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光标在屏幕的右下角安静地闪烁,像一只疲惫的眼睛。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星河,办公室里只有我工位上的顶灯和电脑屏幕的光,在空旷的黑暗里撑起一小块孤岛。
【引子】
最后一个单元格的数据敲进去,我按下了回车键。
光标在屏幕的右下角安静地闪烁,像一只疲惫的眼睛。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星河,办公室里只有我工位上的顶灯和电脑屏幕的光,在空旷的黑暗里撑起一小块孤岛。
我揉了揉发僵的脖子,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杯子,喝了一口沉淀着茶叶末的苦涩液体。
这是我身兼五职的第三个月。
行政、人事、财务助理、老板秘书,外加半个项目经理。我们这个小小的办事处,从五个人优化到只剩我一个兵,老板张总美其名曰“精简架构,给有能力的人更多机会”。
机会就是,薪水不变,活儿是以前的五倍。我像个陀螺,每天从睁眼转到闭眼,连做梦都是各种报表和催命似的deadline。
手机在桌上嗡地震动了一下,是公司大群里弹出的一封邮件预览。
【关于公司薪酬结构优化及成本控制的通知】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漫到头顶。我点开邮件,细细地读着那些印刷体的方块字,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一个荒诞的笑话。
“……为应对市场变化,提升公司抗风险能力……经研究决定,所有非业务岗位的绩效工资,将下调30%……”
下调30%。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钟。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委屈,只觉得一阵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荒谬。
就像你让一头牛拉五辆车,还嫌它吃的草太多,要给它换成草根。
我关掉邮件,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我看到自己的眼睛,里面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我那个标志性的小动作——紧张或疲惫时,总会下意识地去摩挲食指指节上那层薄薄的茧,此刻,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陈阳。”
电话那头传来我丈夫陈阳熟悉的声音,背景里还有女儿瑶瑶的笑闹声和电视机的声音。“老婆,加完班了?辛苦了啊。饭在锅里给你温着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生活在安稳后方的、不识愁滋味的松弛。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干得发疼。
“怎么了?听着声音不对劲,太累了?”他关切地问。
我沉默了片刻,听着电话那头属于我的“家”的温暖声响,那些声音此刻听起来那么遥远。我想起女儿下学期的钢琴课费用,想起父母上个月寄来的体检报告,想起这个月还没还的房贷。
然后,我想起了我妈。她一辈子都在说那句话:“小蔓,女人家,凡事忍忍就过去了。”
我从小就是那个最听话、最会“忍”的孩子。忍着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忍着不说自己有多累,忍着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然后对所有人笑。
“没事。”我说。这是我的口头禅,说了三十多年的口ou禅。以前是习惯,现在是本能。
挂了电话,我没有回家。
我打车去了市立医院,挂了急诊。
我对那个睡眼惺忪、一脸疲惫的年轻医生说:“医生,我心脏不舒服,头晕,喘不上气。”
医生按部就班地给我做了心电图,量了血压。一切正常。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倦怠。“是压力太大了?”
我点点头,眼泪就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安静地、一颗一颗地往下砸,砸在冰凉的手背上。我赶紧别过脸,用手背胡乱抹去,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
医生叹了口气,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给你开一周的假条,建议休息。我再给你开点安神的药。记住,没什么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我拿着那张盖着红章的假条,像拿着一张赦免令。
回家的路上,凌晨三点的城市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舞台。我靠在出租车的窗户上,看着路灯一盏盏向后飞逝。我想,去他妈的机会,去他妈的忍耐,去他妈的“没事”。
老娘不干了。
我要休病假。我要摆烂。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我只知道,那个叫林蔓的陀螺,在这一刻,决定不转了。
回到家,陈阳和瑶瑶已经睡了。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躺在床上。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早上七点半,我的闹钟准时响起。我闭着眼,摸索着按掉。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八点十五分,手机第一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张总。
我看着它,任由它在床头柜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囚禁在玻璃瓶里的愤怒甲虫。它震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停了。
世界清净了。
我拉起被子蒙住头,嘴角扯出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笑容。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第一章:十八个夺命连环call
摆烂的第一天,是从一场昏天黑地的睡眠开始的。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带着一种慵懒的橘色。家里很安静,陈阳应该已经送瑶瑶去了幼儿园,然后自己上班去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还有他留的字条:“老婆,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早饭在厨房,记得吃。有事打电话。”
字迹潦草,是他一贯的风格。我拿起水杯,水还是温的。
心里某个角落软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强大的、麻木的疲惫感所覆盖。我没有起床,只是侧躺着,看着房间里漂浮的尘埃在光柱中舞蹈。
这间我们一起还了五年房贷的屋子,我第一次有时间这么仔细地打量它。墙角有细微的蛛网,窗帘的褶皱里藏着灰,地板上能看到几根瑶瑶掉的头发。这些平时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原来,这个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累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
【张总】:林蔓,到哪了?九点的会,所有资料都在你手上,别迟到!
我盯着那行字,想象着张总此刻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然后,我把手机屏幕朝下,翻了个身。
世界与我何干。
九点整,手机准时地、疯狂地响了起来。
【张总】。第二个电话。
我不接。
九点零五分,第三个。
九点十分,第四个。
他似乎很有耐心,又或者说,是气急败坏。电话像催命符一样,每隔五分钟就准时响起。每一次铃声,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不是不焦虑。我的手心在冒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要挣脱束缚。那个从小被教育“要负责任”“不能给别人添麻烦”的我,正在身体里疯狂地尖叫。
但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那个被压榨到极限、疲惫不堪的我,用尽全力按住了它。
她对我说:别动,林蔓,别动。你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悬淵。
第十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我坐起身,拿起手机,按了静音,然后把它扔进了床底。
眼不见,心不烦。
我慢吞吞地起床,走进厨房。电饭煲里是温热的白粥,旁边的小碟里是陈阳早上顺手买的酱菜。我盛了一碗,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送。
味同嚼蜡。
我吃得很慢,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听着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这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在工作日的上午,如此清晰地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
原来,不被工作追赶的时间,是这么的安静,又这么的漫长。
吃完饭,我把碗泡在水池里,没洗。
我走到客厅,瘫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婆婆妈妈的家庭剧。我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换台,就那么让它响着,给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制造一点人气。
手机在床底继续不屈不挠地震动,我能感觉到地板传来的微弱频率。
第十五个电话了,我猜。
他可真有毅力。
下午两点,我昏昏欲睡。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谁?
我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一张陌生的、焦急的脸。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快递员的衣服。
我松了口气,打开门。
“您好,是林蔓女士吗?”快递员气喘吁吁地问。
“我是。”
“这有您一份同城急送,您签收一下。”他递过来一个文件袋。
我接过来,上面“加急”两个红字刺眼夺目。寄件人:张总。
我签了字,关上门。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沓A4纸,最上面一张,用加粗的字体写着:【关于XX项目紧急会议的议程】。旁边用红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林蔓,立刻给我回电话!
我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很好笑。
我把那沓纸,连同文件袋,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走回卧室,从床底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18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张总】。还有几十条未读微信。
我点开微信。
【张总】:人呢?
【张总】:?
【张总】:林蔓,我命令你立刻回电话!项目出了问题你负全责!
【张总】: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
最后一条,是五分钟前发的。
【张总】:行,你有种。工资别想要了。
我看着那句话,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默默地截了个图,连同那封降薪的邮件截图,还有我那张病假条的照片,打包,发到了我的私人邮箱里。
做完这一切,我打开了和张总的对话框,慢悠悠地打了一行字。
【我】:张总,不好意思,病了,医生建议静养,不能接电话。这是一周的假条。
然后,我附上了那张假条的照片。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而来。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扔回床上,然后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下来,我站在水幕下,任由它冲走我身上的疲惫和黏腻。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浴室里水汽弥漫,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忍了。
我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哭我这三个月不是人的日子,哭我那被压榨掉的青春和健康,哭我那可笑的愚蠢和顺从。
晚上,陈阳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平静。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婆,今天感觉怎么样?好点没?”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嗯,睡了一天。”我淡淡地说。
他换好鞋,把公文包放下,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长舒了一口气。“哎,今天真是累死我了。老板又在画大饼,说年底项目成了,人人有奖金。”
他习惯性地跟我分享他工作上的事,就像过去每一天一样。
我看着他,忽然问:“陈阳,如果我失业了,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什么傻话呢?你怎么会失业?你可是你们公司的顶梁柱。”
顶梁柱。呵。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看电视。屏幕上的男女主角正在声嘶力竭地争吵,那些台词听起来那么假。
陈阳没注意到我的沉默,他拿起手机,开始刷短视频。客厅里,电视的吵闹声,和他手机里传出的各种搞笑配乐,交织在一起。
我坐在他身边,却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很深很深的河。
他不知道,他的顶梁柱,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了。
第二章:沉默的火山
摆烂的第二天,家里多了一个人。
我。
一个有血有肉,不再是清晨出门、深夜归来的影子。
陈阳和瑶瑶似乎还没适应我的存在。早上,陈阳手忙脚乱地给瑶瑶穿衣服、热牛奶,看到我穿着睡衣坐在餐桌旁时,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愧疚。
“哎呀,老婆,你怎么起来了?我来弄就行,你快去歇着。”他一边把烤焦了一半的面包片从烤箱里拿出来,一边说。
瑶瑶叼着牛奶吸管,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妈妈,你今天不去上班吗?”
“嗯,妈妈生病了,要休息几天。”我摸了摸她的头。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可以陪我搭积木吗?”
“好啊。”
送走他们父女俩,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我没有像昨天那样躺着,而是开始打扫卫生。我把积攒了几天的碗洗了,把地拖得能照出人影,把窗户擦得一尘不染。
我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心里那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慌。
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把这个家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当我终于直起腰,看着焕然一新的客厅时,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后背。
可我的心,依旧是乱的。
那种感觉很奇怪。我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休息,但我的精神,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稍微一碰,就会断裂。
我不敢打开手机的飞行模式。我知道,那个小小的方块里,藏着一个我暂时无法面对的世界。
下午,我去接瑶瑶放学。
夕阳下,幼儿园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是爷爷奶奶。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从教室里飞奔出来,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是我第一次来接她放学。
以前,这个任务是陈阳的。他总说:“你上班远,又忙,我来接就行。”我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分工,却没想过,我错过了多少她成长的瞬间。
“妈妈!”瑶瑶看见我,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朝我扑过来。
我蹲下身,稳稳地接住她。她身上有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妈妈,你真的来接我啦!”她在我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仿佛裂开了一道缝。
回家的路上,她叽叽喳喳地跟我讲着幼儿园里的趣事。谁得了小红花,谁今天哭了鼻子,午饭的红燒肉有多好吃。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我发现,我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
晚上,陈阳回来,看到窗明几净的家,和桌上我做的三菜一汤,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老婆,你这是……病好了?”他搓着手,像个期待奖励的孩子。
“嗯,好多了。”我给他盛饭。
“我就说嘛,你就是太累了,歇一天就好了。”他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知道,你今天不在,公司那帮人简直乱套了。张总的脸黑得像锅底,到处找文件,没一个找得到的。”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没接话,默默地吃饭。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张总下午还给我打电话了,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病了,他还不信,一个劲儿地问我是不是你怂恿的。”
我心里一紧,抬起头:“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我说我老婆身体最重要,天大的事也得等她好了再说。我把他给怼回去了。”陈阳说得一脸得意,仿佛打了一场胜仗。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是想维护我,但在他眼里,这似乎只是一场普通的劳资纠paghetti。他根本不明白,我这次的“病”,不是休息一天就能好的。
这是一座积压了太久的火山,现在,它只是暂时沉默了。
吃完饭,他照例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瑶瑶在旁边看动画片。我收拾完厨房,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温馨,和谐,却又透着一丝诡异。
我好像一个局外人。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陈阳,”我轻声说,“我们聊聊吧。”
“嗯?聊什么?”他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是激烈厮杀的游戏画面。
“我可能……真的不想回去上班了。”我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住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严肃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
“为什么?你跟张总吵架了?因为降薪的事?”他关掉游戏,坐直了身体。
“不全是。”我摇摇头,感觉喉咙发干,“我太累了。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掏空了。”
他沉默了。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可是……你不工作了,房贷怎么办?瑶瑶的学费呢?还有两边老人……”
他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冰冷、残酷、我们谁都无法回避的事实。
是啊,怎么办呢?
我忽然想起,就在上个月,我们还兴致勃勃地讨论,等再攒点钱,就换一套学区房。我还计划着,明年带瑶瑶和父母去海边旅行。
那些对未来的美好规划,都建立在我那份“稳定”的工作之上。而现在,我亲手推倒了这块基石。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低,“但是陈阳,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人,每天都在重复,没有喘息的机会。我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开心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我看着他,希望他能懂。
他皱着眉,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迷茫。
“老婆,我知道你辛苦。可是……谁不辛苦呢?我也累啊。”他叹了口气,“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咬咬牙,就过去了。”
又是“咬咬牙”。
和我妈说的“忍一忍”,有什么区别?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的崩溃,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时的情绪化。
我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去睡了。”我站起身,不想再谈下去。
“哎,小蔓……”他在身后叫我。
我没有回头。
回到卧室,我关上门,隔绝了客厅里的一切声响。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以为,我的“摆烂”,是我一个人的战斗。现在我才发现,我面对的敌人,不只是那个刻薄的老板,还有我们早已习惯的生活本身。
那是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惯性。它推着你往前走,不允许你停下,不允许你偏离轨道。
而我的丈夫,我最亲密的爱人,他也是这股惯性的一部分。
第三章:一幅画,一个电话
转折点,来自瑶瑶的一幅画。
那是第三天的下午。我陪瑶瑶在家画画,她很认真,小小的身体趴在桌子上,握着彩笔,专注得像个小工匠。
我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这几天,我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工作,不去想未来,但那种悬浮在半空中的焦虑感,却像影子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妈妈,我画好了!”瑶瑶举着她的画,献宝似的递给我。
我接过来。画纸上,是三个手拉着手的小人。左边的小人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是爸爸。中间的小人扎着两个小辫子,是瑶瑶。
右边的小人,也是妈妈。
只是,这个“妈妈”,和其他两个小人不一样。
爸爸和瑶瑶的脸上,都画着大大的、弯弯的笑脸。而“妈妈”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
就是一个空白的圆圈。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攫住,猛地一缩。
“瑶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个是妈妈吗?为什么……妈妈没有脸呢?”
瑶瑶咬着手指,小声说:“因为……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会呢?妈妈每天都跟你在一起啊。”
“可是,”她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早上我起床,妈妈已经走了。晚上我睡觉,妈妈还没回来。周末妈妈也要加班。妈妈回来的时候,总是不说话,就坐在那里发呆。”
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被这句话炸开了一个缺口。那些我刻意压抑、假装不存在的情绪,像洪水一样,从那个缺口里汹涌而出。
我一直以为,我把自己的疲惫和崩溃隐藏得很好。我以为,只要我对他们笑,说“没事”,他们就真的以为我没事。
可我忘了,孩子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清澈的镜子。她看不到我伪装的坚强,只能看到我灵魂的底色。
在她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没有表情的、模糊的影子。
我抱着那幅画,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把瑶瑶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泣不成声。
“对不起,瑶瑶……对不起……”
我不知道是在对她道歉,还是在对我自己道歉。
瑶瑶被我吓到了,她伸出小手,笨拙地帮我擦眼泪。“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那个下午,我就那么抱着她,哭了很久。
哭过之后,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问题,不仅仅是工作上的。我的“病”,已经开始侵蚀我的家庭,影响我最爱的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需要帮助。
晚上,等陈阳回来,我把那幅画给他看。
他看着画上那个没有五官的“妈妈”,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沉重。他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画纸。
“她……她真是这么说的?”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点点头。
他把画放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我怎么就没发现呢?我真是个混蛋。”
那一刻,我没有怪他。我知道,他也在这生活的惯性里,身不由己。我们都以为自己在为这个家拼命,却都忽略了,家,不是一个空壳子,它需要用爱和陪伴来填充。
“陈阳,”我看着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这几天,我一直把手机调在飞行模式,只在特定时间打开看看有没有紧急的事。此刻的铃声,显得格外突兀。
我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妈是那种“天塌下来也不要给孩子添麻烦”的人,她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走到阳台,接通了电话。
“喂,妈。”
“小蔓啊,”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你……你是不是跟公司里闹别扭了?”
我心里一沉:“妈,你怎么知道的?”
“你那个张总,找不到你,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我妈的声调高了一些,“他问我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说没有啊。他就在电话里阴阳怪气,说现在的年轻人太不懂事,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小蔓ň,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工作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你这样,以后人家怎么看你?”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
我能想象,我那个老实本分、要了一辈子面子的母亲,在接到这个电话时,是怎样的惶恐和难堪。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妈,我辞职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我妈一声长长的、充满疲惫的叹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冲动啊?工作多难找啊。你跟陈阳要还房贷,瑶瑶要上学,哪样不要钱?你爸身体又不好……你让我们怎么能放心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妈,你别急,你听我说。”我打断她,“我很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再干下去,我会死的。”
我说出了那个“死”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久。
我甚至能听到她在那头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以为,她会继续骂我,或者苦口婆心地劝我。
但没有。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又疲惫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那的方言。
“……那就歇歇吧,我的娃儿。”
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闸门。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那个给我套上枷锁的人。她不停地对我说“要忍”,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她不是不心疼我。她只是用她那个年代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她的爱。她害怕我受伤,害怕我走错路,所以她把她认为最安全的、也是她自己走了一辈子的路,指给我看。
而当我告诉她,我真的走不动了的时候,她比谁都心疼。
“妈……”我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事了,娃儿。”她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天塌不下来。有我跟你爸呢。你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钱的事,你别操心。”
挂了电话,我靠在阳台冰冷的栏杆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它们冰冷。
我转过身,看到陈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听到了我和我妈的通话。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充满了力量。
“对不起,老婆。”他在我耳边说,“是我忽略了你。以后,不会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
第四章:笨拙的温柔
陈阳的改变,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的。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床上了。我闻到厨房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味道。像是某种东西烧焦了,又混合着牛奶的香气。
我好奇地走出去,看到陈阳正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奋战”。
他穿着我的粉色格子围裙,那画面有点滑稽。灶台上,一口平底锅里躺着一坨黑乎乎的不明物体,旁边是打翻的鸡蛋液。他正试图从吐司机里拯救两片被烤成炭黑色的面包。
看到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老婆,你醒了?我……我想给你做个爱心早餐。好像……失败了。”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和他脸上那种既懊恼又真诚的表情,这几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你这是想把厨房给炸了吗?”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锅铲。
“我就是想让你多睡会儿。”他挠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忙碌。我教他怎么煎鸡蛋才能不糊,怎么控制烤面包的时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瑶瑶起床后,看到我们俩一起做早餐,高兴得直拍手。
“爸爸妈妈一起做饭饭!”
餐桌上,我们吃着虽然卖相不佳但充满心意的早餐。陈阳一边吃,一边偷偷看我,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知道,他在努力。
下午,我午睡醒来,发现他没像往常一样在客厅打游戏,而是坐在书房里,对着我的电脑,眉头紧锁。
我悄悄走过去,看到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个Excel表格。那是我之前为了管理家庭开支做的账本,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笔收入和支出。
他显然是被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分类搞晕了,正拿着笔和纸在草稿上演算着什么。
“你看这个干什么?”我问。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我,有些窘迫地说:“我……我想看看家里的账。以前都是你管,我从来没操心过。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钱,能撑多久。”
我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
他不再逃避问题,而是开始学着和我一起面对。
我坐到他身边,指着屏幕,一项一项地跟他解释。房贷、水电煤、物业费、保险、瑶瑶的教育开销、双方父母的赡养费……
当那些平日里被我一个人默默承担的数字,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两个人面前时,我看到陈阳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原来……要花这么多钱。”他喃喃地说,“我每个月给你的钱,根本不够吧?”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打开手机银行,操作了一番。很快,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收入人民币50000.00元……
我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私房钱。”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本来……本来想给你换辆车的。现在,先用着吧。”
我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他的一种姿态。他把他最后的“堡垒”也交了出来,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个真正的共同体。
“陈阳……”
“你别说话。”他打断我,伸手过来,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以前是我混蛋,总觉得男人赚钱养家就行了,家里的事都丢给你。我忘了,你也是需要人疼的。以后,家里的担子,我们一起扛。”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点粗鲁,但那份温柔,却透过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晚上,瑶瑶睡了之后,我们俩并肩坐在阳台上。
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我们脸上投下明明灭滅的光。
“小蔓,”他忽然开口,“我今天,给张总打电话了。”
我心里一惊。
“我跟他说,你病得很重,需要长期休养,暂时回不了公司。我还跟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他没完。”陈oprograma说得很平静,但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坚决。
“他怎么说?”
“他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可理喻,说你是在讹诈公司。然后就把电话挂了。”陈阳自嘲地笑了笑,“我以前总觉得他虽然刻薄,但至少是个讲道理的人。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对不起,”我说,“把你也拖下水了。”
“说什么傻话。”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前我没做到,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小蔓greetings,你别怕。就算你真的不工作了,天也塌不下来。我的工资虽然不高,但省着点花,也够我们生活。大不了,我晚上再去开开网约车,总有办法的。”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快十年的男人。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打游戏的男孩,他终于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依旧艰难,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第五章:走廊里的回响
为了让病假看起来更真实,也为了让我自己能真正地喘口气,陈阳坚持让我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我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
周五的早上,他特意请了假,陪我一起去医院。
医院里永远是人满为患。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各种人的焦虑、痛苦和希望。我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排队、挂号、缴费。
陈阳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走丢了。
等待叫号的时候,我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周围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故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耐心地哄着哭闹不止的小孙子。一对中年夫妻,互相依偎着,看着手里的CT片,默默流泪。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有种 strange 的平静。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我的那点委屈,放在这里,好像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在想什么?”陈阳问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觉得,健康真好。”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轮到我做B超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医生是个严肃的中年女人,她拿着探头,在我肚子上滑来滑øyo去,一言不发。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灯,思绪忽然飘回了五年前。
也是在这家医院,也是在这个B超室。我怀着瑶瑶,来做产检。那时候,陈阳就陪在我身边,隔着帘子,紧张地问医生:“医生,我老婆和我孩子都好吧?”
医生被他逗笑了,说:“都好着呢 toning。”
那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们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给孩子最好的生活。
可我们都忘了,最好的生活,不仅仅是物质。
检查结果出来,一切正常。我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健康。那些所谓的心慌、头晕、喘不上气,都只是我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假象。
“你这是典型的焦虑症症状。”医生看着我的报告,又看了看我,“工作壓力很大?”
我点点头。
“我给你开的药,不是治你身体的病,是治你心里的病。”医生说,“药只能辅助,关键还是要你自己想开。钱是赚不完的,命是自己的。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自己要拎得清。”
医生的话,和那天急诊科的年轻医生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走出诊室,我把医生的话告诉了陈阳。
他沉默地听完,然后说:“医生说得对。小蔓,我们不要那份工作了。钱没了可以再赚,你要是垮了,我和瑶瑶怎么办?”
我看着他,他眼里的真诚和担忧,不是假的。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路过我们公司楼下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栋灰色的写字楼,在阴沉的天气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曾经在这里,耗费了我全部的青春和热情。我以为它是我的战场,我的荣耀。
但现在,我只觉得它冰冷、陌生。
晚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检查结果很好,只是有点焦虑,需要休息。
我妈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爸这几天也念叨你,让我给你寄点家里的土鸡蛋,给你补补。”
“妈,不用那么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顿了顿,忽然用一种很小的声音问,“小蔓ň,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钱不够用了?”
我心里一暖。“妈,够用的。陈阳他……”
“陈阳是陈阳,你是你。”我妈打斷我,“我跟你爸还有点积蓄。你要是需要,就跟妈说,别自己硬撑着。你小时候就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报喜不报忧。现在当妈了,还这样。”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安静地听着。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母亲。我只看到了她“要强”“爱面子”的一面,却没看到她藏在这些背后的、对我深沉的爱。
挂了电话,我走进书房。
陈阳还在那里研究那个家庭账本。他甚至买了一个新的、带计算器的本子,正在一笔一笔地重新誊写记录。
灯光下,他专注的侧脸,看起来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陈阳,”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谢谢你。”
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放下笔,转过身,把我拉进怀里。
“傻瓜,跟我还说什么谢谢。”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聊我们这些年走过的路。
我们像两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彼此,然后坐下来,摊开地图,重新寻找方向。
我们决定,卖掉现在住的这套大房子。
换一个小的,离瑶瑶学校近一点的。这样,不仅可以大大减轻我们的房贷压力,还能有一笔富余的资金,让我可以安心地休息一段时间,也让我有底气,去彻底了结和公司之间的纠纷。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很多我们曾经追求的东西。
但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我们俩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不属于我们的壳。
第六章:最后的对决
一周的病假很快就结束了。
这天早上,我没有再赖床。我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换上了一套我最喜欢的、也是最贵的职业套装。那是我升职时,咬牙买给自己的礼物,只穿过一次。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红润,眼神坚定。不再是前些天那个憔悴、颓废的林蔓。
陈阳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老婆,你今天真漂亮。”
“我要去公司。”我说。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去……去做什么?你不是决定……”
“去辞职。”我打断他,语气平静但坚决,“有些事,必须有个了断。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支持。他点点头:“好。我送你过去。我在楼下等你。”
“不用。”我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战斗。我能搞定。”
我走到他面前,帮他理了理有点歪的领带。“相信我。”
公司的空气,还和我离开时一样,压抑,沉闷。
我踩着高跟鞋,走进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好奇,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我谁也没看,径直朝着张总的办公室走去。
我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张总正对着电脑,满脸烦躁。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哟,这不是林大组长吗?病好了?舍得回来了?”他阴阳怪气地说。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走到他对面,把一封辞职信,轻轻地放在他桌上。
“张总,我来辞职。”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拿起那封信,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扔在桌上,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我。
“辞职?林蔓,你想清楚了?你这属于无故旷工,按照公司规定,不仅没有赔偿,还要扣你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你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就这么净身出户,甘心吗?”
“没什么不甘心的。”我 calmly 说,“我也不要什么赔偿。我只想拿回我应得的。”
“你应得的?”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还想要什么?”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以前,我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这么随意。
“第一,我上个月的工资,包括我的绩效,一分都不能少。第二,我这三个月,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这部分的加班费,需要另外结算。这是我整理的加班记录,每天都有打卡记录和工作邮件为证。”
我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他看着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加班记录表,脸色变得很难看。
“林蔓,你这是在敲诈!”他拍了一下桌子。
“不,我只是在维护我的合法权益。”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张总,我们都是成年人,别玩那些虚的。当初为了‘优化’成本,你让我一个人顶上来,答应我的条件,你都忘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你如果觉得我在敲诈,没关系。我的辞职报告、你的降薪邮件、我的加班记录、我的病假条,还有你打给我妈的那个电话录音……这些东西,我已经打包发给了律师。我们也可以让劳动仲裁来评评理,或者,让媒体的朋友们来采访一下,看看一个把优秀员工逼到焦虑症、还要降薪、甚至骚扰员工家人的公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优秀企业’。”
我说“电话录音”的时候,是在诈他。但我赌他不敢去求证。
果然,他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样子。在我印象里,他永远是那个运筹帷帷、掌控一切的张总。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他也被困在他那个“老板”的角色里,出不来了。
办公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从牙缝里擠出几个字:“你……想要多少?”
我知道,我赢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财务很快算清了我的工资和加班费,一笔不小的数目。张总当着我的面,签了字。
我拿着结算单,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当我再次回到办公区时,所有人都假装在忙自己的事,但耳朵都竖着。
我走到我的工位,那个我奋斗了七年的地方。桌上还放着我的杯子,瑶瑶的照片,还有一盆快要枯死的绿萝。
我把属于我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装进箱子里。
没有人跟我说话。
收拾好东西,我抱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付出了整个青春的地方。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当我走出写字楼大门,看到外面灿烂的阳光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刑满释放的囚犯。
马路对面,陈阳靠着车门,正在焦急地张望。看到我,他立刻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箱子。
“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我对他灿烂一笑:“搞定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也笑了。他伸手,把我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走,老婆,”他说,“我们回家。”
第七章:清晨的阳光
三个月后。
一个寻常的周末清晨。
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
我睁开眼,身边是陈阳均匀的呼吸声。我侧过头,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一片安宁。
我们卖掉了之前的大房子,搬到了现在这个只有七十平米的小两居。虽然小了很多,但离瑶瑶的幼儿园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没有了沉重的房贷压力,我们的生活,变得从容了很多。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进厨房。
陈阳已经把早餐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吐司、鸡蛋、牛奶,整齐地放在流理台上。旁边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老婆,今天我来做!
我笑了笑,把便利贴揭下来,小心地收好。
我开始熟练地准备早餐。这些曾经被我认为是“浪费时间”的琐事,现在却成了我生活中最踏实的乐趣。
我不再是那个年薪几十万的公司白领林蔓,我只是陈阳的妻子,瑶瑶的妈妈。
我只是林蔓。
我找到了一个兼职的工作,在家给一家杂志写稿。收入不高,但时间自由,足够我支付自己的开销,也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闲人”。
陈阳比以前更忙了。他主动承担了家里大部分的开销,有时候周末还会去跑跑网约车。他嘴上不说累,但我知道他很辛苦。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前多了。
我们的话也多了。我们会聊瑶瑶在学校的趣事,会讨论晚上吃什么,会因为一部电影的情节争论不休。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刚恋爱时的样子。
“妈妈!”瑶瑶揉着眼睛,穿着小熊睡衣从房间里跑出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醒啦,小懒猫。”我摸摸她的头。
“妈妈,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
“哦?梦到妈妈什么了?”
“我梦到你带我去放风筝,你的风筝飞得好高好高,你一直在笑。”
我心里一酸,随即又涌上一股暖流。
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那不是梦,宝贝。等爸爸休息,我们就去放风筝。”
“耶!太棒啦!”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吃早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阳。
他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笑着说:“好啊,就去咱们大学旁边那个公园,那里草坪大。”
阳光洒在我们的餐桌上,给食物镀上了一层金边。瑶瑶在旁边讲着她那个天马行空的梦,陈阳不时地附和一句,我在旁边微笑着听。
岁月静好。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有些话,没说出口,就憋了一辈子。”
我很庆幸,我最终选择了说出来。
我的人生,没有因为一次“摆烂”而崩塌。恰恰相反,它打碎了那个坚硬的外壳,让我和我爱的人,都有机会看到彼此最真实、最柔软的内心。
我们失去了很多,比如更大的房子,更光鲜的职位。
但我们得到的,却更多。
吃完饭,我走到阳台,给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浇水。我惊奇地发现,在枯黄的叶子下面,竟然冒出了一点点新绿。
我伸出手,触摸那片娇嫩的叶子。
阳光落在我的手上,有点暖。
我揉了揉眼睛。
不是因为酸涩,只是因为,这清晨的阳光,有点亮。
来源:直爽百香果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