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4年,当我,林晚晴,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熟读普希金和雪莱的北京姑娘,随着时代的洪流,被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拉到这片名为“石头村”的贫瘠土地时,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死了。
1974年,当我,林晚晴,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熟读普希金和雪莱的北京姑娘,随着时代的洪流,被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拉到这片名为“石头村”的贫瘠土地时,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死了。
那封决定我命运的信,是在四年后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送来的。
邮递员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在村口扬起一阵黄土。我正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念安,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乘凉。信是母亲寄来的,薄薄的几页纸,却重若千斤。
“晚晴,我的女儿,高考恢复了!政策也松动了,知青可以返城了!你父亲已经托了关系,只要你递交申请,名额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快回来吧,四年了,妈妈快想死你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怀里的念安都感受到了,他不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发出了咿咿呀呀的抗议。我的心跳得像村头那面破鼓,一声比一声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回城。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了四年的心湖里炸开了万丈波澜。我仿佛能闻到北京秋天糖炒栗子的甜香,能看到长安街上明亮的路灯,能听到父母在耳边亲切的呼唤。那个我以为早已埋葬在黄土下的,属于林晚晴的世界,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点头,想大声喊出来:我要回去!我要离开这个满是泥土和汗臭的地方!
可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黝黑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锄头,裤腿卷到膝盖,沾满了泥点。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衫,勾勒出结实的脊背线条。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晴儿,念安,我回来了。”
他叫陈建业,我的丈夫,一个世代在这片土地上刨食的农民。
他放下锄头,走到我面前,没先管自己,而是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颗熟透了的野山桃,红得像一团火。
“给念安尝尝,甜。”他用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指,轻轻捏下一小块果肉,送到儿子嘴边。念安立刻张开小嘴,咂摸得津津有味。
陈建业看着儿子,满眼的笑意,那笑容纯粹得像山间的清泉。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捏着信纸、指节发白的手上。
“谁的信?”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句“我妈的,让我回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看着他被太阳晒得皲裂的嘴唇,看着他眼角的细纹,看着他额头上那道为我挡住滚落山石时留下的疤,那道疤像一条沉睡的蜈蚣,此刻却仿佛在我心上蠕动、噬咬。
我将信纸迅速地、几乎是狼狈地塞进口袋,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没什么,就……家里报平安的。”
(骗子,林晚晴,你成了个骗子。)我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尖叫。
陈建业“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他似乎是信了,又似乎什么都看透了。他只是默默地拿起院子里的水瓢,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喉结滚动,充满了生命原始的张力。
那一刻,我捏着口袋里那封通往天堂的信,却感觉自己站在了地狱的入口。一边是书本、理想、文明、是我前半生所熟悉的一切;另一边,是这个男人,这个用沉默的爱将我从绝望中打捞起来的男人,和我们共同的孩子。
我的人生,在1978年的这个夏天,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坠落
四年前,我刚到石头村的时候,是真的想过死的。
我,林晚晴,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生,从小住在带院子的二层小楼里,读的是普希金,听的是肖邦。我甚至连家里的煤球炉子都没生过。可一夜之间,我就成了一个需要用工分换取口粮的“知识青年”。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场景。拖拉机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把我像一袋土豆一样扔在了村口。放眼望去,是光秃秃的山,灰扑扑的土房,还有一群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眼神麻木又好奇的村民。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粪便和一种说不出的土腥味。
我的那只装着几件干净衣服和一本精装版《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皮箱,在一片灰暗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的绝望,是从第一顿饭开始的。黑乎乎的窝窝头,拉嗓子,一碗看不见油星的菜汤,里面漂着几根蔫了吧唧的野菜。我吃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和我同来的还有几个知青,大家凑在分给我们的那间四面漏风的知青点里,哭成一团。
农活更是要了我的命。割麦子,我的手第一天就磨出了七八个血泡,火辣辣地疼。挑水,那沉重的木桶压在肩上,我走不上十米就得歇一次,水洒了大半。村里的小媳妇们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凑在一起捂着嘴笑。
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我可怜的自尊上。
陈建业就是在那时走进我的世界的。他是村里的生产队长,不爱说话,总是板着一张脸,但干活是一把好手,一个人能顶两个壮劳力。一开始,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他和其他村民一样,是个浑身泥土气的庄稼汉。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响。我病了,发高烧,浑身滚烫,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感觉自己就像那本被我压在箱底的《奥涅金》一样,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同屋的知青都下地抢收去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推门。是陈建业。他穿着蓑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他一句话没说,走进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那只满是老茧的手,带着雨水的冰凉,却让我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心安。
他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滚烫的红糖姜水。
“喝了,发发汗。”他声音很低,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挣扎着坐起来,接过碗。那股辛辣又甜蜜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可喝下去之后,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我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没应声,只是蹲下身,把我踢到地上的被子重新拉好,盖在我身上。他的目光扫过我的床头,看到了那本因为受潮而书页有些卷曲的《叶甫盖尼·奥涅金》。
我以为他会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嘲笑我“读书读傻了”,或者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可他没有。他只是伸出粗粝的指腹,非常轻、非常小心地,将卷起的书角抚平。
那个动作,和他平日里挥舞锄头的样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不懂这本书,但他尊重它。他尊重的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湖。
从那以后,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关照”我。给我分的农活总是最轻省的;我挑不动水,第二天我的水缸总是满的;知青点的粮食不够吃,我的床底下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几个地瓜或者一袋玉米面。
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做得也极为隐蔽。但我知道是他。因为每次我抬头,总能看到他在不远处,用一种我读不懂的眼神,沉默地望着我。
其他的知青开始开我玩笑,说生产队长看上我这个“城里来的林妹妹”了。我嘴上呵斥他们,心里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涟漪。
在这个除了苦难一无所有的地方,那份笨拙的、沉默的善意,是唯一的光。
二、拯救
真正让我对他彻底改观,甚至把命都交到他手上的,是那年冬天的暴风雪。
北方的冬天,冷得能把人的骨头冻裂。那年冬天尤其冷,雪下得特别大,封了山,村子和外界彻底断了联系。我们知青点的柴火快烧完了。再不想办法,我们几个人非得冻死在这儿不可。
几个男知青商量着进山砍柴,我也跟着去了。我想,我不能总像个废物一样被人照顾。
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大山的威力。
山里的雪深得能没过膝盖,走一步都费劲。我们没走多远,就跟大部队走散了。天色很快暗下来,暴风雪毫无征兆地来了。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僵,意识也开始模糊。
我摔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同行的另一个女知青也吓得直哭。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林晚晴,我们会死在这儿的……”她绝望地念叨着。
我也觉得我要死了。我想起了北京的父母,想起了我还没来得及展开的人生。我甚至觉得,死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也算是一种干净的解脱。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风雪里执着地喊着我的名字。
“林——晚——晴——!”
是陈建业。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很快,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提着一盏马灯,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们跑来。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的、也是最厚实的羊皮袄,裹在我身上。然后,他把我背了起来。
“抓紧了。”他只对我说了这三个字。
他的后背,宽阔而温暖,隔着厚厚的棉衣,我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的后背就是我的全世界。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那是我闻过最安心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背着我走了多久,只知道等我再有意识时,已经躺在了他家的土炕上。火烧得旺旺的,我身上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
他娘,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太,正坐在炕边,一勺一勺地给我喂着热乎乎的小米粥。
我活过来了。是他,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那晚之后,村里的流言蜚语更多了。说我一个城里来的姑娘,不知廉耻,大半夜地睡在生产队长的炕上。那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很难听,但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只知道,这个男人,救了我的命。
我的心,在那一夜,彻底被融化了。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他。我发现,他虽然不识字,却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道理。他知道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他能从风向里判断明天的天气;他懂得哪种草药能治什么病。
他沉默,但内心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我开始教他认字。就在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我握着他布满老茧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陈、建、业。”
他学得很慢,但很认真。写下的字,歪歪扭扭,像个孩子。可我看着,却觉得比任何印刷体都好看。
他则教我如何生活。如何用最少的柴火烧最热的炕,如何分辨能吃的野菜,如何把粗粝的玉米面做得不那么难以下咽。
我们的世界,就这样一点点地,交融在了一起。
1975年的秋天,在所有人的反对和不解中,我嫁给了他。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只是把他娘给的一对银耳环戴上,把我的户口从知青点迁到了他家,就算礼成了。
同来的知青都说我疯了。一个北京来的大学生,竟然嫁给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这意味着,我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城了。
“林晚晴,你会后悔的!”他们说。
我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辩解。后悔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心甘情愿。
婚后的日子,清贫,却也安稳。他把我护得很好。最重的活他都抢着干,有好吃的第一个想到我。他知道我爱干净,每天都从很远的山泉里给我挑回两担清水,专门让我洗漱。他把我那本宝贝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用红布包好,放在家里最高的柜子上,不让它沾一点灰尘。
他从不问我书里写了什么,也从不问我北京是什么样子。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尊重着我来自的那个世界。
(他不是想把我变成一个农村妇女,他只是想让我在这里,也能活得像‘林晚晴’。)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念安出生了。孩子的降生,让我彻底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我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生命,看着陈建业笨拙又欣喜地逗弄着他,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北京,普希金,肖邦……那些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旧梦。
我以为,我会这样安安稳稳地,和他一起,看念安长大,然后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那封信的到来,将我从安稳的梦中,狠狠地拽醒。
三、撕裂
信来的第二天,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返城政策。整个知青点都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我羡慕他们,甚至嫉妒他们。他们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而我,却被一纸婚书和一份血脉亲情,牢牢地钉在了这里。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同情,怜悯,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看吧,城里姑娘就是傻,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嫁到咱这穷山沟里。”
“这下好了,人家都能回城吃商品粮了,她得跟咱们一起继续刨土疙瘩。”
这些话像蚂蚁一样,爬进我的耳朵,啃噬着我的心。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林晚晴,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一辈子待在这个连电灯都没有的村子?甘心让你的儿子,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应该去北京,去最好的学校,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母亲的第二封信很快又来了。信里不再是喜悦,而是焦急和催促。
“晴晴,申请表寄过去了,你快填好交上去!别犯傻!你和陈建业的事,我们知道。你先回来,孩子也可以想办法带回来。至于那个农民……回来再说,总有办法解决的。你不能拿自己一辈子开玩笑!”
“那个农民……”
这四个字,像一根毒刺,扎得我生疼。在他们眼里,陈建业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可以被“解决”掉的麻烦。他们不明白,这个“农民”,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的内心,成了一个战场。两个林晚晴在疯狂地厮杀。
一个说:“走!必须走!为了你自己,更为了念安!你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
另一个说:“不能走!你怎么能抛下建业?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你走了,就是忘恩负义,就是狼心狗肺!”
我变得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沉默。
陈建业都看在眼里。他什么都不问,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活都包了,把念安照顾得妥妥帖帖,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发呆。
一天晚上,我给念安讲故事,讲的是我小时候在北海公园划船的事。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念安用他的小手给我擦眼泪,奶声奶气地说:“娘,不哭。”
陈建业坐在炕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编着一个草编的蚂蚱。灯光把他的侧脸勾勒得棱角分明。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晴儿,你想家了。”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索性趴在被子上,放声大哭。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矛盾、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没来劝我,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地等着我哭完。
等我哭声渐歇,他才把那个编好的蚂蚱递给念安,然后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识字不多,但道理我懂。”他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你是城里人,是吃笔墨饭的,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我……是我把你留下了。”
我的心一颤,想说“不是的”,却发不出声音。
“这几年,委屈你了。”他叹了口气,那双常年干农活的手,有些笨拙地想来拍拍我的背,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最后落在了被子上。
“村里大喇叭天天喊,我听见了。你们知青,都能回去了。”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下面那句话,“你也……回去吧。”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你回去吧。”他重复了一遍,眼神黯淡下去,却异常坚定,“念安……我能带。你还年轻,你的路,不该在这儿。”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会求我,会骂我,会指责我。我甚至想过,如果他用孩子来绑架我,我也许就能下定决心,狠心离开。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放手。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把所有的退路都留给了我。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在这穷山沟里拉扯孩子,也不愿意成为我的拖累。
这个男人,他爱我,爱到了尘埃里。
(林晚晴,你看看他。你再看看你自己。你的那些挣扎,你的那些所谓痛苦,在这个男人的成全面前,是多么的自私和可笑!)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丈夫,第一次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他。他的沉默里,藏着比任何诗歌都更深沉的爱。
四、抉择
申请返城的截止日期,就在第二天。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陈建业在我身边,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我从箱底,翻出了母亲寄来的那张申请表。洁白的纸张,上面印着宋体的黑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诱惑。
我拿出那支陪我下乡的钢笔,拧开笔帽。笔尖的冰冷,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我该怎么填?
姓名:林晚晴。
性别:女。
然后呢?婚姻状况那一栏,我该写“已婚”,还是“未婚”?如果写了已婚,对方是农民,我的申请会不会被驳回?如果写未婚,那我就是欺骗,是背叛。
我的手抖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陈建业也起来了。他默默地穿好衣服,生火,做饭。早饭是玉米糊,还有一个他特意为我煮的鸡蛋。
我们俩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压抑得像要下暴雨。
念安还在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看着他熟睡的小脸,一半像我,一半像陈建业。他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们之间最无法割舍的纽带。如果我走了,他就要在一个没有母亲的环境里长大。他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的娘,是那个抛弃丈夫孩子回城的“陈世美”。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吃完饭,陈建业拿起锄头,准备下地。走到门口,他停住了脚步,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
“晴儿,去公社的路不好走,你要是决定了,我……我套牛车送你。”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他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我坐在炕上,手里捏着那张申请表,坐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四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
我想起了那个雨夜,他送来的那碗红糖姜水。
我想起了他小心翼翼抚平我书页的动作。
我想起了那场暴风雪里,他宽阔温暖的后背。
我想起了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学写自己名字时,认真的神情。
我想起了他每次从山里回来,都会给我和念安带回一些小小的、不值钱的惊喜。一个野果,几朵野花,或者一只草编的蛐蛐。
一幕一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速地闪过。这些记忆,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离开这里,意味着要将这部分的我,活生生地剥离。
我真的,做得到吗?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这个我曾经无比厌恶的小院。土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墙角那几株向日葵,开得正艳。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的味道。这个味道,我已经闻了四年,早已习惯。
我突然明白了。
我爱北京,爱我的父母,爱那个文明、繁华的世界。但我也爱这里,爱这个沉默、坚韧的男人,爱这个给了我新生和家庭的地方。
人生,或许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它真正的意义,在于你选择之后,如何去面对,去承担。
回城,我可能会有一个更“好”的前途,但我的心,会永远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我会一辈子活在愧疚和思念里。
留下,我可能会面对物质的贫乏和世俗的偏见,但我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爱。我的心,是安宁的。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申请表。然后,我笑了。
我回到屋里,走到灶台前。灶膛里,还有早上生火剩下的余烬。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张承载着我所有纠结和痛苦的申请表,撕成了两半,又撕成了四半,八半……最后,我把那些碎片,全部扔进了灶膛。
细碎的纸片,遇到尚有余温的炭火,瞬间蜷曲,变黄,然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我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如此自由。
五、归宿
那天中午,陈建业从地里回来,神情恍惚,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我迎上去,从他肩上拿下锄头,然后从盆里舀起一瓢水,递给他。
“累了吧?快洗洗,饭马上好了。”我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平静而温柔。
他愣愣地看着我,接过水瓢,洗了把脸。
“你……没去公社?”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我摇摇头,笑着说:“去干啥?家里这么多活,念安也离不开我。”
他还是不信,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寻找我说谎的证据。
我走进屋,从那个最高的柜子上,取下了那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我打开红布,露出那本已经泛黄的《叶甫盖尼·奥涅金》。
我把它塞到他手里。
“建业,你答应过我的,要继续跟我认字。这本书,你才认了不到十页呢。”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又抬头看看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最后,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这个在暴风雪里能把我从死亡线上背回来的男人,这个被滚落的山石砸中都一声不吭的男人,在这一刻,哭了。
他一把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头里。他的头埋在我的肩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衫。
“晴儿……晴儿……”他一遍遍地,只会叫我的名字。
我也抱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我们都懂。这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从那天起,“回城”这两个字,再也没有在我们家出现过。
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我送走了最后一个同伴,看着她坐上拖拉机,消失在路的尽头。她说我傻,说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只是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傻吗?
也许吧。
后悔吗?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心安理得。
我的选择,让我在石头村成了一个“名人”。有人佩服我,但更多的人觉得我不可理喻。父母的信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他们甚至说要和我断绝关系。
我把所有的非议和压力都扛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我只是为了遵从我自己的心。
生活依旧清贫,但我开始学着在贫乏中寻找乐趣。我开垦了院子里的那片空地,种上了蔬菜和鲜花。我教村里的孩子们认字,唱歌。我用我带来的那些知识,帮助陈建业尝试新的种植方法,虽然大部分都失败了,但我们乐在其中。
晚上,在煤油灯下,我继续教他认字。他学得很努力。后来,他已经能自己磕磕巴巴地读完一小段报纸了。
念安一天天长大,他很聪明,继承了我的爱读书,也继承了陈建业的善良和坚韧。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他,给他讲普希金,也给他讲这片土地的故事。
日子就像山间的溪流,平静而绵长地流淌着。
几年后,政策再次改变,我和陈建业的婚姻得到了承认,我的户口问题也解决了。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我们的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好。
念安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回到了我们镇上的中学,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他说:“娘,你当年留在了这里。现在,换我来建设这里。”
那一刻,我知道,我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有一年,我和陈建业带着已经上大学的念安,一起回了一趟北京。
站在繁华的长安街上,看着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我恍如隔世。父母早已原谅了我,他们抱着念安,老泪纵横。
在北京的那几天,陈建业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不会用马桶,不敢坐地铁,看着菜单上昂贵的价格,一个劲地咂舌。
我那些发小、同学来看我,看到陈建业,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客套的打量和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晚晴,你这些年,辛苦了。”他们说。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他们看到的是我放弃的,而我自己知道我得到的。
离开北京的前一晚,陈建业很晚才睡。他站在招待所的窗前,看着外面城市的璀璨灯火,抽了一晚上的烟。
我走到他身边,问他:“在想什么?”
他掐灭烟头,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晴儿,这里……真好。比咱们那儿好一百倍,一千倍。”他声音很低,“我有时候在想,要是当年我……我没那么自私,放你走了,你现在,是不是会过得比跟我在一起,好得多?”
我握住他那双已经不再那么粗糙、但依旧宽厚的手。
“建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不是住在多大的房子里,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回头的时候,你在。睁开眼,你和孩子都在。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他的眼睛,又红了。
如今,我和建业都老了。我们的头发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我们依然生活在石头村,只是村子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家家户户都通了电,有了电视和冰箱。
我时常会想起1978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封信,想起我那场天人交战的抉择。
我这一生,放弃了很多。放弃了繁华的城市,放弃了优渥的生活,放弃了父母为我铺就的康庄大道。
但我也得到了很多。我得到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无私的爱,得到了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夕阳下,我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着不远处,陈建业正带着我们的小孙子,在田埂上放风筝。念安和他媳妇在厨房里忙碌着,饭菜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我打开那本被翻得书页都快散架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阳光洒在泛黄的纸上,温暖而祥和。
我的人生,不是一首激昂的交响乐,而是一首舒缓的田园诗。
我不后悔。
一次也不。
来源:奇幻远山Hs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