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景色,是从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慢慢褪色,变黄,最后干脆裸露出大片大片的土地本色。
车窗外的景色,是从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慢慢褪色,变黄,最后干脆裸露出大片大片的土地本色。
那种颜色,不是你在城市里能见到的任何一种土黄。
它更深,更沉,像是被太阳晒了几千年,又被风吹了几千年,所有不结实的水分和色彩都被剥离掉了,只剩下最硬朗的骨头。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很有节奏,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
我手里攥着一块石头。
一块黑色的,被盘得油光发亮的石头,不大,正好能被我整个手掌握住。
它的温度,好像永远比我的手心凉那么一点点。
这是我来东胜的唯一理由。
或者说,是唯一的线索。
下了火车,一股风猛地灌进我的领口,带着一种干燥到极致的味道。
不是灰尘味,也不是沙土味,就是一种……空气里什么水分都没有的味道。
你吸一口气,能感觉到它刮着你的鼻腔和喉咙,一路冲进肺里,然后你的身体好像也跟着变得干燥起来。
东胜的火车站不大,天很高,蓝得像一块刚被洗过的玻璃,没有一丝云彩。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光线很硬,直直地戳下来,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压缩得又黑又短。
我拉着行李箱,站在广场上,有点懵。
这地方,比我想象中要新,也要……安静。
没有预想中的苍凉,高楼并不少,街道也宽阔。
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感,好像整个城市的背景音都被调低了。
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很干脆利落的中年男人,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去哪儿?”
我报了个酒店的名字。
他点点头,一脚油门,车子就汇入了不算拥挤的车流。
我看着窗外,那些建筑、树木、行人,飞快地向后掠去。
一切都很正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北方城市。
可我心里那个声音在问:就是这里吗?
他当年,就是在这里,留下了这块石头?
石头在我手心里,被我的体温捂得有了一丝暖意。
我把它攥得更紧了。
到了酒店,安顿下来。
房间的窗户很大,正对着一片居民区。
我站在窗边,往下看,能看到小区里散步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小孩。
阳光把楼房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地面上。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那么有生活气息。
可这平和,却让我更加不安。
因为我此行的目的,是来寻找一个故事的碎片。
一个被沉默了几乎一生的故事。
而这片土地,看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藏不住任何秘密。
爷爷去世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
没有遗言,没有信。
他就那么安详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整理遗物时,我们在他一直穿着的那件旧中山装的内兜里,发现了这块石头。
家里人都很奇怪。
爷爷一辈子朴素,不爱任何饰物,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么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
它不是玉,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石料,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只是因为常年摩挲,才显得那么光滑。
我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我发现石头底部,刻着两个很小很小的字。
字迹已经很模糊了,我对着光,眯着眼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来。
是“东胜”。
家里没人知道爷爷和这个地方有什么渊源。
他的人生履历,从我们知道的开始,就清晰得像一条直线。
出生在江南水乡,年轻时参军,后来转业到了我们那个南方小城,在厂里当了一辈子技术员,直到退休。
他的人生轨迹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内蒙古,更没有出现过东胜。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都没跟我们讲过什么过去的故事。
他就像我们身边最常见的那种老人,慈祥,安静,每天就是看报纸,散步,坐在藤椅上打盹。
他的世界,好像就只有那个小小的院子那么大。
可这块石头,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一扇我们从未见过的门里。
门后是什么?
没人知道。
家里人讨论了一下,觉得可能就是他年轻时偶然路过,随手捡的纪念品,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
只有我,忘不了。
我总觉得,那块石头,在爷爷手里被捂了几十年,一定有它的温度和故事。
一个沉默了一辈子的人,把他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这块不会说话的石头里。
于是,我来了。
带着那块石头,来到了这个叫做东胜的地方。
我没有任何计划,也不知道从何找起。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来。
我应该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他当年呼吸过的空气,感受他当年感受过的风。
或许,这样我就能离他的秘密,更近一点。
我在东胜的第一天,什么都没做。
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这里的风真的很大,吹得路边的树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
风声里,好像带着一种呜咽,又像是一种诉说。
我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一碗面。
面是手擀的,很劲道,汤是羊肉汤,很鲜。
老板娘很热情,看我一个人,就跟我搭话。
“丫头,来旅游的?”
我点点头。
“咋一个人跑这么远?东胜可没啥好玩的。”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
“我来找个人。”我鬼使神使地说了这么一句。
“找谁?有地址没?”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我只知道,他很多年前,来过这里。”
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
“那你可不好找喽。这地方,几十年,变化大得很。”
是啊,变化大得很。
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心里一片茫然。
人海茫茫,时间茫茫,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几十年前的影子?
晚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把那块石头放在枕边。
黑暗中,我好像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它像一个沉默的向导,把我带到了这里,然后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也许,爷爷和东胜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故事。
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第二天就买票回家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旧货市场。
或者,古玩市场。
我想,如果爷爷当年在这里生活过,会不会留下一些带有时代印记的东西?
或者,我能不能找到一些了解过去的老人?
这是一个很渺raw的想法,像是在大海里捞一根针。
但当时的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我打车去了当地一个据说最大的旧货市场。
市场很大,也很杂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旧木头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各种各样的老物件,被随意地堆在地上。
旧书、瓷器、铜钱、像章、老式收音机……
时间,在这里好像被折叠起来了。
我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过去,希望能找到一点点和爷爷那个年代相关的蛛丝马迹。
但我什么都看不懂,那些东西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破烂。
我逛了一上午,一无所获,心里越来越沉。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一个很小的摊位。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眯着眼打盹。
她的摊位上,东西很少,只有几个旧皮箱,和一堆泛黄的旧信封。
我走了过去,蹲下来,拿起一个信封看。
上面的邮戳,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
“丫头,看上啥了?”老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不像一个老人的眼睛。
“我……我随便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
“想找啥?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她笑了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黑色的石头。
“奶奶,您见过这样的石头吗?”
老奶奶接过石头,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手上,那块黑色的石头,在她手里显得格外沉静。
她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问我:“这石头,是你的?”
我点点头:“是我爷爷的。”
“你爷爷……”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他叫什么?”
我报了爷爷的名字。
老奶奶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您……认识我爷爷?”我试探着问。
老奶奶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把那块石头翻过来,用指甲轻轻地刮着底部那两个模糊的字。
“东胜……”她喃喃自语,“他还是……记着这个地方啊。”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我抓着老奶奶的手,声音都在发抖:“奶奶,您真的认识我爷爷?您能告诉我,他和这里,到底有什么故事吗?”
老奶奶抬起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最后,她叹了口气。
“丫头,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你跟我来吧。”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摊位。
我连忙帮她。
她把那几个旧皮箱和一堆信封都收进一个大布袋里,然后背在身上。
她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但步子却很稳。
我跟着她,穿过嘈杂的市场,上了一辆很旧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摇摇晃晃的。
我坐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敢问,只是紧紧地攥着那块石头。
我感觉,我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车子在城市的边缘停下。
这里,和市中心完全是两个样子。
房子都很旧,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路上很安静,偶尔能看到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老奶奶带着我,走进一条很窄的巷子。
巷子两边,是高高的院墙。
阳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洒在青石板路上。
空气中,有种淡淡的青苔的味道。
我们在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院门前停下。
老奶奶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生了锈的铜锁。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不大的院子,出现在我眼前。
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的树,我叫不出名字。
树下,放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那么有年代感。
“进来吧。”
老奶奶把我让进屋。
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摆设很简单。
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一个老式的柜子。
墙上,挂着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
老奶奶给我倒了杯水,水是温的。
“坐吧。”
我在桌边坐下,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奶奶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听得到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时间的脚步。
终于,她开口了。
“你爷爷,我认识他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年,他跟着勘探队,来到我们这里。那时候的东胜,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这里到处都是沙子,风一吹,眼睛都睁不开。”
“他们就住在我家后面的那个大院里。一群年轻人,每天都灰头土脸的,但眼睛里,都有光。”
“你爷爷,是里面最不爱说话的一个。别人休息的时候,都聚在一起打牌、吹牛。只有他,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或者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石头。
“我那时候,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他们经常来买东西,一来二去,就熟了。”
“你爷爷,每次来,都不怎么说话,就是把要买的东西的单子递给我。我给他拿好东西,他付了钱,说声谢谢,就走了。”
“直到有一次。”
老奶奶顿了顿,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那天,风特别大,沙子刮得天都黄了。我下班回家,路上自行车坏了。我一个人,推也推不动,修也修不好,急得直哭。”
“然后,他就出现了。像从沙子里钻出来一样。”
“他也没说话,就走过来,接过我的车,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
“我当时,都看傻了。”
“我对他说谢谢,他还是不说话,就对我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他的牙,很白。眼睛,很亮。”
“从那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我知道,他不是冷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他会把他分的舍不得吃的水果,偷偷放在我的车筐里。”
“我值夜班的时候,他会算好时间,在路口等我,然后默默地把我送到家门口,再自己一个人,走回那个大院。”
“我们之间,说的话,加起来可能都没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我懂他,他也懂我。”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觉得未来,还有很长很长。”
“他跟我说,等勘探结束了,他就回老家,然后就来接我。他说,他家在南方,那里有很多水,有很多桥,跟这里完全不一样。他说,要带我去看看。”
“我信了。”
“他走的那天,也是一个风很大的日子。他把这块石头,塞到我手里。”
老奶奶伸出手,指了指我手里的那块石头。
“他说,这是一块乌石,是这里的山里特有的。他说,他把它磨了很久,磨掉了所有的棱角。他说,他把想对我说的话,都藏在了这块石头里。他说,让我等他。”
“他走了。我等啊等,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信,也寄不出去。地址,早就变了。”
“后来,我也想通了。那个年代,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也许,他有他的难处。也许,他早就把我忘了。”
“我把这块石头,收了起来。收在一个很深的盒子里。我想,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他了。”
“再后来,我也结婚了,生了孩子。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关于他的记忆,也慢慢地淡了。就像这院子里的石桌,被风雨侵蚀,慢慢地模糊了。”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从南方来,找到了我。”
老-奶奶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那个人,是你爷爷的战友。他告诉我,你爷爷,在一次任务中,受了很重的伤,伤到了脑子,忘了很多事情。”
“他告诉我,你爷爷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他只记得,他要回南方。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张回南方的旧船票。”
“后来,组织上帮他找到了家人。他就回去了。再后来,就跟我们知道的一样,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那个战友说,你爷爷,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以前的事了。他让我,不要再去打扰他。让他,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我把那块石头,交给了那个战友。我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爷爷能想起什么,就把这块石头,还给他。如果他想不起来,那就让这块石头,替我,陪着他。”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一辈子都那么沉默。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坐在藤椅上,看着远方,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这块石头,看得那么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带在身上。
他不是忘了。
他只是,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被封存在了那场意外里。
但是,他的身体,他的潜意识,还记着。
记着北方的风,记着漫天的黄沙,记着一个他许下过诺言的姑娘。
所以,他才会摩挲着这块石头,一摩挲,就是几十年。
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和过去有关的东西。
这是他丢失的记忆的,唯一的锚点。
“奶奶……”我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奶奶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她的手,很干,很暖。
“好孩子,别哭。都过去了。”
“他这一辈子,过得好吗?”她问。
我用力地点头:“我奶奶对他很好,我们全家,都对他很好。他……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老奶奶的眼圈,也红了。
她仰起头,看着屋顶,好像在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那天下午,我和老奶奶聊了很久。
她给我讲了很多很多,关于那个年代,关于东胜,关于我那年轻的、我还完全不认识的爷爷。
她说,我爷爷喜欢吃她做的沙葱包子。
她说,我爷爷字写得很好看,勘探队的报告,都是他写的。
她说,我爷爷有一次为了保护她,跟几个小混混打架,额头还缝了针。
……
那些故事,像一幅幅泛黄的老照片,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褪色工装的年轻男人。
他沉默,羞涩,但内心,却像火一样炙热。
他在漫天黄沙里,遇到了一个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的姑娘。
他把所有的爱恋和承诺,都刻进了一块黑色的石头里。
然后,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忘记了她,忘记了这里的一切。
而她,用一生,守着这个秘密。
临走的时候,老奶奶把我送到巷子口。
风,还是很大。
吹得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飞舞。
“丫头。”她叫住我。
我回过头。
“这块石头,你还给你爷爷吧。”她说。
我愣住了。
“这……这是您的东西。”
她摇了摇头,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坦然。
“不了。它陪了他一辈子,也该物归原主了。你回去,把它,放在他的墓前吧。告诉他,我……我不怪他。”
“也告诉他,当年的那个小镇,现在已经变了样。沙子,都变成了绿树。风,也没那么大了。”
“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我看着她,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深情和等待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只能,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酒店,我把那块石头,放在窗台上。
夕阳的余晖,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润的光。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我好像,能看到爷爷年轻时的样子。
我好像,能听到北方的风,在他耳边呼啸。
我好像,能感受到,他把这块石头,塞到那个姑娘手里时,滚烫的体温。
记忆会丢失,但爱,不会。
它会化作一种本能,一种习惯,刻进骨子里,融入血液里。
就像爷爷,他忘了所有,却用一生,摩挲着这块来自北方的石头。
我在东胜,多待了两天。
我去了老奶奶说过的,他们当年住过的那个大院。
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居民小区。
我去了她工作过的那个供销社。
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连锁超市。
我还去了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那条河边。
河水,已经干涸了。
河床上,长满了杂草。
物是人非。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也最残忍的东西。
它能改变一切,也能掩埋一切。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
比如,刻在石头上的名字。
比如,藏在心底的记忆。
离开东胜的那天,是个晴天。
天,还是那么高,那么蓝。
风,还是那么大,那么干燥。
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来的时候,我带着满心的迷茫和疑问。
走的时候,我带着一个沉甸甸的故事,和两代人的思念。
我把那块石头,贴身放好。
它不再冰冷。
它带着爷爷的体温,也带着那位老奶奶的嘱托。
它沉甸甸的,像一段被封存的岁月。
回到家,我去了爷爷的墓地。
墓碑上,他的照片,笑得很慈祥。
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但我知道,在这张慈祥的面容背后,还藏着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热血而深情的年轻人。
我把那块黑色的乌石,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爷爷。”我轻声说。
“我去了东胜。”
“我见到她了。她很好。”
“她说,她不怪你。”
“她说,那里的沙子,都变成了绿树。风,也没那么大了。”
“您……听到了吗?”
一阵风吹过,墓地旁的松柏,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答我。
我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从东胜回来后,我的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开始理解了,爷爷的沉默。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无话可说。
那是一个人,在丢失了最重要的记忆之后,为自己建立起的一座孤独的城堡。
他在城堡里,日复一日地,守护着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秘密。
我也开始理解了,等待的重量。
那位老奶奶,用大半生的时间,去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答案。
她没有抱怨,没有怨恨。
她只是,把那段记忆,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心里。
然后,用余生的岁月,去灌溉它,让它在心里,开出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这趟东胜之行,我没有看到什么壮丽的风景,也没有吃到什么饕餮大餐。
它给我的,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是一份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深情。
它让我明白,每一个平凡的生命,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
每一个沉默的灵魂,深处都可能汹涌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情感。
所以,我才会在开头说,不要随便去东胜。
因为,那不是一个适合走马观花的城市。
它的风景,不在地上,而在风里,在时间里,在那些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故事里。
除非,你和我一样,带着一颗寻找的心。
除非,你也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被时间遗忘的。
除非,你准备好了,去倾听一块石头的诉说。
去感受一阵风的呼吸。
去触摸一段被深埋的记忆。
如果你准备好了,那么,就去吧。
去东胜。
去那片高远的天空下,去那片干燥的风中。
也许,你也会在那里,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
找到那个,能让你热泪盈眶的故事。
那块石头,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我有时候写东西累了,就会把它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
它的表面,还是那么光滑,那么温润。
我常常会想,爷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它。
他想不起那个姑娘的样子,也想不起那个黄沙漫天的小镇。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块石头很重要。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里面,藏着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一种多么深沉,又多么悲伤的爱。
爱,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记忆。
它是一种烙印,刻在灵魂的最深处。
即使有一天,你忘记了全世界,你也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那种,想要靠近,想要守护的感觉。
后来,我给东胜的那位老奶奶,寄去了一张照片。
是我在爷爷墓前,拍的。
照片上,那块黑色的乌石,静静地躺在墓碑前,旁边,放着一束白色的菊花。
我还附上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说太多。
我只是告诉她,爷爷,回家了。
带着他一生的思念,和一块石头的承诺,回到了他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相信,她能懂。
有些情感,是不需要用过多的言语去解释的。
就像那块石头,它沉默了几十年。
但它所承载的,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要厚重。
这个故事,我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
这是属于爷爷,属于那位老奶奶,也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我会把它,好好地,珍藏在心里。
偶尔,我也会拿出那张,从东胜带回来的,老奶奶的照片。
照片上,她坐在自家院子的那棵大树下,笑得很安详。
她的身后,是斑驳的墙壁,和悠长的岁月。
我看着她的笑容,总会想起她跟我说起爷爷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那是一种,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而坚定的光。
我想,支撑着她,走过那漫长等待的,不仅仅是爱情。
更是一种,对美好的坚守,和对命运的坦然。
她让我相信,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上,真的有那样一种感情。
它不求回报,不问结果。
它只是,静静地存在着。
像一颗星星,在遥远的时空里,为你,永远地亮着。
这就是,东身,带给我的一切。
它让我,看到了爱情最本真的样子。
也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敬畏。
我们每个人,都像一颗在时间长河里漂流的石子。
会被冲刷,会被磨砺,会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
我们可能会,忘记来时的路。
可能会,丢失最重要的东西。
但请你相信。
总会有一双手,在下游,等着你。
总会有一颗心,在远方,记挂着你。
总会有一块石头,替你,记住所有。
记住你的名字,你的样子。
记住你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
我再也没有去过东胜。
但那个城市,却像一颗钉子,深深地钉在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里,有一个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
树下,有一个老人。
她会在每一个起风的日子里,泡上一壶茶,坐在石桌旁,静静地,看着远方。
她在看的,不是风景。
而是,她整个的,青春。
是那个,在黄沙里,为她修好自行车的,沉默的少年。
而我,也会在每一个想念爷爷的时刻,拿起那块黑色的石头。
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
感受着,那份跨越了时空的,沉甸甸的爱。
这,就够了。
这趟旅程,像一场梦。
梦醒了,我回到了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里。
每天上班、下班,挤地铁,吃外卖。
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喧嚣,忙碌,偶尔会感到疲惫和迷茫。
但我的心里,却好像多了一个很安静的角落。
每当我感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躲进那个角落里。
那里,有东胜的风,有老奶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还有一块沉默的黑色石头。
它们会告诉我,要安静,要沉淀,要像那块石头一样,把所有的锋芒和棱角,都交给时间去打磨。
然后,用最温润的样子,去面对这个世界。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我身边的那些“沉默”的人。
比如,公司里那个总是一个人吃饭的同事。
比如,小区里那个每天都坐在长椅上发呆的老人。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他们孤僻,或者不合群。
我会想,在他们沉默的外表下,是不是也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是不是也有一块,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石头”?
这个世界,太吵了。
每个人,都在拼命地表达,拼命地展示。
我们都急着,让别人看到自己。
却很少,有耐心,去倾听别人的沉默。
但其实,很多时候,最深沉的情感,最厚重的故事,都藏在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里。
藏在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藏在那些,日复一日的,沉默的陪伴里。
就像我爷爷,他一辈子,都没对奶奶说过一句“我爱你”。
但他会,在每一个下雨天,提前站在巷子口,等她下班。
他会,记得她所有爱吃的菜,和不爱吃的菜。
他会,在她睡着之后,悄悄地,给她掖好被角。
他用了一生的行动,去弥补那句,他说不出口的,也想不起来的,承诺。
这,或许就是,上一辈人的爱情。
内敛,深沉,却坚韧得,足以抵抗岁月的侵蚀。
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曲折的情节。
我只是,想把它,记录下来。
记录下,那阵吹过东胜的风。
记录下,那段被黄沙掩埋的往事。
记录下,那份沉默了半个世纪的,深情。
我想,等我老了,我也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
我会告诉他们,爱,有很多种样子。
有一种爱,叫作“忘记”。
有一种爱,叫作“等待”。
有一种爱,叫作“沉默”。
而所有的爱,最终,都会有一个归宿。
或早,或晚。
它会,回到它,应该在的地方。
就像那块石头,漂泊了半生,终究,还是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就像我爷爷,他忘了回家的路,但他的心,却从未,离开过。
最后的最后,我想对看到这个故事的你说:
如果你的身边,也有一个“沉默”的人。
请你,多给他一点耐心,多给他一点拥抱。
试着,去听懂他沉默背后的语言。
因为,在那片沉默的海洋深处,可能,藏着一片,你从未见过的,最美的星空。
而那片星空,只为你一个人,闪亮。
去吧,去爱,去感受,去倾听。
不要害怕,不要犹豫。
因为,生命中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而所有的等待,终将,被温柔以待。
就像东胜的风,吹了几千年,终究,还是等来了,那片染绿了沙丘的春天。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东胜。
还是那个小院,那棵大树。
但树下,坐着的,不是老奶奶。
而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着一件碎花衬衫。
小伙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额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
他们没有说话。
只是并肩坐着,看着天边,那轮缓缓落下的夕阳。
风,轻轻地吹过。
吹动了姑娘的发梢,也吹动了小伙子的衣角。
他的手里,握着一块黑色的石头。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那是我的爷爷。
那是,在他忘记一切之前,在他变得沉默之前,那个最真实,最完整的,爷爷。
梦醒了,我的枕边,总是湿的。
我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露水。
但我知道,那个梦,是东胜的风,托给我的。
是那块石头,带给我的。
它在告诉我,有些故事,没有结局。
因为,爱,本身,就是最好的结局。
它从未离开,也从未,被遗忘。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另一个时空里,继续着。
永不落幕。
来源:端庄柑桔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