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丈夫建国在外地跑车,没赶上。小姑子建红倒是来了,可一双眼睛,从进门起,就没离开过公公枕头底下那个小木匣子。
那只指着米缸的手,最终还是垂落了下去。
公公林德顺,走了。
我叫陈淑芬,在他床前,送了他最后一程。
丈夫建国在外地跑车,没赶上。小姑子建红倒是来了,可一双眼睛,从进门起,就没离开过公公枕头底下那个小木匣子。
现在,公公走了,那根枯瘦的手指,成了他留在世上最后的谜语。
我 kneeling 在床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二十七年,一万个日日夜夜,那些琐碎的、熬人的、偶尔也有一丝甜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他清醒时,会用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糊涂时,会把我错认成早已过世的婆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时的旧事。
我从一个二十出头的新媳妇,熬成了快五十岁的半老徐娘。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都是他给的,也是岁月给的。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照顾他,直到他安详地闭上眼。
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言语。
可他最后,却留给我一个如此沉重的指向。
那口老旧的陶米缸,就立在厨房的角落里,缸口盖着一块厚重的木板。那是我们家吃饭的根本,是我每天都要伸手进去的地方。
它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小姑子林建红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我身上。
“嫂子,爸这是什么意思?咱家米缸里,难道还能生出金元宝不成?”
她的声音尖利,划破了满屋的悲伤,只剩下赤裸裸的猜忌。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公那张已经失去所有表情的脸。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打开它,陈淑芬,去打开它。
那里有他想让你知道的一切。
于是,在小姑子灼人的目光下,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米缸。
我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预感。
预感那厚重的木板之下,埋藏着一个足以压垮我,或者,足以让我这二十七年的委屈彻底释放的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掀开了那块沉重的木板。
一股陈米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伸出手,一点点,把雪白的米粒刨开。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着的小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存折,和一把小小的、雕刻着喜鹊登梅图案的黄杨木小锁。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第1章 那根手指
公公林德顺不行了。
这个消息,是邻居张婶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巷子口的布店里,跟老板娘为了一毛钱的差价磨嘴皮子。
我手里的那匹深蓝色卡其布,是给儿子小涛做新学期裤子用的。
“淑芬,快回去!你家老爷子……好像……好像喘不上气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手里的布“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拔腿就往家里跑。
老旧的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我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一下一下,扯得生疼。
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公公正躺在那张他睡了几十年的旧木床上,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拉动都异常艰难。
他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耸起,皮肤是一种灰败的颜色。
我扑到床边,握住他那只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
“爸,爸!您怎么了?您看看我,我是淑芬啊!”
他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我脸上。那双曾经能看透木头纹理的眼睛,此刻已经浑浊不堪,像蒙了一层灰的玻璃珠子。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米……缸……”
那个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爸,您说什么?米缸?您饿了吗?我给您熬粥去!”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那点力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厨房的方向。
那个方向,正对着我们家那口老式的大陶米缸。
我愣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姑子林建红冲了进来。
她人还没到跟前,哭喊声就先到了。
“爸!我的亲爸啊!您这是怎么了啊!”
建红一进来,就扑到床的另一边,抓着公公的手大哭起来。可她的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四处扫射,最后定格在公公枕头下那个小小的木匣子上。
我知道,她惦记那个匣子很久了。
公公是个老木匠,手艺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年轻时给人家打家具,攒了些钱。婆婆走得早,这笔钱就一直由公公自己收着。
建红总觉得,那匣子里藏着一笔巨款。
“爸,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您跟建红说,谁也别想欺负您!”她一边哭,一边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
公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但他那根手指,却依旧固执地指着米缸的方向,甚至还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催促我。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米缸?米缸里除了米,还能有什么?
难道是公公藏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可他瘫在床上已经快十年了,一步都不能动,怎么可能把东西藏到米缸里去?
“哥呢?我哥怎么还没回来!”建红突然拔高了嗓门,冲着我喊,“嫂子,你给我哥打电话了没有?爸都这样了,他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吗?”
我的心被她的话刺得生疼。
“打了,在路上了,建国开的是长途,没那么快。”我低声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建红冷哼一声,不再理我,转头又去摇晃公公的手臂。
“爸,您到底想说什么啊?您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您告诉我藏哪儿了,我给您收着,省得被外人惦记了去!”
“建红!”我忍不住喝止她,“爸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吗?”
“安靜?我爸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他能安静得了吗?”建红也火了,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陈淑芬,我告诉你,这些年你照顾我爸是辛苦,可你别以为我们林家就欠了你的!我爸的钱,一分一毫都得是明明白白的!”
争吵声中,公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那根一直举着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建红戛然而止的哭声和墙上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
我呆呆地看着公公,看着他那张再也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走了。
带着那个关于米缸的秘密,走了。
那根最后指向米缸的手指,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第2章 二十七年
我和林建国结婚那年,我二十二岁,他二十四。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没那么多风花雪月。他看我老实本分,我看他踏实肯干,两家人一点头,事儿就这么定了。
林家不富裕,公公林德顺是个手艺精湛的老木匠,婆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建国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个妹妹建红。
刚嫁过来的时候,日子很紧巴。
公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带着他的墨斗和刨子出去干活,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刨花味。他话不多,人很严肃,但心是热的。我刚过门,不熟悉家里的灶台,第一顿饭就把米饭烧糊了。我窘得满脸通红,他却只是默默地把锅巴最多的那碗拨到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地吃完了。
婆婆是个温柔的女人,拉着我的手,教我怎么纳鞋底,怎么腌咸菜。她说:“淑芬啊,我们家穷,委屈你了。建国这孩子,就是个闷葫芦,但他心眼好,你跟他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建国还在镇上的运输队开车,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能回家。我们的小日子,就像那温吞的炉火,不旺,但暖和。
可好景不长。
我生下儿子小涛的第二年,婆婆的病突然加重,没撑过那个冬天,就走了。
婆婆一走,这个家的天,塌了一半。
公公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手里的活计也渐渐放下了。建国为了多挣点钱,辞了运输队的工作,跟着同乡跑起了长途货运,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家里,就剩下我,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公公。
小姑子建红,那时已经嫁到了邻村,日子过得也不宽裕,隔三差五地回娘家来,嘴上说是看看公公,但每次走的时候,总要顺走点米面粮油。
我没说啥,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嘛。
公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有时候,他会从那个小木匣子里,摸出几张毛票,塞到我手里,让我给小涛扯块新布做衣裳。
我总推辞,说家里还有。
他就会板起脸,把钱硬塞进我口袋里,说:“拿着,给孩子做,别亏了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他那个神秘的小木匣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靠着一手还算不错的缝纫手艺,在家里接点零活,缝缝补补,补贴家用。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从清晨到深夜,“哒哒哒”的声音,几乎成了我们家永恒的背景音。
公公呢,就在院子里,摆弄他的那些老伙计。锯子、刨子、凿子、墨斗……他把它们擦得锃亮,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
他不再出去接活了,只是偶尔给街坊邻居修修桌椅板凳,不收钱,人家过意不去,送来几个鸡蛋,或是一把青菜,他就乐呵呵地收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又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十年前,公公在院子里劈柴时,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地。
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但人瘫了,话也说不清楚了。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彻底和这张病床捆在了一起。
建国跑长途,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建红呢,隔三差五地来,每次来都哭得跟泪人似的,抹着眼泪说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个事,然后抱怨几句自己的婆家如何难缠,手头如何紧张,最后总能从我这里拿走一些钱,说是给爸买营养品,可我再也没见过那些营养品的影子。
照顾公公的担子,自然而然地,全部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喂饭,是个磨人的活。他吞咽困难,一碗粥,要小口小口地喂上一个小时。有时候他闹脾气,会把饭菜全吐出来,弄得我一身都是。
翻身,是个力气活。他一个一米七几的男人,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我得用尽全身的劲,把他翻过来,拍背,按摩,防止生褥疮。一天下来,我的腰就像要断了一样。
最难的,是处理大小便。
一开始,我真的很窘迫,也很抗拒。毕竟,他是我的公公。
可看着他躺在床上,因为无法自理而流露出羞愧和绝望的眼神时,我所有的犹豫和尴尬,都烟消云散了。
他是建国的父亲,是小涛的爷爷,是这个家的根。
我不能让他没有尊严地活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的世界,被压缩到这间小小的卧室里。窗外的四季更迭,巷子里的邻里八卦,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生活,只剩下药味、饭菜味,和公公那微弱的呼吸声。
有时候,夜深人静,听着缝纫机单调的声响和公公沉重的鼾声,我也会问自己,陈淑芬,你图什么?
图建国那几句“辛苦你了”的安慰?
还是图街坊邻居那几句“真是个好媳妇”的夸赞?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把热腾腾的饭菜喂进公公嘴里,看到他满足地咂咂嘴时;当我在冬日的午后,把他推到院子里晒太阳,看到他眯着眼睛,脸上露出久违的惬意时;当我给他擦洗完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看到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感激时……
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默契。
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
他哼唧两声,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不舒服。
我以为,这种默契,会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尽头。
可我没想到,他最后留给我的,竟然是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二十七年。
我用二十七年的青春和陪伴,换来的,就是那根指向米缸的,沉默的手指。
第3章 裁缝机与墨斗线
我的“蝴蝶牌”缝纫机,是当年结婚时,公公亲手给我打的嫁妆。
不是,应该说,是缝纫机下面那张厚实的榆木桌子,是公公亲手打的。桌子打得又平又稳,边角磨得光滑圆润,还细心地在右下角凿了几个小格子,专门给我放针头线脑。
他说:“淑芬,女人有门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
那时候,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说话声音洪亮,手里的墨斗线一弹,就是一条笔直的黑线,分毫不差。
他做木工活,跟我做针线活,其实是一个道理。
讲究的都是一个“准”字。
尺寸要准,针脚要密,心要静。
他瘫了以后,那套吃饭的家伙什——刨子、凿子、墨斗,就都收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堂屋的工具箱里,落了厚厚一层灰。
而我的缝纫机,却越转越快。
建国跑长途的钱,要供小涛上学,要还当年给公公看病欠下的债,剩下的,也就将将够家里的嚼用。
我接的那些缝缝补补的活,就是这个家唯一的活钱。
公公躺在床上,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眼神总是很安详。
有时候,他会指指那个工具箱,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知道,他是想念他的老伙计了。
我就会把那些工具一件件拿出来,用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細地擦拭一遍,再放到他枕边,让他摸一摸。
他会用那只还能动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刨子光滑的木柄,感受着凿子冰冷的铁器质感。
那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一辈子的心血和念想,都在那里头。
而我呢,我的心血和念想,就在这飞转的机针和一匹匹的布料上。
我们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沉默,一个忙碌。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裁缝机的声音,和公公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我们家最熟悉的交响乐。
小姑子建红,是这交响乐里,唯一的噪音。
她每次来,总能打破屋子里的宁静。
“嫂子,你这又是接的什么活啊?能挣几个钱啊?累死累活的,还不够给我爸买药的。”
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
“爸,您看您这日子过的,儿子指望不上,就靠儿媳妇这点手艺钱吊着命。您当初要是听我的,把那点积蓄拿出来,做点小买卖,现在也不至于这样啊!”
她对着公公抱怨,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公公听了,只是把头扭到一边,不看她。
我知道,建红一直惦记着公公的那点积蓄。
她总觉得公公手里攥着一大笔钱,只是防着她,不肯拿出来。
有一回,她趁我出去买菜的功夫,竟然偷偷翻起了公公的枕头。
被我撞见时,她一点也不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地说:“我找找我爸的医保卡,不行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
“建红,爸的医保卡一直在我这儿放着,你不知道吗?”
“谁知道你放哪儿了?万一弄丢了怎么办?我这个做女儿的,关心一下我爸,有错吗?”她振振有词。
那次,公公气得脸都紫了,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吃不喝。
我没办法,只好把建红请了出去,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公公才肯喝下半碗米汤。
从那以后,建红再来,我就多了个心眼。
只要她在我家,我就寸步不离。
她也感觉到了我的防备,对我的态度,就更差了。
明里暗里,总说我是个外人,说我霸占着林家的房子,还想图谋林家的财产。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可我能跟谁说去?
跟建国说?他远在千里之外,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除了在电话里骂几句妹妹,什么也做不了。
跟街坊邻居说?家丑不可外扬,说出去,只会让人家看笑话。
我只能自己忍着,把所有的委屈,都踩在缝纫机的踏板下,随着“哒哒哒”的声音,一点点消化掉。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建红会理解我的。
可我错了。
人心里的偏见,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搬不走。
公公去世前的那段时间,建红来得更勤了。
她不再满足于口头上的敲打,开始在屋子里,明目张胆地翻箱倒柜。
美其名曰:“爸年纪大了,东西乱放,我帮着收拾收拾。”
她把公公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把床底下积灰的箱子也拖了出来,甚至连灶台的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每次都弄得家里一片狼藉,然后失望地离开。
公公躺在床上,看着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用那只还能动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凉,很干,力气却出奇的大。
像是在告诉我,淑芬,别怕,有我呢。
现在想来,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在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了。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知道女儿的秉性。
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妇。
那根弹了几十年墨斗线的手,和这台转了几十年缝纫机的我,在命运的安排下,成了彼此最后的依靠。
第4章 家里的“贼”
公公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建国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悲伤。他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眼圈红了,却没掉一滴泪。
我知道,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咽进了肚子里。
建红倒是哭得惊天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孝顺。
街坊邻居都来帮忙,灵堂里人来人往,倒也冲淡了几分悲伤。
可我心里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米缸。
那根手指,那个谜团,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好几次想趁没人的时候,去厨房看看。可建红的眼睛,就像长在我身上一样,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嫂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要不你去歇会儿,这里我来招呼。”她假惺惺地关心我。
我摇摇头:“没事,我撑得住。”
我怎么敢去歇?我怕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把这个家给拆了。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细雨。
送走了公公,回到家,屋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冷得让人发抖。
建国累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小涛也因为伤心过度,没什么精神。
我打起精神,开始收拾灵堂,清洗碗筷。
建红却一屁股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嫂子,现在爸也走了,家里清静了。有件事,咱们是不是该说道说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直起身子,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爸临走前,指着米缸,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开门见山,眼神咄咄逼人,“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你不知道?”建红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陈淑芬,你跟我装什么傻?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我爸的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经过你的手?他有什么东西,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
“好,就算你不知道。”建红步步紧逼,“那现在,总可以打开看看了吧?当着我和我哥的面,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就一清二楚了?”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贪婪和猜忌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公公尸骨未寒,她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建红,爸刚走,你就这么闹,你让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怎么安息?”我试图唤醒她最后一丝亲情。
“我闹?”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这是为了我爸!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那点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我这是在维护我们林家的财产!你一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外姓人”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二十七年。
我在这个家,操持了二十七年,到头来,在她眼里,我依然只是一个“外姓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没有图林家一分钱!这些年,我怎么对爸的,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有什么用?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背地里有没有做什么手脚?”建红的声音越来越大,把里屋睡觉的建国都给吵醒了。
建国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我们俩剑拔弩张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大白天的,吵什么?”
建红一看到建国,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的嘴脸,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
“哥,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我就是想知道爸临终前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打开米缸看看。可嫂子呢,死活不让,还说我闹事!哥,你说说,这米缸里,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建国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擦干眼泪,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建国,我没有。爸指着米缸,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打开,我们当着面,把事情说清楚。”
我的心,在那一刻,凉透了。
这个家,我付出了我全部的青春和心血。
到头来,却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建国看着我,又看看建红,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是个老实人,不善于处理这种家庭矛盾。
他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建红,爸刚走,别闹了。淑芬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她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然后,他又转向我,语气软了下来:“淑芬,你也别生气。建红就是这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没什么坏心眼。”
“我没坏心眼?”建红一听这话,又炸了,“哥,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她陈淑芬是外人,我才是你亲妹妹!爸的钱,本来就该有我一份!现在钱不见了,我问问都不行吗?我看,就是她,把钱给偷了!她就是我们家里的贼!”
“你给我闭嘴!”
建国终于怒了,一声大吼,震得屋顶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林建红,你再说一遍!”
建红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好啊,林建国,你为了一个外人,吼我!我不管了,今天你们要是不把米缸打开,我就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心力交瘁。
我转过身,默默地走向厨房。
够了。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不管那米缸里藏的是什么,是金山银山,还是别的什么。
我都认了。
我只想证明我的清白。
我只想让公公,能走得安心。
第5章 米缸里的秘密
我走进厨房,身后跟着一脸复杂的建国,和一脸得意的建红。
那口大陶米缸,静静地立在角落里。
它见证了我们家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见证了我从一个新媳妇熬成半老徐娘,也见证了公公从一个硬朗的木匠,变成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
此刻,它像一个沉默的法官,即将宣判我的命运。
我走到米缸前,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搭在了那块厚重的木板上。
木板很沉,上面还留着公公当年做木工活时留下的几道刨痕。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掀开了它。
“哗啦——”
一股混合着米香和岁月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缸里,是满满的白米,在昏暗的厨房里,泛着温润的光。
建红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什么都没有啊?”她嘟囔了一句,脸上写满了失望。
“我就说,爸怎么可能把东西藏在米缸里。”建国也松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场闹剧可以收场了。
可我,却死死地盯着缸里的米。
不对。
不对劲。
我每天都从这里舀米做饭,缸里的米,应该是一个平缓的斜面。
可现在,米缸中间的位置,有一个不自然的、微微的隆起。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找来一个瓢,开始一瓢一瓢地往外舀米。
白花花的米粒,像沙漏里的沙,从瓢里倾泻而出,落在旁边的米袋里。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米都好好的,你折腾它干嘛?”建红不耐烦地催促。
我没有理她,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很快,米缸里的米,下去了一半。
那个隆起,也越来越明显。
建国和建红,也都看出了不对劲,停止了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动作。
厨房里,只剩下米粒“沙沙”的流淌声。
终于,我的瓢,碰到了一个硬物。
我停下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米粒刨开。
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上面还带着一把老式的铜锁。
盒子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铁灰色的底。
建红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两盏探照灯,死死地锁住那个铁盒。
“是这个!肯定就是这个!”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伸手就要去抢。
我侧身一躲,把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建红,这是爸留下的东西。”我看着她,眼神坚定,“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一起看。”
“我看你就是想独吞!”建红急了,上来就要跟我撕扯。
“够了!”建国再次喝止了她,一把将她拉开。
他看着我怀里的铁盒,眼神复杂。
“淑芬,打开吧。当着大家的面,打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一丝不易察异的歉意。
我点点头。
抱着铁盒,我们回到了堂屋。
建国找来一把锤子和一把改锥,对着那把生了锈的铜锁,捣鼓了半天,才“哐当”一声,把锁撬开了。
建红的心,仿佛也随着那声脆响,提到了嗓子眼。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连呼吸都忘了。
我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一沓沓的钞票。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存折。
一本最普通不过的,银行的活期存折。
存折下面,还压着一把小小的、崭新的、用黄杨木雕刻而成的小锁。
那锁雕得极为精致,是喜鹊登梅的图案,喜鹊的羽毛,梅花的花瓣,都栩栩如生。
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公公的手艺。
他瘫了以后,手抖得厉害,已经很多年没动过刻刀了。
这把锁,他是什么时候雕的?
建红一把抢过那本存折,迫不及待地翻开。
当她看到存折上那个数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6章 一本存折,一把小锁
“六万八千七百二十一块五毛……”
建红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个数字,不算少,但对于一个攒了一辈子的老木匠来说,也绝对算不上多。
更重要的是,这个数字,远远低于建红的预期。
“怎么……怎么可能就这么点?”她喃喃自语,又把存折翻了一遍,仿佛想从纸页的缝隙里,找出隐藏的零来。
建国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紧锁。
他知道父亲的为人,节俭了一辈子,按理说,积蓄应该不止这些。
我的目光,却落在了存折的交易记录上。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的存取。
大部分都是存入,金额不大,几十,一百,都是公公年轻时做零活攒下的。
而取出的记录,并不多。
但每一笔,都清晰地标注着日期和金额。
我一眼就看到了几笔数额较大的支出。
五年前,一笔五千的。
三年前,一笔八千的。
去年,还有一笔一万的。
这些日期,我记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是建红的儿子考上大学,她哭着喊着说没钱交学费。
三年前,是建红的丈夫做生意赔了本,她跑回娘家,说再不还钱,人家就要上门砸东西了。
去年,是建红要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付首付,又来借钱。
每一次,她都是对着躺在床上的公公哭诉,说得声泪俱下。
每一次,公公都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然后,转过头,用眼神示意我。
我就会从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里,拿出钱来给她。
我一直以为,那些钱,是我们这个小家出的。建国也以为是。我们俩还为这事,偷偷商量过,觉得再难,也不能让妹妹被人看不起。
可现在,看着存折上的记录,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每一次,在我给了建红钱之后,公公都会让我,拿着他的印章和存折,悄悄地去银行,把同样数额的钱,再取出来,补给我。
他口不能言,却用这种方式,默默地填补着女儿拿走的窟窿,不让我们这个本就困难的小家,雪上加霜。
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建红显然也想起了这些事,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开了个染坊。
她拿着存折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这……这不可能……”她嘴硬道,“这肯定是……肯定是你们伪造的!”
“伪造?”建国一把夺过存折,指着上面的银行盖章,红着眼对她吼道,“林建红,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银行的章!这上面的每一笔,都是爸亲自取的!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建红被吼得哑口无言,脸色惨白。
而我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我拿起那个铁盒里,那把小小的黄杨木锁。
锁身被摩挲得温润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我这才发现,锁的背面,还刻着两个小字。
——淑芬。
我的名字。
这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公公临终前,指着米缸,不是因为里面藏了多少钱。
他是想告诉我,这个家的根本,这个家的“米”,他交给我了。
他是想告诉我,这些年,我的付出,我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本存折,是账本,记录着这个家的收支,也记录着人情的冷暖。
而这把小锁,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一把锁,锁住的是一个承诺,是一份托付,更是一个老人,对儿媳妇最深沉,最无言的认可。
他是在告诉我,淑芬,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锁”着了。
你是这个家,最值得信赖的守护人。
那股憋了二十七年的热流,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抱着那把小小的木锁,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我逝去的青春。
哭我这些年的隐忍和委屈。
更哭那个沉默了一辈子,却在生命最后一刻,用他最独特的方式,给了我最大体面和肯定的老人。
爸,您的意思,淑芬懂了。
都懂了。
第7章 无声的遗言
我的哭声,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也敲碎了林建红最后的伪装。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公公的遗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次,她的哭声里,没有了之前的虚假和算计,只剩下浓浓的悔恨和羞愧。
“爸!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人啊!我……”
她一边哭,一边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啪!啪!”
声音清脆,响亮。
建国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妹,又看看蹲在地上的我,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扶起来,从我手里拿过那把小木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他把锁,郑重地放回我的手心,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紧紧地包裹住我的手。
“淑芬,”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句话,让我哭得更凶了。
二十七年的风风雨雨,二十七年的默默付出,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丈夫这句简单,却重如泰山的话。
值了。
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建红还在地上哭着,上气不接下气。
“我以为……我以为爸偏心,把钱都留给了哥……我以为你们……你们都合起伙来防着我……我就是不甘心……我的日子过得那么难,凭什么你们就能……就能……”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终于把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气和不甘,都吐了出来。
我止住哭声,看着她。
其实,我心里,对她已经没有恨了。
只剩下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她也是个可怜人。
嫁了个不争气的男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娘家这边,哥哥常年在外,能依靠的,只有一个瘫在床上的老父亲。
她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
因为在她看来,只有钱,才能给她安全感。
她不懂,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亲情。
比如,良心。
公公用他最后的方式,给她上了这沉重的一课。
我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别哭了,建红。爸已经走了,他肯定不希望看到我们兄妹反目。”
我把那本存折,塞到她的手里。
“这里面的钱,你拿去吧。”
建红猛地一愣,像被烫到一样,把存折扔回给我。
“不!我不能要!我没脸要这个钱!”她连连摆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嫂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
“拿着吧。”我把存折又递了过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是爸留下的,本来就该有你一份。你把日子过好了,爸在天之灵,才能安心。”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建红,你要记住。钱,是用来过日子的,不是用来衡量亲情的。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让爸失望了。”
建红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存折,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建国走过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胡茬扎得我有些痒。
“淑芬,谢谢你。”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暖和有力的心跳,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我抬起手,摊开手心。
那把黄杨木的小锁,静静地躺在我的掌纹里。
喜鹊登梅。
公公是想告诉我,苦尽甘来,好日子,就要到了吧。
这本存折,和这把小锁,就是公公的遗言。
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却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告诉了女儿,亲情的可贵。
他告诉了儿子,妻子的贤良。
他告诉我,这个家,我守住了。
我抬起头,看着墙上公公的黑白遗像。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锐利而温和。
仿佛在对我说,淑芬,做得好。
我的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是甜的。
第8章 烟火人间
公公的头七过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建国没有马上出车,而是破天荒地在家待了半个多月。
他话不多,但会默默地帮我做很多事。
我做饭的时候,他会在旁边帮我择菜。
我踩缝纫机累了,他会走过来,给我捏捏肩膀。
晚上,他会抢着去给儿子小涛辅导功课,虽然他那些初中的数理化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经常被儿子嫌弃,但他还是乐此不疲。
我们俩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
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我知道,公公的离去,和那个米缸里的秘密,让他对我,对这个家,有了一份更深的愧疚和责任。
小姑子建红,也变了。
她隔三差五地提着一些水果、蔬菜来看我。
来了之后,话也不多,就是抢着帮我干活。扫地、擦桌子、洗衣服,什么都干。
干完活,就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我踩缝纫机。
那本存折,她最终还是没要。
她说:“嫂子,这钱,我没脸拿。就当是我,还给爸的。以后,我会凭自己的力气,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她那张不再尖酸刻薄的脸,心里也释然了。
我把存折里的钱取了出来。
一部分,我给小涛存了个定期,作为他以后上大学的学费。
另一部分,我交给了建国。我说:“这是爸留下的,也是我们这个家的。你常年在外跑车,风里来雨里去,也该换辆好点的车了,安全第一。”
建国看着那笔钱,一个劲地摇头,说这钱是给我这么多年的补偿,该由我支配。
我们俩推来推去,最后决定,把钱先存着,作为家里的应急基金。
剩下的几千块零头,我拿了出来,去了一趟建红家。
我没说别的,只是把钱塞给了她,说:“这是爸的意思,给孩子买点好吃的,添几件新衣服。”
这一次,建红没有拒绝。
她红着眼眶,收下了。
我知道,她收下的,不是钱,而是我,是这个娘家,对她的一份接纳和原谅。
从那天起,我们这个家,才算真正地拧成了一股绳。
那把黄杨木的小锁,被我用一根红绳穿着,挂在了缝纫机的机头上。
每当我踩动踏板,那把小锁就会随着机器的震动,轻轻地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像是在提醒我,也像是在陪伴我。
巷子里的生活,依旧平淡如水。
街坊邻居们,还是会为了一毛钱的菜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东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西家的姑娘嫁了个好人家,这些琐碎的、带着浓浓烟火气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而我,陈淑芬,依旧是那个坐在窗边,踩着缝纫机的普通女人。
只是,我的心,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我觉得生活是一口熬不完的苦药,我只能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往下灌。
现在,我才明白,生活,其实是一碗米饭。
有平淡,有清香,偶尔也会夹杂着几粒硌牙的沙子。
但只要你用心去嚼,总能品出其中的甘甜。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做完手里的活,把缝纫机擦拭干净,盖上防尘布。
我拿起那把小锁,放在手心,走到院子里。
公公生前最喜欢待的那张竹椅,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度。
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刨花香。
仿佛,还能听到耳边,传来公公那沉稳的呼吸声,和我的缝纫机,“哒哒哒”的交响。
二十七年,弹指一挥间。
我用半生的光阴,守护了一个家,也读懂了一个沉默男人的心。
我想,这就够了。
我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黄杨木小锁,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这个家,有我“锁”着呢。
来源:月光邮递员