个村子和他们家的矛盾。
“走吧。”三爷看着我,“阳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再大的气,也不能看着你二舅被人逼死。”
“他再不对,也是你亲舅。”
三爷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是啊。
我想要的,是公道,不是逼死他们。
我点了点头。
跟着三爷,回到了那个让我憋了一肚子火的村子。
还没进二舅家的院子,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
“老张!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们保证的?说跟着你儿子强子,肯定能发大财!现在呢?”
“就是!我塘里几万斤螃蟹,都指着这个钱给儿子娶媳妇呢!现在怎么办?”
“退钱!把我们交的螃蟹钱退给我们!”
“对!退钱!”
院子里,挤满了人,群情激奋。
二舅和我二舅妈被围在中间,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强子,那个前几天还不可一世的表弟,此刻正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村民揪着衣领。
他脸上有几道抓痕,头发乱得像鸡窝,嘴里还在不服气地辩解着什么。
“你们懂什么!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这点风险都承担不起……”
“我X你妈的风险!”那村民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强子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你……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老子今天还弄死你这个小王八蛋!”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住手!”
三爷一声怒喝,拄着拐杖走了进去。
村民们看到三爷,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我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当我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但这一次,眼神里没有了敌意和闪躲。
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尴尬、期盼和一丝丝羞愧的情绪。
二舅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强子也看到了我。
他捂着红肿的脸,眼神怨毒地瞪着我。
他肯定以为,眼前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
我没理他。
我走到那个动手的村民面前,说:“六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六叔看着我,粗声粗气地说:“阳子,你别管!这事跟你没关系了!是他们家不仁不义,骗了我们!”
“对!骗子!”人群又开始骚动。
“大家静一静!”我提高了声音,“听我说几句!”
也许是我这几天积累的冷静和气场起了作用,院子里,慢慢安静了下来。
“各位叔叔伯伯。”我环视了一圈,“我知道大家心里急。养大一塘螃蟹不容易,谁都指望着它换个好价钱。”
“但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吵架、打架,能解决问题吗?”
“螃蟹能自己从塘里跳出来,变成钱吗?”
没人说话。
“强子想带着大家在网上找出路,这个想法,是好的。说明他想为村里做点事。”
我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强子自己。
他大概没想到,我居然会帮他说话。
“但是,”我话锋一转,“想法是好的,不代表路子是对的。做生鲜电商,不是请两个网红喊两嗓子那么简单。”
“从品控、打包、物流、客服到售后,每一个环节,都得有专业的人来做。不然,就是现在这个结果。”
“货卖不出去,钱收不回来,还惹了一身骚。”
我的话,说到了所有人的痛处。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村民们,一个个都蔫了。
“那……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六叔问我。
我没回答他。
我把目光,投向了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二舅。
“二舅。”
我叫了他一声。
他浑身一颤,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阳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合同,还算数吗?”我问。
二舅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有回答我。
而是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比刚才那一巴掌,还要响。
“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妈……”
“我不是人……”
“我被猪油蒙了心……”
他一边骂自己,一边哭,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二舅妈在旁边,也跟着抹眼泪。
院子里的村民们,看着这一幕,都沉默了。
再大的怨气,此刻也发不出来了。
只有强子,还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一脸的不服气。
我走到他面前。
“你觉得,你输在哪儿了?”我问他。
“我没输!”他吼道,“我就是运气不好!就是你们这帮农民思想太落后!要是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我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我给你看看,什么叫专业。”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文件,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给下游餐厅做的供货方案。”
“从螃蟹的规格筛选开始,三两以下的,三到四两的,四两以上的,分级处理。公蟹母蟹,分箱包装。”
“包装箱,用的是五层加厚瓦楞泡沫箱,内置双层保温袋。冰袋,根据不同地区的路程和气温,配比从400克到800克不等。”
“物流,我签的是顺丰的生鲜特快专线,承诺48小时内送达。每一单,都有延误险和死蟹包赔险。”
“客服,三班倒,24小时在线,保证买家咨询在30秒内有响应。”
“售后,只要提供死蟹照片,无需退货,立刻闪电退款。”
我每说一条,强子的脸色就白一分。
等我说完,他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他学的那些市场营销理论,在这些具体到每一个细节的实操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以为,在网上卖六十块一只,这六十块就都是你的利润?”
“我告诉你,我这套方案下来,一只螃蟹的物流包装成本,就要接近二十块。平台抽成10%,广告推广费用15%,客服和人工成本5%,再加上10%左右的损耗率。”
“六十块钱,到你手里的,能有十五块,你就算烧高香了!”
“而且,这还是建立在你有稳定销量,能把物流成本谈下来的基础上。像你这样一天发个百十来单,快递费能贵死你!”
“你拿什么跟我争?”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强子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大学知识,他从网上看来的财富神话,在这一刻,被我撕得粉碎。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
他们终于明白,做生意,不是靠着一腔热情和异想天开就能成的。
“阳子……”二舅颤抖着声音叫我。
我转过身,看着他。
“合同,还按原来的。”我说,“二十五一斤,二十吨,一斤都不能少。”
“但是,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批货,所有的分拣、打包、装车,必须由强子带人,亲手完成。”
“我要让他知道,钱,是怎么一分一分,辛苦挣来的。”
强子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让他干这些粗活?
这比打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我不干!”他吼道。
“由不得你!”二-舅突然爆发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强子的衣领,“你这个败家子!老子今天打死你!”
二舅是真的气急了,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我赶紧上去拉住了他。
“二舅,别打了。”
我看着强子,说:“你可以不干。但是,你捅出来的篓子,你自己去平。”
“网店的罚款,买家的退款,村里人的损失,你自己去赔。”
“我看看你这个大学生,有多大本事。”
强子愣住了。
他没钱。
他所有的启动资金,都是二舅给的。
他根本赔不起。
最终,他还是屈服了。
在所有村民的注视下,他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我们村的一道奇观。
我,陈阳,坐在塘边的遮阳伞下,喝着茶,指挥着。
而我的表弟,强子,带着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赤着脚,泡在水里,捞螃蟹,分拣,称重,捆扎。
他的潮牌衣服换成了破旧的工装,手上磨出了血泡,脸上被太阳晒得脱了皮。
他想偷懒,想抱怨。
但是,每当他回头,看到的,都是院子里,那些村民们冰冷的,监督的眼神。
他不敢。
二舅和二舅妈,也没有闲着。
他们负责后勤,做饭,烧水。
每次把饭菜端到我面前,二舅都想说点什么,但最终,都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我没有为难他们。
但我也没有给他们好脸色。
有些事,做错了,就得付出代价。
亲情,不是一次次被原谅的借口。
两天后,二十吨螃-蟹,准时装上了我叫来的冷链车。
我跟车队结清了运费。
然后,当着所有村民的面,我把尾款,八十万现金,交到了二舅手里。
一沓沓红色的钞票,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村民们都围了上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开始分钱,算账,院子里又恢复了热闹。
但这种热闹,和那天晚上的,截然不同。
二舅拿着属于他家的那一份,走到我面前,要把钱塞给我。
“阳子,这钱……二舅不能要。这次的事,都是二舅不对……”
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这是你应得的。我签的合同,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至于多的,你就当是……替强子交的学费吧。”
我看了看不远处,那个累得瘫坐在地上的表弟。
他也在看我,眼神复杂,没有了之前的怨毒,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也许是敬畏,也许是迷茫。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该走了。
我跟三爷道了别,跟村民们打了招呼。
最后,我走到二舅和二舅妈面前。
“二舅,二舅妈,我走了。”
“阳子……吃了饭再走吧……”二舅妈红着眼圈说。
我摇了摇头。
“不了,公司还有一堆事。”
我转身,拉开车门。
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二舅突然在我身后,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
“阳子……以后,还回来吗?”
我握着车门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
“再说吧。”
我发动了车子,驶离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二舅和二舅妈,还有三爷,一直站在村口,看着我的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静。
“老公,货收到了!质量很好!餐厅那边非常满意!说要跟我们签长期合同!”
她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轻松。
“太好了!”她说,“这下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庆功!”
“好。”
我笑着答应。
但挂了电话,我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我赢了吗?
从生意上讲,我赢了。
我拿到了螃蟹,履行了合同,保住了信誉,还赚到了该赚的钱。
我还用我的专业,给所有短视和贪婪的人,上了一课。
但是,我好像也输了。
我输掉的,是回不去的故乡,是再也无法坦然相对的亲人,是记忆里,那个会在夏夜里带我捉萤火虫的二舅。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我知道,属于我的战场,在这里。
我会继续在这里打拼,挣钱,养家。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会忘了那二十吨螃-蟹的腥味。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下午,二舅看着我,流下的那两行浑浊的眼泪。
来源:折柳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