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3年的夏天,黏腻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红砖家属院,停在了厂长林曼家的楼下。
1993年的夏天,黏腻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红砖家属院,停在了厂长林曼家的楼下。
车梯子“哐当”一声支好,我拎起身边那只磨得发亮的旧工具箱,深吸了一口混着栀子花和煤烟味的空气。这工具箱是我爹留下的,里面的每一件家伙什都比我的年纪还大。我爹说,做手艺人,家伙要干净,手要干净,心更要干净。
我爹死得早,我顶了他的职进了厂里的维修队,干的还是修修补补的活。队长老张把我派来的时候,挤眉弄眼地说:“小陈,机灵点,这可是咱们厂里唯一的女神仙,伺候好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我心里“呸”了一声,什么女神仙,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靠着当副市长的爹当上了咱们这个千人纺织厂的厂长。厂里风言风语多得很,说她男人,也就是副厂长赵东升,不过是她爹提拔上来的傀儡,夫妻俩各玩各的。
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修门的。
我敲了敲那扇厚重的深红色木门,三长两短,是队长老张教我的暗号,说是厂领导家,不能瞎敲。
门里静悄悄的,我以为没人,正准备再敲,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只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来,警惕地打量着我。然后,门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林曼,我们厂里所有男人在澡堂子里吹牛时的主角。她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没有厂里开会时的那种盛气凌人。她穿着一件真丝的吊带睡裙,藕荷色的,薄薄的料子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没化妆,素净得像个刚出水的芙蓉,但眼角眉梢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和……妩媚。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沐浴露香气和酒精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谁用锤子砸了一下,脸瞬间就烧了起来,眼神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只能死死盯着她脚上那双红色丝绒的拖鞋。
“林……林厂长,我、我是维修队的陈辉,张队让我来给您修门。”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干得像砂纸。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我脸上逡巡。然后,她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个极轻微但又充满暗示性的动作。
“你进来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没别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没别人。
这三个字像带着钩子,把我浑身的血液都勾得沸腾起来。我今年二十一,血气方刚,不是没听过厂里那些关于领导的荤段子。难道……难道今天这桃子要砸我头上了?
我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手心里全是汗,几乎要握不住我爹留下的那只工具箱。
(冷静,陈辉,你爹说过,心要干净。这女人是厂长,是毒蛇,碰一下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我心里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却管不住自己的腿,机械地迈进了那扇门。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声音像是斩断了我跟外面那个平凡世界的一切联系。
屋里没开灯,厚重的窗帘拉着,光线很暗,只有客厅角落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里的酒味更浓了。我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高脚杯,旁边倒着一个红酒瓶。
“林厂长,是……是哪个门坏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像一个真正的维修工。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身走向酒柜,又拿了一只高脚杯,给自己和我面前的杯子都倒了半杯红酒。她端起一杯,走到我面前,几乎要贴在我身上。
那股混杂着酒香和女人体香的气息,像无数只小虫子,拼命往我鼻子里钻,钻得我头皮发麻。
“小陈师傅,是吧?别紧张。”她把酒杯递给我,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手。她的指尖很凉,像一块玉。
我像被电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工具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扳手、螺丝刀、锤子散了一地。
我爹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木柄羊角锤,滚到了她的脚边。锤柄被我爹和我的手摩挲得油光锃亮,像一件古董。
我的窘迫似乎取悦了她。她轻笑了一声,弯下腰,捡起了那把锤子。
她穿着吊带睡裙,这么一弯腰,领口大开,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晃眼,赶紧扭过头,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你的工具,看起来很有年头了。”她直起身,把锤子递给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我接过锤子,那熟悉的、沉甸甸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我把它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我爹的教诲。
“是我爸留下的。”我闷声说。
“哦?”她似乎有点意外,随即又笑了,“先别急着干活,喝杯酒,我们聊聊。”
(聊聊?一个女厂长,穿着睡衣,在家里没别人的时候,跟一个维修工聊聊?聊什么?聊怎么拧螺丝吗?)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但还是接过了那杯酒。我不敢喝,只是端着。
“林厂长,您还是先告诉我,哪个门坏了,我好看看怎么修。”我坚持道。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她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跟我来。”
她转身朝书房走去。我跟在她身后,刻意保持着两步的距离,眼睛只敢盯着她的脚后跟。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柜,但大多是崭新的,显然只是摆设。书桌上很乱,文件、报纸扔得到处都是。
她指着书房里侧的一个看起来像是衣柜的门,说:“是这个。”
我走上前,敲了敲,摸了摸。门是实木的,很厚重,门锁是老式的十字铜锁,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我试着转动了一下把手,纹丝不动。
“锁芯卡住了?”我问。
“不是。”她摇摇头,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是锁死了,我没有钥匙。”
“没有钥匙?”我皱起眉,“那……那只能把锁撬了,换个新的。但这门和锁都挺贵的,您确定要撬?”
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和恨意。“撬。”她只说了一个字,斩钉截铁。
我点点头,放下工具箱,开始干活。
我拿出工具,先用探针伸进锁芯里试了试。这活儿我熟,厂里丢钥匙的职工宿舍门,十次有八次都是我开的。
可这次不一样。我的探针刚伸进去,就感觉不对劲。这锁芯的结构……太复杂了,根本不是普通的门锁。而且,我感觉里面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反面给堵死了。
“林厂长,这锁……好像是从里面反锁的。”我擦了擦额头的汗。
她身体一颤,脸色更白了。“我知道。”
“从里面反锁,外面又没钥匙孔,这……这怎么可能?”我愣住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然后,她幽幽地开口:“因为这不是一个衣柜。”
我的心一沉。
“打开它,陈辉。”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小陈师傅”。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命令,“打开它,无论用什么方法。把它给我砸开!”
我看着她几近疯狂的眼神,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诡异的“衣柜”,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修门活了。这是一个陷阱。
(跑!陈辉,现在就跑!这浑水你趟不起!)
我脑子里的警铃疯狂作响。我站起身,开始收拾工具。
“林厂长,对不起,这活儿我干不了。这锁太邪门了,我没这本事。”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能走!”她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很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你听着,陈辉,”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绝命的秘密,“这不是衣柜,这是一个保险柜,是我丈夫赵东升装在这里的。他把我的……把柄,都锁在里面了。”
我浑身一僵。副厂长赵东升。那个在厂里一手遮天,连林曼这个正厂长都要让他三分的男人。听说他心狠手辣,前两年有个车间的工人跟他叫板,第二天就被人打断了腿,最后不了了之。
“他今天去市里开会,要明天才回来。”林曼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帮我打开它,我给你这个数。”
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我试探着问。93年,五百块是我将近一年的工资。
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是五万。”
五万!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五万块,在1993年,对于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它可以让我在城里买一套小房子,可以让我娶个媳妇,可以让我彻底摆脱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巨大的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恳求,像一个溺水的人,而我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羊角锤上。锤柄温润,仿佛还带着我爹手心的温度。
“手要干净,心要干净。”
我爹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可什么是干净?看着不公和罪恶发生,自己缩起头当个乌龟,就叫干净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厂长,但她此刻的样子,比厂里任何一个受了欺负来找我们维修队诉苦的女工,都要可怜。
“我不要你的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至少,现在不要。你得告诉我,里面到底是什么。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把命搭进去。”
林曼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一个穷小子能拒绝五万块的诱惑。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里的审视和怀疑,渐渐变成了一种……信任。
她松开我的手,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里面……是两本账本。”她闭上眼睛,声音疲惫,“一本是给上面看的,一本……是真的。记录了这些年赵东升怎么勾结原料供应商,用劣质棉纱代替优质棉,赚取差价,中饱私囊。还有他……还有他送礼的名单,从市里到省里……”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污了,这是足以让一颗脑袋搬家的惊天大案!我们厂这两年效益越来越差,布匹质量问题频出,退货率居高不下,工人们的奖金一扣再扣,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你……”我艰难地问,“你也是……”
“我没有!”她猛地睁开眼,激动地站起来,“我爹把我安排到这个位置,是希望我能做出点成绩。可我来的时候,这个厂子早就被赵东升和他那帮人蛀空了!他用我爹的声誉做挡箭牌,背地里干着这些勾当。我发现之后,想去举报,可他……他拿我弟弟威胁我。”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弟弟在南方做生意,被他设计陷害,欠了一大笔赌债,证据都在赵东升手里。他还……他还拍了我的……一些照片。他就用这些东西,把我死死地拴住,让我当他的傀儡,替他签字,替他背锅!”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哭声。
我全明白了。为什么她一个正厂长反倒被副厂长压得死死的,为什么她总是那么郁郁寡欢,为什么她今天会用这种方式把我叫来。
这不是桃色陷阱,这是一个女人的绝地求生。
我沉默地看着她,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赵东升那张阴鸷的脸和被打断腿的工人的惨状,一边是林曼梨花带雨的脸和全厂上千工人的生计。
我再次握紧了手里的羊角锤。
我爹说,手艺人的手是用来修补东西的。修门,修窗,修桌椅。
但今天,我要修的,或许是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工厂的未来。
“我知道怎么开了。”我蹲下身,重新打开工具箱,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不过,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林曼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不想让我爹留下的这把锤子蒙羞的,小木匠的儿子。
我让她去客厅等着,把书房的门关上。
我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背心,开始工作。
我没有再去碰那个诡异的锁芯。既然是从里面锁死的,外面就不可能打开。唯一的办法,就是暴力破拆。但这东西是保险柜,硬砸肯定不行,声音太大,而且也未必砸得开。
我仔细观察着“衣柜”的结构。它和墙壁连接的地方,有几条非常细微的缝隙。我用小锤子轻轻敲击,根据声音判断内部的结构。
这是个精细活,也是个体力活。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地上,很快就洇成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我的白背心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终于,在敲到右下角的一个位置时,我听到了“空”的一声。声音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就是这里!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最细的一根钢凿,对准那个位置。然后,我举起了我爹的那把羊角锤。
(爹,你总说这锤子是用来造物的,不是用来破坏的。但今天,不破,不立。)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锤砸了下去!
“铛!”
一声巨响,钢凿穿透了薄薄的钢板。有戏!
我拔出钢凿,用一根钢丝伸进去试探。果然,我摸到了一个类似杠杆的结构。这应该就是内部的闭锁装置。赵东升以为把保险柜伪装成衣柜,再从内部锁死就万无一失,但他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我这种懂木工又懂一点机械的“土专家”。
接下来就是耐心和技巧了。我用钢丝和细长的钳子,一点点地拨动里面的杠杆。这个过程比绣花还要精细,我的神经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成了!
我轻轻一拉柜门,那扇困住林曼的枷锁,开了。
我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柜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和一叠厚厚的牛皮纸袋。
我没有动那些东西,只是走出去,对坐在沙发上、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林曼说:“开了。”
她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冲进书房。当看到洞开的柜门时,她捂住嘴,眼泪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颤抖着手,拿出藏在书柜深处的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那两个铁皮盒子。
里面,果然是两套账本。一套崭新,数字清晰。另一套,油腻腻的,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触目惊心的罪恶。
她又打开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沓不堪入目的照片,和一个录音带。
她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撕碎,撕得粉碎,然后抱着那些账本和录音带,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声里有解脱,有委屈,也有对未来的希望。
我默默地收拾好我的工具,把它们一件件擦干净,放回箱子里。我爹的羊角锤,依旧安静地躺在它专属的卡槽里,锤头锃亮。
“陈辉。”她哭够了,站起来,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谢谢你。”
她从卧室里拿出一个皮包,从里面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塞到我手里。
“这是说好的五万,你拿着。”
我掂了掂,很沉。这笔钱,能改变我的一生。
但我把它推了回去。
“林厂长,我说过,我不要你的钱。”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帮你,不是为了钱。赵东升这种人,是厂里的蛀虫,他多在一天,我们工人就多受一天罪。我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他最看不得厂子被糟蹋。”
我从那沓钱里抽出一张十块的。
“这是我今天的工钱,撬锁是个技术活,十块钱,不多。”我笑了笑,“剩下的,您留着。后面的路,可能更难走。”
林曼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竟然有人能拒绝五万块的诱惑。
她的眼眶又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陈辉,我林曼,记你一辈子。”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
我和林曼脸色同时一变。
“是赵东升!他怎么……他怎么提前回来了!”林曼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我们都听到了上楼的、沉重而混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醉醺醺的咒骂。
完了!
林曼瞬间面无人色,手里的账本和录音带掉在了地上。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脑子飞速旋转。跑是来不及了,他已经到门口了。跟他硬拼?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一身横肉,我这个瘦猴,不够他一拳打的。
“快!躲起来!”林曼指着书房里的大书柜。
我摇了摇头。躲起来被抓住,就是瓮中捉鳖,死得更惨。
电光火石之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迅速把地上的账本和录音带捡起来,塞进我的工具箱最底层,然后用各种工具把它盖得严严实实。
“钥匙!”我冲着林曼喊。
她还在发愣,我直接从她手里抢过开保险柜的钥匙,把柜门重新锁上。然后把那把我凿出的洞,用一张报纸从里面贴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做完这一切,钥匙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
“砰!”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进来。
赵东升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满脸通红,眼神凶狠,像一头暴怒的公牛。
他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我,然后又看到了穿着睡衣、脸色惨白的林曼。
他的脸瞬间扭曲了。
“好啊,林曼!”他狞笑着,一步步走进来,“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应酬,你他妈倒好,在家里找野男人!”
“不是的!东升,你听我解释!他是……”林曼吓得语无伦次。
“解释?老子看你今天怎么解释!”赵东升根本不听,一个巴掌就朝林曼脸上扇了过去。
我几乎是本能地动了。
我一步跨过去,挡在林曼身前。
赵东升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的一声,半边脸都麻了。
“你他妈是谁?敢管老子的事?”赵东升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捂着脸,强忍着疼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厂里维修队的,林厂长家的门锁坏了,我来修门。”
“修门?”赵东升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鄙夷和杀气毫不掩饰,“修门需要修到半夜?还需要你老婆穿着睡衣陪着?”
他一把推开我,我踉跄着撞在墙上。他揪住林曼的头发,把她往书房里拖。
“你个!是不是想偷老子的东西?我告诉你,没门!”
他把林曼狠狠地掼在地上,然后走向那个“衣柜”,习惯性地想去开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转了转把手,发现打不开,骂了一句,从口袋里掏钥匙。
可他掏了半天,都没找到。他喝醉了,脑子不清楚。
“钥匙呢?我钥匙呢?”他烦躁地吼道。
就在这时,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佩服的举动。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把小小的钥匙。
“赵厂长,您是在找这个吗?”我平静地说。
赵东升和我,还有林曼,都愣住了。
“刚才林厂长说找不到钥匙了,让我把锁撬开。我正准备动手,您就回来了。”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工具,“您要是不信,可以检查一下,锁还是完好的。”
赵东升被我这番操作搞蒙了。他夺过钥匙,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曼。
他用钥匙打开了柜门,里面空空如也。
他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更深的怀疑涌上心头。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
“小子,你很镇定啊。”他一步步向我逼近,“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我让你明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知道,他在诈我。他根本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他宁可错杀一千。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赵厂长,我说的就是实话。我就是一个修门的,犯不着为这事撒谎。”
“是吗?”他冷笑一声,突然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
剧痛让我瞬间弓成了虾米,胃里翻江倒海。
“东升!不要!”林曼尖叫着扑上来。
赵东升一把将她推开,然后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
他的脸离我不到十公分,我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恶臭。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反而涌起一股狠劲。
我笑了。
“赵厂长,打人是犯法的。”
“犯法?”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儿,老子就是法!”
他扬起了拳头,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一句话:
“你就不想知道,给你开车的司机小王,为什么总喜欢往你老婆身上瞟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赵东升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小王跟我抱怨过,说你每次喝醉了回家,都打老婆。他还说,林厂长这么好的女人,跟了你,真是瞎了眼。”
我这是在赌。赌赵东升这种控制欲极强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身边人的背叛,哪怕只是言语上的。我要把水搅浑,把他的注意力从账本上移开。
果然,赵东升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个狗娘养的……”他喃喃自语,眼神里的杀气更重了,但对象已经不是我了。
“他还说……”我决定再加一把火,“他还说,有机会,一定要带林厂长远走高飞。”
“放屁!”赵东升彻底暴怒了,但他这一声吼,却是冲着门外的方向。
他松开我,像一头疯牛一样冲了出去。“王八蛋!老子今天就废了你!”
楼道里传来了赵东升的咆哮和另一个男人的求饶声。
屋里,只剩下我和惊魂未定的林曼。
“快走!”她反应过来,推了我一把,“拿着东西,快走!永远别回来!”
我没有犹豫,拎起我的工具箱就往外冲。
我冲下楼,看到赵东升正在对他的司机拳打脚踢。那个叫小王的司机被打得满脸是血,蜷缩在地上。
我没有停留,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用尽吃奶的力气,疯狂地向黑暗中冲去。
风在我耳边呼啸,我的心跳得像要爆炸。
我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直到我筋疲力尽,在一个僻静的河边停了下来。
我打开工具箱,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账本和录音带,手还在抖。
我活下来了。
我不仅活下来了,我还把罪证带了出来。
那一夜,我没有回家。我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我把账本和录音带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床板底下。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我买了一份报纸,上面没有任何关于纺织厂的新闻。
第三天,依旧风平浪静。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林曼会不会已经被赵东升灭口了?我这点东西,真的能扳倒他吗?
我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自我怀疑中。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第四天,队长老张找到了我住的小旅馆。
他一见我,就抓住我的肩膀,激动地说:“小陈!你小子,跑哪儿去了!厂里出大事了!”
我心里一咯噔。
“赵东升……被抓了!”
我愣住了。
“被抓了?怎么回事?”
“听说是他老婆林厂长,亲自去市纪委举报的!人证物证俱全!市里连夜成立了专案组,直接把他和他那帮狗腿子一锅端了!现在厂里都传疯了!”
老张兴奋得满脸通红。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了墙上。
林曼,她成功了。她在我为她争取的那一点点时间里,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对了,”老张一拍脑袋,“林厂长让我给你带个话。”
“什么话?”
“她说,锤子是好锤子,人,更是好人。”
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后来,厂里进行了大整顿。赵东升一伙被判了重刑,他贪污的赃款被追回,给工人们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奖金。
林曼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加上她本身确实没有参与,只是被胁迫,所以没有受到处分,继续担任厂长。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厂长。她大刀阔斧地改革,引进了新的生产线,严抓质量,联系销路。不到半年,厂子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工人们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辞掉了维修队的工作。我用那十块钱的“工钱”和自己的一点积蓄,在市里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家具修理铺。
我还是每天和我爹留下的那套工具打交道。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但我心里踏实。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摸过那两本账本和录音带。我知道,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又一个夏天,我的小修理铺门口,停下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
车窗摇下,是林曼。
她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剪了短发,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光彩。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她没有下车,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陈师傅,生意好吗?”
“托您的福,饿不死。”我也笑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隔着云泥之别的身份,但我们的眼神,却像是多年的老友。
“有空吗?请你喝杯茶。”她说。
我擦了擦手上的木屑,点了点头。
我锁好铺子,坐上了她的车。车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们没有去茶馆,车子一直开到了郊区的一个陵园。
她带我来到一个墓碑前。
墓碑上的人,我很熟悉。是我爹。
我愣住了。
“我查过你的档案。”她轻声说,“也打听过你父亲。他们都说,他是个非常好的木匠,一个正直的人。”
她把一束白色的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谢谢他,养出了一个好儿子。”
我看着墓碑上我爹憨厚的笑容,眼眶一热。
“爹,我没给你丢人。”我在心里说。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
车子停在我的铺子前,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厂里新开发的布料,拿到了一个国外的订单,这是第一笔利润。按照规定,给提供线索的举报人,有奖励。”她把信封塞进我手里,“这是你应得的。不是我给你的,是全厂一千多名工人,给你的。”
我没有再拒绝。
我打开信封,里面不是钱,而是一张股权证明。
——红星纺织厂,技术股,百分之一。
下面是林曼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在颤抖。它比那五万块现金,要重得多得多。
“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收下吧。”她笑了,“以后,你也是厂里的主人之一了。有空,常回家看看。”
她说完,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发动汽车,缓缓离去。
我站在我的小修理铺前,看着那辆桑塔纳消失在街角。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股权证明,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和木屑的双手。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1993年的那个夏天,我以为我只是去修一扇门。
后来我才明白,我打开的,是人心里的门,是通往光明的门。
而我爹留给我的那把锤子,它没有砸碎什么,它敲开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和一个男人,用双手和良心,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尊严。
来源:清闲的艺术家9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