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座山,后来再也没去过。可那山顶的风,却像是灌进了我的骨头缝里,一到阴雨天,就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寒气。
那座山,后来再也没去过。可那山顶的风,却像是灌进了我的骨头缝里,一到阴雨天,就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寒气。
别人都说,我和老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木雕师傅,一双手,能把一块木头盘活。而我,就是那个给他递凿子、擦汗、守着一屋子木屑过日子的人。
日子像打磨好的花梨木,平顺,光滑,泛着温润的光。直到那天,他说要带我去爬野山,看日出。
第1章 山影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窗外是那种灰蒙蒙的、像兑了水的墨一样的颜色。
张伟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他很少这么有兴致,尤其是在一个不用开工的日子。
“岚,起来了?快,我煮了你爱吃的鸡蛋面。”他端着碗出来,热气腾腾的,脸上挂着一种我有些陌生的、近乎亢奋的笑容。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身上那件旧睡衣的领口都松了。我说:“今天不是说好了歇一天,让你好好睡个懒觉吗?”
“歇着也不能总躺着啊。”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我昨晚查了,城郊那座野山,叫什么‘云顶峰’的,山顶看日出特别漂亮。咱们好久没一块儿出去了,今天就当散散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云顶峰?那地方我听人说过,山路险,没怎么开发,去的人都是些胆子大的驴友。我们这种年纪,平时连公园都懒得逛,去爬那种山?
“太陡了吧?我这身子骨可跟不上你。”我夹起一筷子面,有些犹豫。
“没事,我扶着你。”张伟拍了拍胸脯,语气里是那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我早就想带你去了,那儿空气好。再说了,我还能让你摔着?”
他的话,我向来是信的。这二十多年,他就像我们家那根最粗的顶梁柱,什么事都替我扛着。他说东,我很少往西。
我没再说什么,低头吃面。面条很筋道,卧着的鸡蛋火候也正好,是溏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吃在嘴里,总觉得有点发堵。
吃完饭,他从柜子里翻出两套冲锋衣,一套蓝的,一套红的,崭新,连吊牌都没拆。
“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有些惊讶。张伟这人,手艺上讲究,生活上却很凑合,一件外套能穿好几年。
“前两天路过户外店,看着不错就买了。”他把红色的那件递给我,“快换上,专门给你挑的颜色,衬你。”
我摸着那件衣服光滑的面料,心里那点不安被一种说不清的暖意冲淡了些。也许,真是我想多了。他就是想带我出去走走,给我个惊喜。
我们开着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一路往郊外去。车里放着老掉牙的歌,张伟跟着哼哼,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看起来心情极好。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渐渐也松弛下来。是啊,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两个人单独出来了?自从他的工作室忙起来,徒弟收了好几个,我们之间的话题,就只剩下木头、订单和柴米油盐了。
或许,他是想找回点什么。
车停在山脚下,已经有几辆越野车停在那儿了。张伟从后备箱里拿出登山杖、水和一些面包,塞进一个大背包里,自己背上。
“走吧,媳妇儿。”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因为常年握着刻刀,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摸上去粗糙,却很温暖。
我把手放进他掌心,跟着他一起往山上走。
山路果然不好走,都是人踩出来的土路,窄窄的一条,旁边就是斜坡,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刚开始还有些石阶,往上走,就只剩下盘根错错的树根和碎石了。
我的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喘得厉害。
张伟始终走在我前面半步,不时回过头来,拉我一把。“慢点,不着急,累了就歇会儿。”他额头上也见了汗,但精神头很足,眼睛亮亮的。
我们歇脚的时候,从后面跟上来几个人,也是来登山的。领头的是一位大姐,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皮肤是太阳晒出来的古铜色,很健朗。她冲我们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们也是上山顶啊?”她很自来熟地问。
张伟点点头,递过去一瓶水:“是啊,大姐。你们经常来?”
“我们住山下村里的,没事就上来转转,当锻炼了。”大姐摆摆手,没接水,“你们是头一回来吧?这山看着不高,路可不好走,特别是快到山顶那段,有个‘鬼见愁’,一边就是悬崖,可得小心。”
“鬼见愁?”我听着这名字,心里又是一紧。
“就是个名字,吓唬人的。”张伟笑着说,语气很轻松,“我们慢点走,没事。”
大姐看了张伟一眼,又看看我,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意味,但她没多说,招呼着同伴继续往上走了。
看着他们矫健的背影,我心里那点刚放下的石头,又悬了起来。
第2章 耳语
越往上,雾气越重。
湿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一股草木腐烂和泥土混合的气味。路也越来越险,好几次我脚下打滑,要不是张伟在前面拽着,真可能就滚下去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我实在走不动了,这雾也太大了,不安全。”
“快到了,岚,你看。”张伟指着上方,雾气朦胧中,隐约能看到一小片平地,“再坚持一下,山顶的风景,不亲自站上去是感受不到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带着一丝催促。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在雾里有些模糊,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着我。那不是平时的温和,而是一种……我形容不出的复杂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紧张。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他这副样子。
我们继续往上爬。刚才遇到的那位大姐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从上面下来了,跟我们走了个对脸。
“这么快就下来了?”张伟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我们不上顶,就在半山腰的观景台看看就成。”大姐笑着说,她的目光越过张伟,落在我身上。
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位大姐像是脚下绊了一下,身子一斜,正好靠在我身边。她的手,顺势就抓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劲很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
也就在那一秒,一股热气凑到我耳边,一个极低、极快的声音钻了进来:
“小心你丈夫,赶紧下山。”
我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了一样。
等我反应过来,想去看她时,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冲我歉意地笑了笑:“哎呀,不好意思啊妹子,人老了,腿脚不灵便。”
张伟也回过头来:“大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大姐摆着手,带着她的人,头也不回地快步往下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雾里。
只剩下那句话,像根针一样,扎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小心你丈夫,赶紧下山。”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她是谁?她看出了什么?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怎么了,岚?吓着了?”张伟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掌依旧温热,可我却觉得那温度,像是烙铁一样烫人。
我下意识地想挣脱,但忍住了。
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关切,眼神里却似乎有一丝不易察uc的探寻。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没……没事。”我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发抖,“就是刚才那大姐,抓得我有点疼。”
“是吗?我看看。”他撩起我的袖子,胳膊上果然有几个清晰的红指印。他皱了皱眉,“这人,毛手毛脚的。”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给我揉着,动作很温柔。
可我看着他低垂的眼帘,心里却翻江倒海。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警告?
除非……她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上山前,张伟接过一个电话。他当时避开了我,走到车后面去接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隐约听到几个词,“放心”、“按计划”、“没问题”。
当时我没在意,以为是工作室的订单。可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透着诡异。
“走吧,马上就到了。”张伟揉了一会儿,拉起我的手,继续往上走。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那句“鬼见愁”又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一边是悬崖。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不敢再看张伟,只能盯着脚下的路。我怕我一抬头,就会让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那份已经破土而出的恐惧和怀疑。
这个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个我觉得可以把命都交给他的人,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危险。
山顶的风,越来越大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个人在窃窃私语。
第3章 玉裂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登上山顶。
在离那片“鬼见愁”悬崖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我“砰”地一下坐倒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我……我腿抽筋了,走不了了,真的走不了了。”我抱着膝盖,把头埋得很深,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我的腿肚子确实在打颤,但不是因为抽筋,而是因为害怕。
张伟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雾气稍微散了些,我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焦躁和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他平时看我的眼神,从来不是这样的。
“就差一点了,岚,别耍小孩子脾气。”他的语气有些生硬。
“我没耍脾气!我是真的走不动了!”我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要上你自己上吧,我在这儿等你,要不我就自己先下山了。”
我故意把“下山”两个字咬得很重。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出了瑕疵的木雕。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无奈的温情取代。
“行行行,怕了你了。”他蹲下来,帮我捶着腿,“那就不上了,咱们歇会儿就下去。真是的,白瞎了这两件新衣服。”
他的变脸速度快得让我心惊。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更沉默。
他依然走在我前面,依然会伸手拉我,但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薄膜。我能感觉到,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是僵硬的。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张伟把背包放下,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就钻进了他的工作室,把门关上了。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滋滋”的电锯声和“笃笃”的敲击声。
这是他的习惯。每当心里不痛快,或者有什么烦心事,他就会把自己关起来,用干活来消解。
以前,我总觉得这是手艺人的专注和执着。可今天,那扇紧闭的门,在我看来,就像是他对我封闭起来的内心。
我躺在沙发上,那位大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一遍遍地回想我们婚后这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
张伟对我,是真的好。我不爱做饭,他就学了一手好菜。我身体不好,冬天手脚冰凉,他每年都会提前给我熬好阿胶膏。他的工作室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旧房子换成了新楼房,房本上写的我的名字。
周围的邻居、亲戚,谁不羡慕我嫁了个好男人?
可是,一个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会让我“小心”?为什么会让我“赶紧下山”?
难道,这一切的好,都是假的?
我不敢想,也不能信。
我宁愿相信,是那个大姐认错了人,或者是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接下来的几天,张伟表现得和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体贴。他会给我买我爱吃的点心,会主动包揽所有的家务,晚上还会给我捏肩捶背。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那道裂痕就越大。
就像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看着温润无瑕,可只要里面有了一丝裂纹,光就再也透不过去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了那道裂,而且正在慢慢扩大。
我开始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他接电话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而且总是躲着我。他的手机,以前都是随手扔在桌上,现在却机不离身,连上厕所都带着。
还有他工作室里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那个抽屉以前是不锁的,里面放的都是他的一些设计图纸和账本。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加上了一把小小的黄铜锁。
有一次,我趁他出去买木料,试着用备用钥匙去开。一串钥匙试下来,没有一把能对上。
我的心,随着每一次失败的尝试,往下沉一点。
那个抽屉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假装在午睡,听到张伟在客厅里打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清了几个字。
“……上次没成……她警觉了……得再想个别的办法……钱,快还不上了……”
钱?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们家不缺钱啊。他的工作室生意一直很好,在业内名气也大,订单都排到明年了。他怎么会缺钱?还到了“还不上了”的地步?
他挂了电话,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了我一眼。我闭着眼睛,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被他发现我是在装睡。
他站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浑身的血都凉了。
“上次没成”,指的是爬山那次吗?
“她警觉了”,指的就是我吗?
那“别的办法”,又会是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张伟正靠在车边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冷峻和陌生。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那个大姐的警告,不是空穴来风。
我的丈夫,我的枕边人,他真的有问题。
第4章 徒弟的故事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像一只被蒙住眼睛的羊,等着屠夫的刀落下来。
我想到了一个人——小刘。
小刘是张伟带的第一个徒弟,跟了他五六年,手艺学得不错,人也老实本分。张伟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可就在半年前,小刘突然就走了,听张伟说,是小刘手脚不干净,偷卖了他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被他给赶走的。
当时我还替张伟可惜了很久,觉得养了个白眼狼。
可现在想来,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小刘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人品绝对没得说,怎么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
会不会,是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张伟找了个由头赶走的?
我从旧通讯录里翻出了小刘的电话,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那头传来嘈杂的机器声。
“喂?哪位?”是小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小刘,是我,你师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机器声也停了。“师娘?您……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意外。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想……想跟你聊聊。”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娘,您来城西的‘宏发家具厂’吧,我在这儿上班。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个很偏僻的工厂,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油漆和木屑混合的味道。
我在一间堆满木料的简陋车间里找到了小刘。
他比半年前瘦了,也黑了,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服,正在给一个柜子打磨。看到我,他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给我搬了张小凳子。
“师娘,您喝水。”他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
我没有接,开门见山地问:“小刘,你跟我说实话,你当初到底为什么从你师傅那儿走?”
小刘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低下头,抠着手指。“师娘,都过去了……”
“没过去!”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事关乎人命,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我的语气可能太重了,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我把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连同我的怀疑,全都告诉了他。
小刘的脸色,随着我的讲述,变得越来越白,最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师"娘,其实……我早就该告诉您了。”他声音沙哑地说,“师傅他……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师傅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小刘给我讲了一个我完全不敢相信的故事。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张伟迷上了赌石。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输红了眼,越玩越大,不仅把工作室这几年的积蓄全赔了进去,还在外面借了很大一笔高利贷。
为了还钱,他开始接一些“快活”。
所谓的“快活”,就是用便宜的木料,比如用越南黄花梨冒充海南黄花梨,用普通酸枝木冒充大红酸枝,以次充好,欺骗那些不懂行的客户。
“那块金丝楠木,根本不是我偷的。”小刘的眼圈红了,“是师傅他自己卖给了一个做假古董的,卖的价钱比市价高好几倍。结果那人后来发现了,找上门来,师傅就把所有事都推到了我头上,说是我监守自盗,把我赶走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那个在我心里,把手艺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那个常常教育徒弟“做木工先学做人,心要正,木头才能正”的张伟,竟然会做出这种欺师灭祖、自毁招牌的事?
“那……那他为什么要带我去爬山?”我颤抖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小刘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犹豫了一下,说:“师娘,前段时间,师傅给您买了一份意外保险,保额……很高。”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他工作室那个锁着的抽屉里,放的都是借条和保险单。”小刘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无意中看到过一次,所以他才……才那么着急把我赶走。”
一切都对上了。
高利贷、以次充好、巨额保险、那座险峻的野山、那个叫“鬼见愁”的悬崖……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了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真相。
他不是想带我去看日出,他是想让我在那座山上,“意外”地失足,然后,用我的命,去换那笔能填平他所有窟窿的保险金。
我走出家具厂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西边的天际,是一片诡异的、像血一样的火烧云。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那个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在这一刻,变成了最危险的龙潭虎穴。
我终于明白,那位大姐为什么会给我那样的警告。她或许是住在山下的村民,无意中听到了张伟和放贷人的电话,又或者,她看到过张伟一个人提前去山上踩点,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和狠戾。
她救了我一命。
而那个想要我命的人,是我的丈夫。
第5章 抽屉
我没有回家。
我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从天黑坐到天亮。窗外马路上车灯划过的光影,一遍遍地扫过我的脸,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那些他为我煮过的面、熬过的膏、捏过的肩,难道都是假的吗?
还是说,当一个人的良心被欲望和贪婪吞噬后,真的可以变得如此冷酷,如此可怕?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去。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逃走。我要亲眼看看,那个抽屉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罪恶。我要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我回到家时,张伟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全是青色的胡茬。
看到我,他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跑哪儿去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我找了你一夜!电话也不接!”
我看着他焦急又憔悴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差一点就要以为,他还是那个真心实意关心我的丈夫。
但我没有。
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说:“我去哪儿,你不是最清楚吗?”
他愣住了。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向他的工作室,推开了那扇门。
他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岚,你……你要干什么?”
我走到那张他用了十几年的工作台前,指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平静地说:“打开它。”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里面……里面没什么,就是些图纸。”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再说一遍,打开它。”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
他不动。
我笑了,那笑声一定很难听。“你不开是吗?好,那我来开。”
我转身拿起墙上挂着的一把大号平凿,和一把木工锤。
“你疯了!”他冲上来想抢,被我躲开了。
我举起锤子,对着那把小小的黄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木屑飞溅。
“哐!”
第二下,锁扣应声而断。
我扔掉锤子和凿子,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没有图纸。
只有一沓厚厚的借条,最上面一张,朱红的印泥刺得我眼睛生疼。还有几份保险合同,投保人是张伟,被保险人,是我,林岚。受益人,也是张伟。
意外身故赔偿金那一栏,填着一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数字。
我拿起那份保险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生效日期,恰好是我们去爬山的前一个星期。
证据确凿。
我拿着那份薄薄的几页纸,觉得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转过身,看着张伟。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门框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工作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我们这二十多年的婚姻,敲响丧钟。
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就为了这些钱?”我把手里的保险单摔在他脚下,“为了钱,你就要我的命?”
“我没想让你死……”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就是……我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那些人,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我的手……”
他举起自己的手,那双曾经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此刻,在不停地颤抖。
“我的手要是废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祈求,“岚,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让你失足摔伤,这样……这样保险也能赔一部分,够我还钱了……我没想真的要你的命,我给你准备了绳子,我会在下面拉住你的……”
他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我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地反胃。
吓唬我?摔伤?
在那个叫“鬼见愁”的悬崖边上?
这种鬼话,他自己信吗?
“张伟。”我叫他的名字,感觉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陌生,“我们……完了。”
我不想再听他的任何辩解。
当他动了那个念头,当他把我骗上那座山,当他算计着我的命能值多少钱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第6章 刻刀的重量
离婚两个字,我说得很平静。
张伟却像是被彻底击垮了,他瘫坐在地上,抱着头,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不……岚,不能离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把工作室卖了,我把房子卖了,我把钱都还上,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
他爬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从头再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半辈子的男人,心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无法言说的悲凉。
我们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信任,就是这样东西。
我没有报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是念在二十多年的情分上。又或许,是我不想让我们这段婚姻,以一个如此不堪的方式,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只是想离开。
离开这个充满了谎言和算计的家,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男人。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我这辈子,好像都是围着他转的。我的衣服,我的首饰,甚至我的喜好,都带着他的印记。
我打开衣柜,那件红色的冲锋衣,还崭新地挂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把它取下来,连同那件蓝色的,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张伟就那么坐在工作室的地上,一动不动,看着我进进出出,眼神呆滞。
当我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了一把他最常用的刻刀。
那是一把牛角柄的平口刀,刀刃被他磨得像镜子一样亮,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他的命根子。
我心里一紧,以为他要做什么傻事。
“张伟,你干什么!”
他没有看我,只是举起那把刀,对着自己握刀的右手,比划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平静。
“岚,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他哑着嗓子说,“这双手,它脏了。它不配再拿刻刀,也不配……再牵你的手了。”
“我欠下的债,我自己还。不会再连累你。”
说完,他闭上眼,手腕用力,似乎就要划下去。
“住手!”我厉声喊道。
他停住了,睁开眼看我。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从他颤抖的手里,拿走了那把刻刀。
刀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掂了掂,觉得这把小小的刻तो,竟有千斤重。
它承载的,是一个手艺人曾经的荣耀、尊严和梦想。而现在,这些东西,都被他亲手给毁了。
“手艺是无辜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对不起的,不是这双手,也不是这把刀,你对不起的,是我,是你自己,是你师傅教给你的‘人品’两个字。”
“你欠的债,是该自己还。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我把刻刀放回工作台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把工作室卖了吧,把房子也卖了,把钱还清。然后,离开这里。”我说,“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那些被你欺骗的客户的。”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家门。
门在我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的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
第7章 下山
我搬到了城南一处老旧的小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单间。
房子很小,家具也旧,但阳光很好。每天早上,太阳都能透过那扇朝南的窗户,洒满整个房间。
我开始找工作。
我这个年纪,又没什么一技之长,找工作很难。我做过保洁,当过服务员,也在超市里做过理货员。
日子很辛苦,每天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都累得散了架。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猜测枕边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不用再害怕半夜醒来,身边躺着的是一个心怀鬼胎的陌生人。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张伟没有纠缠,我提出的所有条件,他都答应了。房子卖了,工作室也转让了,所有的钱,一部分用来还清了那些高利贷,另一部分,他坚持要打给我。
我没有要。
我只拿走了属于我的那一半。
签字那天,我们在民政局门口见了最后一面。
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完全没有了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师傅的模样。
“岚,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悔恨。
我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就像那次登山,无论过程多么惊心动魄,终究还是要下山的。
下山的路,或许泥泞,或许坎坷,但每一步,都是在远离危险,走向新生。
他告诉我,他准备回乡下老家了。
“我这双手,是没脸再碰木头了。”他说,“回老家,种几亩地,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一句:“多保重。”
他也看着我,许久,才说:“你也是。”
我们转身,朝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缘分,就真的到头了。
我的人生,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在山上提醒我的大姐。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抓住我胳膊时那有力的手,和凑在我耳边那句救了我命的话。
萍水相逢,她却给了我莫大的善意。
而我同床共枕的丈夫,却想置我于死地。
人心的复杂和叵测,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也没有什么坚不可摧。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当我终于想明白这一点时,我觉得,我才算是真正地从那座山上,走了下来。
第8章 天青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指尖漏下的沙。
我在一家社区的手工坊里,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手工坊的老板娘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她看我踏实肯干,又因为从小跟着张伟耳濡目染,对一些木工活计略知一二,就让我负责给一些小件的木制品做最后的打磨和上蜡。
每天,我戴着口罩和手套,坐在靠窗的位置,用不同粗细的砂纸,一遍遍地打磨着手里的木头。
从粗糙,到光滑,再到温润如玉。
这个过程,很枯燥,也很治愈。
我好像能从那些木头里,找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每当我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时,那些过去的伤痛和怨恨,就会暂时地退去。
我开始学着和自己相处。
我会在休息日,给自己煲一锅汤,或者去附近的公园里,看老人们下棋、跳舞。我报了一个夜校的国画班,学着画一些花鸟鱼虫。我的生活,简单,规律,也渐渐有了色彩。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从乡下寄来的包裹。
没有寄件人姓名,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着的小木盒。木盒是檀木的,上面雕着一枝栩栩如生的兰花,那刀工,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张伟的手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打开木盒,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沓信。
信是张伟写的。
他在信里,没有再请求我的原谅,只是像记日记一样,记录了他回到乡下后的生活。
他写他如何开垦荒地,种下第一批玉米。他写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写村里的邻居如何朴实热情。他还写,他把以前那些骗人的客户一个个都找到了,登门道歉,退还了钱款,虽然很多人都不肯原谅他。
他说,他现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得特别踏实。
他说,他终于明白,人这一辈子,最不能丢的,是良心。手艺丢了,可以再练,良心要是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在最后一封信的末尾,他写道:
“岚,我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我希望你好。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再遇见你。”
我拿着那封信,坐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雨过天晴,天空是那种水洗过的、干净剔透的青色。
我没有哭。
我知道,他终于从他自己心里的那座山上,走了下来。
而我,也早就下山了。
我们的人生,或许不会再有交集,但我们都在各自的路上,努力地,想活成一个更好的人。
这就够了。
我把那个兰花木盒,放在了我的床头。它不再代表着一段失败的婚姻,而是提醒我,人性有多幽深,生活就有多宽广。
有时候,邻居的大姐们也会好奇地问我,怎么一把年纪了,还一个人过。
我总是笑着说,一个人,也挺好。
是啊,挺好的。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能心安理得地吃每一顿饭,能在阳光下坦然地呼吸,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家,到底是什么呢?是那栋房子,那个人,还是那份能让你在任何风雨里都觉得安稳的信任?我想,我有了自己的答案。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