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砖筒子楼像一排排旧火柴盒,挤在两根大烟囱中间。三楼最西头,林家六口人挤在 22 平方米里——父亲林卫国、母亲许凤霞、15 岁的林援朝、13 岁的林爱华、10 岁的林拥军,外加瘫痪在床的奶奶。
1982 年,立夏刚过,长江边上的江城棉纺厂家属院还裹着一层潮气。
青砖筒子楼像一排排旧火柴盒,挤在两根大烟囱中间。三楼最西头,林家六口人挤在 22 平方米里——父亲林卫国、母亲许凤霞、15 岁的林援朝、13 岁的林爱华、10 岁的林拥军,外加瘫痪在床的奶奶。
一家子靠林卫国在车间“三班倒”的 43 块 7 工资,和许凤霞夜里“私活”踩缝纫机挣的外快。那台“飞人牌”缝纫机是 1978 年她拿全部嫁妆票换的,漆掉了,踏板却油光锃亮。每天夜里 11 点,等广播里《国际歌》一响,缝纫机就吱呀吱呀地开工——给隔壁自由市场的温州人做喇叭裤,一条裤腿 8 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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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学校又让交 5 块钱资料费。”
林爱华把书包往桌上一扔,搪瓷缸里的水溅出来,冲淡了桌面那层永远擦不净的棉絮灰。
许凤霞没抬头,只是把裤腿上的黄线咬断,说:“晚上让你爸去跟班主任说说,先欠着。”
林卫国那天刚下夜班,眼睛熬得通红,蹲在楼道里公共水池刷牙,一口牙粉沫子顺着铁锈水流下去。他抬头冲闺女挤出笑:“爸明儿去跟老师说,咱不是赖账,是缓两天。”
可老师没缓。第二天早读,林爱华被点名起立,当着全班念自己的“欠费条”。小姑娘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蚊子哼。放学路上,她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塞进了厂门口的水泥裂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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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棉纺厂的机器,一紧一慢,都听“计划”。
转眼入秋,厂里突然宣布:一半工人“停薪留职”。林卫国榜上有名。那天他回到家,手里拎着两瓶散装白酒和一只烧鸡——是工友们凑的“散伙饭”。许凤霞把烧鸡剁成六块,奶奶那块最肥,但她只是用没牙的嘴慢慢抿,像抿一口过去的年月。
夜里,林卫国第一次对妻子发了火:“我 16 岁进厂,干了 20 年,一句‘优化组合’就把我打发了?”
许凤霞把缝纫机踏板踩得飞快,针脚密得像要把所有委屈都缝进布里。半晌,她递过去一个小布包:“我攒的,一共 127 块 6,拿去跟老郑他们倒腾点电子表,广州那边好卖。”
林卫国没说话。第二天一早,他把小布包塞进贴胸的口袋,坐上了南下的 36 小时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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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少了主劳力,像漏了气的皮球。
许凤霞把缝纫机搬到走廊,白天接活儿,晚上给邻居改衣服换粮票。林援朝退了学,去码头扛包,一天 2 块 5,肩膀磨出血,回家还得给奶奶擦身。林拥军偷偷把课本撕了叠“面包”——烟盒折的三角片,赢小同学的玻璃球。
最苦的是爱华。她每天 4 点起床,去江边帮渔民剖鱼,一筐 3 毛。冬天江水刺骨,手指头裂成松树皮。有天她剖到一条 4 斤多的青鱼,鱼鳔里竟裹着一枚金戒指,扁扁的,刻着“福”字。她没吭声,把戒指藏进贴身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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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林卫国回来了。
人瘦了一圈,中山装皱得能拧出水,却带回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100 只电子表、50 条喇叭裤、还有一台 9 寸黑白电视——是工友们托他“代购”的。
电视里播放着《霍元甲》,全院小孩挤在林家门口,哈出的白气把窗子糊成毛玻璃。许凤霞把缝纫机挪到墙角,第一次给自己做了件红格子罩衫,领口绣了两片凤尾。
可好景不长。正月初五,工商所突击检查“投机倒把”。林卫国被带走那天,雪下得很大,脚印一会儿就被盖住,好像人从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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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霞把电视卖了,换来 120 块。
她去派出所门口蹲了一夜,第二天带回一张“行政拘留十五天”的通知书。回到家,缝纫机踏板断了——是援朝扛包时被麻袋砸的。
大年三十的饺子馅是白菜帮子拌豆腐渣,奶奶咬不动,含在嘴里像含着一撮雪。爱华把金戒指塞给母亲:“换钱吧,给爸打点。”许凤霞摩挲着那个“福”字,突然哭了:“这是你奶奶当年的嫁妆,留着给你当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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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
林卫国出来了,头发白了一半。他没再倒腾电子表,而是跟老郑在厂门口支了个摊子,修自行车、配钥匙、焊洋铁壶。摊子旁竖一块硬纸板:
“国营老师傅,手艺放心。”
许凤霞的缝纫机重新上了油,声音不再吱呀,而是哒哒哒地轻快。她接了外贸加工——给出口日本的睡衣锁扣眼,一件 1 毛 2。援朝攒够钱,去夜校学电工,灯泡坏了再也不用求邻居。爱华把金戒指熔了,打成一对小小的金耳钉,剩下的换了辆“永久”女式车,每天骑 40 分钟去市里的纺织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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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 年深秋,厂里贴出告示:第一批“集资建房”。
要交 3000 块,能分一套 50 平的两居室。林家把存折、零钱罐、援朝的电工证抵押单全掏出来,还差 900。
那天晚上,许凤霞把奶奶推到走廊,掀开她身下的褥子——底下整整齐齐码着 30 块“袁大头”。奶奶用含糊的口音说:“当年逃荒埋的,本想当棺材本……”
月光照在银元上,像照见一条从民国蜿蜒过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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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那天,全院都来了。
林卫国扛着缝纫机,许凤霞拎着铝皮暖壶,奶奶坐在绑了红绸的竹椅上,被四个孩子抬下楼。新家在六楼,没电梯,楼道里却回荡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晚上,爱华在新刷的墙面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
“1985 年 11 月 8 日,林家,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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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1992 年,厂子改制,林卫国第一批买断工龄,开了“卫国修车铺”。援朝成了厂里电气工程师,娶了个湖南妹子,生了对双胞胎。爱华技校毕业,去深圳做打版师,后来自己开服装厂,缝纫机从“飞人”换成了“兄弟牌”电脑车。
奶奶在新家住了 9 年,临终前把一对金耳钉重新戴回爱华耳垂上,说:“这物件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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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江城棉纺厂的烟囱早被定向爆破,原地盖起了购物中心。
林卫国偶尔遛弯,还会对着地下车库的入口发愣——那是他当年支摊子的地方。
许凤霞把旧缝纫机捐给了市博物馆,机器旁立一块小牌:
“1980—1985,林家营生。”
踏板已经锈死,但凑近了,仿佛还能听见那声穿越岁月的吱呀——
像母亲在深夜的安慰,像父亲在风里的咳嗽,像孩子们啃骨头的脆响。
像所有苦难里,轻轻的一声:
“别怕,日子还得往下踩。”
来源:老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