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天,我办完了退休手续,抱着一个印着「光荣退休」的纸箱子走出单位大门。
那一天,我办完了退休手续,抱着一个印着「光荣退休」的纸箱子走出单位大门。
天很蓝,是那种洗过头的蓝,清透得像块玻璃。阳光有点晃眼,我眯着眼睛,觉得身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工作服,一下子就松快了。
同事们在门口给我办了个小小的欢送会,送了花,说了些祝福的话。我笑着,一一接过来,心里却像揣着一只刚学会飞的鸟,扑腾扑腾的,又慌又喜。
回家路上,我绕去菜市场,买了条最新鲜的鲈鱼,还称了半斤他最爱吃的虾。
老周,我的丈夫,也退休了,比我早三个月。
我们的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合作了二十七年的双人宿舍。两室一厅,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固定的位置,像用尺子量过一样。
客厅的墙上,挂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银行卡账单,一张我的,一张他的,每个月月底,家里的保姆会把账单贴上去,我们各自核对,然后把钱转到公共账户里。
这就是我们家的规矩,AA制,从结婚第一天起,坚持了二十七年。
我把鱼和虾放进厨房,开始处理。水流哗哗地响,冲刷着鱼鳞,也冲刷着我心里那点不着边际的兴奋。
退休了,我自由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晚饭,四菜一汤,摆得整整齐齐。
老周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他吃饭的样子很好看,背挺得笔直,筷子使得稳,从来不会发出声音。
我们之间很少说话,尤其是在饭桌上。安静得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肚子上最嫩的肉。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没说谢谢,也没拒绝,就那么吃了。
“老周,”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跟你说个事。”
他“嗯”了一声,眼睛还看着他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像是要数清楚。
“我退休了,以后时间就多了。我想……我想回我妈那儿去住,照顾她。”
我说得很慢,也很平静。这不是一时兴起,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盘了好多年,像一棵树,终于在今天,破土而出了。
我妈,一个人住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老周的筷子停住了。
他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他的眼睛很深,像两口井,看不见底。
“回去?”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对,回去。”我点点头,“我妈需要人照顾。我哥在国外,我姐家也一堆事。只有我,现在闲下来了。”
他沉默了。
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他会说“好”,或者“你自己决定”,就像这二十七年来,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一样。我们的钱是分开的,生活是分开的,情感,好像也是分开的。
可他没有。
他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你回去了,谁管我老母?”
我愣住了。
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我老母。
他说的是他妈,我的婆婆。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地理直气壮,那么地……陌生。
二十七年了。
我们结婚二十七年,AA了二十七年。
逢年过节,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给他妈买的补品,用的是他自己的工资卡。我给我妈买的棉袄,刷的是我自己的信用卡。
就连双方父母生病住院,我们都是各自承担,账目清清楚楚,从不混淆。
他妈有一次摔断了腿,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去看过两次,一次提着果篮,一次提着汤罐。那都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买汤罐的时候,我还特意绕路去了那家老字号,排了半小时的队。
老周当时说了句“辛苦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出院后,他请了个护工照顾他妈,费用从他自己的账户里出。
我妈心脏不好,搭了两个支架。手术费是我和我哥我姐凑的。老周也来医院了,站在走廊尽头,抽了半包烟,然后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
他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算进公账里。”
我当时捏着那个信封,感觉那不是钱,是几张冰冷的纸,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都隔开了。
现在,他问我,谁管他老母?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你妈,不是一直都是你自己管的吗?”我问他,声音有点发抖。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都退休了,你也有时间了,照顾一下我妈,不应该吗?”
应该吗?
我反问自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我没再碰那条我精心做的鲈鱼,也没吃那半斤新鲜的虾。
晚上,我们分房睡。这也是我们多年的习惯。主卧是他的,次卧是我的。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亮亮的光,像一把锋利的刀。
我想起了二十七年前。
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彩礼,没有嫁妆。
他说,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要追求独立和平等。
我信了。
他说,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基础,我们婚后AA制,互不干涉。
我也信了。
我以为,这是一种尊重,一种现代的、文明的婚姻方式。
我们买了房子,房贷一人一半。
我们买了车,油费、保养费,谁开谁出。
家里的水电煤气网费,保姆的工资,每个月列出清单,平摊。
甚至,连买一卷卫生纸,我们都会在家庭记账本上记上一笔。
我怀孕的时候,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一口酸辣粉。
那天他下班,我让他帮我带一份。
他带回来了,热气腾腾的。我接过来,他伸出手,说:“十八块。”
我当时正吐得天昏地暗,愣了一下,然后从钱包里找出十八块钱给他。
他接过钱,数了数,放进口袋里。
那一刻,我碗里的酸辣粉,忽然就没了味道。
孩子出生后,奶粉、尿布、衣服、玩具……所有的开销,我们都用一个小本子记下来,月底结算,一人一半。
孩子上学了,学费、补习班的费用,也是一人一半。
有一次,孩子发高烧,半夜送去急诊。我抱着孩子,他去排队缴费。
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他说:“医药费一千二,你先转我六百。”
我当时抱着烧得滚烫的孩子,心急如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默默地拿出手机,把钱转给了他。
孩子渐渐长大了,他似乎也习惯了我们这种相处模式。
他跟同学说,我爸是我爸,我妈是我妈,他们是合伙人。
我听到的时候,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可我能说什么呢?
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
二十七年,我们就这样,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算着最精明的账。
我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红脸,甚至没有眼泪。
因为一切都可以用数字来衡量,用金钱来解决。
情感,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可是,人怎么可能没有情感呢?
我以为我可以。
我以为我可以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埋在心里,用工作,用孩子,来填满生活的缝隙。
直到现在,我退休了。
孩子也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忽然发现,我一无所有。
这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没有一丝烟火气,没有一丝属于我的痕-迹。
我的东西,都整齐地放在我的房间,我的衣柜,我的储物箱里。
客厅里的任何一件摆设,都可能是我和他共同出资购买的,但没有一件,是完全属于我的。
我像一个租客,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
现在,租期到了,我想离开。
他却不准。
他用他的母亲,像一条绳索,想要把我捆在这里。
凭什么?
我在黑暗中问自己。
凭什么?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做早饭,这是我们家的保姆的工作。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照片……
东西不多,一个28寸的行李箱,就装满了。
我把箱子立在门口,然后坐在沙发上等。
老周起床了。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睡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到门口的行李箱,眼神闪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加了一片柠檬。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保姆做好了早餐,三明治和牛奶。
我们依然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吃着。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已经买了下午三点的车票。”我先开了口。
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非要走?”他问。
“对。”
“为了你妈?”
“为了我自己。”我说。
他放下手里的三明治,用餐巾擦了擦嘴。
“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这个家?”我笑了,“老周,你觉得这里,还算个家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这里是你的房子,也是我的房子。我们一人一半的产权。但这里不是家。”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家是什么?家是有温度的,是吵吵闹闹的,是会为了对方妥协和付出的。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像两个合伙开公司的,连买一瓶酱油都要记账。”
“我们这样,不是挺好吗?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跟了过来,站在我身后。
“好?”我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老周,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这样真的好吗?”
“你生病的时候,我给你倒水,给你买药,然后把账单发给你。你觉得好吗?”
“我过生日,你送我一条丝巾,然后告诉我,这是从我们共同账户里出的钱,算是给我的福利。你觉得好吗?”
“孩子在学校受了欺负,哭着回家。你跟他说,男孩子要坚强,然后转头问我,要不要请个心理医生,费用一人一半。你觉得好吗?”
我一句一句地问他,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那些积压了二十七年的委屈,像洪水一样,冲垮了我理智的堤坝。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受够了。”我擦掉眼泪,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受够了这种像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我不想再过这种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日子。”
“我要回我妈那儿去。那里,才有家的样子。”
我说完,拉起门口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风景,一帧一帧地向后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柏油马路,变成了蜿蜒的乡间小路。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这是我熟悉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我妈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红砖墙,水泥地。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
我拖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我家在四楼,没有电梯。
我爬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终于,我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前。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我妈。
她比我上次见她,又老了许多。
头发全白了,像一团蓬松的雪。
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道光。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声音颤抖。
“妈,我退休了,我回来陪你。”我笑着,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
我妈的家很小,也很旧。
但很干净,很温暖。
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阳光照进来,给每一片叶子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上,爸爸还在,笑得一脸灿烂。
我和哥哥姐姐,围在他和妈妈身边,像三只快乐的小鸟。
那时候的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有。
我妈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房,是以前我住的。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但窗户很大,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
我妈给我铺了新的床单,是那种印着小碎花的,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混合香味。
我躺在床上,感觉整个人都陷了下去,陷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里。
二十七年来,我从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
在这里,我不用再计算,不用再提防,不用再假装坚强。
我可以做回那个最真实,最放松的自己。
我开始学着照顾我妈。
给她做饭,陪她散步,带她去医院检查。
我妈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会把我叫成我姐的名字。
有时候,她会对着电视机自言自语,一说就是一下午。
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前兆。
我心里很难过,但我没有表现出来。
我只是更有耐心地陪着她,听她讲那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往事。
她讲她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讲她怀我的时候,多想吃一个烤红薯。
讲我小时候,有多么调皮,把家里的暖水瓶都打碎了。
我听着,笑着,有时候也会跟着掉眼-泪。
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脑海里重现。
原来,我曾经也是被那么深地爱过的。
原来,家,是这个样子的。
老周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第一次,是在我回来的第三天。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我不回去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挂了电话。
第二次,是在半个月后。
他说:“我妈病了,住院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能不能回来看看她?”他问得有些迟疑。
“我走不开,我妈也需要人照顾。”我拒绝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怨,会恨。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里去了。
我妈最喜欢吃桂花糖糕。
老家门口,有一家做了几十年的老店,每天限量供应。
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去排队给她买。
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吃得满嘴都是糖,我就会觉得,一切都值了。
有一天,我排队回来,看到我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相框,默默地流眼泪。
我走过去,看到相框里,是我爸的照片。
“妈,你怎么了?”我问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迷茫。
“我想你爸了。”她说,“他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要是还在,肯定舍不得我一个人。”我妈靠在我的肩膀上,喃喃自语。
“他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好好活着。可是,一个人活着,太难了。”
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了。
我妈需要的,不仅仅是照顾,更是陪伴。
是一种,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陪在你身边的,安全感。
而这种安全感,我和老周,从来没有给过彼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妈的病情,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念报纸。
糊涂的时候,她会把我当成陌生人,吵着要回家。
我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从容应对。
我学会了怎么哄她,怎么逗她开心。
我给她唱歌,给她跳舞,给她讲故事。
我把我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她。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里给我妈熬粥。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喂,请问是周先生的家属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周先生晕倒了,现在在市人民医院,正在抢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挂了电话,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赶到医院的。
我只记得,我一路跑,一路哭。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像刀子一样,刮得我脸生疼。
我冲到急救室门口,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那个男人,我认识,是老周的弟弟。
“嫂子,你来了。”他看到我,一脸的悲伤。
“他……他怎么样了?”我抓着他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肌梗死,情况很危险。”
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看着急救室那扇紧闭的门,上面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刺得我眼睛生疼。
老周。
那个跟我AA了二十七年的男人。
那个在我怀孕时,跟我要十八块钱酸辣粉钱的男人。
那个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跟我算六百块钱医药费的男人。
那个,我以为我早就已经不爱了的男人。
为什么,在听到他出事的时候,我的心,会这么痛?
像是被人生生地剜掉了一块。
我在手术室外,等了六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上天祈祷。
求求你,不要把他带走。
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跟他说。
我还有好多事,想跟他一起做。
我不想,我们之间,只剩下那些冷冰冰的账单。
天快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的疲惫。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趴在墙上,哭得泣不成声。
老周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嘴上戴着氧气罩。
我跟着推车,一直把他送到重症监护室。
隔着玻璃,我看着他。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忽然觉得,他好脆弱,好可怜。
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在医院陪了老周三天三夜。
我没合过眼。
我给他擦身,给他喂水,给他按摩。
我对着昏迷不醒的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说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对我笑。
我说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偷偷地幻想过,我们会有一个多么温暖的家。
我说了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有多么的欢喜。
我也说了,这二十七年来,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望。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
我好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跟他说完。
第四天早上,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水。”
我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用棉签蘸着,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他喝完水,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他动了动手指,我赶紧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也很干。
他反手握住我,很用力,好像怕我跑掉一样。
“别走。”他说。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点点头,“不走,我不走。”
老周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恢复得很好,一天比一天有精神。
我们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聊天。
聊天气,聊新闻,聊孩子的工作。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AA制”那三个字。
好像那二十七年的岁月,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妈……怎么样了?”
我说:“我请了个护工,暂时照顾着。”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等我出院了,我们一起,去把她接过来吧。”
我愣住了。
“接过来?”
“嗯。”他点点头,“接到我们家,我们一起照顾她。”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眼泪。
“那……你妈呢?”我问。
“我妈,我弟会照顾的。”他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我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好暖。
暖得,我心里那块结了二十七年的冰,都开始融化了。
老周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我去接他。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银行。
他取了一张新的银行卡,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他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没有接。
“老周,”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们不需要这样。”
“需要。”他把卡硬塞到我手里,“以前,是我错了。”
“我以为,把钱算清楚了,我们之间就不会有矛盾。我以为,这就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我爸,年轻的时候,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我妈,跟着他,吃了一辈子的苦。她从小就告诉我,男人靠不住,钱,才最靠得住。”
“我怕,我怕我会像我爸一样,让你受苦。所以,我选择了这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
“对不起。”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歉意和悔恨。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我把银行卡,又推了回去。
“钱,我们还是各管各的吧。”我说。
他愣住了,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拉起他的手,笑了,“以后,家里的酱油,我来买。你负责洗碗,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好。”
我们一起回了老家。
我妈看到我们,很高兴。
她拉着老周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虽然,她已经不记得老周是谁了。
但她脸上的笑容,是真的。
我们把我妈,接回了那个我们住了二十七年的“双人宿舍”。
我把我妈的房间,布置得和我老家的房间,一模一样。
阳光,每天都会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她的床上。
老周,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饭桌上沉默的男人。
他会陪我妈看电视,虽然他根本看不懂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
他会推着轮椅,带我妈去楼下晒太阳。
他甚至,还学会了做桂花糖糕。
虽然,味道跟我家门口那家老店,差远了。
但我妈,每次都吃得很开心。
我们的家,也变了。
不再是那个冷冰冰,一尘不染的样板间。
客厅里,开始有了我妈的笑声。
厨房里,开始有了我们的争论声。
我们会为了今天晚上是吃红烧肉还是清蒸鱼,而吵得面红耳赤。
但吵完之后,他还是会系上围裙,去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也会在他看球赛的时候,给他端上一盘切好的水果。
阳台上,我们一起种了很多花。
有月季,有茉莉,有栀子花。
每天早上,我都会去浇水。
阳光下,那些花儿,开得特别灿烂。
就像我们的生活。
有一天,我正在给花浇水。
老周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他叫我。
这是他二十七年来,第一次这么叫我。
我嗯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烫。
“谢谢你。”他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眶,有点红。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胡茬,有点扎手。
“傻瓜。”我说。
然后,我踮起脚尖,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蜻蜓点水一样。
他愣住了。
然后,他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很多。
但我也知道,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
可以一起,慢慢地,把那些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两年后,我妈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午后,她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们给她办了葬礼。
葬礼上,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和我爸团聚了。
在那里,她不会再生病,不会再孤单。
处理完我妈的后事,我和老周,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们决定,把现在的房子卖掉。
然后,回到我妈留下的那个老房子里去住。
那个房子,虽然又小又旧。
但那里,有我最珍贵的记忆。
有我妈的味道。
也有,我们重新开始的,希望。
搬家的那天,我们请了搬家公司。
很多东西,我们都扔掉了。
包括那个,我们记了二十七年账的,小本子。
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就像扔掉了我们那段,荒唐又可悲的过去。
老周看到了,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新的生活,开始了。
我们一起,把那个老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
换了新的家具,新的窗帘。
我们还一起,去逛了花鸟市场,买了很多绿植,把阳台装点得生机勃勃。
我们每天,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在厨房里做饭。
一起,在晚饭后,手牵着手,去公园里散步。
我们会跟邻居们聊天,会跟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打招呼。
我们的生活,变得很慢,很琐碎,也很真实。
我们不再谈论金钱,不再计算得失。
我们开始学着,去关心对方,去理解对方,去爱对方。
有一天,我们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
女主角问男主角:“你爱我吗?”
男主角说:“我爱你。”
我转过头,问老周:“你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没有说那三个字。
他只是,把我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
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又一声。
像一首,最动听的歌。
我闭上眼睛,笑了。
我知道,这就是答案。
爱,不是说出来的。
是做出来的。
是在你生病时,给你端来的一杯热水。
是在你难过时,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我和老周,用了二十七年的时间,走了一段弯路。
我们用最理性的方式,去经营了一段最感性的关系。
结果,我们都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好在,我们都还有机会,从头来过。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天生就合适的两个人。
所有的合适,都是两个人,互相磨合,互相妥协,互相成就的结果。
婚姻,不是一场交易,不是一份合同。
它是一场修行。
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学习,去领悟。
如何去爱,如何去被爱。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楼下,传来了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声音。
远处,飘来了饭菜的香味。
这就是,我想要的,人间烟火。
这就是,我想要的,家。
我握紧了老周的手。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我们会一起,走下去。
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来源:自在海浪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