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一万一,不多不少,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足够我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叫张云岚,今年六十二岁,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一万一,不多不少,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足够我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有一套自己的两居室,阳台上养着十几盆花,君子兰的叶子油光锃亮,蟹爪兰每年都开得像瀑布。我还有我的老朋友们,一起跳跳广场舞,报个国画班,偶尔凑一桌打打小麻将,输赢都在一顿晚饭钱里。
这样的日子,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舒坦”。
所以,当女儿林静在电话里,用那种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提出让我过去住一阵子时,我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妈,乐乐最近换季,总有点小咳嗽,我和周明工作又忙,您过来帮我们搭把手,好不好?”
乐乐是我的外孙,今年五岁,虎头虎脑的,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电话那头,我能想象出林静的样子,皱着眉头,一脸的为难。她是我唯一的孩子,从小到大,我没让她受过什么委屈。
“怎么了?乐乐去医院看了吗?医生怎么说?”我立刻紧张起来。
“看了看了,就说是一点支气管的反应,让我们多注意。主要是我跟周明,最近项目都到了关键期,天天加班,晚上回去都快十点了,乐乐跟着我们吃外卖,我心里不踏实。”
我拿着电话,走到阳台,看着我那盆正打着花苞的兰花。
去,还是不去?
说实话,我不太想去。不是不喜欢女儿,也不是不喜欢外孙。而是我知道,两代人住在一起,就像两只刺猬想要互相取暖,靠得太近,总会扎到对方。
更何况,还有个女婿周明。
周明是个好孩子,名牌大学毕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技术主管,人很上进,对林静也好。就是……怎么说呢?他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之间,隔着三十年的代沟,还有一层“丈母娘和女婿”的微妙关系。
但电话里,林静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疲惫。
“妈,就一段时间,等我们忙完这阵子就好了。您就当过来度个假,行吗?”
我叹了口气。
为人父母,好像永远没有真正退休的那一天。
“行吧,我收拾收拾,后天过去。”
“妈,您太好了!”林静的声音一下子就轻快起来。
挂了电话,我看着满屋子的熟悉陈设,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就像一棵习惯了在自己院子里生长的树,突然要被移栽到别人的花盆里,总觉得根须没地方伸展。
我开始收拾东西。
说是小住,但我的“装备”可不少。我特地去超市买了我自己惯用的菜籽油、一小袋东北大米,还有几包上好的干香菇和木耳。女儿他们年轻人,喜欢吃外卖,用的油都是那种透明的色拉油,炒菜不香。
我还把我那个用了十多年的铁锅给带上了。
林静在电话里笑我:“妈,您这是要搬家啊?我们家什么都有。”
我一边用旧报纸仔细地包着铁锅,一边说:“你懂什么,你家的不粘锅,炒出来的菜没有灵魂。这叫‘锅气’。”
她在那头笑得不行。
其实我知道,我带的不是锅,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一种安全感。在陌生的环境里,这些熟悉的东西能让我觉得,我还是我,我还能掌控一些什么。
两天后,我拉着一个小行李箱,背着一个大布包,里面沉甸甸地装着我的锅和食材,站在了女儿家门口。
开门的是周明,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居家服,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妈,您来啦,快请进。”他很客气,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
“哎,周明,上班辛苦了。”我也客气地回应。
“乐乐呢?”我伸头往里看。
“在房间玩IPAD呢。”
一进门,一股淡淡的香薰味道扑面而来,很好闻,但也很陌生。女儿家是典型的现代简约装修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家具线条简单,墙上挂着几幅我看不懂的抽象画。
很漂亮,像杂志里的样板间。
但也冷清,不像个家,倒像个酒店。
我换了鞋,周明给我倒了杯水,是温的,这点很贴心。
“妈,您先坐,我去叫乐乐。”
不一会儿,乐乐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外婆!”
“哎,我的乖外孙!”我心一下子就化了,蹲下来抱着他,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旅途的疲惫和心里的那点不自在,瞬间烟消云散。
林静晚上八点多才回来,一脸倦容。
“妈,您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早点回来啊。”她一边换鞋一边说,话里带着歉意。
“你忙你的,我跟乐乐玩得挺好。”我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给我女儿做一碗她最爱吃的番茄鸡蛋面。
厨房是开放式的,很新潮,各种电器一应俱全,烤箱、洗碗机、空气炸锅……但我找了半天,连个像样的案板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周明从一个角落的柜子里,给我翻出来一块小小的、竹制的,估计平时也就切切水果。
我的铁锅放在那个光洁如镜的电磁炉上,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妈,别做了,我点了外卖,马上就到。”林静走过来说。
“外卖哪有自己家做的干净?我面都快下锅了。”我坚持。
林静看了看周明,周明推了推眼镜,说:“妈,您刚来,别累着。我们平时吃得简单,外卖很方便的。”
我没说话,默默地把切好的番茄倒进锅里,“刺啦”一声,熟悉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那一刻,我才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找到了一点点存在感。
晚饭,我的一大碗番茄鸡蛋面,和他们点的三份轻食沙拉,摆在同一张餐桌上。
沙拉的盘子是白色的,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蔬菜、几片鸡胸肉和几个红彤彤的小番茄,淋着酱汁,看起来确实很健康,也很……没食欲。
林静和周明吃得很安静,乐乐倒是很给我面子,呼啦呼啦地吃了一小碗面条,嘴边沾满了红色的汤汁。
“外婆做的面最好吃!”他仰着小脸对我说。
我心里一阵满足,摸了摸他的头:“好吃就多吃点。”
周明吃完他的那份沙拉,放下叉子,很客气地对我说:“妈,辛苦了。不过,下次做菜油可以少放一点,盐也是。我们现在都讲究低油低盐,对身体好。”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做了一辈子饭,养大了林静,街坊邻居谁不夸我手艺好?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不健康了?
林静赶紧打圆场:“周明,你别这么说,妈做的菜多香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明解释道,“我就是个建议。现在健康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淡淡地说:“行,我知道了,下次少放点。”
心里却像被一块小石头硌了一下,不疼,但很不舒服。
晚上,我睡在客房。
床很软,被子很轻,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还有周明那句“健康观念不一样了”,像蚊子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想起我自己的家,那张睡了几十年的硬板床,那床盖了多年的棉花被,虽然旧了,但躺上去,浑身的骨头都能找到安放的位置。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想着,既然他们嫌我做的菜油大盐多,那我就给他们做点清淡的。
我用小火熬了小米粥,蒸了几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还拌了个爽口的黄瓜。
结果,林静和周明一人拿了一个包子,一杯牛奶,就匆匆上班去了。
“妈,来不及了,我们在路上吃。”
餐桌上,只剩下我和乐乐,还有那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盘动都没动的凉拌黄瓜。
乐乐喝了半碗粥,吃了半个包子,就吵着要看动画片。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早餐,一点点变凉。
心里也跟着一点点变凉。
上午,我带着乐乐在小区里玩。
下午,他午睡,我就开始琢磨晚饭。
我特地去了一趟离小区有点远的菜市场,而不是他们楼下的精品超市。我觉得,只有菜市场才有那种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我买了条新鲜的鲈鱼,想着清蒸,这个总够清淡了吧。又买了点排骨,准备炖个冬瓜汤。还买了些时令蔬菜。
回来的时候,我特地绕到小区门口的水果店,看到新到的车厘子,又大又红,虽然贵了点,但想着乐乐爱吃,我眼都没眨就买了两斤。
我这退休金,别的干不了,给外孙买点好吃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晚饭的时候,清蒸鲈鱼很受欢迎,周明都多吃了几筷子。
饭后,我把洗好的车厘子端上来,乐乐高兴得直拍手。
周明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然后问我:“妈,这车厘子不便宜吧?”
“还好,乐乐爱吃就行。”我随口答道。
“下次别买这么贵的了,”他说,“乐乐吃东西也没个数,吃多了不消化,浪费。买点当季的苹果梨子就行了,性价比高。”
我端着果盘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性价比?
我给我亲外孙买点水果,他跟我谈性价比?
我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昨天更强烈。我感觉我的心意,我那份沉甸甸的爱,被他用“性价比”三个字,轻飘飘地弹开了。
我看着林静,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林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明,最后拿起一颗车厘子递给乐乐,说:“快谢谢外婆。”
她把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果盘放下,转身去厨房洗碗。
洗碗机在嗡嗡地工作,但我还是想自己用手洗。只有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水流和碗碟的实在感,才能让我心里稍微平静一点。
我忽然觉得,在这个家里,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做的饭,不健康。
我买的水果,不划算。
我的一片心意,不被理解。
我像一个闯入者,带着我的旧习惯和旧观念,笨拙地想要融入这个现代、高效、理性的家庭,结果却处处碰壁。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
他们的生活节奏是精确到分钟的。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出门,晚上几点回家,几点陪孩子,几点又是他们自己的“工作时间”或者“健身时间”。
我,像一个多出来的零件,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哪里。
我想帮着做点家务,但他们有扫地机器人和洗碗机。我想给乐乐讲故事,但他更喜欢IPAD里会动的绘本。我想跟林静聊聊天,她总是接着电话,或者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有一天晚上,乐乐睡觉后,我看到林静和周明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戴着耳机,不知道是在开会还是在处理工作。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键盘的敲击声。
我给他们切了一盘水果端过去,他们头也没抬,只是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妈”。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被屏幕照亮的侧脸,忽然觉得他们离我好远。
明明在同一个空间里,却好像隔着一个透明的罩子。
我想起林静小时候,最喜欢缠着我,让我给她讲故事,检查她的作业。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变得这么客气,这么疏离了?
第五天,我发现我带过来的那口铁锅,被收进了储藏室的角落里。
是我自己发现的。我想做个干煸豆角,觉得用我的铁锅才够火候,结果在厨房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最后还是周明告诉我,他看我没用,就先收起来了。
“那个锅太重了,妈,您用着也费劲。而且电磁炉用久了,锅底容易黑,不好清理。”他解释说。
我站在储藏室门口,看着我那口被塞在一堆杂物里的铁锅,它黑乎乎的,沉默着,像一个被嫌弃的老伙计。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周明没有恶意,他说的都是事实,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让这个家变得更“优化”,更“高效”。
可是,那口锅,跟了我三十年。
我用它炒出了林静的童年,炒出了我们家那么多年的烟火气。它不仅仅是一口锅,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的记忆。
现在,它和我的那些“旧习惯”一起,被“优化”掉了。
我没说什么,默默地关上了储藏室的门。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林静有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起因是乐乐。
他睡觉前总要玩一会儿IPAD,周明规定了,只能玩十五分钟。
时间到了,周明把IPAD收走,乐乐就开始哭闹。
我心疼外孙,就说了句:“要不就再让他玩五分钟吧,小孩子嘛。”
周明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表情很坚决。他对乐乐说:“男子汉,说好了十五分钟,就要遵守规则。”
乐乐哭得更厉害了。
林静过来抱起乐乐,一边哄一边对我说:“妈,我们说好了的,要给他立规矩。”
“什么规矩啊,他才多大点孩子,这么死板干什么?你小时候,想看电视,我什么时候这么不近人情过?”我有点忍不住了。
“妈,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信息太杂,小孩子自控力差,必须从小培养好习惯。”林静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释。
“习惯习惯,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规矩、习惯、性价比!孩子哭成这样,你们就一点不心疼吗?”
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大,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
周明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说:“妈,我们是在教育孩子,不是在跟他做交易。今天多给五分钟,明天他就会要十分钟。规矩一旦破坏,就很难再建立起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理性,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
可我听着,就是觉得那么冰冷。
我看着林静,她抱着哭泣的乐乐,脸上是疲惫和为难。她看看我,又看看周明,最后对我说:“妈,您别这样,我们也是为了乐乐好。”
是啊,为了乐乐好。
所有的事情,他们都可以用“为了你好”来解释。
低油低盐,是为了我身体好。
不买贵的车厘子,是为了不浪费钱,也是为我好。
给孩子立规矩,更是为了孩子好。
他们永远正确,永远理性,永远站在道德和科学的制高点上。
而我,那个凭着一腔热爱和本能去生活的我,那个觉得做饭多放点油才香、爱孩子就该给他买最好吃的东西、孩子哭了就该哄一哄的我,就成了落后的、不科学的、固执的、需要被“教育”和“纠正”的。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无言以对,转身回了我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刚退休的时候,也曾经不适应。从一个每天被学生和工作填满的老师,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心里空落落的。
是我自己,一点点把日子重新填满的。
我养花,看着一粒种子,慢慢发芽,长叶,开花,这个过程让我感到生命的喜悦和宁静。
我学画,一笔一划,在宣纸上画出山水,画出花鸟,我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我和老朋友们跳舞,聊天,我们说着几十年的陈年旧事,也说着今天的菜价和孙辈的趣事,那种自在和默契,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
我的那一万一的退休金,让我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退休后最舒服的生活状态。
我活得独立,自在,有尊严。
可是,到了女儿家,这一切好像都被打碎了。
我不再是那个受人尊敬的张老师,也不是那个能把自己的小日子安排得妥妥当帖的张云岚。
我成了一个需要被“指导”如何健康饮食的厨师,一个买东西要被提醒“性价比”的消费者,一个教育观念落后的“老人家”。
我的价值,好像只剩下“搭把手”这三个字。
甚至连这“搭把手”,他们似乎也并不那么需要。他们有更“科学”的育儿方法,更“高效”的生活方式。
我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
第七天,周六。
他们难得休息,说要带我出去逛逛。
我其实不太想去,但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还是跟着去了。
他们去的是市中心一个新开的购物中心,很大,很亮,人也很多。
林静想给我买件衣服。
她带我进了一家店,里面的衣服设计都很新潮,料子也很好。
她给我挑了一件米色的风衣,让我试试。
我穿上身,站在镜子前,觉得浑身别扭。衣服是好看的,但我感觉那不是我的衣服。
“妈,多好看啊,显年轻。”林静由衷地赞美。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穿着时髦风衣,表情却有些拘谨的老太太,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还是穿我自己的棉袄舒服。”
林静有点失望:“妈,您也该换换风格了。”
周明在旁边说:“这件性价比挺高的,打完折一千二,能穿好几年。”
又是性价比。
我脱下风衣,递给导购,说:“不用了,谢谢。”
中午,我们在商场里吃饭。
周明用手机找了一家评价很高的日料店。
我看着菜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寿司、刺身、天妇罗……最后只要了一碗乌冬面。
面是温的,汤是甜的,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我还是想念我那口铁锅,炒出来的,带着锅气的小炒肉,配上一大碗白米饭。
吃完饭,林静说去看电影。
是一部好莱坞的科幻大片,打打杀杀的,音效震耳欲聋。
我坐在黑暗里,看着屏幕上眼花缭乱的光影,只觉得头晕。
我悄悄地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等电影散场,灯光亮起,我睁开眼,看到林静和周明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剧情。
他们没有发现我睡着了。
那一刻,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该回家了。
第八天,是周日。
我起了个大早,趁他们还没醒,把我的小行李箱收拾好了。
我的铁锅,我还得把它带走。我悄悄打开储藏室,把它从杂物堆里拿了出来,用报纸重新包好。
做早饭的时候,林静起床了。
她看到我放在客厅的行李箱,愣了一下。
“妈,您这是……”
“我准备回去了。”我语气很平静。
“回去?为什么啊?不是说好住一阵子的吗?”她急了。
“住得也差不多了,你跟周明这周不也忙完了吗?乐乐的咳嗽也好多了。我家里那些花,再不浇水就要了。”我找着理由。
“花我让家政阿姨去浇就行了啊!妈,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您不高兴了?”林静拉着我的手,眼圈有点红。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女儿。我知道她爱我,关心我。
但是,爱和理解,有时候是两回事。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没有,你们都很好。是我自己,住不习惯。”
“怎么会住不习惯呢?这里也是您家啊。”
我摇了摇头。
“静静,这里是你的家,是周明的家,是乐乐的家。但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那个有我的硬板床,有我的铁锅,阳台上开满花的地方。”
“在那里,我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我不用考虑性价比,也不用听别人告诉我什么是‘科学的’。我觉得舒服,那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候,周明也起来了,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他站在卧室门口,表情有点复杂。
“妈,是不是我说话太直,让您不舒服了?”他难得地有些歉意。
我对他笑了笑,那是一个很平和的笑。
“周明,你没有错。你有你的生活方式,你的原则,这很好。只是,你的方式,不适合我。”
“我这个年纪了,很多习惯改不掉了,也不想改了。我就想按自己的心意,过几天舒坦日子。”
林静还想再劝我,被我打断了。
“好了,别说了。妈不是来给你们添堵的。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我们还是最亲的母女。距离远一点,说不定,感情还能更好一点。”
我把熬好的粥端上桌。
“快吃早饭吧,吃完,我就该走了。”
那顿早饭,吃得格外沉默。
吃完饭,周明主动说要开车送我。
我没拒绝。
下楼的时候,乐乐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外婆,你别走,留下来陪我玩。”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小脸,心里一阵酸楚。
“外婆回家了。你想外婆了,就让爸爸妈妈带你去看我,好不好?”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狠下心,站起身,跟着周明下了楼。
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
快到我家小区门口的时候,周明忽然开口了。
“妈,对不起。”
我有点意外,转头看他。
他看着前方,很认真地说:“我以前总觉得,我们年轻人懂得多,想法先进,总想着用我们的方式去‘帮助’你们。现在我才明白,我们可能只是……打扰了您原本平静的生活。”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心里那点残存的疙瘩,好像一下子就解开了。
我笑了笑,说:“你能明白就好。你们有你们的好,我也有我的好。大家互相尊重,就行了。”
车停在我家楼下。
周明坚持把我的行李和那口沉重的铁锅,帮我搬上了楼。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淡淡花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松弛下来了。
周明把东西放下,就告辞了。
我送他到门口,他回头对我说:“妈,有空我们带乐乐常来看您。”
“好。”我点点头。
关上门,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走到阳台,看到我的君子兰叶子有点发蔫,赶紧去拿水壶给它浇水。
水流进花盆,泥土散发出芬芳的气息。
我看着满阳台的绿意,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我把我的铁锅,从报纸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放在了它熟悉的灶台上。
然后,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多放了油,多放了盐,还卧了一个焦香的荷包蛋。
我坐在我熟悉的餐桌前,吃得心满意足。
下午,我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醒来后,我给我的老朋友们发了微信,约她们明天去喝早茶。
傍晚,林静打来电话,问我到家了没有,一切都好不好。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聊乐乐,聊她的工作,聊我新报的国画班。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为难,我的语气里也没有了压抑。
我们又变回了那对无话不谈的母女。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一片澄明。
在女儿家的那八天,像一场小小的感冒。
它让我体验了不适,也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人到晚年,最宝贵的,不是儿女绕膝的热闹,而是一种可以选择的自由。
我的那一万一的退休金,给我的就是这种自由。
它让我有底气,在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可以随时转身离开。
它让我有能力,把自己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丰盛而精彩。
我爱我的女儿,爱我的外孙。
但我也爱我自己。
最好的爱,或许不是时时刻刻地捆绑在一起,而是,我守着我的清净,你奔赴你的前程。我们彼此牵挂,又各自独立。
我看着窗外,笑了。
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家,最好。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